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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軍莫跑求碰瓷》第84章
☆、【番外】風雪夜歸人

   荊山縣地界有個村子叫清河村,那清河村的水稻和河蟹是遠近出名的,河蟹就養在稻田裡,蟹子肥美稻米香甜,每年上成的稻米都是要直接運進皇宮做貢米的,官家買賣雖賺不多可也賠不了,是以清河村的村民日子總過得要比其它村子好上不少。清河村村民世代種田,可也有些別的營生,比如在山上栽種果林的,或是在清河上打漁的,總之清河村是個好地方,總有辦法能養活人。

   孟三是個孤兒,在清河村裡吃著百家飯長大的,他爹娘去的早,只留給他一個帶著小院的茅草屋,他沒有田地也沒有山林,從懂事起就靠著幫工賺些口糧,後來有個路過村子裡的道士借住在孟三的茅草屋裡,教過孟三一陣子拳腳功夫,孟三自此便成了村東頭地主徐寶財家的看家護院。

   焦楚提著食盒來探望孟三的時候,孟三正將傷腿架的比頭還高躺在院子裡曬太陽,天氣炎熱,孟三隻敞懷穿了件短褂,黝黑的皮膚和那一身腱子肉便赤/裸/裸的袒露著,焦楚眉頭微皺,想罵他有辱斯文,再想想這地痞本來就不知道什麼是斯文,索性也不多說,只是走過去將裝著雞湯的食盒輕輕放在了孟三身邊,又仔細斂起書生袍的衣擺才在門欄邊坐下,「我娘熬給你的,趁熱喝吧補一補,徐家那般摳門這些日子定不會給你工錢,你還是早早將傷養好了才是。」

   孟三身下墊著個破蓆子,腿還架在旁邊的樹上,他聞言笑眯眯的望向焦楚,「楚兒,你喂我呀?」

   孟三家和焦楚家只隔了一道破土牆,焦媽是村子裡照顧孟三最多的一個,所以孟三同焦楚也算得上是有些竹馬之誼,村子裡好些壯實的青年都有些怕孟三,偏偏焦楚這個手無縛雞之力的窮書生不怕,焦楚一巴掌拍在孟三的頭上,「耍什麼混,你扭傷的是腳又不是手。」

   孟三討了個沒趣,懶洋洋的收了腿坐起身,又仔細將身邊的食盒打開,濃郁的香氣在午後滾燙的熱浪裡撲面而來,孟三後來想起,總覺得那是他這輩子吃過最好吃的東西。雞湯還是溫熱的,孟三也不嫌熱,端著粗瓷大碗咕嘟咕嘟便將雞湯喝了個底朝天,汗珠子順著孟三結實的胸膛滾落下來,焦楚掏了袖中乾淨的帕子甩給他,「擦擦,像什麼樣子。」

   孟三將自己的頭拱過去,賴皮的往焦楚臉邊蹭,「什麼樣子?嗯?」

   焦楚想不出世上怎麼會有這麼討人嫌的人,又是一巴掌拍在孟三的額頭上,然後拍拍屁股起身,「我娘一會兒熬好藥就給你送過來,我走了。」

   孟三將粗瓷大碗仔細的收在食盒裡,將蓋子蓋好又遞給了焦楚,雖是沒有挽留的意思,偏偏嘴巴還要討嫌,「楚兒,你這才中了個秀才就瞧不上我了,將來若是做了狀元還不得將我掃地出門?」

   焦楚這麼多年早已聽慣了孟三的葷話,聞言也不見怒色,只是接過食盒,然後照著孟三屁股狠狠的踢了一腳,再若無其事的抬腿走人,徒留下皮糙肉厚的孟三假模假樣的嗷嗷亂叫,這時候隔壁院子裡就會傳來焦媽的罵聲,「楚兒,你是不是又欺負三兒了,你這孩子怎麼說不聽!」

