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黃帝問曰︰經脈十二,而手太陰之脈獨動不休,何也?岐伯對曰︰足陽明胃脈也。胃者,五賦六腑之海,其清氣上注于肺,肺氣從太陰而行之。其形也,以息往來,故人脈一呼再動,一吸脈亦再動,呼吸不已,故動而不止。
晉。皇甫謐《針灸乙經。十二經脈絡脈之別二》
丙然如儒女等人擔憂的那樣,怒而離去的慕容獷過後第一個召寢的並非孟弱,而是清艷颯爽的陳國貴女崔麗華。
一夜春風度,翌日神清氣爽的慕容獷龍心大悅之下,立時封崔氏麗華為貴嬪,賜住寬闊華麗的「孋華院」。
彷佛是在炫耀,抑或是在同誰賭氣般,接著連續數日,他都是宿在孋華院的。
後宮眾姬自然又是恨得牙癢癢的,熱辣辣惡狠狠的目光全射向了風風光光的崔麗華。
儒女命人偷偷打听了來,希望能夠稍稍撩得自家主子上心些,可惜儒女一番心血是俏媚眼作給瞎子看了,孟弱聞得這宮中最新消息後,只是發了一會兒呆,隨即默默地把熬好的一碗湯藥喝完。
然後又該做什麼就做什麼去了。
這副不戰而降的苟安一方模樣,讓儒女也急得要嘔血了!
孟弱卻只覺可笑。
可憐世上痴女子
前世,她把這個男人愛到了骨子里,听得他寵幸旁的嬪妃便心如刀割,每每垂淚到天明,尤其隔日親眼見到那個和他歡愛了一夜,神情嬌媚得透出濃濃春意的女子,她就恨不得自己立時瞎了才好。
現在方知,愛上帝王的她,本就是瞎了狗眼。
「主子,您真的不打算爭寵了嗎?」儒女還是忍不住提醒。「這後宮中人最是捧高踩低的,您若是想著這樣偏安到老,恐怕也是不可得的。」
「我知道。」她縴瘦得幾似透明的玉白小手靈巧地編著一只精致萬分的絡子,渾不在意地道。
這才是剛開始,若是過個一兩個月,再不見慕容獷踏進芙蕖院一步,內務司那兒就會大起膽子逐漸克扣用度,送來的是次等菜肴、絹錦,甚至連藥材都是殘渣剩末,不用說治病養身了,恐怕吃都能吃死人。
尤其那些個嬪妃隨隨便便弄廢一兩個不受寵的小美人小姬妾出氣,也無人會過問。
「主子」
她放任自流的這十數日來,六個宮人里已有五個人心浮動,不是溜班便是懶懶散散地當差,要不就四下上竄下跳,打探起了投旁個主子的可能性,只剩一個儒女跟在身邊,恨鐵不成鋼的替她心急。
還不錯,短短時日便稍稍得了一個或可做「心腹」的老實人兒,雖然不見得值得全心信任,至少眼前也不會扯她後腿的。
那麼有些事,也可以擺上進程了。
孟弱停下手,抬頭對儒女嫣然一笑。「現在宮里其它貴人娘娘最不放心的,不會是我的。」
「呃?」儒女一怔,頓時反應過來,臉上略見喜色。「原來主子您還是心中有數的,奴還以為」
「我們誰以為都無用。」她輕咳了兩聲,打點起精神,繼續十指如飛地編起了那個玄線纏金的如意絡子。「這大燕是大君的天下,後宮哪個人該擺在哪個位子上,也都由大君決定。」
他真正想愛寵的,就會護得滴水不漏,正如前世對崔氏麗華
只不過在那之前,崔氏可還有一大段路待走呢!
「今兒是十二了吧?」她忽然問。
「正是十二。」儒女見她氣定神閑,不知怎地也添了幾分信心,松了口氣笑道,「主子進宮也已半月有余了。」
「再過三天,」她喃喃,秋水般清靈剔透的眸子閃過了抹異光。「這月,就要圓了。」
前一世,三日後的賞月宴上,北蠻降臣暴起行刺慕容獷,卻被慕容獷親手斃于掌下,本以為過後無事,沒料想變異陡生,眾姬座下忽有兩名陌生侍女執冷刃一左一右閃電齊攻而上,崔麗華于混亂危急中奪過其中一人短刃,利落地揮刀封喉,可下一瞬卻被另一人直直刺進了右胸口!
