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九】

　　「我記得，我被判了車裂之刑，」墨華沉吟，「然而不知是因為什麼，行刑的前一晚，牢裡走水了，許多犯人都打傷獄卒，逃了出去……我當時腳骨已經被打折了，根本跑不動，可是我想回家，想回到客棧去，就只能爬……混在人群裡，也不知怎麼的就爬到了，已經被拆成了一片廢墟，幾乎什麼都沒了，四下裡空蕩蕩的一個人也沒有，我就撕了封條，找到廚房的位置，好不容易找到了火石，油和柴，點了一把火，把客棧燒了。」

　　記憶裡最後的，是火舌舔舐上肌膚時灼熱又溫存的溫度。

　　「我不知道為什麼我還活著，也不知道為什麼一覺醒來已經滄海桑田，更不知道為什麼自己似乎忘了很多事……並且，我從未想過要去找回這些過去。」

　　「……但是，你來了；你問我，是否記得那個人？我就覺得，如果一個人連過去都沒有，還談什麼將來呢。」墨華微微扯動唇角，「所以……雖然不是什麼好的回憶，我也並不後悔……」

　　虞之卿輕輕地截住他的話頭：「其實，還有一些事情，你還不知道。

　　「衛則平也好，衛子安也好……他從來沒有想過要傷害你，也從沒對你說過一句謊。他千方百計去接近你，真的只是因為……一見鍾情。」

　　其他兄弟的前車之鑒擺在那裡，睿帝又一直對他心存疑忌，衛子安的前半生就是在提心吊膽中度過的。他不敢參政，又不敢不參政；他不敢離宮，又不敢不離宮。遇見墨華的那日，是他得了睿帝准許出宮開府的第一天。

　　然後，什麼叫只緣感君一回顧使我思君朝與暮，他終於明白了——看著小樓上含笑弄花的那個人，他想，原來高牆外的生活如斯美好。

　　「他確實父母雙亡，長兄不慈，雖說是親王，日子過得比尋常人家庶子也強不到哪兒去；洩露寶硯秘密的不是他，而是客棧的掌櫃，有次他無意中窺見你們二人一起玩賞三醉芙蓉，就去報告了官府，才為你招致了牢獄之災。不過那掌櫃不認得衛子安的身份，才使他脫身出來，你在獄中連受大刑卻咬死了沒有寶硯這回事，惹得皇帝震怒，一面搜查客棧和茶樓，一面令人給你繼續加刑……其實在你出事的時候子安就把硯台帶走了，他跟皇帝謊稱他有了寶硯的線索，是被你交給心腹之人帶走了，並以此為由要皇帝暫且饒你性命，等寶硯到手再計不遲……刑部大牢走水確實是意外，他完全不知情，因為你自焚的那晚，他在宮裡……他以進獻寶硯為由，發動了宮變，刺殺了睿帝，登上了皇位。」

　　可是當手猶沾血的新皇匆匆趕往天牢救人時，卻接到了那樣的噩耗。沖天火光之中，帝王年輕的面容驚痛刻骨。

　　虞之卿看著驚怔的墨華，半晌歎氣：「老板，你再看一眼那塊匾額……怎樣，眼熟嗎？可是那不是原來的那一塊了。原來的那塊，是你研墨時他提筆寫的，不是嗎？已經燒毀在火裡了，他找到你的時候，你手裡抱著的就是那塊匾額。」

　　「痛苦竟日之後，有人向他進言，說睿帝的珍藏裡，有一塊古墨，傳為世間最後一棵不死樹燒制的長生墨，山海經中說，人服食不死樹可長壽不老，卻未說是否能活死人肉白骨。他懷裡揣著硯和墨，以帝王之尊，一步一叩上了華山，求我華山派的祖師爺使人復生之法。祖師爺被他的誠意打動，告訴他人死不能復生，但是他可以為你招魂。只是生魂逗留在人世是很危險的事情，忘卻很多生前事，可能會入魔，可能被吞噬，可能因為魂魄不全或者靈力微弱陷入沉睡，一睡不知多少年。」

　　虞之卿的聲音艱澀：「老板，你沒發現麼，每次你從沉睡中醒過來，別的東西都破敗了，只有這塊匾額始終如新？」

　　因為這塊匾額，就是如今的墨華……和他的客棧。

　　用長生墨重新書寫的匾額，被封印陷入沉睡的魂魄，但是還不夠。帝王不能讓他的墨華做一個飄零無依的孤魂。於是傾華山之力，為墨華打造了一個連通陰陽的棲身之所——就是這間客棧。

　　不是墨華足不出戶，而是他根本不能走出這間客棧，否則他的魂魄就會消散；在他沉睡的時候客棧會逐漸破敗，但作為陣眼的匾額卻始終封閉著，因此外人不能隨意闖入，除了制造這一切的華山派門人。

　　而為一人行逆天之舉的衛則平，終身未納後宮，未留後嗣。他死得突兀，於是天下大亂，外姓篡權，大雍亡國。

　　「再完美的結界，也是需要力量支撐的……所以他一手截斷了大雍的龍脈氣運，自他之後，世間再無大雍。」

　　「他讓我給你帶一句話，」虞之卿伸出手去，緊緊握住了墨華冰冷顫抖的指尖，「好好活下去，不要辜負他的用心良苦。」

　　一滴淚悄然滑落滴在手裡的三醉芙蓉上，墨華低頭去看，那微弱地閃著金光的龍印最後閃了兩下，漸漸消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