   都說傷筋動骨一百天,可孟三就像天生的皮糙肉厚禁折騰一般,才不出半個月便又生龍活虎的滿村亂晃了,捎帶著還去山裡砍了不少柴火扛去焦楚家裡備著,順道還在清河裡釣了兩條肥美的鯉魚。焦楚在屋子裡讀書,孟三便蹲在院子裡幫著焦母收拾魚擇菜,孟三這人看著五大三粗,可手上活卻細緻,沒一會兒便將兩條鯽魚收拾的乾乾淨淨,連菜也是擇的整整齊齊,孟三端著菜盆正想去廚房,正撞上焦母捧著個錢袋從裡屋出來,錢袋舊的已經看不出原色了,裡面沉甸甸的裝著不少銅錢。

   「三兒,」焦母拉住孟三,「這錢你怎麼放在我屋裡?」

   「給楚兒的,乾娘你替他收著。」孟三這輩子大概也就只會在焦母面前顯出一本正經的模樣來,「楚兒既然得了秀才,明年定然要去省城參加鄉試的,這鄉試不比尋常,吃的住的都不能委屈,用錢的地方多著呢還是先備下些保靠。」

   焦母將錢袋往孟三的口袋裡塞,「我還攢著不少,這錢你自己留著,眼看著也快到要娶媳婦的年紀了,我正想找孫婆給你說門親事,你若將錢都給了楚兒可怎麼娶媳婦。」

   孟三手裡端著菜盆連連後退不肯要,「楚兒學問好,這錢就當是借給他的,將來他做了大官我還怕說不到媳婦麼。」

   焦母還要拒絕,孟三單手拿盆一把握住焦母枯瘦的左手,「乾娘,我是拿您當親娘的,您跟我見外是要寒了我的心麼。」

   焦母見孟三一臉的情真意切,不忍真的傷了孟三的一片心意,她用另一隻手拍了拍孟三,「好孩子。」

   孟三不是說假,他是真的敬重焦母,視她如親娘一般。焦母年輕守寡,她娘家本來是替她相了門親事讓她再嫁,可焦母怕焦楚跟著繼父受了委屈,硬是自己一個人將焦楚拉扯大了,尋常男人做的活她一個女人家也咬著牙做,插秧割稻樣樣是把好手,待到晚上還要幫人洗衣服做針線活再賺些家用,尋常人家都舍不得送孩子去讀書,焦母卻靠著自己讓焦楚有學上有書讀,後來隔牆孟家出事,她硬是連孟三也連拉帶扯的一起照應大了。

   晚上吃過晚飯,孟三和焦楚一起坐在院子里納涼消食,盆一般大的圓月亮掛在天上,照的滿院子都是銀霜,焦楚拿了個樹枝在地上寫了首五言絕句,一行一行的指給孟三看,「教了你好幾日了,這首可學會了?」

   孟三其實極聰明,這些年焦楚教給他的東西他都記得住,比如此時地上寫著這首詩,第一次學完他已經會背了,可是他偏偏要耍無賴裝愚鈍,一副油鹽不進的樣子答道,「那麼多字,我哪裡記得住。」

