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八

　墨卿聞此一言，退了數步，倚著青木大笑起來，眼睛笑盈盈地望著對方，卻忍不住微微搖頭。

　相貌雖是百般相像，終究不是一人……

　當年，他也曾以同樣的話來調侃歐卿和，怎奈溫文爾雅的歐公子風流盡顯，反倒將他一軍。

　歐卿和說：“我既佳人，那佳人邀君不問流年，雙宿雙飛過一生，你願意麼？”

　那時正是雛鷹待飛之際，他蓄勢待發，十年謀劃，步步為營，為得就是一朝傾覆墨氏大廈，怎麼可能會退？縱是患難與共過的知己，也難動他半分決心。

　如今想來，前塵往事，俱是煙雲。得之如何？失之又如何？明珠在側，不見其芒，是他眼瞎麼？但蕭筱然當初灼灼其華，自也不是路旁的鵝卵，拾之即得。這麼多年，夢回輾轉間，難免仍會想起這些人、這些事，歐卿和之深情，蕭筱然之不堪，愈想，愈禁不住想自問，他那一世，是否真的有錯？若有錯，這輩子可還會重蹈覆轍？

　墨卿看了看天色，時候已是不早，西山日落，林翳間更顯幽靜，飛鳥漸次歸林，撲簌簌的響聲不絕於耳。他略一沉吟，道：“走吧。這裡已是南山林苑的週邊，時有巡邏的兵士來往，想來那些人再有耐心，也該離開了。”

　慕容卿和沒答話，在原地立著也不動。

　墨卿走了兩步，見他未跟上，回頭笑道：“還不走？天要黑了，你莫非想在這荒郊野外過上一宿？”

　慕容卿和看著他，眼神疏冷：“你我素不相識，憑什麼要我跟你走？”

　墨卿微怔了下，隨之扶額而笑，兀自喃喃了句：“我倒是忘了，你非故人……”

　對方顯然聽清了，眸光一閃，扭開頭冷哼了聲。

　墨卿見他似有不快，心下覺著有些好笑，又走了回去：“慕容公子雖非故人，但卻叫我有一見傾心親如故人之感，緣分二字端得奇妙。”

　“在下紫墨卿，舐筆和墨的‘墨’，卿本佳人的‘卿’。”含笑瞟他一眼，“慕容公子縱認不得我，我對慕容公子卻是慕名已久。”

　話音剛落，頂上枝葉簌簌響動，吱的一聲，一道雪影竄了下來，直撲肩頭。

　墨卿一驚，所幸他未出手太快，僅僅是將它截了下來，沒順手摔出去。

　小雪貂被他拎在手裡，四肢亂蹬，吱吱叫得頗淒慘。

　“原來是你這小畜生……”墨卿舒了口氣，食指一屈，在它腦門上重重彈了下，瞧著它笑道，“下次再這麼莽撞，你小命就沒了。”

　“這是我的貂。”慕容卿和忽然開口。

　“是你的貂。”墨卿抬首，勾起唇笑，話卻只說得三分明朗，“若是沒它，你我的緣分倒是淺了。快走吧，再不回去，賀蘭先生怕要對我失望了。”

　慕容卿和盯著他看，眼睛裡那一晃而逝的也不知是什麼，忽又冷冷哼了聲，扭開頭，風吹衣動，臉側的髮絲軟軟拂過眼梢：“我腳葳了。”

　墨卿：“……”

　薄暮籠罩，落日煙華，滿山風景如畫。

　但此際，縱是天山瑤池之景，墨卿也沒心思去欣賞了。

　他帶著慕容卿和一路掠出密林，他雖不是什麼文弱小子，也算不得養尊處優的主，但挾著人練輕功，他還真有點扛不住。

　一出密林，他就將慕容卿和放下了，又四處找了找，吹了幾聲口哨，賀蘭家的那匹馬竟還在，棗紅色的大馬剽悍神駿，噠噠地從林子裡飛奔而出。

　那際與人動手，他在馬臀上重重一拍，將它放跑了。當時見它撒蹄子奔得飛快，只以為受了驚嚇，沒想到這馬還是受過訓的，頗懂人性，便是換了他這個臨時主人，竟也聽話的很。

　墨卿高興地拍了拍馬首，又替它把頸上的鬃毛理順了：“馬兒啊馬兒，你真是聰明又乖巧，還在這裡等著爺回來。”

　慕容卿和看看那馬，又看看他：“傻人，不過是匹馬，你與它說話根本是對牛彈琴。”

　墨卿也不介懷，隨口道：“馬也好，牛也好，需要它的時候切莫苛責於它。贊它兩句又如何，你待他無惡意，它便能與你親近。”

　慕容卿和沉默半響，忽然冷笑：“原來如此，因為你有求於我，所以才‘一見傾心親如故人’？好個‘口有蜜，腹有劍’。”

　墨卿一怔，覺察此人心性偏激，也懶得辯駁什麼，伸手欲扶對方上馬：“走吧，此地不宜久留。”

　熟料對方腳下似生了根，動也不動，湖藍的眸子冷冰冰地瞪著他，見他手伸上來，突然一巴掌摔上去，氣極道：“你滾！”

　墨卿措手不及，結結實實挨了一下，嘴角抿了抿，揚手就要一掌扇回去。

　但目光與對方那雙眼睛一觸，竟再下不得手去。

　手指狠狠一捏，將人攔腰一抱，翻身躍上馬背，韁繩一提，駿馬“噅噅”昂首兩聲嘶鳴，揚蹄賓士而去。

　紅衣迎風一展，豔若流霞，在青山濃翠間尤為扎眼。

　青涯帶人搜林而出，正見一騎揚塵奔上官道。

　“九公子無恙！”青涯一聲呼喝，立即揮鞭催馬，“走！回城！”

　墨卿一路上打馬飛奔，馬背上風聲呼嘯，初時他還費心慕容卿和會不會趁機給他來兩根毒針，沒想到那人還端得安靜，窩在懷裡莫說動，吭都沒吭一聲，只是那臉卻白得厲害。

　到了賀蘭府門前，墨卿將他放下馬，對方竟腿一軟，差點跌下去，所幸賀蘭無瑕那小書童早早候在門前，眼疾手快地扶了一把。

　易生瞪大了眼，憂心忡忡道：“這是怎麼了？是不是受傷了呀？”

　墨卿也未下馬，瞧了兩眼，見慕容卿和腿軟的模樣，心下多少有些懷疑這人騎不得馬。終究也未多說，只淡淡道了一聲：“他腳葳了，你小心著些。”

　慕容卿和臉白了一陣，卻又突然紅了，仰頭瞪他一眼，勉強叫易生扶了進去。

　墨卿騎在馬上，拉了拉韁繩，正欲離開，忽聽慕容卿和的聲音道：“過兩天我會去找你。但你千萬記好了，你有所求，我亦要有所得，我從不白白施捨人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