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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家再醮記》第120章
第一百二十章 開誠布公

 暮春傍晚柔和的風拂過小樓外的鈴鐺,帶起了似有似無的清脆鈴音,與樓內隱約傳出的笑聲融合在一處,顯得悠閒自在而又溫情脈脈。盧傅母立在陰影裡,眯起眼睛掩蓋住其中的複雜情緒,連臉上的皺紋也彷彿更深刻了不少。

 丹娘站在她身後,平靜地注視著她,出聲道:「郎君、娘子,盧傅母到了。」

 盧傅母挺直背脊踏入樓內:「老身見過郎君、王娘子。不知娘子喚老身過來,有何吩咐?」雖則言語中毫無冒犯之處,顯得禮節很是周到,但她那付神態與毫無起伏的音調,卻無不顯露出她的疏遠甚至於輕視。

 王玫輕輕地撫著懷中的崔簡,微微一笑:「盧傅母且坐下罷。」待滿頭銀發的老嫗在茵褥上跽坐了,她勾起嘴角:「我知道,盧傅母並不放心我這位繼母。若我待阿實溫柔,或許你便會懷疑我想溺愛捧殺他;若我待阿實嚴厲,你或許又覺著我太過苛刻。總而言之,無論我做什麼,在盧傅母眼中恐怕都不對勁。」

 除了崔淵、崔簡之外,幾乎在場所有人都教這幾句再直白坦率不過的話給震住了。盧傅母更是一時不知該如何反應。天可憐見,她本便是范陽盧氏旁支女,後來又被請去教導嫡支嫡女,早便習慣了世家女子間委婉之極的來往。便是撕破了臉皮,也須得笑意盈盈,暗藏諷刺,才不違世家女的優雅風度。她又何曾遇見過這般「直率」的五姓女子?不顧顏面,直接就戳破了那一層窗戶紙,簡直讓人無所遁形。

 「我倒是真想問一問,盧傅母為何會懷疑我的人品?是懷疑我太原王氏女的教養?還是懷疑阿翁阿家的眼光?我可曾做過什麼對不起阿實與郎君的事,才惹來你的輕視?」王玫卻並沒有就此放過她,接著漫聲道,「不知盧傅母可能為我解惑?」言語間雖是不輕不重,幾句質問卻是步步緊逼,迫得人根本無法回答。

 盧傅母這才反應過來,回道:「娘子誤會了。老身實在惶恐,不知何處做得岔了,才讓娘子生出了這樣的想法……」

 「我不想聽這種不盡不實的話。」王玫乾脆利落地打斷了她,「但凡你出現在我面前,便無時無刻不在挑戰我作為主母的權威,言行舉止之中處處透著防備與警惕。甚至不需細想,我便清清楚楚地知道,你是如何防著我、瞧不起我。你還想辯解,這只是我的誤會?」

 「當然……」盧傅母答道。

 「當然不可能是誤會。」崔簡再度打斷了她,「不僅母親感覺到了,我也感覺到了。傅母一直想隔絕母親和我,不願我與母親、王家人親近起來。身為傅母,言行不一,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經常對母親失禮。母親不願我傷心,再三退讓,傅母卻不領母親的情,還想挑撥我和母親、父親之間的關係。我真不知道,傅母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他毫不掩飾自己的失望,盧傅母怔了怔,神情更複雜了:「小六郎,傅母只是想保護你。」

 「若不是我們知道你心地不壞,確實待阿實赤誠,早就容不得你待在阿實身邊了。」崔淵瞥了她一眼,漫不經心道,「不過,我這做阿爺的倒想問問,阿實究竟有什麼危險,需要你來保護?難不成,我和九娘還會害了他?」

 盧傅母滿是皺紋的臉輕輕抽動起來,喃喃道:「誰知道做繼母的,是不是真心?」

 「所以,盧傅母覺得,我待阿實都是虛情假意?」王玫無奈地搖了搖首,「不妨與你直說罷。若是不曾與阿實投緣,我恐怕也不會嫁入崔家,成為四郎的妻。」如果她不曾在潼關遇到崔簡,不曾在大興善寺得了他相助,又不曾與他相處,確實便不可能和崔淵結識、交心,更不可能得了這份姻緣。「所以,我雖然從未做過母親,也不敢斷言自己會是一位好母親,但我卻會盡心盡力待阿實好。」

