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黃帝問曰︰氣穴三百六十五,以應一歲,願聞孫絡溪谷,亦有所應乎?岐伯對曰︰孫絡三百六十五穴會,亦以應一歲,以溢奇邪,以通榮衛。肉之大會為谷,肉之小會為溪,肉分之間,溪谷之會,以行榮衛,以會大氣。
晉。皇甫謐《針灸甲乙經。諸穴第一》
慕容獷這幾日都有些心神不寧,雖說平時在前朝處理國事時依然沉穩果決、手段爽利狠辣,然而回到寢宮中稍事歇息,他卻總屢屢走神。
沒有人比他更清楚,只要他一個眼神暗示下去,無論在後宮中地位再尊貴再風光的誰,都能被活生生剝上一層皮。
而他,真的要這樣「對付」她嗎?
慕容獷思及此,起身疾踱了幾步,隨即自厭地忿忿低咒了一聲。
「孤是大燕君王,是這後宮至尊至重的無上之主,孤想做什麼便做什麼,幾時又得顧慮旁人的心思了?」
況且若是這三五日,她便熬不住去了,那也是她的命!
可是為什麼他還是覺得莫名的心慌不安?好像自己正親手砸毀某個最重要的的什麼?
慕容獷濃眉緊蹙,苦苦思索。
隱隱約約恍恍惚惚間,似又听見了那似熟悉似陌生的低沉悲傷嘆息……
甭悔了……
他悚然大震,渾身寒毛直豎了起來,狠狠怒斥出聲︰「誰?」
窗外大雪已停,茫茫冰霜雪地中依稀有寒風偶過
「怎麼連風聲都給听岔了?」他撫著額頭,自覺好笑。
就在此時,黑子躬身來稟︰「啟稟大君,賞月宴時辰已至,恭請大君擺駕上林苑。」
「嗯。」慕容擴腳步頓止,眸底又浮現了常駐的慵懶笑意,開口問︰「人,都齊了?」
「是,都齊了。」
與此同時,在上林苑內奉天台中,數百張粗獷大氣卻不掩皇室尊貴的紫檀矮案錦榻巧妙地呈回字形擺設起來,矮案上頭置著美酒漿湯和鏤金爐子溫著香噴噴羔肉蒸菜烤饋等佳肴。
無論前朝的重要文武官員和後宮中的嬪妃美人,都在此一年一度正冬冰月賞月宴中齊聚一堂。
不過今年的賞月宴意義卻又分外不同,因為戰敗的北蠻降臣將在今日獻上北蠻國主的降書和進貢帛書,實乃今朝賞月宴上的一大高潮。
文武百官們興奮難抑,個個眉飛色舞神采飛揚,後宮嬪妃們則是執著團扇掩唇而笑,興致勃勃地等待一睹這歷史性的一刻。
孟弱只是美人,自然是被安排在靠末端的錦榻處,隔著兩三排或嬌艷或清麗的鶯鶯燕燕妃嬪,她一眼就看見了僅次貴妃、珍妃和兩三名貴姬之後席位上的崔麗華。
那位子離慕容獷的盤龍錦榻雖然有點距離,卻是「恰好」在主道旁。
她嘲諷地冷冷一笑,始終暖不起來的冰涼小手撫摸著系在腰間壓裙的吉祥刀幣絡子。
大君未至,此刻氣氛仍是十分輕松疏懶,時不時傳來官員們的低聲聊笑,就連嬪妃這頭也是吱吱喳喳,嬌嗔嘻笑得好不歡快。
不過人人都苦苦盼著那個俊美尊貴的年輕帝王早些到來啊!
「為何與宴卻不妝點好自己?」一個熟悉的嗓音在孟弱身畔響起,雖然經過刻意壓低了,卻掩不住其中的驕傲和隱隱慍然。「臉白得跟只鬼似的,哪還有我南朝陳國女兒的風采?」
孟弱抬起頭,雪白的小臉浮現一抹恰到好處的怯弱。「崔姊姊。」
崔麗華一襲脂紅色繡花大袍,華麗嬌貴的牡丹鮮艷得彷佛就要躍裳而出,襯上她嬌媚中帶著英氣的雪嫩臉龐,越發顯得鳳威迫人。
孟弱眸光低垂,掩住一絲諷刺。
有些事情果然和前世稍許不同了,沒想到崔麗華在受慕容獷寵幸幾日後,或者已覺可獨佔君恩,竟忘卻越是得意處,越該循規蹈矩、步步謹慎,反而迫不及待拿出她堂堂千年士族貴女的範兒來了。
不過崔麗華從來是傲骨錚錚,不肯屈居人之下的。
也無怪乎上一世她隱忍得狠了,後來一朝得勢,竟逼得連統攝後宮的竇貴妃都不得不避其鋒芒。
她仗恃的,不就是今夜的護駕之恩嗎?
