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二
遙影然見他二人出門,匆匆跟上去。
“墨卿!”
人尚未走遠,聞聲便駐了足,疏煙淡月,竹雲墮牆,梅下長身玉立,豔骨冷。
墨卿對陸庭玥笑道:“興師問罪的來了。”
陸庭玥笑而未語。
遙影然幾步走過來,俊眉深鎖:“墨卿,你怎麼把陸先生帶來了?”
墨卿瞥他一眼,三分戲謔,七分泰然:“如何不能?”
遙影然眉皺得愈深:“你不是不知道曜使……”
墨卿眉毛一揚:“陸先生正有此意。”
遙影然怔了下,看了看陸庭玥:“莫非陸先生是想與鳳翎王見一面?”
陸庭玥微笑:“遙大人果然慧極。”
遙影然沉思片刻,搖頭道:“此乃險棋,不好。”
陸庭玥卻道:“一險可博萬利。”
墨卿深以為然,勾唇笑道:“他山之石,亦能為錯,如何不好?”
遙影然看他一眼,忽壓低了聲問:“你對你二哥是不是另有想法?”
“另有想法?”墨卿笑了聲,故作不懂,“此話怎說?”
遙影然擰眉:“我見你將陸先生引薦于你二哥了。”
墨卿隨意道:“不過恰巧遇上了,何來引薦?你多慮了。”
遙影然眉間似有怏怒:“你當我三歲稚子!”
墨卿歎了口氣,往蘭膏明燭的廳堂望了眼:“罷了,此地不是說話的地方,我二哥之事容後再與你說。”
遙影然聞言,心中已是有數,沉默了會兒,點點頭:“陸先生昨日之言,你思透沒有?別大意了。”
墨卿哂然一笑:“福禍相倚,靜觀其變吧。”
遙影然抿了下唇道:“你大哥對你多有芥蒂,晉國公逼他之舉,不知會不會叫他遷怒於你?”
“即便不遷怒,他也饒不了我。”他挑起唇,眉目穠麗,卻笑得涼薄,像那夜雪堆出的冰錐,冷冷的刺人骨頭,“我傷長公主一事,他不回來便罷,回來了,你以為他會讓我好過?”
遙影然似也想到了這點:“你既知道,當初怎不……”
“怎不三思而行?”墨卿冷冷一笑,浸在烏濃夜色裡,眸盡處,疏煙淡月,一株雪,“有些事能忍,有些事非還不可。時間不早,我先送陸先生回去了。”
目送他二人離去,遙影然無可奈何的一聲歎。
他總告誡他二哥強極則辱、至剛易折,然紫墨卿又何嘗不是?慧極必傷,情深不壽……紫墨卿自認寡情薄意,其實最是深情,入了心,誰都放不開……
相思苑內,半規冷月,露華濃。
花燭凝淚,淡淡的煙,淡淡的灰,淒清了一窗琉璃色。
玉晚清靠坐在軟榻上,心不在焉地端了手邊茶碗,美人如玉,隔在雲端,寂寞如花不勝寒。
“夫人,茶涼了,奴婢再去沏一壺新的。”離燭輕道了一聲,便要離開。
“不用了,”茶碗湊至唇邊,輕輕啜了一口,丹朱的胭脂抹上杯沿,留下一點嫵媚的影,“你還是陪我說說話罷。”
“是。”離燭螓首微垂,淺淺一笑。
“你幾歲了?”玉晚清問她。
“奴婢十五了。”
“十五……”玉晚清唇邊含笑,閉了閉眸,長睫上一抹青影輕輕破碎,宛似思念化了開來,“豆蔻比花嬌的年紀啊。”
離燭腮邊染了些許妃色:“夫人說笑了。”
玉晚清眼波淺淺掠過她,秋水盈波,清婉妍麗:“離燭,你性子溫婉,又知書達理,若給卿兒做妾,不知會不會覺得委屈?”
