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三
變故來得太快,不待人反應,天動地搖之勢已至眼前。
沙石自石縫間簌簌而落,一聲巨響,石室一角轟然傾倒!
不容遲疑,墨卿一劍斬開礙眼的紗幔,急向石門外奔去。
方至門處,一回頭,卻不見玉晚清身影,頓心急如焚。
煙塵舞起,漫過眼睛,玉晚清以袖掩唇,悶咳兩聲,扶著石柱回眸一望,也不知憶起什麼,慢慢停了腳步,眼中秋水纏綿,竟似不舍。
墨卿見她遲遲不出,咬咬牙,擰身沖了回去。
混亂中,一方巨石迎頭砸落,他就地一滾,險險避過。灰濛濛的煙塵迷了眼,呼吸間似有塵土吸入肺腑,磨得人心口窒悶,兼之傷腳在地上一磕,骨裂的痛楚幾乎令他屈膝跪地。氣恨下,劍勢吞吐,劍光周身一繞,將碎石掃出數丈。
他趁勢奔向玉晚清,掣住她手肘急道:“昏君已死,娘親還有什麼放不下的?此地已不能再待,我們快走!”
“卿兒……”玉晚清別開臉,兩行清淚濕了眼角,眸生煙水,那一刻竟是淒苦難言,“此事一了,娘親再無牽掛了”
眼見石室要毀,墨卿緊張得手心冒了汗,以他一身傲骨,真要他死在這裡豈能甘心,一時生了惱意:“怎會沒有牽掛?我活著一日,就不容娘親了無牽掛。”
玉晚清渾身一震,回過眼睛,隔著煙塵望他,摸了摸他臉:“大人說你有高飛遠翔之志,你終有一日是要離我而去的,既如此,又何必爭那須臾之樂?”
聽她語出絕望,墨卿當她一心求死,驚得魂飛魄散,臉色大變。
身後轟然一聲,又是一方巨石塌毀,形勢瞬息萬變,他心急火燎,深吸了口氣,穩住聲音道:“只要安然出去,天高海闊,娘親想去哪,卿兒都會隨你同去。”
玉晚清似有動容,緊緊一握他手,眼中是那煙墨水濛之色:“你真的願意離開紫家?
知她回心轉意,墨卿心下微鬆,見勢緊迫,無暇多想,拉著她往出口去:“但憑娘親做主。”
地底轟然一聲,他和玉晚清身形同時一晃,險些站不穩。
地面裂紋如蛛絲,坑窪處慢慢滲出了水。墨卿靴面一沾水,心中大駭——這地方已是危如累卵,又在鏡湖底下,一旦湖水灌入,不想死都不成了。
“小心!”危急中,玉晚清橫手將他擋後,雲袖間飛出數段白綾,白綾繞身而過,崩落的碎石一時難以近身。
“前面出不去了。”一向柔婉的女子這刻出奇得冷靜,一見石門有傾崩之勢,拉住他往回奔,“跟上娘,石室後另有出路!”
墨卿愣了愣,心思一轉,忽然有些明白過來。玉晚晴方才並非是存了死志,而是去意已決,他若沒有追回來,日後恐是再難見她一面。
“快將這挪開!”玉晚晴示意他將斷柱後的麒麟石墩搬開。
石墩厚沉,他不敢小覷,扔開手裡的劍,雙手合抱方將他挪動。石墩下赫然是機關所在,玉晚清拿出一塊玉牌,墨卿定睛細看,竟和他從落千寒處得到的信物一模一樣。
“卿兒入地道!”玉晚清催促他先行,緊隨其後將地道入口封住。
地道內濕冷空曠,他正不知所措,經玉晚清一提攜,只覺身形驟輕,疾行了一段,身後一聲巨響,竟是一道玄鐵門如閘落下。
墨卿汗透重衫,扶著石壁微喘了喘,抬眼四顧:“這是……”這地方漆黑一片,眼不能視物,但有氣流流動的聲息,顯然並非什麼密閉石室。
“……本是未雨綢繆之想,誰料真有用上的一日。”玉晚清悶咳一聲,頓了頓又歎息,“當年另辟這密道的時候,怎也想不到能救我母子於危難。”
墨卿聽她聲音有異,似覺不妥:“娘親受傷了?”
