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魔法師與夏季祭典
1
在這片夕陽中,神社看來彷彿滲著夏季祭典的燈光。
或是廉價的電燈泡。
或是陳舊的乙炔燈。
或是染上烤花枝與蘋果糖氣味的紙燈籠。
好些個紙燈籠掛在攤販之間隨晚風搖曳,彷彿夢幻般輕柔地晃蕩著。每當燈籠搖曳時,走在石板路上的人影也隨之搖曳,讓祭典的黃昏景象染上一層令人懷念的神秘色彩。
於是——
「哇、哇呀~~!」
一個聽起來開心得不得了的稚氣聲音,在神社的正門附近響起。
那是個年約八歲左右的女孩,她背上背著紅色的書包,一頭長髮綁成雙馬尾。這名少女把一雙大眼睜得更大了,她以閃閃發光的眼神使勁甩動身旁的眼罩少年——伊庭樹的衣袖。
「社長哥哥、社長哥哥!好厲害、好厲害唷!這裡又不是學校卻有這麼多人,而且還閃亮亮的~!」
〔啊,美貫你是巫女吧?怎麼會是第一次參加祭典呢?」
樹一邊被美貫拖著團團轉,一邊發出慘叫。
「因、因為我一直都在幫忙祭祀工作嘛!祭典每次都在我待在神籬(註:指神道儀式中,以楊桐等常青樹圍繞起來,好讓神靈降臨的清淨之地)裡的時候就結束了!」
女孩鼓起腮幫子,拉著自己的袖子。
那身衣服的確……是巫女服。儘管為了配合她小小的身體而有省略、改變的部分,但那套紅白相間的干早與紅褲裙是不會錯的。不過,那身巫女服的背上卻背著剛剛說的紅色書包。
因為這樣的搭配太過稀奇,就算在祭典中也很引人注目。路人裡頭甚至還有老爺爺、老奶奶不知道誤會了什麼,合起雙掌向她拜拜。
哇啊啊啊~樹按住額頭說:
「總、總之我們先到神殿去吧。」
「咦!人家想抽籤、想吃棉花糖、想撈金魚~!」
急著揮動手腳的派遣魔法師——魔法人力派遣公司『阿斯特拉爾』神道課契約社員·葛城美貫,就此被拖上石板路。
「……沒有任何人在?」
當他比約好的時間遲到十五分鐘走進神殿時——樹眨了眨眼。
夕陽幾乎已經完全沉沒,檜木走廊上只有昏幽的黑暗。祭典的喧囂也遠離此處,緊繃的空氣顯得莊嚴而寂靜。
微微飄蕩在空氣中的是……沒錯,是清淨之香的氣息。
「…………!」
樹吞了口口水。這種過度清淨、彷彿受到拒絕般的異樣感令肌膚刺痛。
即使如此,他還是打算戰戰兢兢地邁開步伐。
咻——!
風在他的鼻尖斬成兩截。
「哇!」
樹難看地跌倒在地,在他面前,白刀宛如閃電般反手砍來。刀刀緊緊架在樹的脖子上,走廊的陰影處冒出一個新的身影。
「哼,好像不怎麼樣嘛。」
伴隨著非常粗魯的說話聲,樹感覺有人瞪了他一眼。
「——神、神官大人?」
—呢股跌坐荏地上的樹瞪大了眼睛。
那人身穿白色狩衣,頭戴黑色的烏帽(註:獰衣與烏帽皆為平安時代日本公卿貴族穿著的服裝,也走神社神官的正式服裝),腰帶間還插著紫杉木的笏(註:又稱手板、玉板或朝板,也是神道中常用的法器之一)。儘管那人右手中閃耀的日本刀實在危險過頭,這的確是一身無可挑剔的神官打扮。
但是,令人吃驚的則是另一個事實。
「……咦?女……人?」
「啊,怎麼?女人擔任神官有什麼問題嗎?」
那人長長的黑髮自狩衣的肩膀處披洩而下,再加上藏在烏帽下的鵝蛋臉,以及銳利的美麗鳳眼。最重要的是,豐滿的胸部正顯現出神官的性別。
樹因為架在脖子上的刀而全身僵直,同時又拚命的搜尋藉口。
「不、不,那個~我不是要說這樣不好啦!」
「哼——是這樣就好了。如果你想在背地裡嘀嘀咕咕些什麼,那我就把你的頭給砍了吧?」
女神官相當猙獰地揚起唇角。
她雪白的虎牙,在樹眼中看來簡直就像利牙一樣。
「真、真的不是這樣!真的!我沒有說任何謊!」
「嘖,真無聊。」
她不滿地咂舌,把刀鋒回向。那把沒有彎度的日本刀,她光運用單手的反作用力,就把讓人聯想到古代風格的直刀,漂亮地收回刀鞘中。
接著,女神官回頭望向後方的走廊。
「那麼,這邊這位真的是『阿斯特拉爾』的社長嗎?」
「咦?」
「是的,真是讓您久等了。」
栗色頭髮的少女迅速自走廊另一頭現身。
「穗波。」
來者當然是穗波·高瀨·安布勒,『阿斯特拉爾』的居爾特魔法課正式社員。
冰藍色的眼眸一掃,少女將柔軟的手臂在水手服前交疊。
「真慢呀,社長。害我焦急得很。」
「啊,呃,對不起……那麼,這一位是?」
樹難為情地合起雙手賠罪,並看向身旁的女性。
「沒錯,這一位就是委託人。她是這座藏名神社的神官,御風鎬小姐。」
〔請多指教啊,社長先生。」
女神官得意地微笑著,連刀帶鞘一起扛在肩上。她明明算是身材比較纖細的女性,不過這般豪放的態度卻很適合她。
穗波再度發問:
「那~美貫又怎麼啦?」
「啊——不,美貫她~這個……」
「?!」
樹那副慌慌張張的樣子,讓穗波吊起形狀姣好的眉毛。
「讓你久等啦,社長哥哥——啊,穗波姊姊!」
就在這時,美貫從穗波現身走廊的反方向——神殿的樓梯處猛然衝了上來。
而且她的雙手抱滿抽籤的籤條、用橡皮筋綁著的水球,以及撈金魚的袋子,甚至還拿著印有卡通角色圖案的棉花糖塑膠袋。
「嘿嘿,買了一大堆——謝謝社長哥哥——!」
「…………」
看著美貫一會兒之後,穗波對樹投以非常冷靜的目光。
「社長。」
「是、是。」
「你太寵她了。」
「……嗚,對不起。」
樹猛然垂下腦袋。
結果在那之後,他還是抵不過美貫的任性。照(阿斯特拉爾)的財政狀態,當然不可能省下私房錢,這些錢就由樹的生活費來支付了。總之,這是樹大概得吃三天泡麵度日的金額。
「唉……算了。」
唉,穿著水手服的女巫歎了口氣。
「什麼?怎麼啦?」
美貫的雙馬尾跟著不安分地搖晃著。
樹只能一直沒面子地蹲在正中間,突然問,一陣笑聲落到他頭上。
「噗……啊哈哈哈哈哈哈!」
抱住狩衣的腹部,女神官——鎬爆笑到幾乎要滾倒在地之後,她擦擦眼角抬起頭來。
「啊!啊~看來『阿斯特拉爾』比我想像中更有趣嘛。」
「不,這個……」
少年不知該如何回答,鎬拍拍他的肩膀。
「沒關係、沒關係。比起莫名其妙的嚴肅,我比較喜歡這個樣子——既然社長好像來了,那我可以說出委託了嗎?」
只有在說到最後時——她突然露出認真的表情,把樹的肩膀拉過來。
「哇…好、好的,請說吧。」
樹連連點頭。
於是鎬喃喃說了聲「好」,舔舔嘴唇如此告訴他們:
「其實,我想向你們借用審神者。」
「審、審神者?」
樹楞楞地重複那怪異的發音。
「…………」
「…………」
在無法形容的微妙沉默之後,穗波傻眼似的加上說明——
「—審神者,指的是審判神明、聆聽神明啟示的人。」
樹的背脊掠過一陣惡寒。
那種感覺,就好像血管內的血液一滴不剩地變成了防凍液。
「審判……神明?」
「嗯,這場祭典在最後得要祭祀神明·所以,我想要審判那個神明。」
鎬咧著嘴笑了。
樹明明連理由都不知道——卻不禁有著極為不祥的預感。
2
魔法人力派遣公司『阿斯特拉爾』
——依照您的需求提供古今各派的魔法師出租服務
掛著這塊看板的洋房,就位於布留部市的巷子裡。儘管這是棟煙囪頹傾、庭園荒蕪、青銅門扉上生滿鐵銹,與其說是老房子,不如說已瀕臨倒塌的建築物。但是在某一種人的眼中看來,應該會產生其他的感慨吧!
