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六

　北珞兵驍勇善戰，早是威名赫赫，連悍勇聞名的大漠戎狄亦不敢小覷，一眾柔然武士看到手持金戈強弩的北珞兵沖進來，不免人人色變，露出驚怯之意。

　魚貫而入的玄甲兵士以雷厲之勢迅速將地道封了個水泄不通，又有護衛隨從列隊兩側，肅容以待，英武高俊的青年統領大步跨出，一揚手，弓箭上弦，蓄勢待發，冷颼颼地直透骨頭。

　墨卿一見來人，已知後面還有誰，心頭震動，百感交集，動了動唇，喉嚨也乾澀起來。

　青涯自也看到了他，愣了愣便低了頭，看神情並不太意外，側身退了步，作恭謹狀。

　紫君羽自人後緩步踏來，寬袍廣袖，一身疏淡冷清，微微一拂袖，負手而立，高貴端麗的容姿即便在這種地方仍是不去分毫。

　他目光慢慢掃過，冷冷的眉，冷冷的眼，如有實質的威壓頓迫得人心沉沉，忍不住繃緊了神經。那目光在墨卿身上頓了頓，又滑過玉晚清，玉晚清心頭一悸，惘然相望，那一刻，似難呼吸，眉黛微蹙，唇也咬疼了。

　就在眾人屏息注目之際，紫君如身骨僵硬如鐵，一雙眼睛穿過重重暗色直黏在那人身上，神情似悲又似喜，火光躍動，映出了她濕漉漉的臉，墨卿正詫異，這人突然不管不顧地向外撲出去，令他駭然一驚，所幸收劍及時，未傷她性命。

　既是紫家的小姐，在紫君羽面前，他多少有些顧忌，但這身份，旁人卻是不知，領命戒備的弓箭手一見有人靠上來，手中弓弦立時又繃三分，只待一聲令下，箭矢齊發。

　那邊茹夜臉色大變，欲上前，卻被兵士圍住，動彈不得，不得已嘶吼一聲：“紫君羽，你不能傷她！”

　“放肆！”青涯一聲怒喝，即命人將他拿下。

　一眾柔然武士正護在周圍，見狀不甘束手就擒，雙方齊齊拔出刀來，刀光互映，劍拔弩張。

　紫君羽眯起眼睛遠遠看了眼，那涼薄的眼神叫人心頭一凜，然那踉蹌而來的人卻渾似未覺，眼裡難容他物。

　“哥……”紫君如張了張嘴，這樣叫著，卻沒有聽見自己的聲音，呼吸裡都是塵土的味道，哽住了喉嚨，嗆得眼睛泛酸。

　前方弓箭手寸步不讓，近旁侍衛又鏗然拔出半截長劍，威勢直迫人眉睫。

　紫君羽臉上沒有什麼表情，忽然一擺手道：“讓她過來。”

　侍衛雖是驚訝，卻不敢多言，沉聲領命，俐落地讓出道來。

　紫君如跌到地上，伸著腕骨細瘦的手，吃力地仰起臉來。

　明亮的火光照到身上，那人容華尊貴，宛若塵外孤標的天上月，她呆怔半晌，恍惚間迷茫無措了，手慢慢地、慢慢地捂上臉，喉間“咯咯”打著顫，突然一聲尖利的嘶叫，人伏倒在地，手指纏著頭髮，狠狠揪扯。她恨，她恨……

　金線鉤銀的錦靴一步一步踏到眼前，衣擺之上微微沾了塵土，然那風姿仍是清若皎月，不似人間色。

　紫君如蜷縮作一團，臉埋進了塵埃，整個人似那秋夜裡將頹的紫藤葉，簌簌瑟瑟地抖著，抖在風裡，一夕夜雨，碎成了點滴。她害怕了，後悔了：“不要見了……我不要見了……不要見了……”

　“抬起頭。”火光斑駁，自上籠下，疏影半掩了那尊貴顏色，叫人看不真切：

　地上的人渾身一抖，僵硬片刻，終於還是被那聲音蠱惑了，情難自禁地抬起臉來。

　睜大了眼眸那般望著，眼睛裡映出了那人的模樣，猶是盛年風姿，容華正錦。而她……

　紫君如抖著手摸到自己臉上，怔了半晌，眼睛忽然被刺痛了，淚水止不住從眼角滑下，濕了滿腮，只聽她顫聲囈語：“毀了，什麼都毀了……”

　紫君羽皺起了眉，看她許久：“小如？”

　“小如……”血肉模糊的心傷結了痂卻是未愈，叫人輕輕一扯，又撕裂開來。

　紫君如緊緊按住自己的胸口，難受地抽著氣，一瞬間，又仿佛身臨了當年的大火，喉嚨疼得厲害，連呼吸亦不能，她捂著臉吃吃瘋笑：“小如早死了，你不知道嗎？我是一隻鬼，一隻連人也見不得的地下鬼！”

　紫君羽伸手將她拉起來：“既是死了，又回來作甚麼？”

　紫君如僵了僵，仰起臉，恍惚的神情變得怨毒刻骨起來，她抓住他，喘著氣叫出了聲音：“我為何不能回來？我為何不能回來？害我的，我一個也不會放過！該我的，我要一分分全討回來！”

　紫君羽看著她，皎月清姿不帶表情，冷冷將人交與青涯：“你瘋了。”

　“放開！”她猛地一聲拔尖的嘶叫，掙扎間，又看見了那邊眉目風流的少年，眼神一滯，神情扭曲起來：“玉蓮卿，是你害我！”

