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
墨卿慢慢步出梅園,心不在焉地往玉晚清的相思苑去。
百丈漈斷陌崖……
紫流煙所言,到底是真是假?當年紫君羽真的下了格殺令,所以才令紫墨卿喪生在了斷陌崖下?
“九公子?”離燭見他去而複返,有些驚訝。
墨卿揮揮手讓她下去,在門前徘徊了一陣才進屋。
玉晚清挑簾出來,肩上披了件狐裘斗篷,正是要出門的模樣。
“卿兒?”她愣了下,花顏玉容,鬢邊斜簪釵頭鳳,低低笑歎一聲,迎上前道,“怎又來了?流煙走了麼,方才見你們一起出門的?”
“三哥回去了。”墨卿收斂了心緒,臉上不見異色,扶她坐下道,“娘親這是要上哪?”
“你來來去去的,平日可不見你這麼勤快。”玉晚清似嗔似笑地覷他一眼,伸手解了身上的斗篷,“雪夫人邀我去她那裡坐坐。”
墨卿點點頭,與她閑說了幾句,似不經意地,忽道:“娘親,我見過月叔了。”
玉晚清一怔,慢慢變了臉色:“你說什麼?”
“清風明月苦相思,落花時節又憶君。”他頓了頓,“那人是月叔吧?”
玉晚清失神片刻,忽又似夢醒一驚,抓住他的手問:“你何時見過阿月?怎不與我說?”
墨卿避重就輕:“那日有人故意引我出城,我到了百丈漈,見了人才知是月叔。”
“百丈漈?”玉晚清緊緊攢緊了手指,唇上胭脂色褪,透了抹灰,“他竟又引你去百丈漈……”
墨卿看看她,試探道:“那個斷陌崖……”
玉晚清盯住他,柔婉眸子漣漪倏急,好半晌才苦笑道:“就是你當年失足跌落的地方。”
“失足?我是失足才跌下去的?但月叔說……”他故意看了一眼對方。
“他說什麼?”玉晚清憶起當年之事,一時恨起,溫婉的眸光生了幾分尖銳,“當年就是他把你劫走的!”
“娘親是說……”墨卿想起玉晚清曾與他提起的舊事,江南芳春,柳堤旁,紮紙鳶,戲船娘,阿月阿月,竟未想當年之事竟與他有關,“是月叔把我推下斷陌崖的?”
“我不曾親見,但……”玉晚清輕喘了喘,闔眸半晌,待心緒平靜了才又道,“阿月為人偏激執拗,那際他作刺客夜闖紫府,受了我一劍,恨極之下趁機將你劫上了斷陌崖。”
墨卿抿了抿唇,低頭一笑,輕輕道:“或許是……不肯放他生路,才逼得他想玉石俱焚。”
玉晚清正思量間,心緒浮起又落下,一時未聽清:“卿兒你說什麼?”
墨卿抬起頭笑笑,立身道:“我陪娘親一起去芷蘭閣吧。”
“卿兒,”玉晚清蹙了眉,神情似有不安,“阿月到底和你說了什麼?”
墨卿笑道:“月叔什麼也沒說,只贈了我一首‘十面埋伏’。”
“十面埋伏……”玉晚清喃喃低語一聲,晃神幾許,倏然苦笑,歎息道,“阿月他……娘親傷他甚深,他又是不知回頭的人,他既露面,定不會無所作為的,卿兒你……”
“我會小心的,娘親無須擔憂。”墨卿寬慰她道。
玉晚清點點頭,卻仍難釋懷,眼底深深濃濃的,似籠清愁:“是娘親對不起你,若非糾纏那些舊事,你又怎會隨我流離,捲入是非中?”
墨卿接過斗篷,隨手一展,輕輕替她披上身:“但若無娘親,又怎有紫墨卿?我既身為人子,自該擔起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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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節花蔭未濃,唯有寒梅一枝獨秀,任憑群芳妒。
晌午時分,幾人圍爐焙酒、亭台之上賞梅看景,正愜意時,苑內的僕役來報,道是遙大人帶了位陸先生正在廳內相候。
遙沐勻不耐煩,隨手砸了只空酒壺過去:“候什麼候,叫他們過來!”