那就是魔法師們。
幾個紋章以刻在煙囪上方的五芒星為中心散佈開來,驅魔香爐若無其事地放置於窗邊。
而且洋房建造的角度、方位,不管是對於猶太密教喀巴拉、風水、陰陽道、占星術——這些各自矛盾的複數魔法系統而言都無懈可擊,是棟只能讓人驚歎的建築物。
伊庭樹是個高中生,兼這問公司的社長。
不過,這是兩個月前才開始的。
「哦,第二代社長直到最近為止都還是一般人嗎?難怪你會不知道。」
鎬撫摸著尖細的下巴,一副理解的樣子。那動作就好像時代劇裡出現的保鑣似的。相對的,她卻正坐在楊楊米上挺直背脊,塑造出一種不均衡的印象。
他們正在神殿內部。
這裡位於神社周圍的兩重木柵欄內側,建造在本殿旁的涼亭。樹他們一行人,正圍座在涼亭中談話。
柵欄外有片竹林,不時可以聽見太鼓的聲音摻雜在竹葉的沙沙聲中。外面似乎已經開始跳盂蘭盆舞了。
「……不,我也算是有讀過這些啦。」
樹低下頭,難為情的辯解著。他原本就是個不適合社長工作的少年,像這樣縮起身子的模樣,看起來只像在替遲到找藉口的學生。
這可不妙了,面對皺起眉頭的鎬,美貫直挺挺地舉手發問。
「我有問題~為什麼會有審神者存在呢?」
「咦?你問為什麼啊?」
「——評斷神明只是審神者的工作之一而已。不論聽到什麼樣的啟示,不明白緣由就無法工作。而且一般來說,這種事並不會向其他魔法集團借用審神者。我是不清楚平安時代(註:西元794~1194)是什麼樣的情況啦,但現代的祭典沒有必要以正式的儀式祭祀神明。」
攏著栗色的半短髮,穗波補充道。
接著,她意有所指的眼神飄向鎬。她的冰藍色眼眸擁有一種魔力。雖然不像某人一樣是與生俱來的魔眼,不過也有充分的力量能給人帶來壓迫感。
「真為難啊。」
感覺鎬毫不為難地發出歎息。
「我會委託你們的理由很簡單,因為(阿斯特拉爾)連同行的委託也會答應。」
「……都是安緹空口的。」
穗波有點不甘願地自言自語。那是在不久之前,因為樹的關係而協助對方解決事件的魔法集團首領之名。
魔法師間的互助精神原本就很薄弱。魔法這種學問,只要靠各自的才能就能登峰造極,沒有他人介入的餘地存在。不只如此,因為魔法師們討厭自己的研究成果外洩,要是遭到干涉,一般有九成都會導致相爭的結果。
(…小樹真的是……)
穗波只有在心裡頭偷偷挖苦在身旁發呆的少年。
這個濫好人社長,明白自己的所作所為帶來了什麼樣的影響嗎?
「不過,就算我們可能會答應,一般而言,這種事也不會拜託其他魔法集團吧?你們無論如
何都得這樣做的理由是什麼?」
「…………」
沉默一會兒之後,鎬閉上一隻眼睛,那好像是她思考時的習慣。
「我懂了——不好意思,可以只讓社長先生和美貫過來嗎?」
「……正殿不方便讓外國魔法師過去嗎?算了,我是無所謂啦。」
「我和社長哥哥?」、「咦,我和美貫?」
不顧正在眨眼的美貫與樹,她們擅自作出決定。
點了個頭後,女神官一手拿著刀站了起來。
「跟我來吧。」
「等、等一下。」
早在樹說話之前,女神官已經拉開紙門了。
兩人連忙追上去,鎬走在通往正殿的木造地板上。在陰暗走廊上無聲滑行的身影,看來宛如幽魂,讓樹的心臟緊張得怦咚亂跳。
「……嗚,哇!」
「社、社長哥哥?」
兩人都拚命嚥下慘叫聲。
美貫與樹牽著手,半閉著眼睛,只靠腳步前進。
沒多久,鎬在正殿的三角屋頂——由幾塊木材交叉組成的干木與堅魚木(註:設於屋頂如*形中的圓橫木稱堅魚木,交又的兩木片則稱千木)下停住腳步。
「咦……?」
追上她的樹皺起眉來。
這裡是個極為狹小的正殿。
是棟毫無稀奇之處,只有一扇拉門的木造建築。
然而,在眼罩深處的右眼內側,樹卻感受到奇妙的異樣感。那感覺簡直就像眼睛被睫毛刺中,是雖然細微卻絕對無法忽視的刺痛感。
鎬朝著有如天之巖戶般緊閉的門伸出手——
「啊……御風小姐!」
美貫阻止了她。
「——什麼?」
「呃,這可能會讓你不愉快,可是至少讓我做個祓好嗎?我覺得這附近非常難以呼吸。」
「…………」
沉默一會兒之後,鎬點點頭。
「好啊,隨你高興吧。」
「嗯。」
啪啪!啪啪!
美貫在拉門前拍了兩下手。
接著,她淡粉色的嘴唇逸出這樣的話語:
「乞求連說出口亦感敬畏的神社大神,在此敬畏地表白,惶恐地承蒙諸位大神的廣厚恩澤——」
——祝詞。
「啊……」
清澈的祝詞打散夜晚的空氣——同時,樹右眼的異樣感也隨之減弱。
能將一切都祓除淨化的漣漪擴散開來。
鎬仰望上方喃喃自語。
「哦,是『禊』嗎?了不起,這我可做不來。」
她的話就像是從牙關裡進出來似的。
接著,她拉開門扉。
陰涼、極為平凡的木地板房間在他們眼前展開。
樹屏住呼吸。
「……這裡……不是正殿嗎?」
總之,這不是人類能進入的地方。這裡被稱為神籬,是僅限神明居住的場所。像人類絕不適合在此過夜這種程度的知識,就算是樹也知道。
然而……
「所以,他才住在這裡。他是我的哥哥,御風諾刀。」
放置在木地板房間深處的神龕與貢品之間鋪了棉被,有個人影正躺在上面。
「咦——?御風小姐的哥哥?」
美貫低頭望著那個人。
他們的確相似。
但是不管怎麼看,那個人的年紀都不會比鎬還大。不只如此,看起來還是個比樹小上一、兩歲——大約國中生年紀的少年。肖似鎬的端正鼻樑也好、纖細的身軀也好,都停留在從小孩成長為大人的微妙交界處。
「自從上次試圖讓神明降臨的時候起,哥哥就一直沉睡著。」
鎬再度喃喃低語。
「沉睡……也就是說,他……一直都像這樣……?」
「嗯。」
鎬面不改色地點頭。
「當時,我是請神明降臨的巫女。因為哥哥總有一天會成為神官,所以就讓他擔任審神者了。從那時候開始,哥哥的年紀似乎連一歲都沒有增加,就連頭髮都沒有剪過一次。」
鎬輕聲吐露的話語,在堅硬的木地板上進散開來。
「…………」
樹連聲音都發不出來,他注視著鎬的側臉還有那名少年。
右眼正陣陣抽痛。應該已經緩和的異樣感,現在卻化為清晰的疼痛,在樹的眼窩中蠢動。
樹用顫抖的手按住眼罩問道:
「那麼……你想借用審神者的理由……」
「這次的祭典是最後一次,因為藏名神社就要被廢除了。」
鎬微微一笑。
「所以這是最後的機會。我要再次扮演巫女並借用審神者——讓神明將哥哥恢復原狀。」
咚!
一聲格外了亮的祭典太鼓聲,從極為遙遠之處傳來。
黑暗落了下來。
只有燭光——以及從拉門縫隙間偷偷射入的月光,勉強映照著正殿內側。
後方不時傳來祭典的伴奏聲。
笛子、太鼓與銅鑼的聲音響起。
咚、咚—
既近,又遠。
咚、咚!
