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輕車(一)
自從出了草原,踏上征戰之路起,頁特密實還沒打過如此窩囊的仗。
上次勢如破竹般將大軍開進邵武城的情景他現在還記得,那次南人也做了激烈的抵抗,但在蒙古鐵騎面前,南人孱弱的戰鬥力顯得那樣微不足道。
短短半年時間,一切都變了,柔弱的南人在那個叫文天翔的瘋子手下,變得與原來完全不同。
腳下的陷阱、絆索、竹釘,還有碗口粗細的陷馬坑,頭上不時出現的竹排、鐵彈丸,身邊時時襲來的弩箭,讓數萬元軍如臨深淵,每一步都戰戰兢兢。敵人不知在哪里,敵人又無處不在,頁特密實被氣得火冒三丈,卻無可奈何。平原是蒙古騎兵的好戰場,山區卻是破虜軍的天下,那些腿上裹著綁腿,腳上穿著芒鞋的敵手,總是在元軍稍有疏忽時,給他們一個大大的“驚喜”,然後又如山間雲霧般,消失在林海中,或金黃的菜花深處。
七天來,新附軍受傷減員千餘,蒙古軍也有數百人受傷。而對方只丟下了幾具屍體,並且每一具屍體,都要讓元軍付出五倍以上的代價。
比傷亡損失更大的是,元軍的士氣。
想想那些抱著鐵彈丸沖進數萬大軍中的勇士,頁特密實就覺得背後發涼。蒙古人敬重勇者,所以蒙古軍將士以強悍稱雄天下。而那些裹著綁腿的破虜軍,你簡直不能用悍勇來形容他們的舉動。
對未知事物的恐慌現在充斥著軍隊。一些東西,當你越無法理解時,對它的恐懼越深。
蒙古軍和新附軍們不知道那落地即會炸開的鐵彈丸是什麼東西,也無法理解對面的士兵為什麼那樣勇敢,甚至當他們落單被圍時,居然也含著笑容面對死亡。
“手持鋼刀九十九,殺盡胡兒才罷手,爺是堂堂男兒漢,焉能屈身做馬牛……”,當這首不知名字的歌響起時,持刀的蒙古武士就覺得自己的心在抖。
他們屠戮過女真人,屠戮過契丹人。在所有垂死者的眼中,他們從來沒見過這種神色。那是一種驕傲的神色,帶著對敵手的幾分鄙夷。
“當他們抱著手雷,拖著受傷的身軀沖過來時,那分神情,簡直就像赴宴”,幾個失魂喪膽的新附軍戰士在戰後如是評價對手。他們始料不及的事,數年後,他們中間也有這樣的勇者,抱著手雷,沖進了原來不敢仰視的蒙古鐵騎中。
人的勇敢都是相對的,當你發現了一個無法戰勝的對手時,勇氣也會一點點喪失。眼下,以驍勇著稱的元軍就面臨著這種情況。從汀洲到建寧,不過兩百多裏的路,三河馬撒開四蹄,一天一夜即可到達。可是現在已經走了七天了,頁特密實還沒看見邵武軍週邊小縣城,建寧的影子。忽晴忽雨的三月天,忽高忽低的丘陵地,還有在林間突然出現,又迅速消失的伏擊者,讓元軍的士氣低落到了極限。周圍的新附軍已經出現了崩潰跡象,稍微有風吹草動,立刻伏在草叢中,唯恐躲避不及,成為林間潛伏者的靶子。
前方的隊伍又停了下來,山林間隱隱傳來的悶雷聲。不用問,頁特密實知道在前面探路的新附軍又和伏擊者發生接觸。一股煩躁的感覺湧上心頭,跨下的戰馬也感受到了主人的心情,“唏溜溜”,咆哮不止。周圍的蒙古武士受了這種氣氛的感染,咒駡著,憤懣著,卻沒有地方可以發洩。山林間的路只有窄窄一條,前鋒部隊不能儘快將阻擊者消滅,中軍和後衛只能在原地幹等。等的時候,還得時刻留心草叢中會不會跳出幾個人來,扔下惱人的鐵彈丸後就迅速溜走。