 「母親已經很好了。」崔簡低低地應道。

 王玫忍不住笑起來,捏了捏他的臉頰:「但凡我能為阿實做的事,必定都會為他做。若盧傅母覺得,只有發個毒誓你才能信我,那便發個毒誓也無妨。」

 「無須如此。」崔淵皺起眉,道,「話說到了這份上,她若再不信,便無須留她了。」

 盧傅母沉默了半晌,俯身拜下,低聲道:「確實是老身太過偏狹了。王娘子一片赤誠,老身若再不領情,便是白活了這麼些年歲,辜負我們家娘子所託了。」

 王玫心中鬆了口氣,笑著命丹娘將她扶起來:「傅母是盧娘子所托之人,從小照顧阿實長大,若不能與我彼此信任,只會讓阿實難過罷了。他心裡難過,我們又哪裡能好受呢?倒不如將誤會都化解了,好好相處。」

 「王娘子說得是。」盧傅母應道。

 王玫心裡很清楚,她是位固執的老人家,當然不可能經過這麼一席話便完全放下成見。不過,眼下她已經服了軟,便已經是個不錯的開端了。畢竟,任何信任的建立,都需要時間來累積,她們之間亦不例外。於是,她便換了個話題,道:「自歸寧以來,我一直忙碌得很,倒忘了問盧傅母最近可過得習慣,在忙些什麼。」

 「王娘子早便吩咐過,一切隨點睛堂的例,與在崔府時也沒什麼差別。」盧傅母回道,「只是……許是老身年紀大了,小六郎身邊人也齊全,竟是不能幫他做什麼。不論去何處,他都不教人跟著,老身實在有些擔心。」

 王玫望了懷裡的崔簡一眼,見他轉了轉眼睛,猜到他想通過避開盧傅母來表示自己的不滿,便柔聲道:「阿實,不是讓你身邊至少留著兩個小廝麼?若沒有人隨著你,萬一遇到危險怎麼辦?」

 「他們一直跟著。」崔簡回道,「原本盧傅母也想跟著,但我覺得她年紀大了,實在不適合天天隨著我到處走動,便讓她安心待在房裡歇息。」

 「阿實心善,這般安排也是對老人家的體恤。」王玫疼愛地捏了捏他的臉頰,正色對盧傅母道,「阿實是小郎君,正該多走多動才是。盧傅母便安心罷,他身邊既然帶著人,就不會有危險。」不待盧傅母再分辨,她又道:「我仔細想過了,七歲大的小郎君出門,也萬沒有帶著傅母的道理。日後,盧傅母便只管打理阿實房裡的事就是了。」

 「小六郎如今年紀尚小,房裡的事也並不多……」盧傅母忙道。

 「怎麼不多?別看他小小年紀,衣食住行、進學、武藝,要操心的事情多著呢。」王玫道,「我光是想他的食單,便得費不少心思。不過,他一直很喜歡,便是費再多心思也值得,我也舍不得交給旁人。這樣罷,我也總有管不過來的時候,不如……盧傅母便替我管著阿實的衣裳罷。雖說咱們家不缺針線上的人,但他的四季衣裳,還是自己的婢女做著才放心。聽聞盧傅母的鍼黹功夫很是不錯,若能將桃娘杏娘幾個教出來,多少人家的小郎君都會羨慕咱們家阿實呢。」

 說罷,王玫又一嘆,彷彿惋惜一般道:「也是我的女紅學得不到家,便是想親手給阿實、四郎做衣裳也有心無力。只能畫幾個樣子,讓盧傅母、桃娘、杏娘你們來操心了。想來,阿實也很想試試傅母做的新衣裳罷。」

 「嗯!傅母說過,我阿娘的女紅就是她教的!聽說我小時候的衣裳也都是傅母做的!」崔簡接話接得十分歡快,半是埋怨半是興奮道,「母親只會做中衣……說要給我的中衣,也不知做得怎麼樣了。」