   焦楚也不生氣,只是耐心的一行一行教著他讀,一個低柔一個粗獷的聲音在小院子裡交疊,混著蛙聲蟬鳴便是一副歲月靜好的模樣。

   日暮蒼山遠

   天寒白屋貧

   柴門聞犬吠

   風雪夜歸人

   圓圓的月亮越爬越高,兩個人讀膩了詩就一起仰著頭發呆,焦楚用胳膊撞撞身旁的孟三,「喂,你見過雪嗎?」

   孟三嗤笑,「咱們這永州地界已經是南溟國的最南面了,終年都熱的跟什麼似的,哪裡來的雪,我從小就沒出過清河村,去哪裡見?」

   「我見過,」焦楚笑起來猶如帶著梔子香,「在夢裡,漂亮極了。」

   孟三望著笑如春山的焦楚發怔,好一會兒才痴痴開口,「嗯,漂亮極了。」

   難得孟三不同焦楚抬槓,換來的卻是焦楚的一個白眼,焦楚斂了笑換上一副正經表情,同孟三商量道,「徐家請我去給他家小兒子做西席,我應了。」

   孟三一聽臉頓時黑了三分,「徐寶財不是什麼好東西,那老東西全家上下都黑心刻薄,你不許去。」

   焦楚反駁,「你還不是給他們當了這些年的護院。」

   孟三理直氣壯,「所以我才知道,錢的事兒用不著你和乾娘操心,我自有辦法,你安心讀你的書便是,明年就要去鄉試了,此時不好好在家讀書,對得起幹娘這麼些年的辛苦麼。」

   焦楚不想這麼大了還吃白食,好言好語的辯解,「我白日去賺些束修,晚上回來讀書,定不耽誤鄉試。」

   孟三嗤之以鼻,「燈油蠟燭不是銀錢?白日你不讀書,晚上回來點燈熬油?」

   焦楚急了,「古人能囊螢映雪,難道我就不能,咱們這雖不下雪,大不了我每晚去村外捉螢火蟲裝在袋子裡照明讀書,再說我就是隨便知會你一聲,你又不是我什麼人,誰要你管我!」

   焦楚本以為孟三會繼續和他吵,連肩膀都端直了準備迎戰,不料孟三怒極反笑,說了句愛誰管誰管大踏步走了,走到門口有個木盆攔路,直接被孟三一腳踹到旁邊發出咣的一聲,焦楚看著孟三大步消失在門口,心裡又是委屈又是煩躁,一個人孤零零的在院子裡坐了大半夜才被焦媽攆回屋子去睡覺。

   第二日傍晚,焦楚賭氣的提了燈籠真的去了村外,昨夜他睡不著躺在床上想了很久,覺得自己那句不要孟三管的話實在有些不識好歹了,孟三雖然討嫌了些,可卻是個知恩圖報的,小時候不過吃過自家幾口飯,如今便任勞任怨的反過來添補幫襯,焦楚本已經打定了主意一大早就去同孟三道歉,可誰知等了一天也沒等到人,焦楚越等越煩躁,待到傍晚憋著股火便真的跑到村外來捉螢火蟲了。

   清河村南面的樹林裡螢火蟲最多,可天色漸黑樹影重重,單是想一想焦楚就有些露怯,但一想起孟三來,焦楚又是無名火起,當即抬起腳步繼續朝著樹林子裡走,林子不算太深,裡面有一片空草地常年縈繞著許多螢火蟲,黑暗中漫天光點宛若誤入仙界。焦楚提著一盞橘色的小燈籠,遠遠便望見草地那裡有一大團光芒,壯著膽子深一腳淺一腳的往前走了走,最後還是躲在大樹後面探著頭想看清是怎麼回事。

   點點螢光中孟三喊了聲過來,他似怕嚇壞螢火蟲一般壓著嗓子,可焦楚偏偏聽得一清二楚,不情願的挪動腳步走到孟三身前,孟三正坐在一截粗壯的枯木上,手中是一隻白紗袋子,袋子中有許多螢火蟲在飛來飛去,正是焦楚遠遠瞧見的那個光團。

   孟三拉過焦楚,將袋子塞進他的手中,「給你拿著玩,玩完就放了,家裡不差你那點燈油錢,別再想餿主意了。」

   焦楚也不忍心要了這些漂亮小蟲子的性命,順從的嗯了一聲,斂了袍子在孟三身邊坐了下來,黑暗中螢火蟲閃著微光漂浮,他覺得自己仿若置身於星河之中,輕輕將手中的袋子口打開,剎那間一團團流螢衝天而起,朦朦朧朧的光火下,映著焦楚清澈雪亮的眼睛。

   孟三嗤笑,「小孩子麼你。」

   焦楚聽見,抬腿輕輕踹了踹身邊的孟三,「對不起。」

   永州四季的氣候沒什麼太大的變化,可是日子卻還是在不急不緩的走,眼瞧著再過兩個月就要到了鄉試的日子,焦母同孟三一商量,覺得應該給焦楚買些東西備著,比如那舊了的袍子便該換個新的,還有筆墨該也買些好的,總不能讓省城那些考官和考生們瞧不起了。焦母上了年紀,這跑腿的事兒自然是孟三去的,孟三特意選了個好天氣同徐地主家請了假,起大早便趕去了鎮子裡,孟三在鎮子裡買了許多東西,直到日頭落山才連拎帶扛的趕回村子,孟三一路上美滋滋的掛著笑,心想楚兒穿著他親自挑的那件湖藍袍子定然會顯得越發清秀好看,楚兒用了他細選的筆墨定然會寫出誰也比不上的好文章。