「回去把妝容打點好了再出來!」崔麗華毫不客氣地低斥,熠熠生光的美麗眸子里滿是「我可是為你好」的濃濃意味。「素顏面君,成什麼樣子?」
上一世的孟弱傻呵呵地遭斥後,慌亂地回去重新收拾了一番,待她再入席時已是大變突生,只能眼睜睜看著一切發生。
——崔麗華,這一世我可還有這麼傻嗎?
「崔姊姊咳咳,是、是太醫說我痼疾纏身,最好莫上太多胭脂鉛華,以免病體加重。」她怯弱地諾諾道,看起來就像快哭出來了。「對、對不起,阿弱給姊姊丟臉了我、我立時就回去重新收拾」
崔麗華晶眸一眯,還未說話,一旁有個懶洋洋的嬌聲已先響起。
「可憐見兒的,平平都是南朝美人兒,怎地有的像小媳婦兒怯懦畏縮,有的竟似個二大爺盛氣凌人?唉,想我大燕人素來心胸疏朗開闊,又哪里見過這樣小骨子小眼楮,當眾就給人難看的——」珍妃語氣酥媚入骨,卻是刻意拉長了尾音,「賤、婢呢?」
氣氛登時僵凝,卻有更多嬪妃以團扇掩住的俏臉上,滿布著看熱鬧的幸災樂禍。
崔麗華像是當眾被狠狠刮了個嘴巴子,雙頰一陣熱辣辣,但更多的是深深地不敢置信!
她二人不是早有聯盟嗎?
「喲,還不服呢!」珍妃嗤道,臉上似笑非笑。「瞪那麼大眼,是瞧本宮漂亮嗎?」
崔麗華面色陰沉,下一刻精致的下巴已昂然抬起,冷聲道︰「大庭廣眾,穢言污耳,珍妃娘娘,您貴為一殿之主,還請給眾姊妹一個好典範!」
「嘖嘖嘖,不錯不錯。」珍妃一襲珍珠紅的繡金纏銀大袍,雪白酥胸被華衣束鼓得高高的,端的是凝肌豐滿、嫵媚風流,叫人觀之血脈債張,但她臉上輕蔑笑意偏偏全不遮掩。「不愧是崔氏女兒,張嘴就是規矩可若真有規矩的,又豈敢穿唯有後妃典制方能上身的翟衣?」
崔麗華心重重往下墜,俏臉首次掠過了一絲惶然無措。
糟了!崔氏長房嫡女于陳國尊貴不遜公主帝姬,身可著七彩翟衣,袍能繡國色牡丹,可那是在陳國
懊死!她怎就一時給忘了?
就在此時,孟弱忽然撲通的跪地,點點珠淚滾落頰畔,她仰起淚痕斑斑的蒼白小臉,懇求道︰「謝謝珍妃娘娘為阿弱說話,阿弱點滴銘記在心,絕不敢相忘娘娘的大恩,可崔姊姊她她今日真的不是故意的,想這翟衣牡丹,在陳國只要是門閥大族的長房嫡女皆可入衣,崔姊姊她絕非成心違制,冒犯大燕——」
「住口!」崔麗華見眾人看著孟弱那單薄身子瑟瑟跪地哀求,臉上盡是同情憐惜之色,身為士族貴女的驕傲又怎麼禁得住這一幕,不由心頭怒火熊熊上竄,森冷嬌斥道︰「要你在這里裝模作樣,莫以為大家都會被你這哭哭啼啼的小缸花朦騙了去!」
孟弱瘦弱的身子僵了僵,蒼白憔悴的臉上驀地涌現了抹蒼涼的悲哀之色,她緩緩地低下頭,「諾……是阿弱又錯了。」
「你——」崔麗華怒瞪面前這個忽然被抽走了所有精氣神的女人,心里驚怒更盛,隱隱約約還有一絲的不安。「你故意坑我!」
孟弱縴細的手腕強撐著地面,就要默默起身,忽然一只結實有力的鐵臂攔腰抱起了她!