　墨卿倚牆抱臂，一身瑰意豔質盡流於眉角風骨，他涼涼一挑唇，終究是未忍住：“是羽容梓想燒死你，要討債也是與他討。”淡淡說著，又垂睫一笑，掩了眼底那太著痕跡的譏誚色，言辭卻是鋒利，“可惜，他已下了黃泉道，陰陽兩隔，這糊塗賬可不好算，若真想一筆一筆地計較清楚，倒不如……”

　“卿兒！”玉晚清嚴厲地喝了一聲，眼神帶了責怪的意思。

　墨卿哼了聲，一撇嘴也覺得無趣。

　紫君如早將那臉恨進了骨子裡，那般不屑一顧地神情愈加刺傷了她眼睛，一時跌進刻骨的仇恨中不可自拔：“我殺了你！我殺了你！”

　墨卿諷刺地笑了聲，沒興致與個婦人再爭口舌之快。

　“郡主，”玉晚清心中有愧，不忍再看，微微別開了臉，動容道，“當年輕狂之過，累郡主一生，我姊弟確實無推諉的餘地。但蓮兒已然不在，凡塵俗事早與他無涉，郡主有怨，晚清擔之，郡主有恨，晚清亦擔之，還望郡主莫再遷怒他人。”

　”住口！”紫君如心結不解，眼睛怨毒地盯著她，“玉晚清，你還有臉與我說話嗎？”

　墨卿臉色一冷，有些惱了：“得寸進尺！”

　玉晚清將他拉住，臉色沉痛道：“是娘親對不住她，是我對不住她……”當年紫家小姐集萬千寵愛，驕橫無邊，待她卻如親姊，心事盡吐於她，而她終究是負了這天之驕女，一紙小箋便將大婚百日的太子妃推向了萬丈深淵……

　“你當然對不住我，你明知我的心思，竟還讓玉蓮卿那賤人勾引我哥！男子亦肯委身於人，豈是下賤可說的！”紫君如瘋笑起來，口中咿咿呀呀地嚼著聽不清的話，紫君羽一巴掌摔過去，一下將人打得沒了聲。

　一眾兵士俯首不敢直視，面無表情地只作不見。

　紫君如捂臉半晌，慢慢回過頭，仍是不敢置信：“……哥，你打我？"

　紫君羽冷漠地看她一眼：“你不要臉，我還要臉。”

　那眉眼模糊在火光裡，濃濃的暗色籠著，紫君如望著望著，忽然癡了，唇動了動，又動了動，卻是哽著喉嚨出不了聲音。

　墨卿自無憐憫之心，只她方才說的那番話，便已叫他厭惡。他忍不住看了看落千寒，怕紫君如的話傷了他的尊嚴。

　塵雪本就有氣，見他望過來，不由狠狠剜了一眼，深厭對方那種有意無意便能勾人魂魄的風流眼神，故意側身擋了他的視線。

　墨卿無奈，知趣地作罷。

　事實上，落千寒琦行獨處慣了，最冷漠於人事，自不會介懷他人目光，實是他多心之舉。但落千寒能生死不顧，尋他到這裡，其實已是生了莫名情愫，偏偏自己還不知罷了。

　那邊，茹夜一眾拔刀相峙，毫無屈服之態，反倒有些異動，兩隊弓箭手看見青涯的手勢，立即朝那邊又圍攏幾分，一撥箭矢亂雨齊發，射倒射死數人，那些柔然武士亦是悍勇不畏死，揮刀劈開箭矢，護住茹夜欲突重圍。

　紫君如驚醒過來，回頭一望，臉若死灰，抓撓著要撲向紫君羽，尖聲叫喊道：“哥，你好狠的心！他是、他是……我的兒子！”

　紫君羽一把抓住她的手，冷淡的唇抿成了涼薄的弧度，冷冷的，滲到了骨子裡：“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不該誅嗎？”

　紫君如呆住了，艱難地動了動唇：“那我又算什麼？你是不是連我也要殺了？”

　“既回來了，就該知安分守己。”紫君羽將人一摔，對青涯道，“看住她。”

　茹夜被逼得幾無退路，冷箭貫肩而過，手中的刀亦拿得吃力起來。

　墨卿冷眼相看，暗道真是風水輪流轉，當初將他們逼至絕地，幾時能想到自己的下場？他冷笑著，忽又覺得不對，昊月至今不露面，總叫他難安。

　“窮寇再追，快撤出這裡！”他突然反應過來，悚然驚出了一身冷汗。如今他們盡在山腹之中，這地道若有什麼不妥，豈非要將他們全葬了？

　但到底，昊月不若他想的狠辣，抑或，他確實小看了昊月的深情。

　一曲琵琶奏殺，眉心點印羽翎的黑衣人不知從何處殺了出來，這些人身法詭奇，叫人捉摸不定，頓叫一眾兵士大吃暗虧。

　墨卿聽那琵琶聲，哀婉之調透著肅殺，頓心如明鏡，他看了眼玉晚清，玉晚清自也聽出來了，頹然往後一跌，叫塵雪扶住了，手指顫抖著攥緊了，面上淒淒一笑，萬般苦澀：“阿月他定要這般迫我嗎？”

　作者有話要說：很快就到舊版的結局了，後面會將第二部的前部分挪過來，當然也有改動。

　好吧，俺承認改動不小，愛恨情仇神馬的都變了，原來的都是浮雲，現在的才是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