宋人喜歡陣而後戰,蒙古人喜歡迂回包抄。可在這連綿的丘陵間,坐騎的威力根本施展不開。蒙古人下了馬去爬山,戰鬥力大打折扣。而讓那些新附軍去翻山越嶺,以目前的士氣,頁特密實敢保證,只要那些士兵走出了長官的視線,肯定會扔掉號衣,頃刻之間逃得不見蹤影。
“奶奶的,等到了邵武,看老子好好收拾你們”,頁特密實心裏問候著幾個同來的新附軍將領的名字,盤算著打下邵武後,如何整頓軍威。新附軍的兩個統軍萬戶張鎮孫和譚應鬥都是降將,素來被頁特密實所瞧不起。一個多月在頁特密實的命令下往來奔走,雖然衣不解帶,但個人能力和新附軍的低下戰鬥力著實讓頁特密實能找到足夠的發作理由。
“報,我軍前鋒與接敵,譚將軍招架不住,退下來了”,一個蒙古將領匆匆忙忙分開人群,闖到頁特密實的馬前彙報。
騰,頁特密實滿腔無名火都被一個退字激了起來。大元將士縱橫萬里,什麼時候說過一個退字,揚起馬鞭,劈頭蓋臉給了前來報信的將領十幾鞭子,邊抽,邊罵道:“譚應鬥這個笨蛋,對方多少人馬,你回去告訴他,如果天黑前過不了前邊那道山梁,讓他自己提頭來見”。
挨了鞭子的蒙古百夫長直挺挺地跪在頁特密實馬前,不敢躲避,也不敢還嘴,直到頁特密實抽累了,才擦了擦臉上的血,繼續說道:“稟將軍,譚應鬥那廝中額頭中了毒箭,生死未蔔。對方在荊棘嶺上結寨,應該是文天祥部主力”。
“什麼,文天祥部主力?”頁特密實愧疚的看了屬下一眼,揮揮手,命令左右帶報信人去上藥。跳下馬背,走到一棵大樹下。隨軍幕僚手疾眼快,早已搬來羊毛凳子,撲好地圖,等著主帥發號施令。
荊棘嶺在建寧城西南,與泰寧溪一起,構成了邵武軍的西南第一道門戶。如果文天祥決意死守邵武,荊棘嶺將是兩軍爭奪的關鍵,奪下此山,就可下奪建甯,順著梅溪寬闊的河灘直撲泰寧,過了泰寧,將是群山之間最大一塊平地,平地上決戰,多少宋兵都經不起蒙古軍鐵騎一踏。
一股臨戰的興奮籠罩了頁特密實全身,將馬鞭向羊皮地圖上重重一敲,這個聞名遐邇的猛將大聲命令道:“讓張鎮孫組織人馬接替譚應鬥,天黑之前,務必攻下荊棘嶺,破了此寨後,金場,銀場和邵武的女人,隨兔崽子們挑”。
“是”,傳令的士兵牽過一匹快馬,從人群讓出來的縫隙中飛奔而去。頁特密實抬起頭,望著前面連綿起伏的群山,心中升起了一個惡毒的主意。忍受了破虜軍的無賴和新附軍的無能好些日子,他的忍耐力已經到了極限。既然對手重于敢跟他硬碰硬,他就要拿出點真東西來,讓對手見識見識,什麼是真正的無敵鐵騎。但在此之前,聞名天下的鐵騎需要休息,需要將養馬力。
“兄弟們,沖上山坡,每人賞紋米三石,錢五吊”,一個新附軍將領扯著破鑼般的嗓子鼓舞士氣。
“殺呀”,在現銀的激勵下,一營新附軍呐喊著沖向山坡。山上的人好像還從剛才的激戰中沒緩過力氣,靜靜的,沒有一絲回應。