   孟三興高采烈的拎著東西直接去了焦家,焦家院門沒鎖,可是裡面卻漆黑一片連盞油燈也沒點,焦母的四弟娶兒媳焦母要在那邊兒幫著忙活幾天,可是這個時辰了居然焦楚也沒回來,孟三想著先將東西送去焦楚屋子裡再到徐地主家去接人,誰知推門點了油燈便看到焦楚在床上躺著不動。

   「楚兒?」孟三走到床邊蹲下,抬手摸了摸焦楚的額頭,「病了?」

   焦楚抬手死死捉住孟三的手腕,眼眶忽地紅了,孟三不解的仔細看焦楚,才發現他臉頰腫了嘴角也破了,孟三怒從心生正想問是同誰打架了,卻在看到焦楚脖頸上的吻痕和手腕上的勒痕後硬生生的閉了嘴,孟三平日便是滿嘴的葷話,這般情形他豈會不知是怎麼回事,孟三從來不知道原來怒氣可以將一個人撐脹的像要爆炸一般,他目眥欲裂正想質問那人是誰,卻看到一滴眼淚無聲的順著焦楚臉頰留下來,就是這樣輕輕的一滴淚,澆滅了孟三滔天的怒火,他尋回理智佯裝尋常的用未被握著的手揉了一把焦楚的額頭,「一個大男人,這點事兒也值得掉金豆。」

   焦楚被孟三說的一怔,心中的憤恨委屈竟也跟著一起怔住沒那麼難受了,孟三還是一副大大咧咧的模樣,一邊仔細替焦楚檢查身上的傷處一邊開口,「哪個王八蛋干的,改明兒我替你揍他一頓。」

   焦楚身上微微發顫,垂眸答道,「徐良賢。」

   「我就說他們家沒有好東西吧,西席辭了,以後安心在家讀書,」孟三說著起了身,「我去給你燒桶熱水洗澡,你等著。」

   焦楚順從的應了一聲,孟三還是平日那副吊兒郎當的模樣晃悠出了門,直到走到屋裡人再看不見的地方,孟三才揮拳對著院子中的粗壯的老樹狠狠打了十幾拳,直到手上一片血肉模糊,孟三才壓抑住了滿腔的殺意。

   孟三燒好了水幫著焦楚洗澡,霧氣朦朧中焦楚靜靜的靠坐在破舊的大木桶裡,任由孟三替他擦洗,焦楚身上沒什麼太重的傷,只是有些淤痕,水聲中焦楚淡淡的開口,「你別去找徐良賢,我寒窗苦讀這麼多年,不能因為此事壞了名聲失了鄉試的資格。」

   孟三握著巾布的手緊了緊,絲毫覺不出手上傷口沾了水的疼,他心中自然知道那徐良賢也是這麼想的才敢欺辱焦楚,卻只能嗯了一聲算是答應,焦楚扭頭望向孟三,「我定會中的。」孟三揉了揉焦楚的頭髮,「我家楚兒聰明又刻苦 ,自然是會中的。」

   焦楚去省城參加鄉試,焦媽和孟三一路將他送到了村外很遠的地方,鄉試共分三場,每場要考三天,焦楚這九日每晚在逼仄狹窄的考棚裡入睡,夢裡總是有焦媽和孟三伴著他,他們就站在村外送他趕考,他都走得很遠了,每每回望仍能看見他們站在那裡揮手,焦楚在夢裡同他們喊,我定能中的。

   鄉試是八月十九開考、八月十八考完,而等到放榜已經是九月初了,焦楚果未食言桂榜奪魁,巡撫親自主持了鹿鳴宴,宴上唱鹿鳴詩,宴上跳魁星舞,桂榜得中的孝廉們無一不是春風得意把酒盡歡,可偏偏這最該意氣風發的頭名解元卻最是淡薄,焦楚寵辱不驚的望著眾生百態,心其實早已飛回了那小小的清河村,村中有母親和孟三在等他,他急著告訴他們自己沒讓他們失望。

   焦楚趕回清河村已經是快到九月中旬,巡撫很是看重這個鎮靜從容的年輕人,想要派人送焦楚回家也算是衣錦還鄉,焦楚禮貌的拒絕了巡撫的好意,自己趕路回了清河村。清河村並未因為他離開了一時半刻而有絲毫變化,焦楚沿著熟悉的小路回到家中,出乎意料,首先聽見聲音迎出來的不是焦母也不是孟三,而是焦母的二嫂,焦楚見了親戚禮貌的行禮打招呼,「二舅娘。」

