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六

　天色已然沉下，山崖上幾株枯藤老樹搖在夜裡，簌簌亂抖著。山風漸起，風裡飄著死人香，夜鴉嘎地嘶叫了聲，立上枝頭，靜靜注視著那些還流著血的屍骨，伺機而動。

　夾縫道兩側山崖上，影影錯錯，黑壓壓的弓箭手排布其上，居高臨下，強弩直指，箭上利芒寒光爍爍，直逼眼底！

　“卿兒！”紫君羽一把抓住墨卿的手臂，向來冷月無波的眼睛裡有什麼迅速遊過。

　“我沒事！”咬牙看了眼右臂上的箭傷，隨手抝斷了箭杆。

　目光冷冷一掃，崖上弓箭手嚴陣以待，弓弦緊繃的聲勢絲毫不容小覷，只怕稍有動作，便是萬箭齊發、穿心透骨的下場。

　正自盤算著，突然一陣異馨挾風撲面而來，女子嬌柔笑語宛似琳琅碎玉，悠悠婉轉間又帶出漫不經心的煞氣。

　“晉國公這又是何必？掙扎至此，難道就能逃出生天？”薄朦之色中，一襲雲袖黑紗的女子淩空掠下。

　淡薄月光下，那人雖是薄紗遮面，但明媚之姿仍自那眉梢眼角輾轉流出，其眉如翠，眼泛波，身姿婀娜若飄柳，可謂妙韻天成。

　墨卿鳳目微眯了下，交睫間流光似刃，正欲反唇譏個幾句，卻被紫君羽握了下掌心，攔住了。

　男人越過他，清秋寒夜，未盈之月下，一身雍容高華之姿：“我素與幻雪宮‘井水不犯河水’，何必咄咄逼人？”

　對方聞他之言，巧笑倩兮，一口吳儂軟語端的酥軟人骨，她悠悠然撫摩著腕上那條銀白如練的軟鞭，不疾不徐地開口：“‘受人錢財，□’，這麼淺顯的道理，晉國公還能不明白？”

　紫君羽冷哼一聲，似笑非笑，從眼角掠出的是一種高高在上的輕蔑：“想要我的命，怕你們沒這本事。”

　“哈，”黑衣女子故作姿態地往崖上瞟了一眼，亦真亦假地贊道，“這等境地還敢放大話，不愧是紫君羽。”

　“未到最後，又怎知鹿死誰手？”淡淡然的一句話，卻驀地叫寒涼的夜又冷了幾分。

　對方定定看了他一會兒，忽然嬌笑出聲，臉龐青絲隨風輕舞，她抬手輕輕一撩，腕上軟鞭猛地甩出，啪地一聲，重重抽在地上：“既如此，那我現在就親送晉國公一程，好叫這個最後提前些。”

　說話間，那曼妙身段倏然就到了跟前，軟鞭當空落下，風聲淒厲，狠辣無比。

　墨卿一直凝神戒備著，絲毫不敢輕忽，此際見她出手，下意識就縱身躍上，將她擋到了一丈開外。

　對方身手著實不差，一手鞭子使得出神入化，盡往他周身的要害之處招呼，呼呼風聲刮得臉頰都有些疼，他右臂處又有箭傷，頗有些力不從心，區區幾招，已漸感支拙，一身素衫開了幾處。

　但他心思轉得也快，前後一想，已從紫君羽的話裡聽出了幾分陰謀味。眼下只要絆住這修羅女，崖上那些弓箭手勢必有所忌憚，再拖個片刻，這形勢恐怕就能來個逆轉。

　心念電轉間，兩側山崖上突然火光大盛，廝殺聲和哀嚎聲同起，躍動不止的火光裡，死人伴著滾落的山石自高空墜下。而夾縫道外，馬蹄雜踏聲不絕於耳，由遠及近，連帶地面都似在震動，一聽便是有大隊人馬在往這裡來。

　“好個晉國公！”黑衣女子匆匆一瞥周遭形勢，憤恨地甩了一鞭，趁勢就想抽身而走。

　“要走？”墨卿冷笑一聲，豈容她脫身，也顧不得臂上箭傷，長劍一抖，劍光絞作一團，逼得對方退無可退。

　方才夜色晦暗，夾縫道內又只漏一線月光，對方與他過了數十招亦未瞧清他面目。此際火光一照，亮如白晝，那黑衣女子憤恨間，與他對了一掌，目光正撞他臉上，一雙明豔丹鳳突然睜大。

　長鞭啪地一抽，順勢卷過一人甩過去，自己急退數步，脫口道：“你是紫墨卿？”

