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北地寒峭，一夜風雪下來，萬樹銀花，輕輕一抖落，微雪飄然，染了髮鬢，沾了輕衫，浸得脖子都是濕濕的。

　一收劍，蹬了蹬腳上金絲紋銀的鹿皮靴，隨手將劍插回鞘內，跨上遊廊，拿過搭在欄杆上的布巾拭了拭臉，侍立在旁的青涯將早備好的貂裘大氅輕輕一抖，恭恭敬敬地給他披上身。

　墨卿似笑非笑地瞥他一眼，順手把劍扔給他，彈了彈沾了雪末兒的貂裘，隨口道：“堂堂紫府的侍衛大統領，跑這地方來給我當小廝，你是要給人看笑話嗎？”

　“追隨九公子是屬下的福分。”青年將領面不改色，微一垂首，一句話說得鏗鏘有力。

　“得了吧。”墨卿戲謔地一勾唇，拍拍他肩膀，“一個青彌，一個青涯，父親的左臂右膀。沒有晉國公的命令，你會跟到這裡來？”

　“九公子明鑒，屬下確是奉命隨身侍候。”青涯朗聲稟道。

　“隨身侍候？”墨卿輕巧地一挑眉，點點頭，忽然意味深長地看他一眼，撇嘴笑道，“陪床嗎？”

　“……”年輕耿直的侍衛長憋了半天，驀然紅了臉，聲音卻還是清朗，“若有需要，屬下可代之物色。”

　墨卿聞言，差點笑岔了氣：“好！真好！改明兒戰事一停，我就替你報上一功，嗯，就跟父親說……”似真似假地微一沉吟，笑意頗濃地瞅了眼對方，“青涯大統領選美有方，替本公子在北疆納妾十人，開枝散葉，功德無量，本公子樂不思蜀，無意回珞都了。”

　“……”冷沉的侍衛長僵著臉，難得沒了話。

　墨卿朗聲一笑，隨手拍了拍青涯的俊臉，搖搖頭，轉身朝屋內走去：“既然是影子，就要隱而不見。退下吧。”

　****

　這次柔然起兵，北珞也算早有防備，除後來的十萬征北大軍，原燕雲六鎮尚有十萬虎狼之師鎮守北煌關，柔然輕騎快馬再是來勢洶洶，在關前也被擋了十日有餘。

　尤其是遙景靖沙苑一戰，一刀斬下右賢王，血濺三尺，大耀軍威。柔然方面殘損八萬精銳，元氣大傷，明顯有些被打怕了，遲遲沒再進攻。天寒地凍，糧草不濟，王庭又突然傳來老罕王病危的消息，各部首領心懷鬼胎，誰也不想再折損兵力，紛紛有退兵的念頭。

　左賢王段勿無極趁機向北珞方面遞上降書，願以和為貴，乞降歸順，明言珞國朝廷若放糧賑災，助柔然一度難關，日後十年將消弭戰事，一結盟友。

　墨卿隨手翻著前線傳來的戰報，抿了口熱茶，叩叩桌案，一思量不由想笑。這段勿無極倒真是奸詐的可以，十年不戰，一結盟友，說的好聽，這次天災人禍恐怕已攪得柔然十年內動彈不得了，他趁機賣個好，一來可得北珞這個大靠山，二來……右賢王一倒，只怕他已坐大，現在迫不及待想回王庭要柔然可汗的老命了。

　嘖，這算盤打得真是精妙！

　但紫君羽既早和他有所約定，那勢必有用的著這顆棋子的地方，就算知道對方打的什麼主意，想來也會順水推舟賣他個人情。

　這仗，打得一點不輕鬆，甚至說有點慘烈，但事實上沒絲毫意義，這不過就是少數人玩弄權勢的遊戲罷了。

　也許很多人眼裡，北珞是聲名大振，大耀國威了，但這不過都是裝點門面的東西，流血的事永遠扯不到貴族的身上，可憐的就是那些因戰事流離失所的凍死骨，來年春天，想來黃土坡上要長滿萋萋蒿草了。