既高,且低。
宛如夢幻般的悲傷聲響,不斷延續下去。
配合那個聲音,室內突然產生變化。
一隻蒼白的手在朦朧的亮光中搖晃著。
那是少年的手。
唯一從棉被中伸出的右手,宛如蜘蛛般在正殿的地板上蠕動,喀喀地搔刮著地板。
然而不只是棉被,就連少年的眼瞼、睫毛、臉頰,喉嚨都一動也不動。
看起來像是只有右手化為了不同的生物。
咚、咚~
——喀沙、喀沙。
咚、咚~
——喀沙、喀沙。
少年的指甲一再搔刮地板。
毫不厭倦、毫不鬆懈,持續不停地搔刮著。
不知為何。
不知為何,那動作看來彷彿正在尋找劍。
3
「看來事情很嚴重呢,社長——不,樹。」
時間是第二天中午過後。
半透明的少女,在強烈陽光照射的三橋小學校門歪著頭說。
雖說是半透明,但能看到她的人也只有樹而已。只有魔法師或擁有同等能力的人,才能在視網膜上映出靈體的影像。梢有力量的靈能者,大概只能看到在柏油路面上搖動的熱氣吧。
她名叫黑羽真奈美。是在過去發生的事件中,由樹邀請加入(阿斯特拉爾)的幽靈少女。
「唉,是有一點。」
樹以有點疲倦的表情靠在校門的柱子上,小口咬著竹葉麻糯(註:原文為「屜餅」)同時刮刮眼罩。順便一提,他今天是從學校過來的,所以穿著學生服。
「怎麼了?」
「呃,感覺右眼從昨天開始就在打轉。」
自從正殿那一幕結束後,樹右眼的異樣感都沒有消失,再加上平常要學習社長業務,因而極度睡眠不足。就連神社特地送的竹葉麻糯,吃起來也只分辨得出甜味而已。
「真是的,不可以揉眼睛揉得太厲害啦!這樣對眼睛不好的。」
真奈美以半是擔心、半是微笑的表情注視著疲倦的樹,又問了另一個問題:
「那對方的委託怎麼辦?穗波小姐怎麼說?」
「她說交給我了。穗波的意思好像是:既然是個魔法集團,就算她會給我建議,最後決定還是要遵從首領——社長的意見。」
樹如此回答後,無力地垂下了頭。
『——這算是一種咒波污染。』
後來從樹這裡聽說事情經過時,穗波斷言道。
咒波污染。
簡單的說,即是魔法之源——咒力引發的副作用。
咒力是種極容易變質的能源。儘管許多咒術、魔法、巫術會藉由複雜的儀式與咒語、服裝與咒物來控制這種變質,但還是會有無法完全防範的情況。
在這種時候,咒力便會爆發。
沒有任何人能夠預測爆發的咒力會引發什麼樣的現象——舉個例子,有三百四十一名英國士兵在該處消失的沙侖貝山丘(註:1915年第1次世界大戰時,英軍登上接近土耳其達達尼爾海峽的沙侖貝山丘,空中突然降下一片雲霧覆蓋山頂,等雲霧散去時,山頂上的英軍士兵們已全部消失).再舉個例子,從空中掉落的不是雨滴、而是人類屍體的邁阿密事件。
正因為如此,魔法才會遠離世俗。
為了避免恐怖的異界力量侵蝕現實,魔法被視為神秘的儀式而遭到放逐。
『如果神明的咒力變質了,沉睡數年還算是輕微的狀況吧?有神明降臨的巫女身體也會受到神明的保護,不過審神者就非得自己保護自己了——唉,說真的,應該要馬上連絡『協會』才是。因為『協會』對咒波污染管制得很嚴格,他們會立刻為了淨化展開投標吧?』
『啊!那麼,這樣一來……』
樹的聲音變得開朗起來,但穗波立刻潑了冷水:
氣不過這樣一來,那個化為咒波污染核心的男孩就會遭到殺害。只要贏得投標的人不是某個
濫好人,對方可不會對咒波污染的核心客氣。』
穗波在濫好人這個字眼上加上重音,有點冷酷地說道。
接著——
『……社長想要怎麼做?』
她用手肘撐著臉頰詢問。
『咦?』
『你要接受這個委託嗎?決定的人是社長。雖然我並不贊同,不過,如果社長說想這麼做,我也不會阻止你。』
明明講了一番好像很不願意的台詞,穗波卻又輕易地推翻前言。她這種說話方式,就好像一隻鬧彆扭的貓。
穗波·高瀨·安布勒,就是有著這種特質的少女。
不曉得能不能對她說:你講這種話我很難分辨。樹試探似的認真問道:
『我可以接受嗎?』
樹眨著眼睛,回望穗波。
『無所謂,不過……』
隔了一會兒之後,穗波繼續說道:
『這一次我真的不會幫忙。』
樹不禁倒抽口氣。
『....為什麼?!』
「『阿斯特拉爾』上半年的結算還沒有完成,神道的魔法特性『楔』——是破壞一切污穢的絕對結界。在那座神社裡,我的女巫巫術與居爾特魔法都會被削弱。正因為如此——這個委託得讓社長來下決定。〕
穗波這麼說著,透過眼鏡注視著樹的眼眸;那雙冰藍色的眼睛,彷彿看穿了樹的雙眼——穿透到眼罩的更深處。
接著,她以白皙的手指碰觸別在少年衣襟上的徽章,那是以五芒星與銀鏡為造型的『阿斯特拉爾』社章。
『既然與魔法——特別是與咒波污染扯上關係就不能隨隨便便。當我們注視著深淵時,深淵同樣也注視著我們。只要稍有不對,被吞沒的就是我們。社長,你有抵抗深淵的意志嗎?』
她一字一句緩緩地告訴他。
那聲音讓樹屏住呼吸。
這的確就是魔法師的本質。操縱神秘,甚至發自內心希望被神秘所吞噬,這是屬於真正魔法師的思維。那是個與樹所在的常識世界遠遠區隔開來,位於另一頭的世界。
每當樹要跨越那道界線時,少女總是會如此問他。
這樣好嗎?
你會來到「這邊」嗎?
簡直就像從許久之前就受到誰的命令般,她一次次試探著少年。
樹終於開口:
『…我…』
——當當——當當——
「……啊!」
學校的鐘聲響起,彷彿要打斷他的回憶。
樹連忙抬起頭,黑羽已經指著校庭的方向了。
「樹?你看,人來羅。」
「——啊,社長哥哥—!」
美貫活力十足地揮著手,從校庭那方衝了過來。她好像在教室裡先換好衣服了,身上已經是穿著巫女服、背著紅色書包的打扮。
「嘿啊,衝撞攻擊!」
她帶著滿臉笑容使出飛撲攻擊。
「哇啊啊啊——嗚哇!」
接住美貫的樹,後腦杓用力撞上了背後的校門,他的眼皮底下迸出壯觀的火花。
等到美貫終於離開他的身體時,樹蹲在地上抱著腦袋。
「好痛痛痛痛……上、上早期這裡才腫了個包耶……美貫,你太興奮了啦!」
「因為又可以去祭典了嘛!好棒、好棒唷!來、來、我們快點走吧!」
「哇痛痛痛!別拉我啊!」
關貫拉住樹的袖口連連揮舞。
她的模樣看起來太過開心,讓樹有點不好出口抱怨。
不過等到她靜下來後,樹在美貫耳邊悄聲地說道:
「這也算是工作哦……?」
「我知道啦——所以今天上課的時候,我有偷偷先讀過這個。啊,我要吃竹葉麻薯——」
女孩一邊從書包裡拿出占本,一邊咬住樹右手的竹葉麻薯。
「啊~我的竹葉麻薯……咦,古文書?」
樹發出慘叫,但又立刻瞪大眼睛。
那是幾本到處都有蠹蟲爬過的古書。變為褐色的紙頁上,寫著樹終究無法辨讀的蚯蚓文字。看來這不是印刷物,而是以毛筆手抄後,直接以手工線裝做成的書本。
「這是什麼書啊?美貫。」
黑羽也不可思議地問:
「嘿嘿,好好吃——嗯~是關於這附近神社神明的書。」
「那美貫看得懂這種字羅?」
「哼,如果看不懂就不能唱祝詞吧!?我是巫女耶?」
美貫拉著衣袖,不高興地鼓起白皙的腮幫子。因為黑羽是透明的,從不知情的人眼中看來,這是頗為怪異的景象。
「像這種書,家裡可是有一~大堆呢。在上小學以前,奶奶就要我讀了好幾十本啦。」
「嗚哇!」
樹不禁發出小小的慘叫。
儘管樹足從最近才開始被硬塞魔法的知識,但光是這樣,他就能想像那每一本古文書的內容密度。雖說如此,樹讀的只是翻譯為現代語,經過整理、簡略化的魔道書而已,與直接閱讀原典的美貫相比,可說是雲泥之別。
「嘻嘻~我和社長哥哥才不一樣。對了,關於那個神社的神明,是經津主神唷。」
「經津主?」
「是劍的神明。『經』是揮舞劍的聲音,所以才叫經津主神大人(註:日本神話中磐筒男神與磐筒女神之子,香取神宮的祭神。乃是刀劍神格化的神明。在後來的神話傳承中,神格為建御雷神所取代了雖然下算是很出名的神明啦。」
美貫豎起食指說明道。
「啊……還有那一把刀呀。」
樹想起在那條走廊上——鎬手中日本刀的銳利光輝,不禁吞了口口水。那是把即使沒接觸到,也銳利得彷彿光靠光芒就能劃破肌膚的利劍。
〔請問——」
黑羽插嘴問道。
「什麼事?黑羽姊姊?」
「如果知道是哪位神明,不就沒有必要審判了嗎?」
「不不不~就算紀錄上寫著是這位神明,事實上也不一定就是這樣吧?根據地點而定,還有每次祭祀時都有不同神明前來的記錄呢——所以,才有一開始先學習神明資料的必要。」
美貫皺起鼻子笑著說。
然後,她微微歪著頭開口:
「可是呀……」