三百步,二百步,一百步,衝鋒的士兵心頭升起一陣狂喜,馬上就要逼近荊棘寨那簡陋的寨牆,半空中突然暗了暗。漫天白羽呼嘯而至。
“啊---”,淒厲的叫聲從隊伍中響起,中箭者紛紛倒地。後排的士兵收不住腳,借著慣性又向前跑了幾步,然後摔倒,看著箭杆穿過甲胄,在身體外留下半截帶血的雕翎。
“豎盾,豎盾”,有人大聲的喊,慌亂的士兵們舉起木盾,哪里還來的得及,又一排羽箭從天空飄落,斜斜的落入盾牌後。那是斜射的彎弓,不求準確,只求密集。箭落處,血流成河。
“殺,不留俘虜”,杜滸提著柳葉刀躍出戰壕,幾個起落,殺進敵陣當中。已經被羽箭射落的膽的新附軍怎經得起他瘋虎般衝擊,亂紛紛向下敗退。這一退形勢破綻更大,幾十把雙環柳葉刀跟在杜滸身後捅了進來,刀光過處,新附軍被砍倒一片。
另一營新附軍趕上來接應,還沒等與前軍靠近,耳畔又傳來的恐怖的吱呀聲,數十枚鐵彈丸隨著吱呀聲被竹子做的簡易投石機射出,硝煙遮住了整個戰場。
一下午,數千具屍體躺在了荊棘寨下。帶隊的百夫長被張鎮孫斬了五、六個,荊棘寨紋絲不動。
破虜軍第二標統領杜滸帶著兩千多人馬靜靜的候在荊棘嶺平緩的山坡上,戰壕前,新挖出的泥土散發著清香,幾隻不知道死活的鳥雀趁著大戰前的寧靜落下來,在不遠處新翻開的泥土上尋找蟲子和剛剛萌發的草籽。
更遠的地方,是一具具屍體,身上披著元軍的號衣,皮膚和毛髮,卻清晰的告訴杜滸,他們是宋人,也許半年或一年前,還是和杜滸並肩戰鬥過的同伴。
文天祥給第二標的命令是死守荊棘嶺三日,打掉蒙古軍的氣焰後迅速脫離,這已經是第二天下午,兩天一夜,無數新附軍將士被蒙古人用戰刀趕上了山坡,前仆後繼的倒在了第二標弟兄們的弩下。
比起張唐的第一標,破虜軍第二標成立的時間稍短。可進入第二標的,都是在各地抗元戰鬥中被打散的戰士。從死人堆裏爬出來的他們能夠做到漠視生命,但望著眼前的一具具屍體,大夥還是覺得壓抑。
壓抑,一種難言的痛苦。瑟縮在山腳下新附軍戰士有三萬,倒在兩軍陣前的,已經不下兩千。而這數萬人,敢於面對破虜軍淩厲的弩弓,卻沒有膽量回望背後幾千蒙古騎兵的屠刀。
“他奶奶的,熊樣,有抱著腦袋向山上沖那個勁頭,回頭和韃子拼命去”,都頭王老實朝山下吐了口吐沫,遙遙地罵道。明知道山下的新附軍聽不見自己的“建議”,即使聽見了,也沒有造反的膽量,卻依然忍不住叫駡,期待著叫駡聲能讓對方猛醒。
“呼”,巨石破空的聲音給了他最好的回答,元軍輜重隊上來了,幾架組裝好的小型投石機悍然發威,一塊塊百餘斤的大石頭呼嘯著從半空中打下,打得地面上塵土飛揚。
王老實一個翻滾,趴到了戰壕深處,巨石從他正上方飛過,落地時帶來的震撼讓他心裏陣陣發虛。幾塊碎肉飛來,那是麾下勇士的殘軀。幾個躲避不及的破虜軍士兵被巨石砸中,哼都沒來的及哼一聲就陷進了泥土裏。鮮紅的血從石頭和泥土的縫隙中噴出來,染得大地與彩雲同一般顏色。