   鄉下女人本就沒有那麼多的禮數,見了焦楚,二舅娘謝天謝地趕緊扯著焦楚進了屋,屋子裡有淡淡的草藥味還未散去,焦母腿上裹著夾板坐在床上,見了焦楚立即向他招手,「楚兒,你可回來了。」

   焦楚疾步走到床邊裹住母親的雙手,「娘,你這是怎麼了?」

   「我沒事,」焦母語氣有些急切,「楚兒,你可知道三兒他出事了?他不知道為什麼,好好的當著徐家的護院,也不知怎麼就把徐家老大給殺了,我聽人說腦袋都割下來了,三兒他闖了大禍也不跑,只等著衙役將他鎖了去,我聽說了急著要去縣城看他,誰知年紀大了眼睛不中用,走路竟然摔斷了腿。」

   焦楚只覺通體冰涼,一時間竟是不能言語,焦母抽出手抓著焦楚的肩膀晃了晃,「楚兒,你想想辦法,前兒你舅娘家三哥去縣城打探過了,縣太爺判了什麼秋後問斬,官老爺要殺了三兒啊。」焦母說著便忍不住哭了起來,「三那麼好的孩子,這是為什麼啊,怎麼無緣無故就殺了人啊。」

   焦楚直到現在才明白過來,孟三定是早就有了殺人的心,所以後來才只要得空就守著他,所以送他趕考才跟了那麼遠也不肯走,孟三是報了必死的心,他知道自己以後見不到自己了,所以才無時無刻的想待在自己身邊。焦母說出事之前三兒替她砍了許多的柴,挑滿了整缸的水,修了放上的瓦,平了門口的路,焦母嚎啕大哭,「他是知道自己回不來了啊,楚兒,他定是知道自己回不來了啊。」

   焦楚在家未來得及吃一頓飯喝一口水,連行李都沒散開,直接又背著趕回了省城,趕到省城的時候天已經大黑了,焦楚怕這麼晚了打擾巡撫大人會惹了他的不快,只是在巡撫府邸大門旁立著,想等到天明了再行求見。省城不比野村,夜裡是有宵禁的,巡撫大人四十上下當年是同進士出身,為人算得上開明達理,巡撫的性子好連帶著他府上的人也和氣有禮,見到有人這個時辰還站在自家大門口,巡撫府上的門房便走過來好心提醒要到宵禁的時候了,再不走當心被巡城兵捉走關起來。門房走過來同焦楚講話,才發現立在這兒的竟然是自家大人極看中的那位新解元,門房喊人去知會了管家,很快管家便提著燈籠親自來請焦楚,對著焦楚這風塵僕僕的樣子管家也不多問半句,只是謙恭得體的引了路帶著焦楚去見巡撫大人。

   巡撫大人本來已經歇下了,聽聞焦楚在府門外又起身披了外袍命人將他請過來,管家瞧得出焦楚定然是有事,十分有眼色的將人帶到後便關了房門,自己則在門外守著。焦楚見了巡撫大人,二話不說便直接跪了下去,巡撫大人有些吃驚,他在各種場合見過這位新解元許多次,從未見過寵辱不驚的年輕人有半分失態的地方,更別說這般的情緒失控。

   巡撫大人起身親自去扶焦楚,焦楚卻跪著不肯動彈,巡撫大人無奈只得擺出一副嚴厲模樣,「有什麼話起來說,你有功名在身豈可隨意跪人,你這般行徑視朝廷恩寵於何地?」

   焦楚聞言終於起了身,此時他已顧不得功名,從頭到尾將孟三的事情講了一遍,巡撫細細的聽著焦楚言說,待焦楚徹底講完才開口,「那徐良賢下藥辱你自然不是東西,可國有國法,你兄弟選了私了便是要殺人償命的。」

   「可是事出有因,」焦楚辯白,「是那徐良賢有錯在先,我明日就去縣衙擊鼓鳴冤,將事情原原本本的說出來,孟三他不該死,事情既是因我而起,如若有罪責也該由我來擔,我用我的命換他一命。」