　這次朝廷派下兩名監軍，他這個監軍當得實實在在的輕鬆愜意，只要窩在屋裡翻翻戰報即可，而另一邊，遙影然卻早忙得焦頭爛額了。

　明明就是十幾歲的少年，有時候竟比遙景靖還要老成，思慮縝密，揣摩人心的本事叫人心驚，督軍、備戰、出謀劃策一樣不落，仿佛天生就是活在血色山河裡的人。

　墨卿只能自歎不如，玩玩陰謀那種上不了檯面的東西他還稱得上拿手，但談笑間指點江山的本事，他縱然跟著遙景靖學了兩年，卻也難及遙影然的一半。

　有種人，有君子之德風，卻也善弄合縱連橫之術。

　看了看天色，已將近晌午。

　段勿無極遞呈乞降書後，于王帳擺下盛宴，攜欽賜金印，代老罕王與北珞朝廷一結盟約，遙家父子此際也該帶人過去了。

　墨卿丟下手頭的戰報，在青石階上立了會兒。

　此際已入三月，漠北卻還落雪，清早被人掃淨的庭院又蓋了薄薄一層，腳印踩過，留下幾道水印子。

　一庭素白雪景，不見半分硝煙痕跡。

　墨卿一笑，彈了彈肩上沾著的細雪，正準備回屋，卻聽啪嗒一聲，有重物跌落的聲音。

　回頭看去，正看到一胖嘟嘟的小東西在雪地上打了滾，然後翻身爬起來。

　精雕細琢的瓷娃娃，睜著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短手短腳，粉嫩嫩的手指往臉上抹了抹，又含進了嘴，嘟嘟的嘴唇染著夏荷的顏色，一身白狐裘在雪裡滾了一圈，沾了不少雪沫兒。

　三四歲的小女娃也不怕人，看到墨卿，歪一歪頭，突然笑嘻嘻地朝這裡奔過來。

　軟糯的聲音像含了粘稠的蜜，飛撲到墨卿身上，使勁抱著大腿叫喚：“美人，抱抱！抱抱！”

　墨卿被這突然出現的小東西撞得一退，著實驚了一驚，無奈，只好將她抱起來。

　黑白分明的眼珠閃著亮光，睫毛長長得像小扇兒，許是在雪地跑一陣子了，兩頰紅撲撲直若晶瑩的果子，小女娃歡喜地翹起嘟嘟的嘴唇，摟著墨卿的脖子不放：“美人，親親！我要親親！”

　墨卿還未反應過來，臉上已經沾了濕嗒嗒的口水，怔了一怔，不由失笑，抬手擰了一把小東西冰冰涼涼的小鼻頭：“你是誰家的孩子，好生大膽？”

　小女娃咯咯笑著，唇紅齒白，可愛得緊。她眨一眨大眼，稚嫩的童音透著珠玉的清脆，竟也學墨卿的口氣說道：“你是誰家的美人，好生大膽？”

　墨卿若有了悟，輕笑道：“我叫紫墨卿，那你呢？”

　小女娃驕傲地昂起頭，樂呵呵地說：“我叫清揚，不過大家都喚我小名兒，我小名兒叫婉兒。”

　“清揚……婉兒……”墨卿似笑非笑地抿起唇，“有美一人，清揚婉兮；有美一人，婉如清揚。”

　“咦？你怎麼知道？”婉兒好奇地盯住他，“五叔也是這麼說的。五叔說我以後會比我三姑姑還美。”

　“你知道我三姑姑是誰嗎？”小女娃頗有些自得地揚了揚小下巴，大眼睛彎成了月牙兒，“我三姑姑可美了，她是宮裡頭的皇后娘娘。”

　“哦，是嗎？”墨卿忍著笑，很正經地點了點頭。

　婉兒大眼睛眨了眨，晶若葡萄的瞳仁泛著清澤，她歪頭望瞭望墨卿，突然露齒一笑：“不過啊，還是你最好看。我要和爹爹說，討你做夫婿。”

　墨卿聞言，終於忍不住大笑出聲，笑得胸腔都震動起來：“好一個清揚婉兮，我記住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