「咦?」
「雖然不是這本書上的記載……那座神社大概在十年前也舉行過同一位神明的審神者儀式。那時候,好像是個叫御風的人當審神者。」
「十年前舉行過審神者儀式……?」
樹說不出話來。
他的眼底映出沉睡少年的身影。
好幾年好幾年以來——在十年之間,連頭髮與指甲都沒有長長,只是不斷沉睡的少年,那是被名為魔法的神秘所吞食的身影。
「——嗯,一定是這樣。」
美貫察覺樹內心的想法,表示肯定。
「審神者的使命就是代替巫女,接受神明的憤怒與懲罰。我想,那個人大概也是這樣子。」
好可怕!這件事既可怕又悲傷,幾乎讓樹的胃都要翻了過來。
更何況,得去做這件事的人並不是自己。就算決定出借審神者的人是自己,必須冒著擔任審神者危險的人卻只會是別人。
如果非得開口,要別人去做這種事的人是社長……
「哇!」
下一個瞬間,樹低垂的頭因疼痛而猛然抬了起來。
美貫跳起身子,狠狠地彈了少年的額頭一下。
「我想做啦!」
少女拚命地仰望著他,用讓樹嚇到的聲量說道。
「可、可是……會有神明的懲罰……」
「所、所以我才會生氣嘛!難得有那樣的祭典耶,而且……」
「而且……?」
「在『阿斯特拉爾』裡……我……就不是代替品了。」
「咦?」
最後的那句話,他聽不太清楚。
不過——
光是看到少女緊緊握住巫女服的衣袖,一臉泫然欲泣抬頭仰望的身影,就已經足夠了。
(……唉~)
樹偷偷嚥下歎息,如此說道。
「成績單。」
「咦?」
「第一學期的成績單馬上就要發了吧?如果你有一半以上的科目都得到『表現非常好』的評語,我就答應。如果讓美貫因為工作而成績退步,貓屋敷先生會生我的氣啊。」
美貫的臉龐霎時亮了起來。
「嗯!嗯!我一定會拿到!」
美貫用力地點頭,然後馬上拉著樹的學生服衣袖往前跑去。
「來!那社長哥哥,我們快到祭典去吧!」
「哇哇哇哇,等一下、等一下!會跌倒、會跌倒啦!」
追著身體往前傾,被拉著走的樹背後——黑羽聽到這樣的聲音,露出微笑。
「……謝謝你,社長哥哥。」
少女的聲音輕輕飄過。
4
今天的祭典也很華麗。
在染上淡淡暮色的夏季天空底下,儘管還不多,但人們已漸漸聚集起來。賣面具與棉花糖的攤位讓孩子們發出歡呼,在一片黃昏色澤的世界中快樂地蹦蹦跳跳。
紅色的夏季祭典。
這一切都令人懷念、虛幻而美麗。
「——那找在這裡等你們。」
黑羽羨慕地瞇超眼睛,在鳥居(註:鳥居,作為神社入口的牌坊,是區分神域與俗世的門扉)所在的石階前停下腳步。
「啊……嗯。」
樹過意不去地搔搔頭。
身為幽靈的她,無法進入神社內。
因為神道就是這樣的魔法系統。祓除一切的污穢,甚至不允許靠近。就某種意義上來說,神道可說是世界上罕見的酷烈性質魔法。
「對不起,黑羽姊姊。」
「啊,沒關係啦。這又不是美貫的錯。」
黑羽連忙揮揮半透明的雙手,就連那頭長長的黑髮也一起甩著表達否定,實在很像她會做的舉動。
「嗯。」
樹應了一聲,用力挺直背脊。
就在這時,另一個人影自他們的背後落下。
「——哎呀,『阿斯特拉爾』的諸位。」
「…………!」
樹猛然回過頭,瞪大了左眼·
「……影、影崎先生!」
「……影崎……叔……叔……」
美貫嚇得顫抖了一下,如此親近人的少女完全僵住了,她緊揪著樹的衣擺。
——那是個極為缺乏特徵的男人。
那張平板的臉孔,年紀要說是二十歲前半到四十歲後半都說得通。中等體型、中等身高的身軀,穿著隨處可見的西裝。不管是鼻樑的高矮也好、嘴唇的厚薄也好、眉毛的長度也好、眼眸的深淺也好,他外表的一切都很平均。
簡直就像把一切的特徵都加以剝除般——只要他混入人群中彷彿在幾秒內就會跟丟,平凡到接近異常的男子。
或者可以說,正因為他與任何人都相似,所以不像任何人,是個宛如惡魔般的異形。
「哎呀呀,這不是第二代社長大人嗎?自從安緹莉西亞小姐那件事以來,剛好有一個月不見了吧。」
影崎只有表情扭曲成微笑的形狀,彎身鞠躬。
然後,他倏地看著黑羽。
「這一位是新社員嗎?」
「恩...沒錯。」
「原來如此——初次見面,在下是『協會』的影崎。」
被他迅速地行了個禮,黑羽不禁瞪大雙眼。
「——協、『協會』?」
「是的,您不知道是嗎?就是類似魔法師之間的互助組織。從上一代的司先生開始,我們就一直受到『阿斯特拉爾』的關照。」
「到底是怎麼個關照法……我到現在都還不知道就是了。」
樹握住美貫縮在背後的手,按住自己噗通亂跳的胸膛。
『協會』——
簡單的說,那是匯整魔法師們的總管組織之名,據說現有的魔法師與魔法集團中,有七成都登錄在『協會』中,『阿斯特拉爾』也不例外。
影崎,是樹唯一認識的『協會』成員。
但是關於他的真實面貌,可以說完全是個謎。影崎好像是個魔法師,可是樹就連他會使用哪種魔法都不知道。而且只有對影崎這個人,穗波與貓屋敷都不敢加以輕視,美貫甚至會露出如此膽怯的模樣。
不。
僅有一次,他曾聽穗波這麼說過。
——『協會』的影崎。
——是制裁魔法師的魔法師。
「不必警戒成這樣也沒關係的,我並不是敵人。」
「那、那麼……你為什麼過來?」
「為了保險啊。」
影崎一轉手指。
「如果你們失敗導致咒波污染擴散,會很困擾吧?所以『協會』方面不得不派我過來。」
〔咒波污染……?」
(那麼,他也知道那個男孩的事情——?)
樹腦中浮現穗波所說的話。
——不過這樣一來,那個化為咒波污染核心的男孩就會遭到殺害。
(…………!)
回憶起這句話的瞬間,他的膝蓋開始格格發抖。
(那麼,影崎先生是來殺那男孩的……)
樹吞了吞口水,卻噎到廠喉嚨。儘管如此,他還是忍耐著沒有逃跑。
〔哎呀,怎麼了?」
影崎皮笑肉不笑地發問。
「還什麼怎麼了……為什麼……你會知道……」
「我當然知道啦。因為上一次降神儀式失敗時,讓那名少年在正殿沉眠的人就是我啊。」
「……咦?」
樹花了好幾秒才理解這句話的意思。
「是影崎先生……讓那男孩睡著的……?」
「——影崎!」
剎那間,一個新的聲音自鳥居另一頭落下。
神官的白衣染上夕陽的紅色,御風鎬正瞪視著影崎。
5
「鎬小姐。」
樹抬起頭來。
「……我出來接你們,沒想到這傢伙居然在這裡。」
鎬一副要將緊咬的牙齒咬碎般的憤怒表情,凝視著影崎。看來要是他一有動靜,她左手的刀就會一刀砍去。
「只有你不准再往前走。你敢踏入鳥居一步試試!我會真的把你大卸八塊。」
「我明白,神社境內是你的勢力範圍,(協會)不會干涉。不過,要是咒波污染外洩到這裡來,那情況就另當別論了。」
影崎聳聳肩。
「對了,諸刃先生還安好嗎?」
「這種話——虧你說得出口!」
鎬露出幾乎像森森利牙般的虎牙回答,看來也像是在咆哮。
「嗯,我是說了——差不多也到了參拜者人數變多的時候,趁著還沒惹人起疑時前往正殿如何?啊,請放心,我不會對『阿斯特拉爾』的新社員出手的。」
影崎對樹與鎬輕笑著說。
「啊……」
無論如何,他們都不能帶黑羽進神社。
鎬帶著—瞼很想撲向影崎的表情,對困惑的樹補充說明:
「……嗯,這傢伙至少不會違背自己說過的話,而且遵守到讓人可恨的地步啊。」
「社長哥哥……」
被樹緊握的美貫,她的手正在顫抖。
樹吞了口口水,以沙啞的聲音詢問:
「影崎先生……你說的是真的吧?」
「是真的。來,請出發吧。祭典馬上就要開始了,」
不管怎樣,樹現在也只能相信他的話。
樹以緊張的表情點點頭,拉著美貫的手走進神社中。
*
不久之後,當兩人的身影消失在鳥居彼端後,影崎重新向身旁的黑羽問道:
「能不能請教您的大名?」
「啊……好的,我叫黑羽真奈美。」
黑羽嚇了一大跳,趕緊低頭致意。
「請多多指教。靈體狀態的魔法師很罕見呢,您是特地從工房投射過來的嗎?不過倒是沒有看到連線……」
「咦、咦?你指的是什麼?」
「哦,您不是魔法師嗎?」
「那、那個,是的……因為我只是個幽靈。」
即使自己說出來,黑羽也覺得這是個很蠢的自我介紹。
但是那名男子既沒有發笑、也沒有傻眼,只是感到很有趣似的瞇起眼睛。
「原來如此,的確很像那位第二代社長會做的事。」
他從西裝內側拿出小雪茄點火。煙霧緩緩升起,紅色的空氣中飄蕩著一種模糊的香味。
(…………)
黑羽默默地看著他的舉動。
與其說他可怕,不如說這個人讓人捉摸不定。
能夠看得到身為幽靈的自己,他果然也是個魔法師吧?