玉晚清未答他,裙裾拖動在地,腳邊石子被踢了下,滾出了聲響。
片刻,有火光燃起,見她拔下髮髻上的玉簪,撥了撥桐油燈的燈芯,那如豆的星火慢慢盛起來。
燈影籠著她身影,嫺靜不失,淡了一身矜貴,那體態風韻更是標緻自然,玉晚清輕聲道:“也不知幾時的東西了,竟還能用,人道‘物事人非’,顯見是至理。”
墨卿心中多多少少已勾勒出令她心傷的圖畫,一時也不能接話,走過去接了那玉簪子,用衣袖拭了拭,又替她簪回烏髮上,沉默了一會,故意分她心思:“既不回珞都,娘親有何打算?”
玉晚清抬手摸了摸由他簪上的發飾,她容顏甚美,溫婉一笑,愈發清豔動人:“回江南罷,在越地尚有我們一處舊居,只是這些年無人打理,定是荒得不成樣了。”
墨卿心情複雜,卻又不能反悔,笑得極是勉強:“江南風物勝過任何一地,卿兒早想去看看了。”
玉晚清眉目婉約,一雙柳眉忽輕蹙起,臉上有痛色一閃即逝,而後又被她不動聲色地掩下了。
墨卿心思頗重,一時未察她的異樣,糾結了半晌,又強自按下,回頭望了眼巋然不動的玄鐵門,歎氣道:“真想不到,只一門之隔,竟是天差地別,方才若慢上一步,便要給那昏君陪葬了。”
玉晚清似多有釋然,聽他提及獻帝,只稍有異樣,轉瞬便淡了神色,與他道:“雖一門之隔,這裡卻已不是瀛煌台的範圍。鏡湖由聚湫山山水彙集而成,這地道自水底直通聚湫山,當年開鑿時,便是巧借聚湫山內的天然岩洞,將它們一一打通而成的。”
墨卿吃驚後又嘆服,想了想,道:“利用山中岩穴開鑿密道確實巧妙,但山林野地,總有被人發現的時候。”
玉晚清欣然微笑:“你想得到,娘親便想不到麼?聚湫山中石穴多不勝數,內中交錯連通,若無地圖,誰有那本事洞悉此中秘密?”
墨卿暗道了聲原來如此,忽又心中一動,擰眉道:“地圖?這密道有地圖?”
“這是自然。”玉晚清似有疲色,說話間多了幾分漫不經心,“本就是用來應付不時之需的退路,自不容有差錯。”
墨卿終於發覺癥結所在,臉色變了變:“這密道還有誰知道?月叔可有這裡的地圖?”
玉晚清細思量著,忽顰了顰眉,似也擔心起什麼。
墨卿一看她神色,暗叫不妙。
昊月此人心思難測,故意引他入瀛煌台,自己卻又消匿無蹤,定不會無所圖謀。若他有心為景王謀事,拿死鬼獻帝大做文章,又或是以他紫墨卿之名誘紫君羽入甕,紫君羽豈不危矣?換言之,蓮清山莊是玉霄蓮舊居,昊月縱是有心也絕難成事,但改作聚湫山,誰能料到是他昊月布下的局?
墨卿這麼一想,心思豁明,脫口道:“不好!月叔定是要對父親不利!”
玉晚清側過臉看他,燈影下,那眼睛流水波色,似有訴不盡的幽怨。
墨卿被她看得心裡發了虛,臉色忽然不自然起來,動了動唇,卻不敢再說。他知道玉晚清心裡紮了根刺,對紫君羽生了似怨似恨的情愫,又或許,那芥蒂早便是存在的,只是如今,將界限劃得更分明而已。
玉晚清望著他,手不自覺按住了肋下,顰眉時,容顏有些蒼白,她淒婉一笑,終究忍不住了:“卿兒,莫要再錯下去了,回頭吧。你對大人的感情,已超出了父子倫常,終有一日會出事的……”
墨卿神色僵了僵,他一直以為自己掩飾的很好,卻沒想到……若對方不是玉晚清,他連一絲羞愧都欠奉,但此刻,他只覺得無地自容。
“是娘說的太重了……”玉晚清摟了摟他,有些心疼地道,“情難自禁,怪不了你,但你還小,總能忘了的,一年不見,十年不見,等時過境遷,便什麼都忘了。”
墨卿沉默著,慢慢捏緊了手指,啞聲道:“……今趟他安然無事,我便隨娘親回江南。”
玉晚清抬起眸,望了他許久,握住他手,欣慰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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濕滑的地道,岩壁上滿布青苔,石縫間有水蜿蜒淌下,經年累月,水滴石穿,地面上多有坑窪。
墨卿弄亮了火摺子,扶著玉晚清往前走。
前行了一段,玉晚清臉色愈發雪白,連氣息也漸趨不穩,墨卿發覺異樣,知她定是受傷隱瞞了,忙停下:“別瞞我,娘親到底傷了哪裡?”