一波巨石過後,陣陣腳步聲從山下傳來。在蒙古督戰隊的威逼下,數千新附軍將士湧上山坡,踏向同伴的屍體。聽著喊殺聲漸漸臨近,王老實抓著弩弓一躍而起,沖到他前面的新附軍士兵應弦而倒。
“繃”,又是一輪箭雨。潔白的雕翎瞬間被熱血染紅。失去控制的身體不甘心的倒下,春日的斜陽慵懶的打在瀕死者的臉上,給予他們最後一絲人間溫暖。
戰壕旁,山坡上,穿者不同服色的宋人交替著倒下。衝鋒的隊伍在付出數百條生命後,慢慢接近目標。
數個拳頭大小的鐵疙瘩從層層戰壕中飛出來,落到衝鋒者腳下。炸開,在陽光中炸出一朵亮麗的煙花。
臉上帶著些惱羞成怒的微紅,王老實飛快的上弦,發弩,發弩,上弦。弦弦不空,一支不知何時飛來的長箭紮在他肩窩上,血透過鋼絲甲湧出,染紅了他半條胳膊。
“老實,叫弟兄們悠著點射,把韃子壓下去拉倒,咱們弩箭不多了”,已經升為營正的張萬安跑過來,低聲吩咐。破虜軍下山不到三個月,輜重營那裏拼命趕制弩箭和手雷,依然沒能保證將士們的基本裝備。第一標和第二標的骨幹是百丈嶺原班人馬,分別配備了弩營。新編的三、四、五標,大多數弟兄目前還用著原來當新附軍時發下的大刀長矛。
“知道,等太陽下了山,俺帶人到屍體中間走一遭,爭取顆粒歸倉”,王老實答應一聲,抬弩,將躲在衝鋒隊伍後邊的一個新附軍將領射翻。本來就對敵手心存畏懼的新附軍失去主心骨,慘叫一聲,潮水般退了下去,後邊的督戰隊用大刀片子砍翻數個,依然擋不住頹勢。
趁著山下人馬混亂的當口,破虜軍又架起了毛竹編成的簡易投彈器,將幾枚手雷點燃了,彈射出去。冒著煙的手雷落到山下的敵陣中,剛還在發威的蒙古投石機吃了幾彈,冒起點點青煙。沒等蒙古軍前去撲火,又幾枚手雷飛來,將投石機送入了半空。
第二標統領杜滸跳上土牆,拔出破虜軍戰旗,在半空中搖了麼,張揚的做了個挑釁的手勢。
“姓杜的,別讓老子抓到你”,山腳下,頁特密實氣得兩眼冒火,拔出彎刀,一刀將面前的樹樁砍為兩半。
對面不是文天翔部主力,對面的人數絕對不足三千,打了半輩子仗的頁特密實從弩箭的密集程度上,就能判斷出敵軍的人數。但就是這三千不到的人馬,將五萬多大軍牢牢的拒在了荊棘嶺外。兩天來,譚應鬥的人馬潰了,張鎮孫部傷亡大半,就連頁特密實最欣賞的新附軍將領楊曉榮,也沒落實他誇下的海口,帶著幾千“死士”沖了上去,然後以比前沖還快的速度逃了下來。
“頁,頁帥,讓蒙古軍上吧,對手太硬,咱們都不行”,楊曉榮捂著被頁特密實打腫的臉,乞憐般請求道。
作為長期追隨在頁特密實身後的老附庸,楊曉榮麾下的士兵戰鬥力比其他兩支新附軍高得多。但眼前山梁上那股小小的破虜軍,讓楊曉榮不敢再與之戰。從昨天到現在,楊曉榮敢保證,己方和對方的傷亡比例,遠遠高於五比一。
“哼”,頁特密實冷笑一聲,揮了揮手裏的令旗。
修整了兩天一夜,看了兩天熱鬧的蒙古軍將士從樹蔭下站起來,不慌不忙地整理隊伍,檢查盔甲刀箭。
大地傳來震顫聲,千餘匹戰馬,五百多名蒙古武士,沿著新附軍用屍體開闢出來的路線,沖上山坡。煙塵中,弩箭來回穿梭,不時有人落馬,不時有戰馬倒地。
