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七

　墨卿心情不好，就不願多走動，加上如今身上多了樣要命的血蠱，便是玉晚清那也去的少了。玉晚清心思最是細膩，他生怕給她看出什麼異樣，無端端惹些事出來。綠茗也是機靈，從未在玉晚清跟前提過這茬子事，就是他昏睡的三日，也尋了理由搪塞了過去。

　慕容卿和自那一去後，便沒再來過。墨卿那日去賀蘭府，不知怎地，莫名其妙吃了個閉門羹，問那賀蘭無瑕，對方也道不出個緣由，就說他小師叔不願意見他，弄得墨卿心裡頗不是滋味。

　回府悶了兩天，再去的時候還是沒見著人，這麼一來，他也拉不下這臉了，索性就閉門不出了。

　上次離老頭提及的梅園，他閑來沒事的時候去過一趟，一簇簇的紅梅開得晶瑩動人，梅香飄然，樹下冬雪積得厚厚的，連只腳印子也沒有，放眼望去，雪映紅梅，暗香浮動，真正是千般姿態，萬種風情。

　不過，縱是良辰好景，無人共賞，亦同虛設。

　紫君羽下了床就不認人的薄情，著實叫他惱火了幾天，但他也不是那娘們唧唧的人，睡都睡過了，還怕跑了不成，遲早要將那老男人收拾的服服帖帖，看他還敢不敢只在床上把他當回事兒。

　至於怎麼收拾，就得從長計議了。

　紫君羽的心有多大，他看得清清楚楚，左眄澄江湘，右盼定羌胡，江山萬里，不過他手上一軸竹帛良圖。而他整日跟王子晉似的，詩萬卷，酒千觴，傾臥玉樓金闕醉插梅花，清心寡欲的可以修道去了，便是遙影然亦常嘲他一介不苟，去留無意，只做優遊快活人，當真是紫家一奇葩。

　其實，他骨子裡還真不是什麼超然物外、天塌下來都寵辱不驚的人，他只是不想攪和朝廷那趟渾水。一入廟堂，便真正是身不由己了，就如前世，進了墨家，你不步步高升，那只能給人碾作腳底泥，萬劫不復。

　但是，紫君羽就站在那朝廷水最深的地兒，他若不去趟，萬一哪天一個風大浪急，把人卷走了，便是屍骨也不會有人肯留給他的。

　因為，他什麼都不是。

　他不求那麼多，只想握牢了自己應得的那份。

　****

　臘月裡又落了幾場雪，連苑裡的玉湖也結了冰，寒湖雪柳，玉樹瓊花，遠遠望去，上下渾白，惟長堤一痕，湖心亭一點。

　墨卿連著幾日未出門，地上的雪厚得積到了小腿，一腳下去，連靴子都沾了好些碎冰渣子。他在門外立了會，見苑裡下人屋裡屋外的忙活，幾個小僕架起梯子在花邊廊簷上換了簇新的大紅宮燈，想了想，才記起今歲的年關到了。

　還真是光景不待人，忽然而已。他在那邊酸溜溜的一聲唏噓，惹得綠茗打趣道：“主子，您是冬眠過頭，開春了也不曉得。”

　墨卿斜他一眼，一巴掌扇他腦門上：“敢跟爺扯嘴皮子，你是活得不耐煩了。”

　綠茗吐了吐舌頭，眨眨眼，嬉笑道：“該去夫人那邊瞧瞧了，近了午時，又要被留那用飯了。”

　墨卿嘿笑一聲，抬腿踢上去：“行啊你，腦門越發開竅，這腦筋全轉爺這來了。走，去看看就回來。”

　墨卿到的時候，玉晚清剛從芷蘭閣回來沒多久。雪氏那一病，算是落了病根，百般調理也好不全，因為這，宮裡那幫庸醫給紫亦靖一頓好打，要不是雪氏一巴掌給他扇跪下了，只怕都得出人命。隔一日，紫亦靖便求到了賀蘭府上。但神醫就是有那恃才傲物的清高氣兒，上回給他請動了，這回卻直接把人拒在了門外。

　墨卿這人，記帳最是分明，誰有恩，誰有怨，他是一筆不落。紫亦靖在玉晚清病重時上過一回門，他還是挺待見這二哥的。紫亦靖有時候瘋癲的厲害，但老實起來真是沒話說，見了面就九弟九弟的叫得親切，讓他這錐子難穿的厚臉皮都有些吃不消。況且他這人不愛欠人東西，紫亦靖幫過他一回，到償人情的時候他也不猶豫。雖說他才在賀蘭府吃了兩回閉門羹，再上門是有點跌份兒，但對方那份焦躁易怒，沒人比他更明白，所以就算覥了臉，該請的還得去請。

　那賀蘭無瑕倒像是候著他去的，臨走時道：“你不必說謝，這前前後後的人情都先記著，日後有事求了你，望你也別推脫。”

　他自是一笑應諾。

　“……主子？主子？”綠茗瞧他喝茶喝出了神，有點發急地叫他道，“夫人來了。”

