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五】

　　墨華中舉那年，久病的母親終於撒手人寰，留給他的是還算豐厚的家產和墨家世代經營的客棧。

　　墨華自幼失怙，由母親一手帶大，如今驟逢母喪，不免悲痛欲絕。墨母多年來拋頭露面經營生意就是為了讓兒子好好讀書，將來有朝一日出人頭地；然而墨華本無心仕途，多年來寒窗苦讀只是為讓母親解頤，如今慈母離世，他也有了幾分心灰意冷，就此歇了讀書科考的心思，竟是回家接手了客棧，准備好好經營下去。

　　兩年時間，墨華經營下的客棧生意蒸蒸日上，請了掌櫃打理日常事務，又在客棧旁建起一座風雅的茶樓。墨華樂得自在，每日在茶樓上烹茶煮酒，有時與人吟詩作對，有時與客執子博弈。他輸棋的時候不多，但是有一個客人棋藝非凡，墨華與他下棋幾乎沒有勝過。

　　後來漸漸熟了，那人告訴他，自己姓衛，名為子安。

　　衛是當朝國姓，這裡又是皇城腳下，觀那人衣著不算華貴講究，亦非揮霍金銀之輩，通身氣度卻頗有大家風范，墨華心想，大約是個家道中落的王孫公子吧。

　　明明已經記不得多少相處的細節了，但是有些事情卻像是刻在骨子裡那樣，在千年的歲月裡也從不曾變。譬如一說起「子安」這個名字，眼前恍惚就浮現出劍眉星目蕭疏軒朗的一張臉；緩緩展開他送的書畫，那提筆蘸墨恣意揮灑的身影仿佛就在跟前。閉上眼想要細細回想那些過去，卻又想不起什麼真真切切的東西來，只是眼前大片大片紅得怵人的絢爛色彩，耳邊似有溫柔帶笑的聲音輕輕回蕩：「墨華，墨華。」

　　「……後來，我記得，皇上病重，有流言說是受人詛魘……禁軍滿城搜捕，燒，挖，拆，砸……就在茶樓後面的牆角裡，他們發現了一只寫著皇上生辰八字的巫蠱娃娃。」

　　虞之卿聽得心驚膽戰：「然後呢？」

　　「然後啊，我被下了獄。」墨華說得輕描淡寫，「再然後……就不記得了。」

　　「不記得了？」

　　「是。我只記得我睡著了，一覺醒來，居然人在客棧的床上；出門一看，竟是滄海桑田……大雍已亡。」

　　而那一次長逾百年的迷夢，還僅僅只是個開始。從那之後，每當他醒來二十年，就會一覺睡過兩百年，再睜眼時又是一番風雲變幻，只有客棧還在，破落得不行了，於是一次次重建，一次次修繕……不知何時是終結。

　　虞之卿嘖嘖兩聲：「老板，你這故事也忒傳奇了，不如咱再把茶樓開起來吧，請個說書的專講你這故事，一定賺得盆滿缽滿。」

　　墨華果然被他逗笑了：「與其說這個，倒不如說說，一個名門正派是怎樣衰落的，掌門人到最後竟要寄身茶樓打雜為生……不是更有意思嗎？」

　　虞之卿額角青筋跳了跳，心中急忙默念月銀一兩月銀一兩天天有肉天天有肉，拎起水桶出去打水了。

　　墨華一手撐著下巴笑著目送他遠去，收回目光，不禁想起方才自己並未說出口的一些事——其實也只剩下朦朧的印象與破碎的畫面了，譬如闌珊燈火下情難自禁的擁抱與親吻，譬如重牢裡令人生不如死的酷刑。有人說不少宗親也被下了獄，他瞪大了被血模糊的雙眼去找他的子安；被判了車裂之刑，周圍一片惶恐哀哭，他卻松了口氣心想總算可以解脫……

　　但是現在，他竟被困在了生生不息的輪回裡，雖無體膚之痛，卻再也解脫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