三射過後,沖過緩坡的蒙古武士抽出了背後的彎刀,躍下馬背。前方已經不適合戰馬奔跑,但前方距離荊棘寨的戰壕,只有兩百余步。
蒙古軍奔跑著沖進戰壕,前仆後繼。
陽光下,嗜血的刀鋒映出淡淡的粉紅色,切開風,切進前面的軀體。
弓弦響聲嘈嘈切切,伴著如歌弦響,熱血慢慢彙成溪流,從山坡前淌下,淌下。
煙雲飛舞,無數靈魂在風中消散。
當馬蹄聲漸漸衰退,弓弦響慢慢停止,所以煙塵慢慢散去的時候,斜陽已落入西邊的彤雲後。
如金流光,凝聚在一面殘破的戰旗上。
那面倨傲的破虜軍戰旗插在原地,周圍,層層疊疊著無數屍體。
一個破虜軍戰士從死人堆裏爬起來,扶住戰旗。
血從他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口流下。
士兵摩挲著旗杆,突然裂開嘴,笑了笑,煙薰火燎的臉上,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齒。
田裏的莊稼剛剛除過草,正需要人照顧的時候。冬天時抓的小豬崽子也才長到四十多斤,需要精心飼養才能上膘。院子裏的雞鴨剛剛開始下蛋,每天能收四五個呢,眼看著日子漸漸紅火了,可蒙古人又來了。
“蒙古人來了,破虜軍要大夥轉移。父老鄉親,請趕快收拾進山,今晚之前,必須離開這裏”新上任的裏正扯著喉嚨,翻來覆去地喊。
農夫、主婦、學童,全村老小歎息著,回到家中收拾包裹。
尋常小百姓家能有什麼細軟呢,不過是些醃的野味,還有鹹蛋什麼的,這些東西都是要送到集市上換錢的。帶不走,自家吃了,又太可惜。除了年節,哪個敗家子會拿這些東西嚼裹。
“破虜,破虜,蒙古人來了,還不是一樣跑路,早知這樣……”農舍的主人嘟囔著,把自己養的雞鴨從窩裏捉出來,一刀刀殺死。
每一刀,都像捅在他自己心上一樣。獨輪車上,能放的東西有限,這些帶毛帶翅膀的畜生,只能忍痛殺掉,作為糧食。
這可是正在下蛋的雞鴨啊。
“造孽,都是這文瘋子造孽。他打不過蒙古人,還跟人家鬥什麼勁頭。害得大家都過不了安穩日子”,農夫氣哼哼地嘟囔,數落著原來心目中英雄的是非。
“當家的,快些吧,後院的小五說,韃子距離這裏不到五十裏了,都能聽見炮聲了,一旦破虜軍頂不住…..”,主婦低聲喊道,將僅有的鹽巴、稻米包好,放到獨輪車上。
“你懂個屁,敗家娘們兒,早跟你說咱們別回來,你非惦記著文瘋子分給大夥的地。這下好了,地種下去了,種子都沒收回來!”農夫不耐煩地罵道,罵得屋裏的渾家沒了聲音,坐在灶臺上開始抹眼淚。
“他叔,別這麼說話啊。跑到別處,蒙古人就不追了,追上後還不是照樣一人給一刀。在這裏,咱們好歹也過了幾天好日子。即使逃難了,也知道做人啥樣”,隔著矮牆,有人不滿地回應。
“對啊,人家破虜軍說轉移,又沒說不回來。況且韃子那麼多人,正面拼,那不是嫌死得慢麼”。
“打不過,當時就……”,農夫看著可憐母雞在地上掙扎,恨恨地抱怨。
“打不過,黃大人在這裏時,你有過地?蒙古人來了,還不一樣想殺誰就殺誰?”