她臉色淒惶如受驚小鹿地回頭,再看清楚擁著自己的竟是俊美得不似凡人的慕容獷時,粉頰驀然一紅,隨即又變得蒼白。
慕容獷目不轉楮地凝視著懷里這短短數日,竟又瘦了一大圈的小人兒,注視著她由白轉紅旋即又慘然如雪的小臉,心像是重重挨了一記悶棍。
「你,你就非得這麼倔?」他恨恨咬牙,字自齒縫中沖動迸出。
她眼眶蒙上霧氣,匆匆別過頭去,顫抖的聲線努力維持沉靜平穩地道︰「阿弱見過大君我,臣妾不知道您在說什麼?」
他又是好氣又是好笑,想扳過那張倔強又可憐得令人恨極惱極的小臉,可是還未曾動作,懷里小人兒已經掙扎著要脫離他的懷抱了。
若不是此刻眾目睽睽,他也不想她受人注目妒恨太過,否則真想索性將她抱上龍榻緊緊箍著不給走的沖動。
終究是理智佔了上風,他不無可惜地松開了臂彎。
只是兩人掙動間,有什麼物事跌落,慕容獷不假思索地閃電一撈,隨即攥握在手心隱入了廣袖里。
孟弱一恢復自由,慌忙像逃命般地後退幾步,然後像是想起了什麼,才又強迫自己跟著眾人跪地伏叩行大禮。
「參見大君!」
文武百官和後宮嬪妃俱下拜行儀,崇敬恭聲高喊。
斑大挺拔俊美無雙的慕容獷一身廣袖高裾的玄色纏龍流雲大袍,尊貴霸氣的帝王威儀撲面而來,含笑的鳳眸流轉間,已將宴上眾人神情盡收眼底。
今晚,很是熱鬧啊!
慕容獷在黑子和子晨的護衛下,緩然拾步上了主座的龍榻上,廣袖下掌心里的冰涼金質物事略略一摸索,他便笑了。
大燕習俗,以刀幣打成絡子隨身系掛,取的是為夫君祈福祝祥……
這狠心的小人兒,明明也是惦記著孤的,偏生還嘴硬至斯。
他趁眾人不注意,悄然取出掌心里那枚以玄線纏金打成的刀幣絡子,心下越是歡喜。
「就看在你手巧心誠的份上,孤就勉強不嫌棄地收下了。」他自然而然地將刀幣絡子貼身放入左心口處,只覺心頭沒來由一暖。
他取的,也就是一片真心了。
黑子和子晨都看見了自家大君笑得好不溫柔,幾疑自己眼花了。
他倆交換了一個目光,隨即假裝什麼都沒看見,可心下各自了然。
大君今晚心緒極好,恐怕和稍早前摟入懷的那位佳人脫不了干系芙蕖院,想必一朝翻身了。
慕容獷在膝坐之後,閑閑勾唇一笑。
「都起吧。」
「諾,謝大君。」
待眾人皆入座後,慕容擴才恍若漫不經心地問︰「方才,愛妃們是為了什麼了不得的事喊打喊殺的?」
席中的崔麗華聞言臉色一白,卻傲然地昂起首,一副凜然不畏強權屈辱的堅定模樣。
孟弱默默地看著她,不知怎的,只覺心下越感荒謬可笑。上一世,她竟然就是敗在這麼一個自以為是百鳥朝凰、翔舞九天之鳳主的女人手上?
若不是有慕容獷護著,就憑她,恐怕早在宮斗中死了八百遍了。
正因為如此,孟弱就更恨了
珍妃則是眼神閃過一絲復雜,在不著痕跡地瞥了崔麗華和低著頭的孟弱一眼後,媚聲地撒嬌道︰「大君容稟,不過是姊妹們好玩地拌兩下嘴罷了,怎麼能驚動了您來為姊妹們做判呢?況且,連掌理宮務的貴妃姊姊都不發話了,可見得今日有人違制穿了翟衣一事,乃是臣妾多事,您便看在臣妾不懂事的份上,饒了臣妾一回吧?」
穩坐嬪妃首座的竇貴妃面上仍是嫻雅微笑,眉心卻隱隱一抽。
一旁的崔麗華听得越發刺耳,珍妃字字句句像自省,可劍指兩頭,鋒芒所向的不正是自己和竇貴妃?
