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七
重樓夜寒,風卷殘花,梅雪漫過瑤階,廊外青竹骨瘦,洗盡鉛華,只餘玉骨冰肌。
將慕容卿和送進房,墨卿在浮廊上立了會兒才折身回屋。
誰料綠茗匆匆過來,碰面就道:“主子,大人在屋裡呢,聽說來了好一陣了。”
墨卿淡淡應了聲,也未作什麼反應。
綠茗卻是急了,不安道:“那離總管跟尊泥塑佛似地候在門口,老臉都結霜了。”
墨卿掀唇笑了聲:“既來之則安之。”
綠茗苦著臉道:“話是沒錯,可大人那脾氣……這府裡誰不是提著十二分的小心,偏偏您還不上心……”
墨卿睇他一眼,鳳目微微眯起,有幾分不悅:“誰說我不上心的?”
綠茗看他臉色,嚅了下嘴又噤聲了。
墨卿進屋時,瞧了眼離牧,那老頭眼眉鼻子紋絲未動,卻仍舊平平板板地叫了聲九公子,一如既往地恪守本分。
“離伯回去休息吧,”他側頭望瞭望階外紛飛的大雪,又憶起那夜紫君羽說的,“地上雪沒的深,小心些。”
說完,他自己都笑了,搖搖頭,對綠茗道:“還是你送送離總管吧,墨香軒位置偏,路不好走。”他拂袖合門,卻是未見到離牧抬眼時那微乎其微的歎息神情。
進門之際他已想好,紫君羽若問什麼他必不作隱瞞,即便是那糊裡糊塗的一夜風流他亦有坦白之心。但真見到人時,風光霽月又是何其難……
紫君羽和衣臥在榻上,紫衣錦袍,墨發如烏檀,襯得後頸處一段雪白更顯素雅,宛然潑墨丹青的畫中人。
他駐足半響,慢慢走過去,翠幕圍香,思量起那雨跡雲蹤,宛然墮入襄王夢中,不自禁便傾身覆上去,將人擁進了懷裡。
情真意濃,幾度清明,只覺一夜相思難盡。
對方睡中驚起,細長清媚的眸一下睜開,與少年那如妖似魅的眉目對上,俱是風華灼灼,俱是世間至美,只不過,一清冷褪鉛華,一濃豔隈桃李。
紫君羽長眉深鎖了下,隻字未言,淡淡闔上眸,又倦意深濃地睡下了。
墨卿將人摟在懷裡,張了張嘴,一時也不知該說什麼,下巴擱在對方肩窩,吻著他的頸項和髮絲,那溫柔纏綿的滋味讓他生了種交頸而眠的錯覺。
“我累了,睡吧。”冷淡淡的聲音,既無喜也聽不出怒,就那麼波瀾不興的,宛似西窗外挾雪的夜色,寒意入衾裘。
墨卿微微收緊了手臂,心裡燒著的火,卻又無可奈何,對方愈是平靜冷淡,他愈覺得無措難安起來。
夜正遲,燭交輝。
沉檀煙起,嫋嫋娜娜地盤起白霧,畫屏之上燕慵鶯懶,梅開二度,紅共白,交映南枝,春分半,正是人間好時節。
好時節,願得年年,常見春明媚。
他目光怔怔落在錦繡帳頂上,神思間流出幾分空落之意。沉默許久,不知怎地,又想起那事來,遲疑了下,突兀而漠然道:“綠湖不是我殺的。”
紫君羽闔眸睡著,聞言也未有什麼反應。
墨卿自嘲一笑:“信也罷,不信也罷,那女人的死確實和我無關。”
紫君羽慢慢睜開眸,寒玉如寂井,秋光滿目,拂上眉尖:“那事我不想再聽。”
墨卿閉了閉眼睛,慢慢斂盡笑意:“那你想聽什麼?你想知道的,我知無不言。”
“我想知道的,都已知道。”紫君羽道。
墨卿轉頭看他一眼,倏然笑歎一聲:“也是,天下之事事無巨細,又有什麼是晉國公不知道的?”
紫君羽背對著他,慢慢道:“我原以為你無志朝堂,到頭來是我疏忽你了嗎,卿兒?”
