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

　入了三伏天，天氣出奇的熱，竟連絲清風也沒有，只聽得柳樹上蟬鳴聲聲，連成一片。

　晉國公府的醉漾湖上碧翠欲滴的荷葉，就像是用翡翠碧玉雕成似的，將湖面遮蓋得嚴嚴實實的。粉色的蓮荷夾雜在層層疊疊的碧葉間，偶有幾朵花苞從荷葉的縫隙間鑽了出來，當真是“灼灼荷花瑞，亭亭出水中”的景致。

　窗前藤榻上，少年一身廣袖銀線的紅衣，懶洋洋地躺在那裡不動彈，臉上覆了一書本，長長的烏墨青絲幾乎散到了地上，深邃的一段黑，似水般淌了下來。

　綠茗打了個哈欠，手上蒲扇一下一下地替主子扇著風，偶爾抬眸瞧上一眼垂首靜立在旁的十夜，那帶了面具的臉孔僵硬而木訥，只露出一雙藍紫色的深邃眼眸，冷冰冰的像尊精雕細琢來的石像。

　門口腳步輕移，環佩叮噹，有人姍姍然地進了門。

　綠茗一見來人，微然一驚，當下便要躬身行禮，卻被玉晚清雲袖一擺，止了動作。

　單衫杏子紅，雙鬢鴉雛色，素手纖纖，玉晚清端了消暑的冰鎮蓮子羹蓮步輕入，一襲雪緞婀娜襯芳菲，眸若含湖，眉若青黛，唇上朱色一點流出的笑意清婉而溫柔。

　玉晚清走到榻邊，微撩了下長長的裙裾，款款然坐下。伸過手去，將墨卿臉上的《荒木記》拿下來，輕笑著嗔道：“還睡，都快要睡出一身懶骨頭了。”

　墨卿聞聲，微微睜開一隻眼，淺淺一掠那溫柔清麗的小娘親，又闔了眼睛，薄唇抿笑，連聲音都帶出了慵懶的調子：“懶人命貴，卿兒一身懶骨頭才好呢。”

　“你這孩子嘴可真貧。”玉晚清寵溺地笑望他，習慣性地俯下身抱了抱這已然年貌不小的少年，在他頰邊輕輕一啄，“乖卿兒，快起來，娘親給你做了蓮子羹，還加了薄荷，喝些消消暑。”

　銀匙慢攪了攪，端過描金細膩的白瓷碗，清冷冷的攪動間還有碎冰那晶瑩剔透的聲音，素手輕舀一匙，遞到墨卿唇邊，藕花的的味道滲了出來，熏熏然的，香息醉人。

　唇上沾了水意，墨卿無奈，眼睫翻開，長長的睫毛在眼簾上淺淺掠了道青影，他略略一看銀匙中的羹湯，乖順地張嘴喝下。

　玉晚清滿意地輕抿了唇，一顰笑，美人鬢上翠簪輕晃，流蘇拂過耳際，明肌生雪，姿色天然。

　玉晚清又舀了幾勺蓮子羹遞過來，溫言笑道：“多喝些，你這孩子從小就怕熱，以前在江南的時候，總鬧著阿月帶你去荷塘避暑，天微熱點，就受不了了。”

　墨卿望她一眼，坐起身來，自己接過瓷碗，一下一下攪著碎冰，微微笑道：“卿兒嬌慣，叫娘親操心了。”不知是不是錯覺，玉晚清的面色總叫他覺得有幾分不對，但細細看去，那容顏姣美，胭脂留醉，氣色間又沒有病態的痕跡。

　玉晚清淡笑著，一雙瀲灩的鳳目溫柔似水。伸手撥了撥墨卿頰邊的散發：“你這孩子真是長大了，連心性都越來越像你爹爹了……”

　墨卿怔了下，忽然有些沒聽明白。他與紫君羽的心性可以說是天差地別的，怎麼可能像呢？

　墨卿狐疑地抬眼：“娘親剛才說……我與父親相像……”

　玉晚清臉上神色忽然古怪了下，那澄澈的瞳仁中有一抹暗沉的痛意一閃而逝，神情略染了幾分悲戚和悵然，然後又慢慢淡去。

　她伸過手接了那喝剩小半碗的蓮子羹，用綢巾替墨卿拭了拭唇角，手指撩過墨卿額前那柔滑若絲的發，溫婉一笑：“大人他……是個好父親，是麼？”