但是,就某種意義上來說,這個人的存在感比幽靈更加稀薄——是個明明存在於此,卻彷彿不存在的男子。儘管他手持小雪茄這類少見的東西,也沒有改變他的特徵。
那種在目光移開的下一瞬間,他似乎就會從此處消失的感覺。
「請問……剛剛談到的話題是怎麼回事呢?」
「哪一件事?」
「是你……讓那個男孩持續沉眠的……」
「哦~」黑羽的話讓影崎應了一聲,勾起嘴角。
「這是真的,讓那男孩睡著的人是我。」
「為什麼……?」
「如果要談到這點,應該有必須先問不可的問題吧?」
影崎拿開小雪茄,輕聲笑著說。
「先問不可的問題?」
「——真是場很不錯的祭典。」
影崎環顧四周呢喃道。
不知不覺間,鳥居處已聚集了不少人。不說黑羽,許多情侶與全家福也都不可思議地避開影崎走入鳥居之中。他們的動作,彷彿從一開始就沒看到影崎般地自然——卻又不自然。
「……影崎先生?」
黑羽歪著頭問,半透明的黑髮在黃昏中搖曳。
影崎臉上依然浮現著笑容,繼續說下去:
「這裡的祭典有相當久遠的歷史哦。我就來談談這段故事,作為相識的紀念吧——這段大家都已經忘記的古老故事。」
影崎如此說道,從西裝內側拿出一樣東西。
那是一卷半腐朽的褪色書卷。
6
當他們穿越祭典的攤販,踏入前殿內側的瞬間,美貫突然跌坐在地。
「不、不要緊吧,美貫?」
「我、我害怕……」
她臉色發青的說出口後,一把抓住樹的學生服下擺。
「……我還是會害怕啦!嗚哇—嗚嗚~」
眼淚當場擴散到下面的襯衫。
「哎呀~」
樹撫著美貫的雙馬尾,安慰著她。抽泣了一陣子後,美貫總算停止啜泣——接著,樹轉頭看著鎬。
縞坐在神殿深處,懷中抱著那把刀。
她的動作看來也像依賴那把刀一樣。自從見到影崎後,鎬的臉上一直保持嚴厲表情,緊緊
咬住嘴唇。
她的模樣讓樹一瞬間感到猶豫,然後抱住美貫的頭發問:
〔請問,鎬小姐和影崎先生之間……發生過什麼事情……」
她沒有馬上回答。
鎬用刀鞘末端輕敲著地板,手指緊握到發白的程度,喃喃地說:
「我曾經說過,上一次舉行降神儀式時由我擔任巫女、哥哥擔任審神者吧?」
「啊……是的。」
樹點點頭。
「從以前開始,就常有人談起要廢掉我們家神社的話題。因為我們的祭神儀式很獨特,而且明明是個小神社卻擁有神體與歷史,在上層的神社眼中看來很礙眼。當身為前任神官的爺爺去世時,看在那些傢伙眼裡,再也沒有比這更好的機會了。」
鎬以低沉的聲音諷刺地說。
「所以,哥哥才會試圖舉行降神儀式——我們來證明神明會在這裡現身,那就沒有任何人能打神社的主意了。」
她握住刀身的拳頭顫抖著。
「那麼……」
「哥哥原本就很厲害。」
鎬突然抬起頭,刻意表現出開朗的動作,把刀扛在肩膀上。
「我們家神社有個劍術道場。雖然劍術練習也包含在修行內,不過別人都說哥哥『簡直就像被劍神附身一樣』,我跟他可差得遠了,明明只差一歲,我卻連一次都沒贏過他。即使到今天,我也完全不覺得自己能和哥哥抗衡。」
鎬懷念地用單手揮著刀。
刀身明明收在鞘中,樹卻能聽見刀刃劃開空氣的破風聲響。即使鎬這麼強,卻依然贏不了哥哥的幻影。
「……那,影崎先生他……」
「就在舉行降神前夕,有人通知了『協會』。」
鎬露出冷笑。
「後來的事情我記不太清楚了。因為我是讓神降臨身上的巫女。儘管如此,只有那個瞬間的事我依然記得。只有神明確實降臨時的感受,我不會遺忘。可是當我回過神的時候,哥哥和我都倒在地上,彩崎就站在旁邊。他開口說:『因為發生咒波污染,所以我已做了處置。啊,沒有及早報上姓名,我是『協會』的影崎。〕
鎬明明是以一如平常的口吻與語氣說話,但聲音帶著彷彿要嘔血般的激動。
室內陷入沉默。
「啊……」
樹緩緩地揪住學生服胸口,彷彿想說些什麼。
「——鎬姊姊。」
在他開口之前,停止哭泣的美貫自樹的腰際一帶發出聲音:
「我們再辦一次降神儀式吧!這樣諸刃哥哥也會醒過來吧?」
「…美貫?」
鎬回過頭來,樹也吃驚地俯視少女。
「你不要緊了嗎?」
「我已經沒事啦!我也讀過這裡的神明資料了,隨時都可以開始唷。我們快點結束,然後去逛祭典吧!」
美貫充滿活力地揮舞雙手。
「可是……」
「哼,我和社長哥哥不一樣,才不會怕個沒完呢~」
「嗚!」
樹被刺中了痛處。
美貫忽然露出笑容,抓住樹的手臂說:
「所以鎬姊姊,你可以教我這裡的祭典做法嗎?」
「嗯……嗯——說的沒錯,事情真的就像你說的一樣。」
鎬笑著點點頭。這一次不再是諷刺的笑容,而打從心底感到歡喜的笑臉。
他們從前殿的後方往前走,來到包圍正殿的柵欄前。與連接涼亭的走廊不同,這裡似乎是正式的道路。
在檜木柵欄的另一頭,連續有三座紅色的大型鳥居。
「祭典就從是柵欄這裡開始的。」
鎬眺望著鳥居最上方的橫木。
三座鳥居彷彿就要融入正在西沉的夕陽中。
「我現在開始教你做法——拜託你了。」
鎬低下佩戴烏帽的頭,深深行禮。
〔請看。」
他們沿著漆成白色的牆壁走到神社後方,影崎展開那書卷。
這書卷已腐朽到要是亂碰,紙張似乎就會粉碎的程度。
〔這是……什麼?」
黑羽瞪大眼睛。
原本應該是閃閃發光的書卷表面,描繪著怪異的神明身影。
黑羽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覺得那是「神」。不過,這是因為這幅畫具備了讓人只能這麼想的威嚴與神秘。
這是卷描繪戰爭的畫卷。
右方的神明舉起劍——不,是雙手化為利劍,左方的神明則抱著巨大的岩石,然而右方神明的劍卻貫穿了另一個神的胸膛。
「這原本是這間藏名神社流傳下來的書卷哦。」
影崎依然叼著小雪茄說道:
「不知道什麼緣由,這書卷似乎被其他神社的人搶走了。不過搶走的人好像連讀都沒有讀過,在這裡舉行降神儀式前,就把這書卷當作證據提交給『協會』了。唉,就內容來說,這是非常初級的神話啊。」
他的臉頰扭曲,做出苦笑的形狀。
好表面的表情。
那表情讓黑羽感到胸中騷動不安,她再次詢問:
「這是怎麼回事?」
「啊,很簡單。」
影崎把小雪茄轉了一圈繼續回答。
「這裡祭祀的神明,本來有兩尊。」
7
『——巫女與審神者背對著背,繞著神社周圍的柵欄行走。』
鎬與美貫按照這句話,背對著背開始前進。
兩人都已經漱過口、洗過手,身上也已經用鹽清淨過。
「……嗚哇!」
她們兩人光是靜靜地走動,樹的右眼就有種被扭曲的感覺。
那是咒力。
擁有清淨身心的人在走動:光是這樣的行為,就已經改變了世界。巫女與審神者走過的道路,即成為結界的界線,把原本就被柵欄圍繞的神殿,進一步昇華為屬於神的「場」。
再加上神道的魔法特性是「禊」——壓倒性勝過現有一切魔法系統的淨化特性。
所以,她們的存在本身就已成為神聖的結界。
『——就這樣錯肩而過,繞神社周圍的柵欄一周,在鳥居前方相會。〕
兩人錯肩而過。
她們彼此沒有交換視線,緩緩地再次踏著對方的足跡前進。這是在強化結界。
每當轉彎時,她們就會啪地拍手。
每次拍手時,樹的右眼就會看見本殿微微震動著。拍手是開天闢地的靈音,也是天巖戶