墨卿愣了下,隨即失笑,靠上去與之耳鬢廝磨,那溫存似繾綣雲意:“江山風月,耳目聲色;榮華幾時,過眼雲煙。若非有你紫君羽在此,連紫家我也不稀罕,遑論朝堂。”
“少年意氣,就如你一響貪歡,稍縱即逝。”紫君羽容色冷淡,側過身甚是涼薄地望他一眼,“十年又十年,等閒變卻的不只是故人心。”
墨卿摟緊他,慢慢吻上去,眼睛映著燭光,斂眸交睫間,是深深濃濃的癡迷:“不會的,紫墨卿此生,不求一物,獨獨少不了你。”
紫君羽回應著那濕漉漉的吻,仰頭闔眸時,清清冷冷地錯開了眼睛。
這世上沒有誰少不了誰,陷得太深,只會教人失了方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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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近年關,晉國公府是更添熱鬧了。
紫流煙歸了京,連數年不曾露面、羽翼漸豐的大公子紫宇湛亦威風凜凜地帶了一隊騎兵打馬過街,高調回府。
對這位大哥,墨卿的印象極淡薄,還停留在那年他行冠禮受封的時候——那麼高高在上、目無下塵的天之驕子。
而這位紫家世子的歸京,遙影然似是早有所料,只高深莫測地說了一句:“靜觀其變。”
墨卿對此並無異議。從屈指可數的幾度照面來看,紫宇湛的表現不露破綻,鋒芒露得恰到好處,他身邊若沒有相當道行的智囊,那此人的城府就是已修煉到一定境界了,不可小覷。
除夕守舊後,便是初歲元祚。
雪後初晴,墨卿也算起了個大早,天未亮便敲開了慕容卿和的屋門,邀他一起去相思苑。
玉晚清早早備好了東西,見他們進門,親自端了椒柏酒和桃湯出來,綠茗一見,頓覺受寵若驚,只恨不得跪那叩頭不起了,惹得離燭在旁吃吃嬌笑。
墨卿一腳踢上去,忍不住笑駡:“狗腿下就成了,夫人跟前也容你耍花腔!”
綠茗臉紅了紅,捧穩了湯碗立起身道:“奴才與離燭自小無依,能得夫人如此照拂,心下感動。”
離燭聞言,連忙斂衽一禮,巧笑道:“奴婢亦是如此想的。”
“好了,”玉晚清妝韻似梅,神清氣雅,溫婉笑道,“大過年的,就圖個熱鬧,千萬莫虛禮客套了。”
慕容卿和矜持地端過碗喝了一口,疏離又不失禮地道:“謝夫人。”
玉晚清對他並不陌生,常聽墨卿對此人讚歎不絕,昨夜守歲之余一番相談,確如所聞,品性無二,氣質出眾。
他們這廂方用罷早飯,遙沐勻那洪亮的大嗓門便徑直從苑門前傳了進來。
遙少將軍官服也未脫,一看就是才下朝,他興匆匆地奔進屋,見了玉晚清,氣也不喘一口,拱手一大禮,聲若洪鐘:“小侄來給夫人拜年了!””
玉晚清掩唇輕笑兩聲,起身招呼他坐,又叫人端了兩碗銀耳羹出來。
遙沐勻大馬金刀地往那一坐,端起碗來也不客氣,呼嚕嚕地一口喝了,拿起塊糕點就往嘴裡塞,還不忘贊一句:“玉夫人的手藝果然天下無雙!”
墨卿端起茶碗漱了漱口,悠悠笑道:“二哥哥你這可不是來拜年的,是來蹭吃的啊?”
“有什麼關係?咱們那是親兄弟,你娘就是我娘。”遙沐勻臉皮厚,咽了嘴裡的東西,沖玉晚清呲牙笑道,“娘親,您認是不認我這兒子啊?”
玉晚清容顏清婉,聞言笑彎了鳳目:“得子如你,那是福分。”
“哎!”遙沐勻一拍腿,沖墨卿擠擠眼,得意道,“如何?我這就是給娘來拜年的!”
墨卿哈哈大笑:“好啊,那你以後可得想著盡孝啊!”
遙沐勻又往嘴裡舀了幾口銀耳羹,吃飽喝足了,抬手一抹嘴,豪氣道:“那還用說!”
墨卿搖搖頭,又道:“影然呢?怎麼沒一起過來?”
說及這,遙沐勻濃眉一皺,火大道:“文官就是事忙,大過年的也沒個清閒。方才晉國公在朝上對各州郡國的使臣進行考核,讓他們各寫一份策論,這際散了朝,自是要留人去吏部備案了。”
“策論考核?”墨卿奇道。
遙沐勻抓了抓頭髮:“老子也不明白,往年可沒這出。本來這元日朝會是為了犒勞各州郡國的進京使臣的,這麼一考核,可就大不妙了。”
“此話怎講?”墨卿摸了摸下巴,頗感興味。
“卿兒。”玉晚清瞥他一眼,眼裡有絲嗔怪,顯然不願他多攪和朝廷的事。
墨卿打了個哈哈:“好奇罷了。”
遙沐勻最愛跟他較勁和賣弄,聞言立即來了興致,拖了只凳子硬生生擠開慕容卿和,湊到他身邊道:“你想啊,那些人都是奔著擢升來的,如今這一考核,可不壞事麼?若文跡才辭可取,那自是無懼;但那些胸無點墨的庸才呢?你是沒見著,那些人被侍衛按地上,拿大酒樽往肚裡灌墨汁,晉國公這招可真絕了,這還不算,一旦上了吏部簿冊,日後也斷無前程可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