　“是又如何？”墨卿一劍收拾了那倒楣鬼，執劍相對，一回頭，卻見對方吃吃笑著，火光下迷離如夜的目光黏在他臉上，

　“紫墨卿，紫墨卿啊……”對方眼波粼粼，目光未移，卻忽然一鞭子絞住了身後偷襲之人，巧笑嫣然間，又是一鞭子將那斷了氣的屍首甩到了墨卿腳邊。

　墨卿看也未看地上的死人，眉一挑，頗有譏諷之色：“你這又是何必？掙扎至此，難道就能逃出生天？”

　知他故意挑釁，對方眼波流動，極危險地眯了下眸子：“小小年紀，還是莫逞口舌之利的好！”

　“哈，這大概就叫作‘風水輪流轉’。”極輕蔑地哼笑一聲，囂張如紫墨卿，自不肯便宜了別人。

　女子明眸一轉，極快地掃了眼四周，山崖上有弓弩手坐鎮，而夾縫道外又被兵馬封作了死路，至於自己帶來的那些死士，早是所剩無幾。

　她輕輕一笑，撫著手上的軟鞭倒也平靜，略略一瞥墨卿，又轉眸去看不遠處的紫君羽：“晉國公果然是人物，想來這局也擺頗久了罷，為了請我入甕，還真煞費苦心了。”

　紫君羽也不說話，微微一抬手，便有勁弩在手的弓箭手齊齊圍了上去，將士的鎧甲和刀劍磨得鋥亮，在火光裡泛著寒涼的烏青色。

　他慢慢走過來，寬袍雲袖迎風而動，一身清貴風華皎然如月。

　“還是那句話，”紫君羽將青涯遞上的披風籠到墨卿肩頭，目光在那紮著箭簇的傷處微微一頓，而後又移開，眉目間交織著陰鬱之色，話卻仍說的清淡，“我素與幻雪宮‘井水不犯河水’，何必咄咄逼人？是走是留，端看你自己。”

　對方掩了唇吃吃而笑，一襲黑紗在風裡舞得宛似妖魅，她慢條斯理地將軟鞭一圈圈纏上手腕，飄搖不定的火光下，那眉目多了幾分妖冶之色，細看之下，竟與誰有三分神似：“晉國公的意思，我自是明白的，你無非就是想知道誰是這出錢買命的人。不過，你當真以為這種陣仗就能攔的住我玉玲瓏。”

　紫君羽抬起頭，輕輕一眯眼，負手而立：“那你盡可試試什麼叫‘天羅地網’。”

　話音甫落，風聲過耳，夜色裡寒光一掠眉睫，連墨卿也是一凜。

　兩張漁網樣的東西從天罩下，上面寒光森森，竟是倒鉤遍佈，這種玩意兒觸之即傷，若真個被纏上，皮開肉綻、掉層皮是不用說的。

　十數人翻轉著兩張叫人心驚肉跳的大網，縱躍騰挪間，身形極快，手法又熟練無比，饒是那玉玲瓏的鞭法再厲害，此際也毫無施展的機會，兼之週邊又有弓箭手嚴陣以待，當真是天羅地網、逃之不得。

　護衛手上的松油火把燃得“嗶剝”作響，風搖，影移，夜愈深。

　“卿兒，”紫君羽忽然伸手，替他將頸邊的披風掖了掖，那清清冷冷的氣息就吐在耳畔，“你來作甚麼？”

　墨卿正凝神于戰局，聞言不由一愣，下意識地握上去，清瘦溫涼的手腕，當真有冰為肌膚玉作骨的錯覺。他回過頭去，兩廂凝望間，火的影子嫵媚地劃過對方細長的眼尾，夜色千重，寂寂無聲中宛似有優曇缽華開了又謝，不可褻瀆中又有妖嬈的風姿。

　深吸了口氣，薄唇輕抿，他淡淡撇開臉去，聯手也鬆了。

　“卿兒，”那略顯冰涼的手指在他下頜處似有若無地輕輕劃過，然後伸手，自後將人摟進了懷，一身疏離冷漠的高貴姿態，這一刻，終於有了一點碎裂的痕跡，“你不該來的。你若不來，我的那些念想就此便會斷的一乾二淨，從此與你自由。”

　墨卿渾身僵硬著，心下滋味難言，竟連自己也不懂。

　這叫什麼？終於“精誠所至金石為開”了？

　那一刻，他卻只是譏諷一笑，靜靜將對方摟在他腰上的手拿開，回過頭，鳳目灼耀，少年風骨錚錚不可欺：“父親，你這局該不會也是為我設的？”

　想看看我紫墨卿心裡端的有沒有比你更重的東西？原來紫君羽其人，真能叫他寒心至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