也是慘烈負傷,拚死也要護住慕容獷的那一幕,讓慕容獷深深震撼了
「崔麗華,前世你我皆是陳國女,縱然我明知那兩人是你崔氏精心安排多年的死士,可看在姊妹情深和家國同源的份上,我閉上了我的口。」她回想著前世驚心動魄的點點滴滴,眸中冰冷笑意越發銳利,自言自語地戲謔道︰「今生,這場好戲我是絕不會再錯過的。」
——天理循環,歷史重現,可這世上呀,恐怕也不是什麼都會亙古不變的,不是嗎?
孟弱將手中精致漂亮、巧奪天工的如意絡子打好了最後一個結,縴指輕拈起,懸在半空晃動著,凝視著被密密纏繞在其間,亮晶晶黃澄澄的大燕新鑄精銅刀幣。
「這回,就看誰真能如意了。」
慕容獷懶洋洋地只手托腮,狀似漫不經心地听著龍禁軍統領子晨的稟報,神思卻有一半飄到了不知名處。
那日在怒氣沖沖出了芙蕖院後,他便去了珍珠殿,恰巧在那兒見到了崔氏麗華,原就是胸口竄燒著一股火氣,又在珍妃一番打趣暗示下,他便大張旗鼓地幸了崔麗華。
他刻意讓人把消息放了出去,尤其是自己如何如何寵愛崔麗華但芙蕖院卻全無動靜。
心頭那股邪火越發厲害,這幾日他索性輪番將陳國送來的幾名秀女寵幸了個遍,就是故意漏失了她一個,原以為她該憂心忡忡了,可萬萬沒想到自芙蕖院傳來的話卻是——孟美人日日好吃好睡,乖乖喝藥,一入夜便熄燈歇下了。
耙情她壓根兒沒關注他到底幸了誰?所以這些時日他那一口悶氣都白生了?
難道她還真的是來孤宮中純養病的?
還有,那一日明明說得好好兒的,她突然對他大發脾氣又是怎麼回事兒?
「這個女人這個女人」簡直氣煞人也!
他面色古怪,心下思緒復雜難言,那口說不出的郁氣悶絞在了胸臆間,明知道自己壓根兒沒必要拿一個小女人當回事看,可也不知怎地,越是不待見她就越會想到她。
這種陌生而失控的感覺,真真令人狂躁難抑。
「定是孤近來閑得狠了,」他略煩地揉了揉眉心,「早知道就不該那麼快打降了北蠻,得留著慢慢炮制才對。」
「——依臣下分析,近日定有異動。」子晨面無表情地稟完。
他鳳眸一閃,興致勃勃地坐起。「哦,當真?」
「臣等查證無誤。」
「好,」慕容獷笑了起來,一拍大腿。「太好了!」
子晨玄冰般的清冷臉龐掠過一絲無奈。「大君,臣下方才上稟的並不是個好消息。」
「孤最近听的好消息還少了嗎?」他挑眉,嗤笑道︰「四海升平,風調雨順,國強民富,百官勤勉,後宮安樂悶也悶死個人。」
所以大君,您壓根兒是為了想逗樂子,正巴不得有人生事吧?