　玉晚清的手很細膩，很柔軟，皓白如雪，暖暖的，甚至帶了淡淡的蘭芝香。

　墨卿未應她，沉默半響，卻忽然輕語：“那他……對你好麼？”

　玉晚清愣了下，一雙妙目望著墨卿有些失神，片刻後才微微一笑，笑容依然是那樣的溫柔，然後垂了眸淡淡然道：“娘親這輩子就為了兩個人活著，一個已經不在了，卿兒你如今就是娘親的全部，大人他對你好，就是對娘親好，這就夠了。”

　墨卿望著她，那一瞬間漫起的情愫不知是惻然還是什麼，禁不住伸出手，指尖輕輕抹過女子那淡煙含愁的黛眉：“娘親心中有苦，為何不與卿兒說？”

　玉晚清彎唇淺笑，接過侍婢呈過來的牡丹紈扇，碎碎的流蘇繞過皓腕，輕搖款擺間墨卿頰邊的幾縷發一揚一揚地拂過眼梢：“只要你陪在娘親身邊，每日能為你做幾碗羹湯，天熱了給你打打扇，就算有苦有愁那也散淨了。”

　墨卿動了動嘴唇，卻沒出聲，又躺回了藤榻，望著玉晚清在那輕輕給他輕搖紈扇。

　“卿兒，娘親從未問過你想要什麼，但娘親這輩子不想你入那廟堂，登那高閣。”女子清麗的面容上微微笑著，那溫柔都似一汪水滲進了骨子裡，但那眼睛裡似有哀傷，“尤其是這珞國的朝堂，我玉家的人一輩子不准再踏入一步。”

　墨卿拿過案上的《荒木記》，垂目靜靜翻了兩頁，忽然笑了下：“娘親，我們有一天是要離開紫家的是不是？”

　玉晚清神色微變了下，面龐上隱隱露出一種遙遠而複雜的神色，許久，歎了口氣，轉過頭，美麗的羽睫在眼簾上輕顫了影子，道：“富貴榮華能幾時，皆是過眼雲煙，浮名而已。紫家如何，與我們母子又有什麼關係呢？”

　墨卿抬起頭，若有所思地望著長窗上那一角梅蘭花影，沉默半響，臥在藤榻上，伸手又把那書本覆到了臉上，嘴角微勾道：“娘親是不想我與他們爭，還是怕我……爭不過他們？”

　玉晚清手上搖著的紈扇輕頓了下，似憶起了什麼，眼神飄忽了，然後垂了垂眼，有些歎息道：“不想你爭，也怕你爭。娘親真是看夠了，這條路太難太難了，泥濘得叫人陷進去了還不自知。你性子這般傲，那種地方不適合你。”

　墨卿微闔著眼睛只是不語。

　玉晚清俯下身來，又輕輕一抱墨卿，撩了撩少年那一頭散到了地上的長髮，溫婉笑道：“都這麼長了，也不知道要用發帶綁上些，這模樣走出去，還不叫人笑話了，以為紫家多了位小姐呢？”

　“怕是這麼不知好歹的人還沒出娘胎。”墨卿矜傲一笑。

　玉晚清聞言歎息，手指尖撫上他那風流如畫的眉目，唇上珠光明麗，忽道：“說起來，卿兒也是不小了，十五的年紀，也該娶門親了。”

　墨卿拿下覆在臉上的書，看了看玉晚清，不自然的一聲輕咳：“卿兒還想多快活兩年。”

　玉晚清眉開眼笑地望他一眼，紈扇搖在手裡，絮絮說道：“雪夫人上次與我說起，道是賀蘭家的小女兒剛及笄，生得明眸皓齒面若澤蘭，兼之能歌善舞，天真全露，娘親見了一面，是位討人喜歡的好姑娘。”

　墨卿憂鬱地扶了扶額：“不會是要我娶她吧？”

　“那也要看你中不中意啊。”玉晚清言笑晏晏，顏如玉，氣若蘭，眼含笑意道：“你哪天邀那賀蘭小姐來府裡坐坐，或者到郊外出個遊，這偌大的紫府，哪裡有像你這麼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公子，真不怕悶出病來。”

　墨卿想也不想，一口回絕：“絕對不成！”噩夢啊噩夢，還有比娶個女人回來更可怕的事嗎？

　玉晚清柳眉輕展，又笑：“誰叫你現在便成親了，娘親是覺得那姑娘好。賀蘭家是書香門第，家中小姐公子皆是風骨天成之人，你便對那賀蘭小姐無意，與他家的人交往交往，春日踏青郊遊也好有個伴不是麼？”

