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八
風清雲白,融雪猶濕,青石道旁,紅梅雪中姿,既清且豔,暗香浮幽徑,儼然如畫。
幾人從相思苑出來,笑語不絕,正是和樂融融。
遙沐勻耐不住清閒,得了空就想活動活動筋骨,見這暖陽融融的,忽然改了初衷,攔住墨卿道:“走,咱們上南山狩獵去!”
墨卿調侃他:“雪盡春來馬蹄輕,這雪還沒化呢?”
綠茗偷笑道:“南山都給雪封了,哪還有獵物啊?”
遙沐勻被噎了下,一巴掌拍上去,惡相十足:“要老子殺頭熊給你看看?”
綠茗笑嘻嘻地躲開:“那熊可殺不得,那是蠻族進獻給我們家大人的。”
墨卿大笑,拍了拍遙沐勻,目光落在一旁賞梅的慕容卿和身上:“改日吧,今兒可沒空。”
遙沐勻大感掃興,氣哼哼地道:“改日?改日老子就不在京了。”
墨卿愕然地望他一眼:“怎麼?年後要回北疆?”
遙沐勻哼了一聲,煩躁地撓了撓頭,忿忿然道:“北疆有我父親,能出什麼亂子?倒是南邊,東禦人欺我們騎兵難渡夏瀾江,越發囂張了,沿江水師一增再增,南方幾個州郡已經人心惶惶了。”
墨卿想了想,忽道:“沿江一帶是景王的封地吧?”
“景王?”遙沐勻一愣,點了點頭,“沒錯,是景王的封地。怎麼突然想起那老匹夫來了?”
墨卿一笑,也不多說,只提醒道:“別小瞧了他,萬事還需謹慎。”
遙沐勻看看他,仔細一琢磨,突然回過味來,驚疑道:“你是說景王……”
“行了,”墨卿打斷他,低著頭斜瞥他一眼,若無其事地笑道,“就那意思,別嚷了。”
遙沐勻呆了呆,變了臉色,背著手急躁躁地來回轉圈,嘴裡直罵:“他敢!他要敢,老子一刀劈了他!”
墨卿抱起手臂靠在一旁,好整以暇地望了他半響,伸手折了枝梅花,梅豔若歃血,放鼻端輕嗅了嗅,才聽他懶洋洋地開口道:“你急什麼?朝廷裡一窩老狐狸,蠅營狗苟,最會見風使舵,如今這珞國誰最得勢,他們還看不走眼。”
末了,又一聲冷笑,隨手扔開了梅枝,指尖搓了搓,徒留一縷寒洌冷香:“景王現在勢單力薄,就算有心翻天,一時半會兒也無能耐,要防就防他東風借勢,黃雀之心。”
遙沐勻一想,覺得甚有道理,嘴動了下,方要說話,就聽綠茗那小子在前面叫了聲三公子。
他抬頭看去,正見一行人從月門處過來。
為首之人仙玉之姿,眉目尤為好看,身上披了一襲雲色狐裘,發如墨瀑,唇色嫣然,遠遠望去,朝霞映雪,冰清玉質,不似人間色。
遙沐勻傻愣愣地盯著看,被墨卿一撞,才回過神來。
“作甚麼?”他氣惱不已,一眼刀殺過去。
墨卿漫不經心地道:“看能看,千萬別思之如狂了,這人你思不得。”
遙沐勻臉紅耳熱,氣得額上青筋都爆了出來,正待發作,紫流煙一行人已到了近前,他腮幫子鼓了鼓,一下泄了氣。
紫流煙看了看人,目光落到墨卿身上,眸淨似水,微微一笑,那份清雅淡泊一如數年前:“九弟,別來無恙。”
墨卿見他帶來的侍從手上捧了不少食盒、禮盒,心知他是來看玉晚清的。紫流煙留駐洛城,人在千裡外,心意卻從未斷過,逢年過節,玉晚清這少不了他派人送來的東西,大多是些越地名產,不貴重,卻最稱玉晚清的心。
“三哥有心了,又來看我娘親。”他笑笑,言辭間少不得有幾分尷尬。
“應該的,玉夫人近來可好?”紫流煙目光寧和,問得亦平常。
墨卿心裡不自在,不欲多待:“三哥進去坐吧。我娘親時常提起你,見你回來,定是十分高興。”說罷,告辭一聲,招呼了遙沐勻和慕容卿和就要離開。
“墨卿!”紫流煙在後喚了一聲,神色間欲言又止,但到底什麼也沒說,帶著人徑直往相思苑去了。
墨卿走了兩步,又突然頓住,回頭望了眼,猶豫半響,對遙沐勻道:“你和卿和先回去。”說完,轉身追了上去。
遙沐勻不善察言觀色,直覺卻是靈敏,他皺皺眉,納悶道:“他和那紫流煙是怎麼回事?古古怪怪的……”
慕容卿和亦回頭往相思苑的方向望過去,倏然冷笑道:“他喜歡紫墨卿。”
“啊?”遙沐勻愣了愣,等明白過來,頓時張嘴結舌,話都說不利索了,“你、你怎麼知道?”