大夥都不說話了,直歎息著收拾自家的東西。甯為太平犬,不做亂世人。做了太平時代的犬,好歹能過幾天安穩日子,不用選擇主人,也不用為食物擔心。
“大夥走吧,誰家需要幫忙,言語一聲,弟兄們給你搭把手”,一個洪亮的男聲從前排房舍間傳來,幾個打著綁腿,穿者芒鞋的軍漢出現在眾人視線內。
“軍爺,軍爺不走麼。這裏有幾個鹹蛋,不妨拿去”,所有人立刻換了一幅面孔,訕訕地笑著,唯恐剛才說的話被士兵們聽見。
“我們不走,文大人說了,等你們撤光了,我們留在村子附近騷擾韃子,讓他們吃不好飯,睡不成覺”,士兵小嘻嘻地說道,仿佛馬上面臨的是一場春遊。
見士兵們神態輕鬆,準備逃難的人心情稍為平復。抬起偷,試探著問:“軍爺,您,您家大人,還回來麼?”
“大人本來也沒走,就在附近山上,看著大夥。等韃子累了,倦了,就給他一刀,讓他們從哪里來,滾回哪里去”。
“真的?”有人不相信地問。朝廷也經常這麼承諾,但許下承諾的朝廷已經逃到海上去了。
“文大人騙過大家麼?”士兵反問,從灶頭搬起大鍋,倒扣到主人家的獨輪車上,“大夥放心,只要我們有一口氣在,就會把地給大夥奪回來。你們看著,真動手的時候,誰後退誰是王八蛋”。
文天祥的確沒騙過大家。自從進入邵武以來,每一句話,都落到了實際。他說分田,大夥就分到了田。他說不抽徭役,不征田賦,大夥就真沒交過田賦。雖然有人議論說,文天祥是在收買人心,破虜軍的用度,全是從周圍搶來的。
但給大夥的好處,畢竟都在眼前擺著。
“我們信,我們信”,幾個父老連連點頭,抓起幾個鹹蛋,塞到士兵手裏,“拿去,吃飽了肚子,好跟韃子拼命”。
士兵紅著臉躲開了,大踏步地走向下一排茅舍。
“手持鋼刀九十九,殺盡胡兒才罷手,我們漢家好兒朗,不給韃子做馬牛……”,嘹亮的歌聲裏,一批剛穿上破虜軍軍裝的年青人打著戰旗,從村子前走過。旗幟上的“宋”字,看起來格外親切。
面對建陽關上那面同樣不屈的宋旗,福建參政副使王積翁百感交集。
“見故國之旗鼓,感平生之籌日”,這位大元委派在福建第二實權人物,此刻感念的絕對不是什麼故人之情,而是如何將對面關口上那員破虜軍將領拉下來,放到沸騰的油鍋中炸焦了吃掉。
自從從政以來,只有他王積翁騙人,絕對不能有被人騙的事。當年背叛宋主而投元的前一天,宋主還派人嘉獎王積翁的公忠心體國。去年張士傑麾下大將高日新匯合巨盜陳吊眼進攻福州,城中官兵思念故國,打算開城迎宋軍進入,王積翁虛應之,趁眾人不備將親宋派將領一網打盡。後又派人賄賂陳吊眼麾下的悍將王七兒,分化瓦解敵軍,死守福州兩個多月,導致張士傑光復福州的計畫完全崩潰。
事後有人向大元皇帝告發王積翁通敵之罪,都被王積翁已保護治下百姓不受盜匪殘害而敷衍了過去。忽必烈不但沒有責怪,而且因守城之功,給他加官進爵。
但這次,他卻被建陽關手將張元給騙了,騙得灰頭土臉。
建陽關距離建陽城五十裏,夾在黃石山與七臺山之間,是從建甯到邵武的交通要道。關口不高,城牆也不厚實。王積翁帶著兩萬人們洶洶撲來,本打算將此關一蕩而平。誰料到,大軍沒等到關下,守將張元卻派了心腹過來聯絡投誠。