墨卿眼疾手快地接了酒壺,揮退那僕役,轉身笑道:“我去看看,陸先生既來,想必有事。”
遙沐勻哼哼兩聲,心下早把那姓陸的劈了好幾刀。
慕容卿和道:“我和你同去,陸庭玥的眼睛,我已有醫治之法。”
墨卿驚訝地看看他,欲問,卻又止,點點頭道:“也好。”
遙沐勻見狀惱了,砰地一砸桌:“你們都走,留老子一人與西風對飲嗎?”
綠茗撲哧一聲笑出來
墨卿亦笑:“不是看花時節,且隨西風一醉,也是風雅韻事。”
“風雅個屁!”遙沐勻昂然起身,三分醉意七分醒,怒上心頭,“老子一道去!等回來,你自罰三百杯!”
墨卿挑挑眉,自若道:“無懼你。”
遙沐勻哼哼冷笑。
遙影然與陸庭玥烹茶談笑間,幾人已到了門前。
墨卿隨手揮退侍婢,只留了綠茗和陸清在外守著。
遙沐勻一腳踏進屋,惡聲惡氣地道:“五弟,你和父親不是去宮裡了麼?”
遙影然微笑:“你下朝便不見人影,若非我與父親好言相說,二哥你還有閒情圍爐焙酒?”
遙沐勻自知理虧,卻又拉不下臉,哼了一聲,坐下道:“中宮規矩多,我不自在。”
遙影然歎道:“就算二哥你不想去看皇后,清揚亦在昭陽宮,你連她也不去看看嗎?”
遙沐勻怒道:“當初染妹進宮,我就不贊同,現在又把小婉兒送進宮,我們遙家人能戰死沙場,卻不能老死宮中!”
“二哥!”遙影然皺眉,“皇恩詔令,豈容你贅言?”
遙沐勻一時語塞,別開臉,悶悶不吭聲。
墨卿亦歎息。
曾聞皇后未嫁時,亦是馬上胭脂,巾幗不讓鬚眉,無奈一朝得侍君王側,不見玉顏空流水,縱登樓遠眺,目之所及,也不過那紅牆宮瓦一庭春。更何況,羽氏式微,遲早要變天,到那時,身為廢後,又當何去何從?
遙影然似也不願就此多說,笑了笑,對墨卿道:“晉國公府設宴之事,你可知曉?”
墨卿點點頭:“皇帝病榻難下,諸事皆交由我父親了。”
“不錯,今日朝會亦由晉國公一人主持。”遙影然沉吟了下,又道,“二哥可與你說起早朝之事?”
墨卿看了眼遙沐勻,笑道:“你是說策問考核?”
遙影然頷首:“朝廷歷來皆以察舉為制,文官武將,凡入仕,皆要有人舉薦,這些來京使臣都是各州郡有望擢升的人選,自然也有舉薦擔保之人。”
墨卿想了想,道:“聽說你去吏部備案了?莫非是看出了什麼端倪?”
遙影然不答反問:“你覺得有何端倪?”
墨卿一笑:“被貶外流之輩,推舉人若非景王,那也是景王朋黨。”
遙影然道:“確有幾個是景王的人。”
墨卿甚奇:“那還有誰?”
“你大哥紫宇湛。”遙影然唇角抿笑,深看他一眼,“晉國公此舉,你如何看?”
“如何看?”墨卿支頤微笑,“既是相逼,又是試探。”
遙影然問:“怎麼說?”
墨卿隨手倒了杯茶,卻也不喝,只在唇邊流連:“我大哥本性驕傲狂妄,目無下塵,不可一世,但如今,你覺得他如何?”
遙影然仔細回憶了下:“一身傲氣收放自如,可進可退,已見城府。”
“不錯。”墨卿輕眯了下鳳目,“想當年他未出珞都時,對我甚為挑釁,如今卻也能裝幾分兄友弟恭的模樣了。”
遙影然略一琢磨,慢慢道:“紫宇湛常駐洛城,他如今之勢力恐怕已不容小覷。”
墨卿憶起紫流煙那時說的,不由冷笑:“確實不容小覷。早在當年,我父親已叫人盯住了他,他之一舉一動想來盡在掌握。”
遙影然眸色沉斂,忽又一笑,似有深意:“若真如此,今日之事只怕叫他坐不住了。”
墨卿看他一眼,低下頭兀自沉吟。
遙沐勻左右看看,閑得無聊,捏了捏手指道:“朝堂之事我不在行,但若是陣前相見,管他是誰,老子定殺他個片甲不留!”