玉晚清□一聲,蹙眉咬唇道:“不妨事的,你莫擔心。”
墨卿見她手捂肋下,一下省悟,駭道:“被亂石擊傷了?”方才玉晚晴一心只護著他,無暇自顧,血肉之軀怎擋得了那種傾覆之勢?
“小傷而已,只是眼下不好料理。”玉晚清闔了闔眸,顯然傷處疼得厲害,秀眉緊鎖,吩咐他道,“快走吧。”
墨卿知她說的沒錯,若真是傷到了骨頭,此時此地確實難辦,儘快出去才是正途。
這地道愈往外走,岔道口愈多,若無玉晚晴的指點,他當真無那信心走得出去。
“這裡。”玉晚清摸著石壁過去,墨卿將火摺子湊近,見她拔下玉簪,在一處石縫間撥弄了下,刮去表面青苔,將底下活絡的石塊抽出,裡面一如瀛煌台內的石刻,放入玉牌即可打開。
石門緩緩移開,出乎意料,對面火光重重,刀劍交擊聲更是不絕於耳。
他和玉晚晴臉色皆是一變,不料有人闖到了這裡!
好在兩方纏鬥之人離得尚遠,石門動靜也小,並未驚動到他們。
墨卿略略一看,兩隊人馬都不似朝廷官兵,立即放下心來,準備退回門後暫避。
玉晚清忽然拉住他,輕歎一聲:“是幻雪宮的人。”
墨卿一怔,下意識就想到了落千寒,心中一緊,躲在陰影處定睛再看,果然認出了一個熟人來。
塵雪被十數個黑衣人纏住,若論單打獨鬥,這些人自不是心高氣傲的雪姑娘對手,但對方人眾,一番纏鬥,反將塵雪拖到了下風。
塵雪一雙紅袖挾著劍光,凜凜逼人,無奈勢寡,到底吃虧:“少宮主,快走!”
墨卿聽她一喝,呆了呆,落千寒因他之故散了大半功,豈能再與人拼鬥?
可是,偏偏一道劍光劃空而下,似那冷月清華,淒絕,豔絕,令人目眩神迷,纏住塵雪的黑衣人受那劍氣一震,猛地跌開,頸上血痕劃過,飲恨當場。
“走!”落千寒輕喝一聲,挾過受傷的塵雪,有敗退之意。
“錚”的一聲,琵音驟起,又有七名黑衣人撲身而上。
那七人木無表情,眼神古怪,眉心處各點著羽翎印記,整齊劃一的動作,刀光如雪,凜冽殺意直逼眉端。
“欺人太甚!”塵雪恨聲痛駡,反身又殺了回去,“少宮主無須管塵雪!”
不管你就不是落千寒了。墨卿心中大歎一聲,落千寒此人少有城府,心腸又軟,這少宮主的位子豈能坐得長遠?
墨卿心念電轉,看那些黑衣人驟起的殺招詭異非常,當下也不敢冒然出手。
一時間,只聞肅殺琵音和激鬥之聲。
墨卿初聞那琴聲,以為是昊月,但細聽之下,又覺不同,昊月是哀怨中透殺,此人卻是為殺而殺,聲弦俱裂,全無悠閒餘地。
玉晚清見多識廣,聽三分已知全意,在他耳邊提點道:“此人所彈乃《羅刹鬼舞》,要破之,除非點中那七人的眉心印記。”
墨卿一想,道:“斷了琴音也無用?”
“起調便要見血,否則這邪術也沒什麼可怕了。”玉晚清惋惜搖頭,看他一眼,又道,“娘親知道他們二人待你有救命之恩,卿兒欲何為?”
殺而不死的對手,最是難纏,眼見塵雪徒被虛耗內力,漸漸不支,落千寒既要護她,又要自顧,更是險象環生,墨卿暗暗計較一番,準備救人。
他鳳目微凝,沉吟道:“此刻怕是不好出去,只能暫躲一陣了。”
玉晚清握了握他手,溫婉笑道:“想怎麼做,只管去吧,娘親助你一臂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