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這遙清揚又是一塊甩不開的牛皮糖，軟軟糯糯地黏在身邊，吃個飯都是不依不饒的，扯著墨卿給她喂。

　所幸墨卿心情好，沒把她丟出去，拿著白瓷勺勉強喂了兩口，然後夾了幾筷菜按進碗裡，往她面前一推：“自己吃。”

　小丫頭眨巴著大眼睛，委屈極了，哼了一聲，垂下腦袋扒了兩口飯，小嘴嘟嘟撅著，小聲嘀咕道：“美人心腸壞，將來嫁不出去。”

　墨卿拿筷子輕敲了記那梳著羊角辮的小腦瓜，忍笑道：“這都誰教的？”

　“哼！”小丫頭瞪他一眼，有些生氣地別開臉。

　飯吃到一半，外頭突然一陣嘈雜，墨卿蹙了蹙眉，正要出門看個究竟，就聽有人來報：“九、九公子，您快去看看，出事了！”

　遙家府邸，已經開始掛上縞素，白色的燈籠飄在廊簷上，和外頭的雪色融成一片。

　墨卿心裡發沉，帶著遙清揚踏進正廳的時候，裡頭傳出女子低低的抽泣聲，因為壓抑，而愈顯得撕心裂肺。

　遙清揚四處轉著小腦袋，在踏進門的時候，突然甩開墨卿的手，小小的身影噔噔地沖了進去。

　“娘！娘！”小丫頭的聲音格外尖利，撲進那低低抽泣著的美婦懷裡，不知所措地叫喊，“娘，你別哭啊！是不是有人欺負你？婉兒告訴爹爹！婉兒幫你打他！”

　廳內的氣氛十分壓抑，張羅靈堂的僕役低頭垂目，默不作聲，遙家女眷們坐在一起，手上的錦帕都有濕意，芙蓉泣露，顯然已經哭過一陣。

　少婦臉上的胭脂鉛華早被淚水洗淨了，腕上珠玉叮噹相撞，身體都在發顫，伸手用力抱緊了懷裡的女兒，流著淚低泣：“婉兒，婉兒，娘以後、娘以後就只剩你了，你爹爹他……不會回來了……”

　小丫頭哇地一聲，被嚇哭了：“娘，爹爹呢？爹爹到哪去了？婉兒要爹爹！婉兒要爹爹！”

　廳中女眷不忍相聞，皆掩面而泣。

　墨卿捏緊了手指，靜默不語地立在那裡，韻致的眉角映了白燭跳閃而過的光，極冷。

　遙家父子一個不在，滿廳堂的素白看得他心頭憋悶，見一個僕役正要出門，驀然出聲叫住他：“出什麼事了？遙將軍他們呢？”

　那僕役紅著眼睛，抬手抹了抹淚，哽咽道：“我家大公子沒了……”

　“沒了？”墨卿乍然一聽，雖有心理準備，卻仍不免呆了一呆。遙家大公子遙尹煥自來隨父鎮守北煌關，領燕雲六鎮軍，兵法七略無所不通，騎射功夫更是無雙，人稱龍城飛將，遙景靖對這兒子一直深以為傲。

　今日遙景靖前往左賢王處赴宴，負責帶兵護衛的就是遙尹煥，按理來說，柔然那邊撤軍大半，就算段勿無極中途變卦，遙尹煥帶去的精兵也該能應付，怎麼會……

　“大將軍和二公子呢？”墨卿心裡有點焦躁，口氣也不是很好。

　對方臉色哀戚，搖搖頭：“還未得消息。大公子的屍首被吊在了柔然蠻子的軍營示眾，聽說撤退的柔然軍又折回來了。”

　哐地一聲，墨卿狠狠一拳砸在門框上，指骨捏得泛青：“下去吧。關照府裡的人好好佈置靈堂，別的不用管。”

　“是、是的。”那僕役瑟縮了下，匆忙退下。

　柔然軍又折回來？那些撤退的都是回去給老罕王奔喪的，怎麼會又折回來？除非他段勿無極已經掃平了王庭，準備撒手大幹一場，當真有意揮軍南下，直逼珞都？

　好個左賢王，兩面三刀至此，那就別怪我們翻臉不認人！

　墨卿臉色冷寒，鳳眼微微眯起，極為陰沉地望了眼滿堂懸掛著的蒼白縞素，一拂袖轉身離開，負在身後的手一點一點緊握成拳。

　回廊九轉十八彎，行至半道，驀然一聲冷喝：“青涯！”

　身後影子一晃，一身布衣的青年統領執著長劍緊步跟上。

　“帶來的影衛全部給我派出去。”話音一頓，倏然一聲冷笑，“我要知道柔然軍營都來了哪些該死的人。”

　青涯道：“遙將軍下落未明，要不要派人去尋？”

　“不必。”墨卿抿抿唇，瞳黑如墨的鳳目映著雪光，泛出湛湛的冷意，“若連段勿無極的套都鑽不出來，那就不是鎮守北煌關的遙家軍了。更何況，遙影然也不是死人，這時候恐怕陣前戰鼓都擂起來了。”

　“九公子英明。”青涯恭聲應道。

　遙景靖的消息遲遲沒有傳回來，傍晚的時候，遙影然帶了一身倦色而來，墨卿那際正在書房，手指叩著桌案察看北煌關一帶的邊防圖。

　君子端方，溫潤如玉，遙家五公子見人就笑的涵養就是這種時候也不減半分。

　墨卿順手倒了杯茶推過去，細白的手指宛然玉雕，輕輕一叩示意他坐：“其實不需如此擔心，沒消息反而是好消息。”

　遙影然端著茶，指尖觸在杯沿上輕輕撫摩，抬起眼睛微笑了下，茶色的瞳仁映著燭光，帶了點平日難見的暖蜜色：“我大哥中了六十四箭，天寒地凍的，就被曝屍在那。堂堂的龍城飛將，連馬革裹屍都輪不到他。”

　墨卿的心腸其實很硬，但此際卻真的酸了一下，瞳色幽邃幽邃的，握了握遙影然略顯蒼白冰冷的手，又鬆開：“將軍掩塵骨，兵士哭龍荒。雖聽著殘酷，但事實就是如此。既上了戰場，能不能全身而退已是身不由己。”

　遙影然愣了會兒神，又笑：“你那時候說的對。柔然左賢王早和晉國公有所盟約，不然以父親的性子，是絕不會容他們乞降的。柔然向來狼子野心，不將他們逐淨，遲早要捲土重來。”

　“狼子野心？”墨卿有些冷誚地扯了下唇，目光落到一旁的邊防圖上，“四肢分離的狼，徒有野心又如何，最後還是得餓死。”

　遙影然略略一怔，有些疑惑地看向他：“你說什麼？”

　“沒什麼。”側頭沖他一笑，手指摩挲著茶杯，杯內青碧的茶水已經微冷，茶香卻依舊醉人。

　茶水沾著紅唇慢慢飲下，輕輕一勾唇，微挑的眼梢邊宛然有海棠綻開，豔色愈濃：“行軍佈陣我不行，圍獵倒是拿手。段勿無極既有心，那我便陪他來上一局，且看誰技高一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