“某是黃公舊部,黃公死國難,張某不得已投敵,虛與委蛇,時刻思報故主之恩。聞將軍來,當倒履相迎……”,張元在信上的話說得懇切,並且答應,等安撫好了守關的將士,拿下了破虜軍派來的主將朱平就獻關。只是請王積翁寬限幾日,不要急於攻擊,免得逼急了,讓守軍生出同仇敵愾之心。王積翁心想反正在頁特密實的軍隊沒殺散文天祥主力之前不著急入邵武,抱著試試看的態度答應了張元的請求。
這一等,就是五天,五天來,只見城上人影閃動,卻再沒一個人下來聯絡。
王積翁怕頁特密實一個人獨佔了克復邵武之功,派了得力部下去催。張元又親筆寫了書信,告訴王積翁頁特密實被阻擋在邵武境外,至今還沒到建寧。讓王積翁再忍耐幾天,等建陽關背後的光澤城守軍前去支援建寧,他肯定開城迎降。
就這樣又拖了三日整,王積翁按耐不住,再次催降。誰知城頭上的守將張元卻千呼萬喚始出來,出來後,除了道歉,就是賠禮,就是不提一個降字。氣得王積翁揮師來攻,結果關上床子弩,硬弩齊發,箭如雨下,硬生生將王積翁部壓了下去。
激戰一天一夜後,守將張元笑嘻嘻站到城牆上,扶著箭垛,勸王積翁收兵回福州。告訴他頁特密實已經被破虜軍圍困在江源了,無糧無援,馬上就要覆滅。如果王積翁此時還不回頭,等文丞相收拾掉頁特密實,回過頭來,兩萬福州新附軍,一個也回不得。
“你,無恥”,王積翁在弓箭射程外,對著建陽關,遙遙地罵。
“末將再無恥,手段怎及王大人,朝廷委你南劍州一地,你將南劍和福安兩州送了韃子。張某受文丞相之命守建陽關,不敢學習老大人獻城求榮。至於扯謊騙人,乃是老大人嫡傳秘笈,張某也不過是見樣學樣而已”。
一席話,羞得王積翁恨不得找個地洞鑽進去。整頓人馬拼命來攻,關上的滾木擂石,弩箭熱油,就像用不完一般,換著花樣打下。原來這七、八日,張元躲在關後,沒幹別的,終日籌備守關物資去也。
王積翁無奈,只好命令將士輪番上陣,硬攻建陽關。一面派了人,催促南劍州的李英火速按計劃從邵武溪插向邵武,無論張元所說頁特密實部被圍消息是否屬實,都必須到荊棘嶺與蒙古軍會師。誰知傳令將官離開大營後,卻了無音訊,不知被李英留下了,還是被盜賊害死在路上。
淒涼的畫角在山間迴響,第十二日,破虜軍第五標二營營正張元,強撐著身軀坐起來,在牆垛後的青磚上又添上了一筆。
主將朱平已經被調走了,五天前,荊棘嶺告急,各線人馬都被調動,向主力方向靠攏。留給他的士兵,只有原來的一半。
文天祥命令他再守建陽關四天,然後帶隊撤向邵武,與那裏的守將一起,組成第二道防線,穩住破虜軍後路。但是張元不打算撤。
他不是糊塗蟲,看得出周圍那些原破虜軍將領目光裏的歧視。而證明自己的唯一辦法,就是不讓王積翁的人馬踏入邵武一步。
建陽關內和建陽關外,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關外是層層疊疊的營帳,還有漫天旌旗,目光盡處,是被戰火焚燒過的村鎮。而關內,一片片油菜花染得群山盡黃,山間溪畔巴掌大的平地上,稻子在茁壯成長。每天都有捨不得家園的農夫從山中隱藏處偷跑下來,拔拔草,放放水,耕耘著希望。
有個別膽子出奇大的,還會趁兩軍交戰的間隙,偷偷地把熱食送上關頭,把平時捨不得吃的雞蛋煮了,硬塞到士兵手裏。只要關頭上的破虜軍戰旗還在著,附近就有人不願意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