(註:日本神話中天照大神因建速須佐之男命——素盞鳴尊惡作劇而藏身的巖洞)開啟的聲音。亦是能為正在整頓「場」的正殿,招來神明的聲音。
『——在鳥居前拍手,巫女先進入正殿。〕
兩人回到鳥居前方。
結界封閉起來,誕生出完全的「場」。
她們只交換了一個眼神,便一起走向鳥居。兩人一拍手,令空氣震動的清淨之音響起。鎬先邁開步伐。
「沖津鏡、邊津鏡、八握劍、生玉、足玉、道返玉、死返玉、蛇比禮(註:此為日本古神話中饒速日命從天神手中獲得的十種神寶之名)——」
她唱著祝詞。
她一邊唱誦,一邊穿越鳥居,將手伸向正殿的門——
「諸刀哥哥……」
鎬對躺在中央沉眠的審神者說——
『——然後,神憑依於身。〕
掛在鎬腰際的刀發出鳴聲。
剎那之間——
樹的右眼—粉碎了。
不,強烈到讓人誤以為到眼珠粉碎的劇痛,使他的腦髓一片空白。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樹痛得倒在地上打滾,同時看見了。
刀獨自從鎬的腰際飛出,朝沉睡少年的右手揮落。
少年的右手握起拳頭,擊向鎬的腹部。
緊接著,猛烈的狂風從正殿朝鳥居猛烈刮去。
那是一陣溫暖,帶著一股異樣臭氣的風。鎬的身體隨著那陣狂風被吹倒,並撞上了柵欄。
「鎬姊姊……?」
美貫飛奔過去,她的表情僵住了。明顯的,鎬的痛苦非同小可。就算是肋骨骨折、內臟破裂也不奇怪。
樹就這樣按著眼罩仰望正殿。
即使有眼罩和手掌遮著,他還是清楚的看見了。
少年正站在那裡。
他被非人的咒力憑依,不祥地存在於此地。
「——經津主神……?」
樹茫然地呻吟。
但是——
「經……津……不……」
少年以獰猛的「聲音」報上名字。轟然一聲,狂風再度掀起。那是來自黃泉國度的風。
「吾…乃……建御名方……」
*
「說到經津主神,原本就是與割讓國土有關的神明。」
影崎邊抖落煙灰邊說明。
「他受到天照大神的請求,討伐了武神·建御名方神(註:日本神話中的武神,為大國主之子。經津主神逼迫大國主割讓國土時,建御名方神與經津土神相爭但敗於諏訪湖).後來,這個使命被名為建御雷神的另一個神明奪走了。
但是,這書卷上記載的內容更加古老。經津主神在詼訪湖追上建御名方神的說法已成為定論,但根據這書卷的記截,在封印之前,經津主神與建御名方神最初相爭的地點,就在這座藏名神社。因此,這座神社才會祭祀兩方的神明。」
黑羽倒抽了一口氣,不祥的預感讓靈體的背部都僵住了。
「那麼,降神儀式……」
「沒錯,諸刃先生舉行的降神儀式順序完全正確。雖然正確,卻有所缺陷,如果在這座神社舉行降神儀式,兩邊的神明都會被召來。而建御名方神不可能饒恕經津主神的巫女與審神者。建御名方必然會化為荒魂(註:失控狂暴的神靈。會使得天地發生異變、散佈瘟疫、人心荒廢,甚至會引起戰爭)暴動肆虐吧?」
荒魂——
那是神明的另一個面貌。與賜給人們恩惠安詳的和魂(註:擁有柔和品德的神靈)正反相對,會帶來災禍,顯現出不將一切毀滅就無法平息的魔性。
「怎麼……會……那麼,諸刃先生會沉睡並不是因為咒波污染的關係……」
「上一次我來的時候,建御名方神降臨在鎬小姐的身上了。」
影崎從喉頭發出笑聲。
「因為很麻煩,我本來打算盡快收拾,不過諸刀先生和我談了筆交易。他想要以經津主神的咒力,抑制建御名方神。因為很有趣,所以我就幫了他一點小忙。這些到現在都變成白費工夫了,不過這樣也挺有意思的,而且也可以算在(協會)規定的工作量裡。」
影崎後面說的話,黑羽已經沒有在聽了。
比起聽這些話,她更快採取了行動。
「——樹!」
她讓靈體飛奔,打算回到神社入口。
「住手吧!至少,你沒辦法從清淨的鳥居進入神社對吧?」
「那……我就破壞這裡!」
黑羽回過頭,用力睜大眼睛。
沙礫唰唰飛舞,小石子在空中飄動。
騷靈現象。
黑羽將一再經過訓練的念動力,直接砸向神社的結界屏障。
但是,結界卻連一動也沒動。
「——就算這麼做也是沒用的。再怎麼說,這裡都是神明會現身的神社,不是這種程度的咒力能打破的。」
影崎緩緩地微笑。
就在這時——異變發生了。
8
少年——被建御名方神憑依的諸刃,降落在正殿中。
他的腳步非常悠然。
那也像是她們剛才製造結界時的腳步。
但決定性不同的,是他的步伐並不屬於清淨的事物。
每踏出一步,都足以讓樹右眼不舒服的咒力污染世界,正常的世界被他的步伐驅逐。這個神明,光是存在本身就會散播咒波污染。
「經津主神……在……何方……?」
就連那個聲音都重重響徹腹部深處。
面對神明施放的言靈,人們只能匍伏在地,只能低垂著頭,等待著神明離去。
「汝……便是……經津主神的審神者嗎……?」
他行向美貫。
他的身上沒有殺氣。
然而少年只是揚起拳頭,樹便戰慄起來。
因為他看得到。
那拳頭是屬於神的東西。
在傳說中,建御名方神的雄壯臂力能以單手舉起千人巖——要一千個人好不容易才能扛起的大岩石。
轟地一聲,神的拳頭擊向大地。
異變——不,天地異變隨之席捲而來。
大地突然發出鳴響。
是地震。
局部性的地震,只針對位於神殿內部的土地來襲。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地盤裂開了。
龜裂掠過大地,樹腳下的地面急速傾斜。實在無法站穩的他摔了一跤,直滾到鳥居前方。
而三座鳥居,也全都東倒西歪地頹倒。
「……太亂來了……」
一句話也沒有,神明就是這樣。
這就是人智無法臆測的——神的作為。
「社長……哥哥……!」
在他身旁的美貫正抓著學生服的長褲。也許是剛剛的衝擊害她扭傷了腳吧?美貫似乎站不起來。
「…………」
樹動不了,他無法動彈。
(把妖精眼——)
他明明這麼想著,要伸手去拉眼罩——卻連手指也不能動。
樹很害怕。
不是怕任何人,而是畏懼自己。
每次扯下眼罩時,樹就有種自己不再是自己的感覺。那就好像是一直待在內在的自我逆轉了似的,好像自己總有一天會被取代一樣。
再加上那隻眼睛面對擁有越強大咒力的對象,就會顯示出越發異常的反應。
(要是我沒戴眼罩就看見神明——)
樹無法想像會發生什麼事。
轟地一聲,地鳴聲再度掠過樹的身軀。
「吾的仇敵……經津主神……在何方……」
諸刃俯瞰兩人。
連他的眼眸裡都充滿了神的威嚴。那眼瞳中閃耀著燦爛的紅光,睥睨著卑賤的人類們。
「把審神者……交出來……」
少年——發狂之神的手緩緩地張開。
樹連話都說不出口,恐懼到無法忍受的地步。他握住背後美貫的手,身軀被絕望所束縛。
「……那……也罷。」
少年收攏五指,再度握成拳頭。
為了粉碎不服從神祇的傲慢人類,他將揮下制裁的鐵鎚。樹想像著那副光景,閉上雙眼。
但是不管等待多久,神的鐵鎚都沒有落下。
「咦?」
樹睜開眼睛,拳頭就在他身旁停住。少年的拳頭,接下了從旁揮出的刀刃。
「你……」
諸刀回過頭。
持刀的神官——御風鎬正站在那裡。看到她的身影,御風諸刀模樣的神明非常歡喜地勾起嘴唇。
「你在這裡嗎……經津主神……」
「…………」
(不對!)