「咳。」大監黑子忍不住提了一句,「恕奴下多嘴,可如今我大燕最缺的是個能承繼您的榮光,延續慕容皇族龍脈的大子。」
後宮那麼多娘娘,至今沒一個被允許孕有皇嗣,大君自個兒不急,朝臣們可是都急瘋了。
「都收了後宮哪幾個主子的好處了?嗯?」慕容獷淡淡問。
黑子一驚,忙請罪道︰「奴下不敢。」
「諒你也不敢。」他指尖在雕龍扶手上輕敲了敲,促狹眸光里有一絲冰冷的警告,「通令下去,孤尚未娶後,哪個敢大膽私下有孕,孤就提前送她們到九泉之下見列祖列宗!」
「諾。」黑子冷汗直流,慌忙躬腰領命。
「君表妹近來燥性了些,」他語氣平靜地道,「讓姨母進宮一趟,好好調教幾句,孤不介意後宮百花爭艷爭風喝醋,前提是所有的人都牢記自己的本分。孤,還不想把刀鋒對向自己的後宮。」
黑子心下一凜,「諾!」
原來大君並非不知後宮之中暗潮洶涌,他只是懶待理會,甚至是笑看這些嬪妃鶯燕出盡綱寶博寵。
一時間,黑子也不知該崇拜自家大君好,還是同情後宮眾娘娘的好?
「孤是決計不會重蹈先皇當年之過。」慕容擴冷冷地道,「身為燕宮內侍大監,你若是管不好這個後宮——」
「奴下定當誓死克盡職責,請大君再給奴下一個將功贖罪的機會!」黑子汗流浹背,額頭在地上重重磕出大片青紫。
慕容獷眼神漠然,指節一下下輕點著,似乎在考慮。
殿上氛圍僵凝而漫長可怖
神色清冷的子晨默然不語,身軀挺直猶如銀槍,額際卻有一滴冷汗悄悄滑落。
「下去自領三十杖,罰俸半年。」慕容獷手勢一頓,平靜的開口,「再有下次,自己就挖個坑把自己填了。」
「諾!」逃過一劫的黑子大喜過望,連連磕了好幾個響頭。
就在此時,殿門口的宮人疾步前來稟報——
「稟大君,珍妃娘娘求見。」
慕容獷眼神掠過了一抹厭煩之色,卻立時消失無蹤,慵懶地笑了。「宣。」
子晨和隱于暗處的玄子交換了一個眼神,一個繼續隱遁,一個則是默默地退入繡金紋幕後方,一明一暗地護衛君王。
艷麗嬌媚的珍妃妖妖嬈嬈而來,慕容獷沒有起身相迎,卻是在她近前來時輕扯著佳人入懷,將她抱在自己大腿上,邪魅地偷了個香。
「青天白日的,珠兒就想孤了嗎?」
「大君壞!」珍妃身子軟如水蛇般地偎靠在他懷里,指尖輕描著他的胸膛,挑逗地畫著圈兒。「這幾日都只愛新來的妹妹,可把臣妾這個舊人都忘得一干二淨了,若是臣妾再不忝著臉皮來,只怕往後臣妾連個站腳的地兒都沒有了。」
「孤忘了誰也不會忘了珠兒。」他調笑道。
「臣妾只能仰仗大君憐惜了。」珍妃巴巴兒地瞅了他一眼,語氣難掩幽怨地道︰「那崔妹妹當真就有那麼好?」
他一怔,回想起那個在自己身下承歡的美麗明媚的女子,既有女子的嬌,又有士族貴女的傲,還有一分罕見保有的天真。
慕容獷覺得,自己應該是會喜歡這樣的女人的。
可是不知怎地,心口卻有一處莫名空蕩蕩的,好像在等待、盼望著什麼?
他甩了甩頭,揮去那異常悶堵的心緒,嘴角微勾。「愛妃這可是吃醋了?」
「臣妾心里滿滿都是大君,若是此時此刻還不吃醋,那便不是女人啦!」珍妃半真半假地嬌嗔道。
「孤記得,那日可也是愛妃把崔氏送上孤龍榻上的。」他唇畔微笑依舊,眸底的冰冷警告之色卻令珍妃心下一寒。
珍妃身軀一僵,冷汗悄悄透濕後背,想擠出一抹討好的嬌笑來,卻越發口干舌燥。「臣妾臣妾也只是」
他修長大手揉捏著她宛若凝脂的小手,看似親昵把玩,可唯有珍妃知道他只要稍稍一用力,就能令自己骨碎筋斷
「你是孤的女人,孤自然能容你捻酸吃醋,小打小鬧,可是——」慕容獷笑得好不溫柔,語氣低緩沙啞如情人呢喃,卻字字叫她肝膽劇顫。「妄圖把孤玩弄于手掌之上,那便是欺、君了,嗯?」
珍妃大震,臉上嬌媚的笑容搖搖欲墜,仍是強顏嗔怨道︰「大君這可是冤死臣妾了,臣妾豈敢……」
他似笑非笑的目光令她狡辯的話全卡死在喉頭。
「臣妾,知罪。」珍妃意志潰散了,抖著唇兒,牙關顫抖。
慕容獷閑閑地托起了她慘白的小臉,嘖嘖道,「噫,孤記得愛妃從不是這般膽小怯弱之人,怎麼今日孤不過聊笑一二句,就讓愛妃小臉驚白成這模樣兒了?」
大君,大君是同她玩笑的?