墨卿笑了聲,斜挑眼梢望過去,戲謔道:“若對手是我,誰把誰殺個片甲不留,這可難說。”
遙沐勻沒料到他這時候還跟自己抬杠,立馬拍桌瞪眼:“你想打,老子偏不打!”
“好了,二哥,”遙影然搖搖頭,無奈道,“不過玩笑話,你當什麼真?”
遙沐勻冷哼一聲,起身道:“老子饑腸轆轆,先去用飯了!”
墨卿笑歎道:“二哥哥,你還真不見外。”
遙沐勻一咧嘴:“那是自然,自家人見什麼外?”
墨卿見他出了門,忽然想到慕容卿和也沒用飯,便轉了頭,對才坐下的冷美人道:“你朝食未用,不如也去吧。”
慕容卿和抬眸看他一眼,唇角抿出了些許柔和之意,他搖搖頭,又望向陸庭玥:“方才我已將醫治之法說與他聽,不過他寧願要兩條人命。”
墨卿愣了愣,一時沒聽明白。
陸庭玥淡淡一笑:“公子好意,陸某心領了。不過這雙眼誤人誤己,不要也罷。”
慕容卿和不冷不熱地道:“隨你。我欠你兩條人命便是。”
陸庭玥搖頭笑道:“公子真是執著之人。”
慕容卿和冷眼相看:“你為我測過兩字,我便欠你兩條人命,只有公平,何來執著?”
墨卿有些好奇他測了何字,但想了想又作罷,端茶飲了一口,抬頭問遙影然道:“你方才提起設宴之事,莫非是有何不妥?”
遙影然轉頭看了眼陸庭玥,道:“明日雖說是群臣宴,卻實為宴請西曜來使。”
“西曜?”墨卿吃了一驚,“西曜不是和柔然王庭結盟了麼?”
陸庭玥平靜道:“曜主即位不久,根基未穩,想是不願與北珞交惡。”
遙影然點頭:“不過這使者,于陸先生卻是來者不善。”
“來者不善……”墨卿思忖了下,“莫非是那廢太子?”
遙影然抿唇而笑:“正是鳳翎王冉敏之。”
“此事怕要棘手了。”他手指抹了抹嘴唇,望了眼陸庭玥道,“冉敏之親至珞都,想必是對先生的下落已了然於心。他若以來使的身份向北珞要人,只怕到時無人能保先生。”
陸庭玥卻是神色淡淡,舉止有行雲之雅意:“無人能保陸某,陸某亦可自保。”
“哦?”墨卿哈哈一笑,讚賞道,“不愧是陸先生,閑敲棋子,處變不驚。”
陸庭玥笑笑,盲目幽沉,冷華泛碧波:“陸某之事尚在其次,倒是有一言,不知當不當說。”
墨卿道:“先生但說無妨。”
陸庭玥輕歎:“今早陸某連蔔三卦,皆不吉利,故不得不登門一趟。九公子近日或有兵災。”
“你說什麼!”慕容卿和臉色倏變,砰的拍案而起。
墨卿倒是無所謂,若無其事地一笑,伸手將慕容卿和拉回來:“先生可否細說?”
遙影然方才也驚了一驚,顯然是不知此事的,他亦追問道:“陸先生,兵災可大可小,還望慎重。”
陸庭玥眸似深潭死水,波瀾不驚:“九公子這幾日可有夢到什麼?”
墨卿想了想,道:“我這幾日總夢到自己騎馬上山,然馬失前蹄,落崖驚醒。”
慕容卿和臉色雪白,眼睛裡波色難平,他便是不懂占夢,亦覺得此夢不好。
遙影然見陸庭玥沉默在那,扶在桌沿的手微微捏緊了:“陸先生不妨一解。”
陸庭玥慢慢道:“馬屬離,離為火。火,禍也。人上山,為‘凶’字。馬失前蹄,人栽倒,此禍起於近,九公子務必提防身邊之人,不可盡信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