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床上之人眼簾輕微地翕合了下,卻仍是叫心細的小婢瞧見了。
“……啊,醒了醒了!快去請杜太醫!”守了幾日的小婢頓時喜極而泣,大聲呼人。
眼前的一切漸漸由模糊變清晰,暗紅羅紋的蟬翼錦帳,雕鳳鏤花的床榻,雲母屏風上修竹掩映花蔭春深,淡淡漏進長窗的天光投出了半室梅蘭君子的鏤花疏影。
床下跪著的人錦繡羅裙,黛眉秋目,眼睫上淚痕未幹,容貌極是嬌俏。
墨璃怔了半晌,頓生茫然,但他頭痛欲裂,一時也沒心思細想,只動了動唇,乾澀地出聲道:“……水。”
小婢見他開口說話,又驚又喜,應聲不止。
就在這際,外面一陣嘈雜,零零落落的都是腳步聲。
小婢奉茶過來,門簾處恰是珠玉相撞,晶瑩剔透,有人一步跨進屋,見狀大聲叫道:“不可!不可進水!”
小婢聞聲,立時有些不知所措。
墨璃口乾舌燥,腦中又渾噩不清,聽人一喝,只覺心生厭煩,隨手撈過茶碗,一口灌下。
茶水沁入唇齒,嗓子一陣爽淨滋潤,但還未待他喘口氣,臟腑突然翻江倒海起來,焚心欲嘔,喉口一甜,忍都忍不住,方及捂嘴便嘔了口血。
奉茶的小婢乍見,忍不住失聲驚叫,腳下一絆,磕倒在地。
方進門的杜太醫亦是大驚失色,緊忙喚人來,吩咐小童備好金針,自己急上前切脈。
老太醫診脈診得直扼腕,眉毛擰起,一個勁地搖頭嘮叨:“……這可怎麼好?怎麼好啊?寒毒入體,陽炎焚心,身體已垮了大半,這剛剛醒,怎好大口進水呢?”
小婢伏在地上,抽泣兩聲,頓又掩面大哭。
墨璃意識不清,聽那聲音更覺煩躁難忍,不由大怒:“……都閉嘴!”
杜太醫聞言一駭,噤聲是噤聲了,心下卻腹誹不已:早聞紫家九公子年貌小,卻最是頑劣難教,仗著紫家榮寵,紫相偏袒,早無法無天慣了,可窺一斑啊可窺一斑……
但見對方小小年紀,疼得蜷作一團,身上冷汗濕透重衣,卻仍是一聲未吭,心下又止不住有些唏噓:虎父無犬子,這話亦是不假啊不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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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晚清進屋的時候,杜太醫施針已至末處,上了年紀的老臉汗涔涔的。
“卿兒!”女子緊走幾步,手指攥著絹巾,眼中又驚又怒,問身邊的侍婢道,“怎麼回事?方才不是說醒了麼?”
“這……”侍婢也有些著慌,訥訥地說不上話來。
“看杜太醫如何說。”金振玉聵的聲音,比那清貴又多幾分尊嚴氣度。
玉晚清低眉,眼睛瞥向身旁那高貴端麗的男子,他的夫君,他的大人,這珞國最最尊貴與炙手可熱的人物,可談笑指點江山,可冷眼雲翻雨覆的男人。
可是,這樣的人偏偏連兒子也護不住,到底是護不住還是不想護,她不敢深究,亦不能深究……這世上無人能挑釁紫君羽的威儀。
玉晚清什麼也沒說,走近床邊,看了看趴臥在床的少年,顰眉道:“太醫,卿兒的病……”
杜太醫常年在紫府行走,與紫府內的諸位夫人也算熟絡,卻唯獨不諳這位深居簡出、極少露面的玉夫人的性情,此際聽她詢問,自是一點不敢怠慢,連忙躬身回道:“九公子吉人天相,又兼平日不疏習武,底子甚好,如今寒毒已去,陽炎又止,雖是元氣大傷,但小心調理起來,亦不會落下病根,夫人大可寬心。”
“這樣……”玉晚清凝眉幽思,半晌,頷首淺笑道,“有勞太醫費心了。”
“不敢不敢,這是下官份內該為之事。”杜太醫受寵若驚,慌忙低頭。眼梢無意間一瞥,恰好瞧見對方低垂的姣美螓首,不禁一呆,只覺得那芳儀姿態清麗卓絕得叫人目眩神暈,連他這半作古的老頭亦有幾分心旌動盪。
坊間傳言,道是紫府玉夫人群芳難逐、天香國豔,又是貌婉心嫻,當真世間一風流奇葩,比當年盛名天下的二美還要豔上幾分。此番一見,果然名副其實,難怪紫家九公子小小年紀便是豔名冠絕珞都,這般看來,有因有緣,竟是理所當然。
替榻上的少年公子除了金針,又開了幾帖方子讓人準備湯藥,事無巨細樣樣吩咐到位,一番忙活,直累得他老人家一身骨頭幾欲散架。
事情完了大半,剛踏出漆雕鏤花的小月門,卻見外間小廳上紫家大人坐那慢品清茶,清姿如臥雲餐雪,雅致似蘊玉含珠,令人望而垂目。
杜太醫心下微驚,急忙躡步而上,恭恭敬敬地拱手作揖:“紫相安好。”
對方隨意應了一聲,淺淺抿著茶,淡聲道:“坐。”
杜太醫得這番禮遇,卻愈發覺得坐立難安:“下官惶恐。”
紫家大人一雙清眸不見喜怒,放了茶碗,道:“九公子的病症,不知有何說法?”
杜太醫驚了一下,下意識地抬頭。
“本相幼子可是得了‘失魂症’?”搭在案上的手指輕輕一叩,面容清冷的紫相轉過眼睛看他。
“‘失魂症’……”杜太醫愣住,頗有幾分莫名,想了想,又不由心生揣測,“這……”
紫君羽臉色素冷,慢慢道:“九公子受驚過度,連人都認不得了,杜太醫可要用心地治。”
這下杜太醫是聽明白了,這紫相是要……是要九公子得“失魂症”,而且還必須病得連人也認不得……
杜太醫額上的冷汗涔涔又下來了,垂首道:“這、這‘失魂症’……在醫書上確有所記載,微臣看九公子的病狀,倒是有幾分相像,微臣必當盡力、必當盡力……”
睜眼說瞎話,真真的睜眼說瞎話啊。杜太醫告退出門,用衣袖拭了把汗,心裡盤算著何時告老還鄉去,活了大半輩子,總明白什麼時候該知趣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