離燭驚訝地抬了頭,朱唇張了張:“奴婢何德何能……”
“卿兒年歲也不小了,成親是大事,我未必能做的了主,不過有個侍妾先照料著,也能叫我安心。”玉晚清笑笑,“不過你若覺得委屈,那便罷了。”
“奴婢……”離燭斂眸垂目,紅唇輕咬,“奴婢不是覺得委屈,只是身份低微,又姿色爾爾,不足叫九公子垂青。”
玉晚清溫婉道:“不用多慮,只要你願意,卿兒那邊自有我去說。”
“夫人……”紅唇微張,欲言又止,卻終是化作了一聲輕應,“奴婢謝夫人。”
玉晚清拉過她的手,輕拍了拍:“等過些時候,我……”
正說著,侍婢匆匆進屋:“夫人,大人來了。”
玉晚清愣了愣,趕緊下了榻出門相迎。
紫君羽一身雍容清貴,身後跟著離牧,踏過青石小徑,正走到玉階前。
“大人,您怎麼來了?”玉晚清匆匆步下石階。今夜府上宴請群臣,她亦知曉,不過後院女眷,除了玉梨長公主,何人還有那殊榮坐于晉國公身旁?
紫君羽在階前立了會兒,舉步進屋。
玉晚清緊步跟上,正要吩咐離燭去備茶點,便聽屋裡人道:“不必忙了,我坐坐就走。”
“是。”她輕應一聲,揮揮手,將侍婢們都遣退了。
紫君羽坐下,自斟了杯茶,淺淺喝了口,長眉一皺,又放下。冷茶味苦,過了許久,舌尖那點澀意也未褪去。
玉晚清道:“還是叫人新沏一壺吧。”
“不用。”紫君羽細長清冷的眸淡淡掃她一眼,“你也坐吧。”
“謝大人。”玉晚清款款落座,眉目清婉,顰笑間如見江南芳春。
紫君羽道:“近日事忙,一直未得空來看看你。”
玉晚清垂眸笑了笑:“大人朝中事忙,不必記掛。”
紫君羽沉默了會兒:“一晃這麼多年了,我不知你對當年之事到底釋懷幾分……”
“大人,”玉晚清忽然打斷他,閉了閉眼睛,眉目間流出些疲累,“過去了便過去了,多提無益。況且,晚清已經忘了……”
“你沒忘,”紫君羽神情淡漠,眼底清波微晃,幽灩冷情,“我也沒忘。”
猶記當年小池疏雨,清荷初綻,江南煙橋柳細間,一柄紫竹傘輕舉。扁舟挽,芷蘭岸,輕煙細雨下,三尺長劍龍嘯九天,展顏一笑醉繁華,一世清觴落煙雨。
驀然回首,卻已是風流雲散,伊人零落,寂寞千秋。
玉晚清面有淒色,唇色抿得發白,死死攥緊了手指:“大人,你到底想說什麼?”
“當年我答應你,卿兒只入紫家門,不涉紫家事,”紫君羽指尖輕輕摩挲著杯沿,容色冷淡,“如今,我改主意了。”
玉晚清震驚抬頭,瞪著他,聲音都發了顫:“……當年說好的。要不是蓮兒、要不是他……”
“要不是他求你,紫墨卿現在就不姓紫,”紫君羽清媚的眸細細眯起,“你是不是這個意思?”
玉晚清白著臉,眼角似有淚,卻又流不下來:“為什麼要這麼逼我?”
“你一直絆著他,才是誤他。”紫君羽冷然起身,淡唇抿得薄情。
“我絆著他,我絆著他……”玉晚清掐著手心,淒然一笑,慢慢問他,“當年若不是我放手太快,蓮兒會死嗎?他會死嗎?”
紫君羽平靜如斯,冷冷看著她,突然一拂袖,轉身離去:“卿兒姓紫,不姓玉,他既有心,我自當助他。”
“那是我的孩子!”玉晚清抖著唇嘶喊一聲。
“由不得你。”
玉晚清欲起身,聞言身子一晃,又跌了下去,抓著扶手呆呆地不知憶起了什麼。
苑內海棠未回春,西風凋碧,枯藤老樹映上窗紗,殘雪未融,一抹冷意悄然入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