 「偏你記得這麼清楚。」王玫戳了戳他的額頭,無奈道,「最近不是忙麼?過些日子再說罷。」

 崔簡嘆了口氣,稚嫩的小臉上露出無奈之色,望向盧傅母道:「傅母看,我連新衣裳也穿不上了。」

 母子兩個你來我往,默契得很。不過幾句話,便將做衣衫的事都交給了盧傅母。小傢伙正是長身體的時候,憑盧傅母與四個貼身侍婢,光是忙著做四季衣裳就已經佔據了她們大部分時間與精力了。沒了空閒,就不會再胡思亂想。便是再想做些別的,大概也有心無力了。

 盧傅母怔怔地望著親暱的母子倆,眼微微發紅,垂首道:「王娘子說得是。老身便領了這差使,必教咱們小六郎天天穿得精精神神的。」

 「有勞傅母了。」王玫笑道。今日開誠布公的溝通能如此見效,一則是她捅破了岌岌可危的信任關係,坦誠相待的緣故;二則是崔簡機靈體貼,配合得當的緣故。想來即使沒有崔淵在一旁坐鎮,結果也不會差到哪裡去。想到此,她摟著懷裡的小傢伙,笑道:「咱們家阿實,一個就頂得上別人家裡好多個了。」想想太子、魏王那兩個熊孩子,再看自家的孩子,怎麼都覺得又驕傲又自豪。數量多又有何用?若是個個質量低,反倒是禍家、敗家的根源。

 崔淵雖不知她正在腹誹什麼,聞言也微微一笑,毫不客氣地答道:「也不想想,他是誰的兒子。」

 「……」見他將功勞往自己身上攬,王玫與崔簡不由得相視一笑。

 次日,崔淵便接到真定長公主別院傳來的消息,說是杜荷將他和崔滔擊鞠那日換過的馬都送了過來。一場擊鞠下來,少說也須得換上五六次馬。兩人加在一起,便是十來匹了。不愧是城陽公主的駙馬,萊國公(杜如晦)的愛子,真是財大氣粗。價值幾百萬錢的寶馬,眼也不眨地便送了出來,可真是大手筆啊。卻不知魏王得知此事之後,會不會多給他挑幾張書畫?

 懷著如此美好的期望,崔淵嘴角含笑,帶著王玫、崔簡去別院裡看馬。

 到得別院馬廄時,遠遠就見裡頭擠擠攘攘的。一溜體態健碩的突厥馬揚著脖頸,或嘶鳴,或緊張地踏著小步,或悠閒地啃食豆料。崔淵一眼就認出他相中的那匹通體烏黑的母馬,笑對崔簡道:「你去瞧一瞧,看它與你是否有緣。若是它也中意你,往後它就是你的坐騎了。」自家小傢伙已經七歲了,也到了該修習騎術的時候。他從未想過讓他選匹小馬,再慢慢適應。

 崔簡眼睛發亮,快步走到馬廄邊,小心翼翼地抓起一把豆料,伸到那匹馬的嘴下。只見那母馬斜了他一眼,似乎有幾分鄙視他的矮小。他卻不願意放棄,仍是固執地伸著手,也睜圓了烏黑的眼睛望著它。一人一馬,就這麼大眼瞪小眼地對峙起來。

 王玫忍俊不禁,輕嗔道:「你倒是不擔心阿實的安危。」

 「放心罷。他習武也已經有一兩個年頭了,身手靈活得很。」崔淵安慰道,望向正立在馬廄前的崔滔。崔滔見他們一家人都來了,似笑非笑地摸著下頜上的短髭:「咱們擊一回鞠,就得了十幾匹寶馬,可真是划算得很。」

 「下一回便沒有這樣的好事了。」崔淵回道,「不過,我也沒料到,只是要一匹馬而已,他居然捨得送出十幾匹。」

 「什麼『沒料到』。」崔滔輕嗤道,「你當我不知你最近給魏王放的消息?今天收了馬,明天你想要的字畫說不準就送上門了。」

 聞言,崔淵仍是面不改色:「收太子的禮,不收魏王的禮,豈不是厚此薄彼。且他們若弄不清我的喜好,送些沒意思的過來,收禮也收得不爽快。」

 「嘖,阿爺總說我臉皮厚得很,如今看來,我卻是遠不如你的。」

 「子由,你實在是太謙虛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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