原來這心機狡詐的女人也不過是利用她,先博得大君的寵,讓竇貴妃和後宮眾姝先恨上了她,令她孤立無援後,今日再用她暗指竇貴妃轄管宮務不力,甚至讓她在大君面前丟了顏面,進而失寵
好個一箭三雕,陰毒至此!
崔麗華冷汗涔涔,又驚又怒又悔,拚命思索著究竟該如何翻上這一盤。
對了!
「稟大君,貴妃娘娘和珍妃娘娘皆無過,錯的是麗華。」崔麗華終究是門閥士族調教出的貴女,她緩緩優雅而出下拜,狀似處變不驚中,又帶了三分的謙沖自悔和光明磊落。
「哦?」慕容獷挑眉。
「是麗華不知我大燕宮規,竟按昔日在陳國入宮參宴的禮儀,穿上象征最高貴恭敬的翟衣華袍,面見君王。麗華心意雖至誠至敬,可犯了我大燕規矩就是大錯,還請大君重懲,以示公允。」
「陳國的禮儀」慕容獷也不問一旁的司禮官,笑吟吟地看向始終像隱沒在人群中的孟弱,「孟美人也出身陳國,你來說說,是這樣的嗎?」
眾人不約而同望向孟弱。
經過方才一番折騰,原是退燒了的風寒又有死灰復燃跡象,孟弱正死死咬唇壓抑著劇烈喘咳的胸悶感,暗自苦笑。
她這身子還是太不濟事了。
可無論如何,她也要撐到今夜最精采的那場大戲上場、結束!
眾人只見盡管周身裹著厚厚雜色狐裘,仍顯得單薄清瘦得似風吹會倒的盂弱款步而出,白皙剔透得像玉的小臉微微低垂,在行了大禮之後,低低悶咳了一聲。
慕容獷心一緊,身形微動,袖中的大手猛地握牢了。
「你身子不好,站著回話也就是了。」他眸光隱晦掩藏著什麼,英俊玉容有些緊繃。「哪個伺候的?就不會把你家主子扶起來嗎?」
「諾,諾。」被排在不遠處宮人列中的儒女早已心急如焚,聞言如蒙綸音,快步上前攙扶起了孟弱,並悄悄塞了個手爐過去。
孟弱感激地望了她一眼,隨即對龍榻上的慕容獷微微曲膝道︰「謝大君。」
相較之下,一派華貴傲然的崔麗華卻還是跪在地上,越顯得狼狽難堪。
崔麗華縴縴指尖深刻地樞入掌心,深吸了一口氣,眸光清朗傲然地望向慕容獷。
「大君,無須再問孟美人,麗華自知有錯,甘願認罰。」她的語氣里終有一絲幽怨哽咽,「請您切莫因為臣妾,破了宮規。」
也許越是傲氣的女子示弱起來越叫人生憐,慕容獷眼神溫和些許,正欲開口,就在此時,竇貴妃輕柔的嗓音先響起——
「仔細想來,崔妹妹確實是因不熟大燕宮規才逾矩,臣妾未能善盡監督提醒之職,今日罰我二人,乃屬公正之至。」竇貴妃在大侍女的攙扶下款款起身,優雅行過大禮後,朗聲道︰「大君在上,臣妾竇氏和崔氏違律失職,自請各罰月例一年,抄「女則」三百篇,以作後宮諸嬪妃引為警醒戒慎,請大君示下。」
「嗯,孤允了。」
崔麗華大大松了口氣,忍不住瞄了竇貴妃一眼。
竇貴妃溫柔婉約地對著她一笑,似是安慰似是欣然。
崔麗華心中一陣怦怦跳,剎那間竟有種莫名悔愧內疚感——她入宮來還將竇貴妃列為首要敵手,沒想到今日這一劫卻是貴妃救了她。
其實竇貴妃大可冷眼旁觀,甚至落井下石,跟著珍妃和孟弱一齊將她推入深淵,讓大燕後宮中從此少了她這號威脅。
看來,寶貴妃才是真正最聰明的女人,也是她最適合的聯盟對象。
「貴妃姊姊和崔妹妹這才叫姊妹情深呢!」珍妃眸里有著暗恨,面上卻笑得更加嬌艷。「唉唉唉,倒還是臣妾多嘴饒舌,落得兩面不是人了。」
「珍妃妹妹說笑了,咱們姊妹都是為了能替大君博樂解憂、開枝散葉,才有幸入的宮,無論大小,可不都是一家人嗎?」竇貴妃淺淺笑道。
珍妃眼中怨憤之色更深了,暗暗冷哼——現下還輪不到你竇香君坐上那個大燕鳳座,裝什麼雍容大度、母儀天下?