珍妃想要如釋重負,可硬擠出來的笑怎麼看怎麼拙劣怪異,素來柔軟若水蛇的豐潤身軀僵得一動也不敢動,哪里還有平日的萬種風情?
慕容獷眸里的諷笑之色更深,面色卻柔和了三分。
珍妃終于大大松了口氣!
看來自己近日是太激進了些,這才惹得大君不快了,所以大君今日口頭上敲打她兩句,並沒打算真正深究她的錯處。
不過,往後她也該更加謹慎小心了。
「大君,您可嚇壞臣妾了。」珍妃軟綿綿地偎倒在他懷里,柔膩小手試探地摸進他前裾內,撫上那片強壯的胸膛,撩撥著就想要逗弄他那一處敏感的男性茱萸,嫵媚蕩笑道︰「不過千錯萬錯都是臣妾不好,不能日日博君王歡喜,倒還讓您為了臣妾的不懂事而勞心,臣妾認罰今兒,都由著您便是了。」
見珍妃這副春意濃濃,整個人巴不得要膩死融化在他身上的模樣,慕容獷身為**旺盛的大男人,又是向來勇猛精壯的帝王,此時此刻下腹若是沒有任何騷動那就是見鬼了!
可是,盡管他下腹部男性鼓噪脹痛得緊,卻沒有絲毫想把懷里尤物抱進後榻雲雨一番的心情。
——孤權傾北朝,富有天下,但凡個女的發了情,孤就得滿足她,那孤成什麼了?
「大君?大君?」
「孤今日沒興致了。」他口氣忽而轉淡,將懷中軟玉溫香放置一旁,霍然起身。「來人,送珍妃回去。」
珍妃一臉媚笑瞬間垮了,不敢置信地仰頭望著跟前高大的俊美帝王。「大君,您」
他眸光閃電般冷冷一瞥,她心頭陡驚,不敢再撒嬌賣痴,只得乖乖退出殿外。
慕容獷廣袖負于身後,靜默了半晌,忽然開口︰「子晨,讓人今日起縮減芙蕖院五成用度。」
他要那小女人看清楚,在這大燕後宮中,無寵將如何時日難度、寸步難行,看她還敢不敢仗著一把倔骨頭,膽大包天地將他推拒于院門之外。
「諾。」子晨自繡金紋幕後而出,躬身領命。
可就在他應聲後,慕容獷臉上復雜神色一閃,頓了頓,又開了口︰「等等!」
子晨抬起頭。
「衣食等可減,湯藥就不必了。」他有些不自在地望向旁處,語氣硬邦邦地道,「萬一病死了,更晦氣。」
子晨嘴角微抽,面上越發冷靜恭敬。「諾。」
待龍禁軍統領離去後,慕容獷揉了揉莫名發緊的左胸膛,自言自語道︰「她應當三五日便服軟了吧?」
話說回來,就算再敗弱的身子,總不會因三五日吃不好歇不好,就此香消玉殞了吧?
隱于暗處的玄子連大氣都不敢吭一聲——大君這是叫忐忑嗎?