   「荒唐!」巡撫此時臉上終於露了怒色,「你這些年的書都讀到狗肚子裡去了,你以為國法是什麼,豈能由著你這般胡鬧,就算你在公堂說出來又如何,殺人行兇的依然是那個孟三,至多由死刑變作充軍,我本以為你是飽學明理之士,一心以為他日我永州又能出一位良臣,能忠於君、能仁於民、能秉於律、能報於國,可你看看你現下的做派,本官失望至極。」

   焦楚雖是紅了眼眶,可面上仍舊帶著倔強,「大人教訓的句句在理,可古人云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如若學生連自身虧欠別人的都不能拼盡全力補救,那將來就算學生有幸為官,到時又有何顏面大仁大義的談生民社稷。」

   巡撫為官多年自有不怒自威的氣勢,他蹙眉盯著面前的年輕書生,而書生也倔強的回視著他,焦楚年輕、衝動、倔強,既不懂權衡利弊也不明白大局為重,但他也真誠、無畏、正直,浸淫官場許多年不曾見過的優點,焦楚卻是都有的。巡撫目光緩和下來,語氣也不再強硬,「本官幫你,我會讓知縣改判充軍,詳情我自會上書刑部解釋,就算你自己去和盤托出最好也就是這個結果了,人畢竟是他殺的,除非那縣令貪贓枉法,不然不可能更輕判,這結果你可認?」

   焦楚心中一直繃緊的弦一鬆,眼淚便簌簌而下,有了巡撫的應允,至少孟三是保住了性命,其他的可以再慢慢想辦法,滾燙的淚珠一顆接著一顆落在孟三親手替他選的湖藍色袍子上,變作一點點的深色印記,焦楚哽咽開口,「我認。」

   秋雨簌簌而下,珍珠般的雨滴斷斷續續的從古老的房簷滴落,焦楚坐在軒窗邊,忽然心中就想起了多年前那夜他當著巡撫大人流下的淚,巡撫大人答應他,會將孟三發配去北疆軍中,北疆雖苦寒可卻是個英雄不問出處的地方,如果他能立得功勛,哪怕他只是個小小的軍奴,北疆那位年少有為的季將軍也是肯提攜的,而巡撫大人提的條件便是不許焦楚去牢中看孟三,不許讓人知道他同殺人犯有任何牽扯,清清白白的留在縣城備考,永州已經許多年不曾出過名列一甲之人,會試時候他要替永州學子揚眉吐氣。焦楚為了信守諾言通宵達旦勤學苦讀,後來果然不負眾望春闈得中,殿試上皇上欽點了他為榜眼,在翰林院規規矩矩的待了一年,本想去兵部的他卻陰錯陽差的被分去了戶部,焦楚託了同榜分在兵部的好友幫自己查孟三,好友受人所托回了兵部一打聽險些被人笑死,南溟國數十上百萬的兵士,兵部怎麼可能一一記錄在案,更何況焦楚要查的人連普通士兵都不是,還只是個發配邊疆的軍奴,得了好友的回覆焦楚才知道,當年巡撫不過是惜才,幫了他也騙了他,巡撫說只要你能考中做官,自然便能查到孟三的下落,原來事實並非如此。焦楚用了兩年便坐到了戶部侍郎的位置,老尚書看中他,本是著意培養,可得知朝廷想與朔北互市後,焦楚執意要求前往北境苦寒之地去做那個小小的互市監,戶部尚書留不住他,最後也只得嘆氣說罷了,尚書大人知道這個小侍郎一直在尋找一個去了北境的人,既然如此執著,不如就遂了他的願吧,求仁得仁,自己的位置並非焦楚所求,強留無益。

   「楚兒,下人們將東西都收拾好了。」焦母由丫鬟攙挽著來尋坐在窗邊看雨的焦楚,焦楚收回思緒歉然笑笑,「娘,孩兒不孝,您這把年紀還要跟著我去那苦寒之地。」

   焦母笑著搖了搖頭表示無妨,雖然人人都覺得從皇城被外派到北疆是倒了八輩子的黴,可知兒莫若母,焦母怎會不知焦楚是為了什麼,「楚兒,你若不帶娘去,娘才會惱你,娘年紀大了,如今沒什麼念想了,就想再看看三兒,咱們去北面,冷點怕什麼,咱們娘倆一起把三兒尋回來。」