樹心裡清楚。
鎬小姐並沒有被經津主神憑依。就算裝出那個樣子,她依然還是人類。而且,她的肋骨與內臟依然處在受傷的狀態。
「鎬小姐……!」
樹正要呼喚她時,鎬的背影擋住他的視野。
「對不起,害事情變得亂七八糟的……你們找機會快逃吧……」
鎬朝著樹他們發出的呢喃聲散逸在風中。
接著——
「啊啊啊啊啊!!」
伴隨尖銳的吶喊聲,鎬揮出手中的刀。
鎬已領悟大致的來龍去脈。
在聽到建御名方神之名的瞬間,她已經理解哥哥沉睡的原因,還有他們上次失敗的理由。
(我做了多餘的事啊……)
鎬苦笑著。
自己和哥哥不同,鎬既無法讓經津主神降臨,也無法抑制他。這算是與無能的自己很匹配的結果吧?
不,就算是這樣好了,事情也還不能馬上解決。
「快走啊!笨蛋!」
鎬朝背後怒吼,揮動刀劍。
銀光與拳頭交錯而過。諸刀的皮膚化為神的鍾甲將刀刃反彈,鎬當場踩空腳步,全身都因為這一記交擊而麻痺·
「毀滅吧……經津主神……」
「可惡啊啊啊啊啊!」
鎬以麻痺的手迎向落下的飛拳。
「…………」
交戰的刀光劍影之激烈,使樹的肌膚戰慄發麻。
就在樹的眼前,拳頭與刀刃不知有多少次撞在一起。他甚至能聽見每一次交鋒撞擊之下,血肉爆開、骨骼摩擦的嘎吱聲響。
鎬的表現稱得上是驍勇善戰。她沒有直接去接下甚至能引發地震的重拳,順著刀鋒將拳勢帶過,將損害控制在最低限度。
最重要的,這是拜作為神體的刀所賜。這把經津主神的神刀,過去封印了建御名方神。正因為有這把刀在,荒魂才無法發揮全力。
但是,這也僅能支撐一時。
再怎麼說,人都不可能打倒神明。更何況,鎬小姐不可能揮刀刺傷自己打算拯救的哥哥,
(既然如此——)
樹斥喝自己正瑟瑟發抖的膝蓋,抬起頭來。
(既然如此——)
不過就是一隻眼睛罷了,這又算什麼呢?
樹緩緩舉起右手,抓住眼罩——
——有只小小的手制止了他。
「社長哥哥,不可以。」
〔美、美貫!」
「因為……這是我的『工作』嘛,是我拜託社長哥哥接下的『工作』。社長不可以搶走部下的工作唷。」
蹲在地上的美貫強而有力地笑著:
「——所以,社長哥哥,幫我的忙。」
9
每交鋒一次,刀身就變得更加沉重。
與拳頭對上時,她的身體就有某處逐漸毀壞:肌肉發出悲鳴,受傷的內臟使血液逆流。
第七擊時,鎬終於吐出鮮血。
「……嗚!」
鎬揮著劍,口中的血滴落嘴角。她喪失力氣,感到意識正漸漸遠去。
「……不過如此?」
光是聽到諸刀發問的聲音,鎬彷彿就快一屁股癱倒在地。
她封閉起思考。
僅僅無意識地揮舞著神刀。
不知有多少次,鎬揮刀砍向擁有諸刃臉孔的神祇。
「喝暍暍啊啊啊啊啊!」
隨著助長氣勢的吶喊,鎬把扛在肩上的刀斜斜斬下。
然而,諸刃僅是閃個身就避開了如此痛苦迷惘的刀鋒,他的拳就此擊向大地。
大地再度躍起。
鎬的身體遭到直擊,遠遠飛出將近十公尺的距離——但就在她撞上另一邊的地面前,有某
樣東西衝了過去,柔軟地接住她。
「…你?」
變成鎬墊背的樹正眼冒金星。
「哈哈哈……你好。」
「你、你是笨蛋嗎!身為魔法師,幹啥保護其他魔法集團的人!這種狀況已經談不上什麼委託了吧!」
「就、就算你這麼說,我也不是想當魔法師而當上的嘛。」
被墊在情緒激動的鎬底下,樹搔搔腦袋。
「你…!」
「因為——鎬小姐不是說過要『借用審神者』嗎?為了找回哥哥。」
這句話讓鎬停止呼吸。
「所以,我們得做到最後才行。」
這個少年在說什麼好聽話?為什麼他能坦然地說著這種夢話呢?
「你……」
鎬的聲音哽在喉嚨裡。
一個影子落在她的頭上。
「哥哥……」
諸刃毫無慈悲地掄起拳頭。
但就在那一拳要揮落的瞬間,諸刃突然以驚人的勁道往後跳躍。
一片雪白嘩地散滿整個世界。
那片白色是雪白的紙。大量的紙花,是長寬約三公分大小的紙片。
「謝謝你,社長哥哥。我準備好了。」
「……哈、哈哈……我、我……說不定……有、有一點害怕。」
樹的臉頰痙攣著,他抑制住咬不攏的牙齒回過頭。
葛城美貫拿著剛才的紙片——獻神用的幣串與木盆站在那裡。
「啊……」
鏑瞪大雙眼。
——「禊」。
神道的魔法特性,是由壓倒性的靈力守護製造的絕對結界。但是,鎬從沒聽說過有如此驚人——足以逼退荒魂的「禊」。
諸刀從散滿紙花的區域退開,注視著這一邊。
但是,他不打算輕易撤退。驅逐荒魂的純白紙片,正從諸刀腳邊開始,緩緩地化為褐色。
「美貫。」
「沒問題,我有好好想過再來要怎麼做。」
少女點點頭,放下右手的木盆。
那是剛才用來漱口的小木盆。美貫從袖子內取出樹枝,放入盆子底下殘留的水中。
此物名為玉串。
是將楊桐樹的樹枝吊上紙垂製成的道具。
楊桐(註:日文漢字為〔柛〕——也能寫成神之樹。這是用來祭祀神、奉獻給神的樹木。
美貫把玉串舉到胸前,做個深呼吸。
「那……我要動手羅。」
伴隨著吐息,玉串斬斷夜晚的空氣。
玉串的動作極為徐緩,但從內側聚集起凜然之氣,宛如利刃般將空氣斬斷。
每劃出一個動作,沾在玉串上的神水,便化為水滴散落在夜空中。
「——明、淨、直、正。」
美貫的嘴唇吐出話語。
叮鈐——
鈴聲響起。少女揮動不知何時握在左手上的神樂鈴(註:跳奉祭神舞時用的道具,由12~15個小鈴串成)。
叮鈐、叮鈐——
美貫隨著鈴聲跳舞。鈴音隨著舞蹈響起。
「難道——」
想到美貫所做的儀式真面目,鎬不禁感到戰慄。
「那是……」
穿過因為地震而崩塌的圍牆後,黑羽呻吟出聲。
她正在距離樹等人的戰鬥不遠的一片竹林裡。
無論如何,她都無法更進一步靠近正殿。即使圍牆倒下,神社本身的靈性並沒有受到太大的損害,不允許身為幽靈的黑羽做出超乎一定程度的入侵。
在她背後,影崎的嘴角咧成弦月形狀。
「哦,我是第一次看到呢。那是——葛城家的鎮魂,只有葛城宗主會用的秘術。」
讓神降臨一事被稱為降魂術——降魂。
相對的鎮魂,意即鎮住神明之術。是讓憑依人身的神明返回,重新取回自身魂魄的法術。
那麼,葛城家的鎮魂,就是鎮住神明的神舞嗎?
「不過……你能成功使用這種法術嗎?比起讓神降臨,鎮住神明可是難上好幾倍。更何況,還是附身在別人身上的神明……」
在諸刀四周的紙片緩緩化為褐色。而靠近他的紙片,則已經超越褐色轉向漆黑的程度。
藉由「禊」的幣串所淨化的土地,再度受到荒魂的侵蝕。
(……好快。)
美貫在內心驚歎。
荒魂的力量比想像中更強。這樣—來,本以為能夠支撐幾分鐘的結界,光要支持幾十秒都有危險。
在最初地震時扭傷的右腳一陣抽痛。
最初明明沒有多痛,但在她開始跳舞之後,傷處便開始一口氣強烈地強調著痛楚。
(說不定會趕不及……)
就在美貫如此思考的瞬間——
「住!手!」
「…………呀!」
荒魂突然脫口而出的話語,令美貫顫抖。
那是屬於神的言靈,一句話就足以讓人屈服。聲音裡暗藏的咒力,直接束縛著審神者的魂魄。即使明知如此,她的腳步還是踏歪了,美貫揮舞玉串的手出現微妙的混亂,神樂鈐的節拍整個亂掉。
同時,別的記憶在美貫心中與言靈產生共鳴。
——『夠了!只要有香在,我們就不需要你。』
——『因為你身上沒有神明。』
「啊………!」
過去曾有人對自己這麼說過。舞蹈,也就是披露出潛伏在自己體內的神明。所以,打從出生便沒有神明(才能)依附在身上的你——無法像姊姊一樣,跳出真正的舞蹈。
那種痛苦,那種沉重感。
讓自己變得孤單的那句話,一直藏在胸中沒有離開過。
「…………」
幣串被侵蝕的速度進一步提升,從褐色染為黑色。
……九公尺……八公尺……
……七公尺……六公尺……
「住手吧……這是白費工夫。」
荒魂——諸刀再度發出嘲笑後走了過來。神的笑聲震動美貫的記憶,打亂她的舞蹈、削弱她的心靈。
——氣因為,美貫是香的——宗主的代替品對吧?』
因為閉上廠眼睛,讓她更清晰地回想起來。
龐大的、鮮紅的、葛城家的神社。
朋友極為天真無邪的話。
所以,雖然是她擅自這麼想的,但她覺得贏不過哥哥的鎬小姐,和無法追上姊姊的自己有點相似。
多麼自以為是呀。
……三公尺……二公尺……
……一公尺……
「住手。」
荒魂伸出手。
那一瞬間,諸刀的身軀晃了晃。
而美貫看見了。
咻!