翌日。
也不知是身為帝王的慕容獷金口一開,自然萬事遂心,還是體虛多病的孟弱,病得連運氣都跟著衰敗不堪,在內務司通知芙蕖院因主院美人尚未承寵,故而按宮律縮減五成用度後,第二天清晨竟是大雪紛飛,不到兩個時辰便積了厚厚約有半膝高的雪。
芙蕖院十日領一次的銀霜炭恰好到點兒了,可送來的卻是次等的炭木,還少了大半簍。
「主子,這可怎生是好?」儒女冷得縮著脖子直哆嗦,可更多的是為這病弱如風中燭的主子憂心。
若是按著這個數兒,恐怕偌大的寢殿一日一夜間也只足夠燃小小一籠的炭,多的便無以為繼了。
其它侍人侍女都知道這是孟弱惹怒了大君,個個再藏不住怨氣滔天,索性自顧自躲到自個兒的小室里鑽被窩,連露面點個卯也不願原是華美雅致的芙蕖院更見冷清淒涼。
孟弱小小身軀蜷縮在雜色的狐毛大氅內,盡管一張小臉因為滿殿鑽膚入骨、無所不在的寒冷氣息凍得青白毫無血色,那雙水靈靈的眸子依然透著罕見的澄澈沉靜。
她眸光低垂,輕聲道︰「炭不夠,入夜再燃也就行了,只是累你得跟我做個伴兒不過咱們多翻找出幾條被子,擠一擠,想來也夠暖和的。」
「奴不敢——」儒女望著孟弱的眼神又是受寵若驚又是無奈與同情,「主子,只怕這也不是長久之計,大君這回是氣得狠了。」
否則向來心胸寬闊、睥睨天下的大君,又怎會連個尚未承寵的美人分例也要克扣?
「也不需多久的。」孟弱微微一笑,低聲喃喃。
「主子?」儒女一愣,沒听仔細。
「我是說,開春天候總會回暖的。」她柔聲地道,「雖然炭火不夠,可總好過餐風露宿,頭無片瓦可擋雪遮風吧?」
儒女一時啞然。
實在也不知該夸贊主子心思疏朗想得開好,還是該為主子的天真暗暗跌足。
「主子,只怕炭減了分例,只是個開始。」儒女忍不住當頭潑自家主子一盆冷水。
孟弱沒有回答,她只是目光迷離恍惚地望向遙遠的殿外,那鋪天蓋地的一片白茫茫大地
那麼安靜,那麼干淨,像是要掩埋一切,抹去一切。
她如何會不知道在後宮中,被逐漸克扣用度後,境況會有多麼地淒慘可怕?
那是前世,她親身經歷過的每一日每一夜
酸臭了的菜葉,混著沙礫子的米糠,她靠著滿腔的恨意苦苦地咽下,熬著,就是為了能夠等到他來,為了能親口問他一句——
慕容獷,這麼多年來你可曾有過一霎喜歡過我?
她永遠沒有問出口,可是她早該清楚、明白他的答案。
孟弱眸中隱隱有淚,卻始終未墜落,而是漸漸在寒冷空氣中變涼、干枯。
「主子,不如奴下去求見大君」
她霍然回過神來,唇畔美麗而蒼涼的微笑倏地消失無蹤,厲聲斥道︰「不準去!」
儒女一驚,吞了口口水。「諾。」
「你別擔心,我心里有數的。」孟弱語氣緩和了下來,怯憐憐地微帶懇求道,「別去,我不想連你也被我連累,我現在,也只剩下你了。」
儒女心狠狠酸楚了起來,原就惇厚善良的性子,在這一刻再抑不住滿腔悲憫沖動,上前抱住了自家弱不勝衣的主子,嗚咽低泣。「主子主子您也是個苦命的姑子啊」
以前老以為當了美人貴人的,總比她們這些當侍女的卑微宮人舒心好過得多多,可是真正經歷了宮中這些歲月,就知道紅顏一朝失寵,下場恐怕比低到塵埃底的宮人們還要淒慘不如。
孟弱輕輕地回擁她,看著面前這個善良到有些傻氣的侍女,忍不住低嘆一聲。
也不知她這份傻,這份良善,在後宮這吃人不吐骨頭的地界里,還能夠保存到幾時?