   北境已是入了寒冬,好似不會停歇的大雪隨著嘶吼的北風狂舞,營將孟斑的帳子被人在外面一把掀開,當即風雪便灌了進來,軍師呂亦進了營帳趕緊將簾子拉嚴實,孟斑瞧見來人咧嘴一笑,起身在炭火盆旁邊又擺了把椅子,「呂先生,軍需的事兒辦的怎麼樣?」

   「談妥了,」呂亦坐下伸手在火盆邊烤火,「早就定了的出不了岔子,不過這次我去辦事恰巧遇見了頭年來的那位互市監大人,他還做東請我吃了頓飯。」

   孟斑不明緣由,「咱們和他素無往來,為何他要請你吃飯?」

   「不單是請我,」呂亦眼中閃過不明笑意,「我聽說只要是各處駐軍的人,那互市監大人遇見了都要請吃飯的,他請吃飯也有目的,是想打聽多年前被發配北境的一個軍奴。」

   孟斑表情一僵,拳頭不覺便握緊了,他盯著呂亦小心翼翼的發問,「先生可問了那位大人的名諱?」

   呂亦故意緩了緩不開口,直到發現孟斑已經變了臉色才不再戲弄他,慢悠悠的笑著說道,「那位大人的名字你應該很熟,叫做焦楚,你這些年往永州寄了成百上千封信,收信人不就是那個名字麼,可是我聽說,那位大人是從皇城來的,已經在皇城做了好些年的官了。」

   孟斑緊張的揪住呂亦的衣袖,「你是如何答他的?」

   呂先生依舊是笑眯眯,「自然是實話實說,告訴他我們營中並沒有叫孟三的軍奴了,」見孟斑變了臉色,呂亦笑容更盛,「但是我還告訴他,從永州清河村來的營將倒是有那麼一個,名字叫做孟斑,如若腳程快的話,今夜亥時之前這位孟營將應該就會登門拜訪。」

   孟斑站起來大步便往外走,走了兩步又跑回來抱起呂先生原地轉了好幾圈,直嚇得呂先生大喊救命,待到呂亦暈乎乎的被放回地上,孟斑早已經風一般的衝了出去,只留下一聲中氣十足的謝了迴蕩在營帳裡,呂先生笑著又往火盆裡添了幾塊炭,美滋滋的靠回椅子裡哼戲,手還不忘敲著膝蓋打拍子,「真情感動北飛雁,欲作使者錦書傳,信念能將關山越,有情的人兒早團圓……」

   夜色稠如濃墨,雪虐風饕中有一人一騎迎著風雪而來,雪是鵝毛大雪,風是利刃疾風,吹得紅梅低了頭,寒得星月隱了形,可就是有那麼一個壯實的身影,一點點的變大,堅定而執著的前行著,他所行的盡處,有一家宅子,有一個孤零零的身影,有一盞搖搖欲墜的橘色燈籠。

   孟斑下了馬,也不知是心急還是心慌,他平生第一次是從戰馬上跌落下來的,焦楚緊張的想要去扶,卻見那人毫不在意的當即起身向自己跑來,只是跑了幾步又踉蹌趴倒,然後再起來跑,當孟斑終於站到焦楚身前的時候,焦楚已經記不得孟斑到底摔了幾次。橘色的燈籠被提到孟斑的臉邊,柔柔的燈光映著記憶中棱角分明的那張臉,孟三臉上多了道疤,少了當年的吊兒郎當,倒顯得有些堅韌,焦楚不知道燈光也照亮了他自己的臉龐,依然是那般的眉清目秀,只是歲月在他眼角浮了一層細紋,像是記錄離別的年輪,有著看似淡然卻不能磨滅的痕跡。

   孟斑抬手拍了拍焦楚披風上的積雪,露出焦楚記憶中熟悉無比的笑容,他低聲在焦楚耳邊發問,「緣何提燈立中宵?」

   兩行淚珠順著焦楚的臉頰滑下,他輕輕撫著孟斑臉頰上的傷疤,也露出一抹笑意,「因有風雪夜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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