慕容獷興味濃厚地看著這一切,若非身為帝王之尊嗑瓜子不大好看,他還真有命人送一盤來邊嗑邊看戲的好興致。
話說回來
他眸光犀利地掃向始終靜靜佇立在一旁的孟弱,見她不發一言,一動也不動地渾似個玉雕的人兒,心下又異樣地鼓蕩了起來。
這小女人就是個好靜低調的,仿似能像個影子一樣永遠不被人注目就好了。
他心口沒來由地涌現一股酸澀,有種熟悉的疼細細擴散了開來。
往日見她連坐著都搖搖欲墜了,更何況今日站了這許久?
真是個傻的,連爭風吃醋、撒嬌賴纏也不會,若是他不護著,只怕她沒兩日就給坑害得連骨頭渣都不剩了。
「罷了,既然處置妥當,就都入席吧。」他擺了擺手,慵懶迷人的笑容里已有些微的不耐與警告。「今日賞月宴還有正事,愛妃們若要攏絡感情,等回後宮去盡管鬧個痛快。」
「諾。」竇貴妃和珍妃等人俱是悚然一震,急忙斂首行禮退回席中。
孟弱在儒女的攙扶下就要回座,卻再抑不住地劇咳了幾聲,忽然又听得龍榻上的慕容獷開口——
「孟美人你身子弱,就坐離孤近一些吧,這頭金蔥籠火旺,免得你回頭又病,把孤太醫院里的藥材全給耗空了。」
文武百官和眾嬪妃俱倒抽了一口氣,不約而同直盯向那個陡然僵住的嬌小身影。
低垂粉頸的孟弱唇畔微勾,再抬起頭時卻是一臉惶然,吶吶道︰「阿弱臣妾不敢,臣妾當不起」
眾嬪妃真是又妒又恨又惱,卻也忍不住狠狠給了她一個大白眼。
真真是病得腦子都傻了,大君如此恩寵,不趕快五體投地下跪謝恩,竟然還結結巴巴地避之唯恐不及?
雖然慕容獷也被這個駑鈍蠢呆跟小豚沒兩樣的小家伙氣著了,但是生性護短的他一發現眾人對孟弱的怒目而視,瞬間大為光火。
甭都還沒舍得發作的小人兒,你們一個個凶神惡煞的瞪著她做什麼?
「嗦。」他濃眉一橫,「黑子!」
「諾。」黑子深諳帝心,立時命人取過看著就富貴至極的柔軟錦墊,放在離慕容獷最近的下首位置上,而後躬身走下金階,親自去請了孟弱。
孟弱臉上滿是復雜不安之色,小嘴囁嚅著想說什麼,最後還是被滿臉堆笑的黑子硬生生「請」到了那位子上。
然後她只覺背後密密麻麻插滿了冷箭
孟弱閉了閉眼,強忍著嘴角笑紋蕩漾開來的沖動,神情佯裝忐忑地坐好,不盈一握的小小腰肢挺得更直了。
就像,唯恐稍有不慎便掃了他的顏面。
「美人喜歡吃些什麼?」
「只要清淡些,都可。」
短短交談間,黑子自然手腳麻利地命人把清淡卻美味的吃食一一擺放在孟弱的矮案前。
孟弱看了看擺滿面前的佳肴,再看了看似笑非笑地瞅著自己的慕容獷,欲言又止。
「怎麼了?」
她驚跳了一下,急忙搖頭,臉上閃過一抹忐忑復雜、似惶惶然又似沮喪的神色。
他自然知道她是弄不明白,自己為什麼連著好幾日冷著她,可今日又偏偏將她自眾嬪妃中挑將了出來,柔聲細語地撫慰有加?