可至少此刻,孟弱依然珍惜著她此際的真心。
接下來兩日,果然應證了儒女擔憂的,就連到大膳房取飯,提來的也是被大大縮減了的膳食。
只是菜色和份量少了便罷,往日因著隆冬,菜冷得快,在食盒下方都是托著個特制的暖爐子煨菜,可今日儒女才一到大膳房,大嬤嬤便皮笑肉不笑地遞給了她一只簡單的雕花提盒,連儒女耐不住多問了一句,嬤嬤立馬冷下臉子扭身走人。
「嗤!府吃不吃,還當你家主子是多尊貴的人兒呢!」
又氣又惱又難過的儒女咬著下唇,半晌後也只得忍氣吞聲地回了芙蕖院,還不忘想方設法,該怎麼編個理由瞞混過去才好。
「主子,今兒也不知是誰,竟多提了個暖爐子去,所以菜有些涼了。」儒女聲音越說越小,到最後羞愧得頭都抬不起來。
都是她無用,若是有膽子在大膳房鬧開來,嬤嬤們肯定也不敢這麼明目張膽的整人。
「無妨,咳咳咳」孟弱強撐著自厚厚被縟間起身,才稍露了些許空隙便忍不住打了個大大噴嚏,胸口一寒,止不住劇烈咳嗽了起來。
「主子當心!」儒女忙將提盒放在一旁,輕手快腳地替她裹好狐裘,可觸手一踫,心下不由一沉。
主子手冰冷得厲害,臉上卻紅得異常,莫不是發燒了?
「無、無事的,咳咳咳」孟弱額際燒得有些昏沉,眸光卻亮得驚人,小手緊緊握著儒女的手,「明日、明日便是十五了吧?」
「是十五了。」儒女鼻頭發酸,眼眶一熱。「主子,您別擔心,奴一定會想到法子去求黑子大監,讓他將芙蕖院的情況傳到大君耳里的!」
「不,我們什麼都不用做。」她喘咳著,努力壓抑下胸肺間呼息困難的痛楚,搖搖頭。
「主子——」儒女大急。
「明天賞月宴咳咳,後宮無論嬪妃秀女都須出席」她唇角揚起微笑,聲音沙啞卻吐字清晰,「對嗎?」
儒女一怔,隨即自以為恍然,欣慰地笑了起來。「對對對!奴怎麼就給忘了呢?與其奴跟頭傻驢似的胡闖瞎撞,待明日賞月宴上,主子您可不就能見到大君了嗎?」
幾次三番,大君對姿容楚楚我見猶憐的主子總有那麼三分特別,若是明日一見之下,發覺主子又憔悴了不少,大君肯定會心軟的。
孟弱一手按著陣陣撕裂般悶疼的胸口,極力振作起精神,歡快道,「咳咳,把那菜都倒進茶吊子熱一熱就行了,天冷,我喝口熱湯便會好些的。」
「欸,奴怎麼沒想到這好法子?果然還是主子冰雪聰明。」儒女連連點頭,忙搬過了煮茶的茶爐和銅制的茶吊子,將提盒里的一碟子酸菜條和一碟子凍凝了白脂的水煮豚肉,和一碗粗糧取出看著今日這寒酸欺人的菜色,終究還是喉頭一哽。「主子,這——」
水煮豚肉是下等人的吃食,大膳房這是看死了主子就翻不了身,索性往狠里折騰了嗎?
相較儒女氣得手都有些發抖了,孟弱卻是微微一笑,面不改色地道︰「還有豚肉給我添些油腥,倒也不錯了。」
「主子,您、您就真的不生氣嗎?大膳房給了這些這些,怎麼能吃啊?」
孟弱嫣然一笑,這一笑宛若枝頭萬花乍然錠放,就連儒女都給看呆了。
「只要能活下去,有什麼是不能吃的?」
她不但要把這些菜吃得一分不剩,今晚還要好好擁被悶出一身熱汗,讓這高燒速速退了,明日,也才有力氣陪著演上那出精采大戲——
對此,她可是期待很久、很久了!
孟弱眸中光芒更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