　墨卿聽她這麼說，也是無奈，只能應了聲好。

　這際，侍婢卻走前一步，細眉低垂著輕聲道：“夫人，是時候該回去用藥了，誤了時辰不好。”

　“知道了，這便回去了。”玉晚清臉上淡淡，微笑著便要起身。

　墨卿眼梢一挑，望了眼那侍婢，問玉晚清道：“娘親身體不適麼？”

　玉晚清清淺一笑，斂了斂雲袖：“沒什麼，娘親又不是你，自己的身子還照顧不來麼？”

　那侍婢抬了抬眸，嘴唇似是動了下，欲言又止的模樣，恰被墨卿看進了眼裡。他坐起來，下地穿了木屐，起身道：“蘭若，你自來照顧夫人的起居，你跟我說。”

　那侍婢低眉垂目，臉上很是猶豫，偷眼瞥了瞥玉晚清，似有些不敢啟齒的樣子。

　墨卿瞧她模樣，忽然抬手一拍案，厲聲道：“說！”

　“卿兒，你這是做什麼？”玉晚清也是一怔，言語間帶了幾分責怪。

　墨卿未看她，只嚴厲地盯著蘭若。

　那侍婢臉色變了又變，嘴唇動著，忽然膝蓋一曲跪下了，朱唇微啟，竟流出幾分泣聲：“九公子，夫人她這些日子……”

　“蘭若。”玉晚清斥了一聲。

　紫衫的侍婢肩膀抖了下，撐在地上的手忽然一緊，臻首深深埋了下去，咬咬牙硬說了下去：“……夫人她咳數回血了，卻總瞞著人，連大夫也不讓請，那藥都是夫人自己開了方子叫奴婢出府買的。還望九公子做主！”

　墨卿聽得幾乎怔住，大熱天的手腳竟有些寒。咳血？好好的人怎麼會咳血？

　玉晚清眉目微蹙，似是不悅，輕斥蘭若道：“胡說什麼呢？還不給我下去。”

　墨卿卻是上前一把將侍婢拉了起來，厲聲道：“說清楚！夫人怎麼會咳血？”

　蘭若被他扯得一趄趔，臉上有些驚嚇之色。

　“卿兒！”玉晚清把墨卿的手從蘭若手臂上拽下來，秀容上帶了些許慍怒。

　墨卿欲說什麼，但他也知玉晚清的性子，為人母的，對孩子寵溺是寵溺，但教養方面卻一點不含糊，嚴苛至極，玉晚清喜歡君子端方、溫文如玉的，總告誡他凡事要沉穩，處變不驚、含笑自若才是上乘之道。

　墨卿抿唇順了口氣，平靜下來，對玉晚清道：“不管怎樣，先請大夫來看看才是。卿兒實在憂心。”

　玉晚清望著眉目精緻的少年，眼裡漾起淡淡的笑意，伸手撫了撫墨卿的玉石雕琢似的臉頰，輕歎道：“沒什麼大礙的，這天變得快，別看近日熱的很，前些日子夜裡卻著實涼著呢，受了點寒氣，這三伏的天，娘親心裡總有些煩悶，身體多了些負擔罷了。”

　墨卿靜靜聽她說完，總有點半信半疑，扶過玉晚清在榻上坐下，心裡那份關懷斷不帶一絲虛：“即便是小病，那也不該大意了。”

　蘭若瞟了瞟九公子，忍不住在旁小聲咕噥一聲：“哪是小病了？是夫人把它當小病而已。”

　玉晚清嫌她多嘴，淡淡地一瞥，卻偏生含了幾分叫人膽寒的嚴厲：“在公子這裡，你是愈來愈大膽了。”

　蘭若瑟縮了下眼神，也不敢再說什麼。這際，墨卿正好端了杯溫茶給玉晚清，玉晚清才抿了一小口，卻突然劇烈咳起來，唇上胭脂色褪一片青灰，絹帕一捂唇，竟是噗地聲嘔出一口血。

　血色淒厲，刺傷了人眼。

　墨卿瞳孔驟然收縮了下，一把扶住跌到他懷裡的玉晚清，沖門外立著的下人惱怒地大吼：“廢物！愣著幹什麼？！給我找大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