甭高興,孤樂意!
「起宴。」慕容獷看著離自己僅有兩臂之遙,悶悶鼓起腮幫子的小人兒,不覺越發樂了,興沖沖地朗聲道。
巨大金鑼硫地敲響了,賞月宴正式開宴——
兩蚌相爭,漁翁得利,竇貴妃和珍妃及崔麗華無不恨得幾乎咬碎了貝齒。
風貴姬慢條斯理地啜飲著茶,掩住了唇角的一抹笑。
崔麗華神色陰了陰,卻悄悄地移動了一下膝跪的姿勢。
不,鹿死誰手,猶未可知,路還長著呢!
然而在一派君臣同歡的酒酣耳熱氣氛中,孟弱卻是對著面前矮案上的奇珍異果、珍饈佳肴,食不知味。
一半是為了期待與緊張,另一半則是她又該死的開始發熱了。
孟弱冰涼的手緊緊捧著宮人斟上的粟米熱漿,努力汲取那盞身的溫暖,卻還是暖和不了逐漸發冷畏寒的五髒六腑,整個人越來越暈眩熱燙,可身子卻虛寒得可怕。
「黑子,孟美人看起來很喜歡那味熱槳,讓宮人給她獨拎一壺去。」慕容獷和幾名上來敬酒的股肱大臣喝了幾樽,回頭時偶然瞥見孟弱一張小臉幾乎埋進了那盞粟米熱漿里,心下不由一陣好笑,輕聲地吩咐。
「諾,奴下這就親自送去。」最有眼色、最能為主分憂的黑子忙笑道︰「孟美人若知道這是大君特意賞的,必定歡喜極了。」
「嘖,多嘴。」話雖如此,慕容獷還是笑得很是暢快。
唔,就讓她好好領略一番什麼叫「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前幾日的冷落,今日的恩寵,料想她再傻也能想明白,還是乖乖投入孤的懷抱才是對的。
黑子正要送粟米熱漿的當兒,北蠻降臣進獻儀式的時辰也到了。
「北蠻降臣副相阿各澧、圖那將軍,奉北蠻國主降表國書及十五名北蠻美人求見大君!」
全場一片靜默,大燕諸臣人人冷眼得意地望著那素有「極北蠻虎之師」稱號的北蠻國降臣隊伍拖著伽鎖和沉重腳步而入。
嬪妃們則是屏氣凝神,眼神中混合著好奇和深深的厭惡。
頭暈腦脹四肢發冷的孟弱倏然繃緊神經,晶瑩澄澈的眸子專注了起來,下意識捏緊了手中的金盞。
慕容獷鳳眸銳利,笑意疏懶地望著下首的北蠻降臣一行人。
「降臣阿各澧參見燕帝慕容大君,恭祝大君威震四海,長樂無極。」
「起。」他淡淡笑道。
「卑臣阿各澧謹代吾國國主,向大君獻上降表,進貢珠寶金銀牛馬帛書及美人十五名,並願年年上貢五千牛馬,玉帛三千,世代以奉大燕為主,祈請大君恩準。」
身形高大卻氣色灰敗的阿各澧將手中降表國書高舉著,下跪膝行,只覺時時刻刻盡是屈辱。
可誰讓大燕三十萬雄師此刻仍虎視眈眈地據守在北蠻國上城池外的五十里處,幾乎是兵臨城下。
阿各澧絲毫不懷疑,只要慕容獷一頷首,三十萬鐵騎就會立時踏破北蠻國!
「好,既然爾等有誠意,孤也就允了,呈上來吧。」慕容獷閑閑地笑道。
「謝大君!」阿各澧大喜過望,蒲扇般的大手險些握不住降表國書,激動地急急跪行了幾步,越近金台龍榻,而後猛然抬頭,獰笑一閃!