慕容卿和冷冰冰地睇他一眼,拂袖就走。
遙沐勻眉尖跳了下,回頭欲問綠茗,綠茗何等精乖,還沒待他發話,拔腿就追著慕容卿和去了。
****
紫流煙在玉晚清那坐了片刻,便起身告辭。
出了門,卻見一人正候在階外,意外之餘,百感交集。
他佇立半響,心思難名狀。
道上積雪未褪,那一襲紅衣映著白皚皚的雪,回眸一瞥,那般眉目豔得煞人。
“三哥。”墨卿立在階外,風拂花枝,衣袍上落了細細的碎雪和梅花,花映人面,風流透骨。
紫流煙笑了,揮退緊跟其後的侍衛,慢慢走過去:“九弟陪我去梅園走走吧。”
墨卿遲疑了下,許久才應了聲好。
梅園裡,紅白交映,冰清玉質的花骨埋在綿綿香雪中,只堪歎絕塵顏色。
墨卿欲說什麼,唇動了動,卻又是無言。
紫流煙伸手折了支梅花,花枝上細雪紛落,梅遜雪色,雪卻輸梅一段香。
他笑歎道:“墨卿,你真是什麼都不記得了啊……”
墨卿沉默須臾,淡淡道:“三哥,太沉湎於過去,只是徒增傷感罷了。”
紫流煙頷首,似有釋然:“你說的對,往者已矣,是我不該太執著……”
墨卿頓了頓,憶及往事,不免自責:“我誤了你三年。”
“都過去了,”紫流煙神情很淡,靜靜道,“即使沒有那事,我還是要去洛城的,父親只是讓我去的更為順理成章,不叫人起疑罷了。”
墨卿錯愕了一陣,抿唇道:“你是想說,在父親眼裡,我們皆不過是任他拿捏的棋子麼?”
紫流煙微笑:“你不瞭解他,除了紫家,他什麼也不在乎。”
“在你眼裡,或許如此,”墨卿深吸了口氣,慢慢道,“但我看到的,和你不同。”
“你看到的?”紫流煙回過眼睛,那神情有些哀傷,“你根本什麼也沒看清。他或許在乎一人,但那個人,絕不是你。”
墨卿僵在那,一言不發,臉色也是極古怪。
他閉了閉眼睛,慢慢靠到了梅樹上,扶著額頭失笑道:“三哥,我知道你找我幾回了……”
“但你一次也不肯見我。”紫流煙走過去,靠到了他背後。
“你想對我說什麼?”墨卿勾著唇,眼睛裡落著梅花的影子,這又讓他想起了紫君羽,想起那唇齒間令人迷醉的冷香。
“年後隨我回洛城吧。”紫流煙仰起頭,淺淺微笑,“玉夫人已經應允了。”
墨卿安靜了下:“我不想走。”
“洛城很好。”那人眼睫深濃,在眼下暈出優雅美麗的青影,“玉夫人說你生了爭鬥的心思,她為你心憂。”
墨卿笑道:“何謂爭?何謂不爭?不過是想為自己留個立足之地罷了。”
紫流煙道:“這話不錯,但真是為自己麼?”
“不然呢?”墨卿反。
紫流煙瞧了他一陣,歎息道:“你就那麼想留在父親身邊?”
墨卿錯開了眼睛,微微笑道:“那你呢?放棄了麼?”
紫流煙眼光閃了下,唇角微挽,卻是苦笑:“何其難。”
“是啊,何其難……”墨卿仰頭望天,陽光從梅枝間斜漏而下,疏影在眉目間籠了一重又一重,他喃喃道,“留是難,不留也是難。”
紫流煙靜默了片刻,道:“別再陷下去了,他不值得的……”
墨卿直起身,蹙眉問他:“你到底想說什麼?”
“說什麼你也不願聽,”紫流煙目光放遠了,看那一樹豔梅,幽思浮隱,“但縱是不聽,也不該不知。”
墨卿看著他,眉頭深鎖起來,若有所思。。
對方微微一笑,回首看他,那眼裡透了幾分浮涼色:“可還記得百丈漈斷陌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