某樣東西橫劃過空中刺向諸刃的腳跟,樹與鎬同時站了起來,用拳頭和刀背痛毆荒魂。
「社長哥哥……!」
但理所當然的,荒魂的退縮僅限於一瞬間。
他只往後退了一步便握緊雙拳。那是能夠粉碎大地的剛拳。先不提鎬,但是樹絕不可能撐得過去。
然而——
明明應該是這樣的——樹卻露出痙攣似的笑容——以一臉沒問題的逞強表情看向這邊!
(——!)
剎那間,過去的餘音自美貫腦中消失。
「你才要住手呢!」
叮鈐——!
她用力揮舞神樂鈴,光是鈴聲的音色就讓諸刀僵住身軀。
叮鈴、叮鈴——!
神樂鈴持續響起。
與方才不同,鈴聲裡帶著強烈的意志與咒力。
(沒錯。)
「遠祖神吐普加身、依身多女,吐普加身、依身多女,寒言神尊利根陀見——」
(沒錯——我……)
看著巫女衣謹上別著的小小銀色東西,美貫隨著祝詞起舞。
她的動作絕不華麗。
既沒有令人瞠目結舌的跳躍,也沒有讓人心跳加快的節奏。
然而——
即使如此,這依然是場舞蹈。
是場美麗得驚人的舞蹈。
讓她的眼淚幾乎要奪眶而出。
彷彿就連體內深處的深處——在更加深處的——靈魂都隨之撼動,彷彿連神的靈魂都隨之撼動著。
最重要的,這是一種撼動自身靈魂的舞蹈。
(我——已經不一樣了!)
美貫再度看向別在衣襟上那小小的、銀色的玩意兒——『阿斯特拉爾』的銀製社章。
帶著自豪,她拋出玉串吶喊:
「——祓除吧,清淨吧。」
既沒有光芒,也沒有衝擊出現。
不過,某種清淨的事物隨著祝詞穿過空氣。
噗通一聲,諸刃宛如斷了線的人偶般趴倒在地。
「諸刀哥——!」
鎬衝了過來,猶豫了一會兒後伸出手。
倒在地上的人,是個處在一般睡眠狀態的少年。
他的臉頰微微泛紅,胸口也有上下起伏,這絕非諸刀之前在正殿沉眠時的狀態。
「諸刀……哥……」
一邊看著鎬歡喜得臉都哭花了,蹲在地上的樹回過頭。
「哈、哈哈……我腿軟啦。辛苦你了,美貫。」
樹搔搔臉頰,朝背後的美貫笑著說。
這時,少女撲向樹的後頸。
「哇哇哇!」
樹差點倒了下來,他馬上層顏露出笑容。
女孩用全力緊抱著樹的脖子,如此呼喚著:
「社長哥哥、社長哥哥、社長哥哥。」
她無數次反覆喊著。
在她身上已經找不到鎮住神明的巫女影子,有的只是一個仰慕家人的少女身影。
樹一邊撫著美貫的背,一邊用盡可能溫柔的聲音說:
「真是辛苦你了……美貫。」
*
「穗波小姐。」
梢晚一點之後,黑羽在竹林裡呼喚著。
於是,一個影子從夜間的竹林上空降落。
隱身於竹葉之間,頭戴大尖帽的女巫乘坐掃帚飄浮在空中。
「……你怎麼會知道我在這裡?」
她看來有點不滿似的噘起形狀姣好的嘴唇。
因為那模樣很有趣,黑羽微笑著指著樹他們蹲著的地方。
「那個不是槲寄生嗎?」
諸刃倒下的地面上,插著一支陌生的飛鏢。
當樹與鎬衝向諸刀時,荒魂之所以會有一瞬間退縮,是因為槲寄生飛鏢的功勞。
黑羽仰望上方歪著頭問:
「你從一開始就一直在守護著我們嗎?」
「這也沒辦法呀。如果放著社長不管,不知道他又會做出什麼事來。」
「穗波小姐,其實非—常地寵樹對吧?」
「…………」
穗波露出非常不高興的表情把頭轉開。這是黑羽第一次知道,當這位居爾特女巫被人說中時,有著陷入沉默的習慣。
穗波撥撥半短髮,回問黑羽:
「對了,你為什麼會在這裡?」
「咦?不,我是和一位叫影崎的先生一起過來的。」
「影崎!?」
穗波對這個名字產生反應。
她嚴厲的冰藍色眼眸俯瞰竹林。
但是,竹林裡沒有任何人在,只有晚風沙沙搖動竹葉的聲音響起。
「……影崎先生……?」
黑稠驚訝的聲旨,彼吸人竹林的靜謐當中。
10
一星期後的下午時分,『阿斯特拉爾』的洋房玄關被猛然打開。
「我回來了——!」
美貫回來了。像台飛機似的張開雙臂衝進來。
因為鎮魂儀式的關係,美貫有一段時間疲憊不堪,不過現在已經完全恢復了。
順便一提,最後藏名神社似乎避免了遭到廢除的命運。至於原因,身為繼承人的御風諸刀恢復意識好像是一大理由。
「啊,貓屋敷先生!」
把書包放在自己的座位上後,美貫這才注意到。
身上纏著大量貓咪——不如說被貓掩埋、身披白色外褂的青年正坐在洋房裡頭。
他就是『阿斯特拉爾』陰陽道課課長·貓屋敷蓮。
「編輯部的閉關趕稿期結束啦?」
「啊哈哈,特輯報導總算寫完了——他們要我也確認一下美貫的,所以我才在這裡等。」
青年攤開扇子。
「咦?確認我的什麼?」
美貫皺起眉頭。
這次,聲音換成從對面與隔壁的桌子傳來。
「社長。」
「樹。」
穗波與黑羽各自催促著他的行動。
「啊……果然還是由我來?」
「你是社長吧。」、「你是社長嘛。」
她們毫不遲疑的回答。
〔這、這好像和社長沒什麼關係……」
樹搔搔臉頰,定到美貫面前。
彷彿很難以啟齒似的煩惱一陣後,樹終於這麼告訴她:
「呃…今天你拿到成績單了吧?」
美貫的臉色當場發青。
「不、不可以!還是不行、不行!就算是社長哥哥,我也不會給你看!」
「個!可是,你得把考卷放我這邊才行啊……咦,難道說你的成績?」
「笨蛋!不可以看!也不可以說!社長哥哥好色!蘿莉控!戀物癖!」
「不,等等,這些話你是從哪邊……嗚哇!」
匡當,樹的額頭發出清脆的聲響。
帶著書包到處逃跑的美貫,開始把手邊的東西部丟過來;像是鉛筆盒、教科書、筆記本、豎笛、便當盒…等等。
「等、等一下,丟叉子太危險了吧——!」
幾分鐘之後——
當鎬與諸刃造訪洋房時,樹的女性嗜好遭到強烈懷疑……不過,這又是另一段故事了。
(阿斯特拉爾)業務日誌3
耶~耶~是日記日記耶——————!
我是葛城美貫,三橋小學二年三班!身高是全班從前面來算第5個!
啊,穗波姊姊和平常不一樣!就算被釘子刺到好了,人家就是討厭和平常不一樣!像這種不自然的做法,會呼喚不好的污穢!到時候我不會替你祓除淨化唷!
黑羽姊姊,請多指教!
然後是關於今天的業務聯絡。
鎬姊姊把劍交給我保管了。為了避免再呼喚出建御名方神,所以之後要再建造另一座神社,把他們分開祭拜。我也會去建御名方神的神社參拜的,要是下次再叫醒了他——應該不會那麼生氣了吧?
對了~
諸刃先生好像開始復健囉。
雖然肌肉沒有萎縮,但因為長時間把身體借給神明,他的身體好像很難順利移動。
不過,鎬姊姊說不要緊。因為都等了十年,她說再多等一、兩年也沒什麼大不了。
他們兄妹(姐弟?)感情好好——我有一點羨慕呢!
希望有一天我們也能像那樣見面。
啊,我寫了不相關的事情。
差不多該結束啦。
還有社長哥哥,成績單的事一定要保密唷!
葛城美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