冰冷寒芒刀光乍現,殺氣劃過長空——
慕容獷鳳眼抬也未抬,子晨倏然疾奔,袖底翻飛的剎那,阿各澧悶哼一聲,胸腹間已被洞穿了個血淋淋的大洞,髒腑嘩啦啦地落了一地。
嬪妃們尖叫聲四起!
孟弱心兒狠狠一顫,喉頭陣陣翻騰欲嘔,卻死命地咽下了,她知道事情還沒結束。
丙不其然,圖那暴喝一聲,像是瞬間化成了頭猛獸,隨手抓起了一個最近的肥胖官員就重重地掃翻了一票執戟沖上來的龍禁軍。
「護駕!」竇貴妃強捺驚恐地尖聲大喊。
慕容獷嘴角那抹微笑漸漸往上揚——嗯,有點意思了。
十五名北蠻美人也抽出發髻上的尖銳簪子,摁下後倏然長了數寸,頓時化為小巧卻可怖的利器,陣法嚴明地和龍禁軍們拚殺起來,並且護著其中三名北蠻女子逼近金台來!
噫,這招也不錯。
慕容獷緩緩呷了一口酒,俊美臉龐流露出一抹興致勃勃。
可惜三名逼近的北蠻女人在靠近金台四階前,連孟弱都沒踫觸到,就已經被鬼魅般的玄子擊殺倒地了。
只不過血噴濺在了孟弱裙角邊,她小臉越發蒼白,仍是一動也不動。
慕容獷還以為小人兒被嚇呆了,不禁暗自懊惱噯,看戲前應該先把她抱到身邊護好的。
可是沒想到他嘴角一彎,眸光溫柔地正朝她展臂伸手之際,幾名黑衣人于暗處暴射而出纏住了玄子,兩名原在他左右伺候的侍女自拂塵中抽出了利劍,直直攻向慕容獷!
崔麗華一動——
卻不及近在咫尺間的孟弱動作快,幾乎在寒光一閃的當兒,孟弱已經緊緊撲抱住了慕容獷,用她的背擋住了侍女刺客那一柄來不及移開的長劍。
那劍深深戳入她肩胛血肉之中,因力氣之大,甚至洞穿而過她的身體,重重刺上了慕容獷的左胸膛處——
最後,止于刀幣上。
這一幕,孟弱于腦中演練了無數遍,一步步,一計連一計,環環相扣,至此功成!
「阿弱?!」慕容獷如遭雷殛,緊緊抱著懷里那個清瘦單薄得像隨時會消失的小身子,心口狠狠一陣劇痛!
小臉燒得滾紅,全身卻冰冷得像寒霜的孟弱努力抬起頭,顧不得身體那處撕心裂肺的巨大痛楚,低微地吐出兩個字——
「快走……」
「阿弱?」他不敢置信地低喚。
她已在暈厥邊緣,卻還是用盡全力地將他自身前推開,他只能眼睜睜看著那劍仍插在她瘦小的身軀上,暗紅色液體緩緩自劍尖蜿蜒滴落
白雪紅梅,怵目驚心,他呼吸一奪!
「快走!」孟弱淒厲大喊,激動地嗆咳出血沫來。
幾乎是想也未想地,慕容獷大袖如怒龍般凶猛翻卷,凌空一掌擊飛了她身後那名侍女刺客。
當那冰冷銳利的劍身脫體而出,傷處霎時鮮血噴濺,孟弱一口氣再也提不上來,下一瞬,黑暗鋪天蓋地吞噬了她!
然而僅僅隔了數步的距離,搶過了另一名刺客手中劍的崔麗華呆呆地看著那年輕威嚴的帝王。
看著他單膝跪落,大手緩慢地、微抖地將渾身似血人兒的孟弱摟入懷中,俊美的臉龐深深地埋進了她血污一片的頸項間,隱約似有受傷野獸般的低鳴聲破碎逸出,肩頭瑟瑟顫動了起來。
不,不可能
崔麗華手中利劍鏗然墜地,不敢置信地傻傻望著他們倆也看見了兩名崔氏死士被玄子劃斷手腳,而後死士咬破了藏在齒間的毒藥,黑色毒血霎時迸出
她不惜重折了崔氏一族精心培育、潛藏燕宮多年的兩名死士,最後竟然只落得為他人作嫁……
崔麗華喉頭一腥,一口心頭血險險也跟著噴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