　墨卿被他提醒一聲，才回過神來，一抬頭，就見玉晚清款款然地坐到了他邊上，雪狐鑲邊的毛領蹭在頸側，眉眼溫婉，微微笑著。

　他不自然地乾咳一聲，放了茶杯，替她將肩上落著的一點雪末兒拍掉，然後捉住那雙微涼的手握了握：“又去哪了？這外面又沒下雪，哪裡沾的雪末兒？”

　玉晚清笑彎了眼，伸手摸了摸他臉：“你幾日不見人影，還不准娘親出去走動走動了？”

　這麼說著，小婢挑了簾子進來，兩邊請了個安，輕手輕腳的將託盤上的玉碗奉上。

　玉碗晶瑩剔透的，碗裡盛著的也不知是什麼補藥，湯色濃重，飄出的藥香倒是有股綿甜的味兒。

　玉晚清瞧了眼，端起碗喝了兩口，拿著絹怕仔細地印了印唇，道：“太醫都說無恙了，你還偏叫人熬這熬那的給我喝，小心真把娘親喝成了藥罐子。”

　墨卿失笑，倒了杯熱茶給她潤口：“怎麼會？都是些養氣補血的玩意兒，這個要喝膩了，就讓那杜老頭給換個別的，停是不能停的，怎麼也得再調理個幾月。”

　玉晚清氣色確實不錯，連賀蘭無瑕也說無甚大礙，但墨卿還是有些不放心，囑咐了杜太醫那老傢伙好生照料著。杜太醫是怕了這主兒，哪敢有什麼話，硬著頭皮接了這差事，三天兩頭往這跑一趟，可把他一身老骨頭折騰壞了。不過墨卿倒也沒虧待他，明裡暗裡塞了不少好東西，那些玩意兒可都是晉國公那兒來的，隨便一件都是稀罕物，硬是塞的那老傢伙心肝兒直顫，不盡心都不成。

　玉晚清寵溺地捏了捏他臉，眼睛都漾起了笑意：“都聽你的，行了麼？”

　墨卿揚起眉，將還剩了半碗的補藥推到她跟前：“乖，娘親都喝了吧。”

　玉晚清搖搖頭，喝了藥，又忽然想起一事，思量了下，把屋裡的侍婢都遣退了。

　她微微蹙起眉尖，沉吟了下，道：“我方才在芷蘭閣坐了會兒，聽雪夫人說，綠湖……被火葬了。”

　火葬，就是一把青灰，屍骨無存。

　墨卿愣了下，隨即又不以為意地撇了下嘴：“她生的是疫病，會傳染，除了火葬，也沒什麼好法子。在高羅，火葬也不是什麼驚世駭俗的事，這也算隨了她們那邊的風俗。”

　玉晚清沉默了會兒，一雙鳳目凝著他，眼裡有些說不清的東西：“雖說如此，但她畢竟是嫁進了紫家，理應入土為安。”

　“父親要火葬她，別人又能說什麼？”墨卿不想多說這事，眉川裡擰了些不耐，“娘親，好好說這個幹嘛？那綠湖是什麼好玩意兒，一顆心比蠍子還毒，別人的事暫且不論，她這次敢欺到我們頭上，也是報應不爽，死有餘辜。”

　“卿兒！”玉晚清斥了他一聲，“別這麼口無遮攔的。”

　墨卿抿了抿唇，低下頭，有些氣悶地沒了聲。

　玉晚清看他半響，忽道：“卿兒，你說實話，綠湖的事和你有沒有關係？”

　墨卿愕然地看她一眼，心裡忽然生了些不舒服，硬邦邦地道：“沒有。”

　“卿兒，”玉晚清握住他手，眼神軟了下來，溫言道，“你與娘親好好說，就算真是你做的……”

　“不是我做的！”墨卿煩躁地吼了聲，但隨即又意識到自己在跟誰說話，僵了僵，他深吸一口，緩下語氣道，“她就是病死的，這事全府的人都知道。”

　說罷，抬手灌了口茶，卻還是覺得心煩的很，放下茶杯起身道：“影然說要過來，我先回去了。”

　玉晚清拉住他，也立起了身，手指尖在他長眉上撩過，歎了口氣，輕聲道：“卿兒，你與娘親生什麼氣呢？娘親只是擔心你。有些事切不可做的太過了，不然只會反傷其身。大人叫人把綠湖火葬，你覺得他心裡真沒些想法麼？”

　墨卿靜默了會兒，點點頭，出門的時候，卻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紫君羽會有什麼想法，他之前真沒想過，但這際被玉晚清一提點，醍醐灌頂的刹那，頓時心頭發冷。

　火葬……

　為什麼要火葬？

　如果沒找到綠湖的屍首，那自然是不想別人事後開棺驗屍，發現那不是綠湖本人。其他呢，是不是也認為綠湖是他紫墨卿殺的，所以在包容中又替他掩蓋了一切？

　但如果已經找到了綠湖的屍首呢？那在看到一堆被剝了皮的腐肉時，就如玉晚清說的，紫君羽他心裡真的沒些想法麼？

　有些事一旦做的太過了，就會叫人覺得……此人不可留。

　雖然這事真不是他幹的，但誰能證明呢？猜忌才是最可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