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我靜靜的躺在床上,滿屋的燭火隨著猛然灌進來的寒風劇烈的搖擺著,忽明忽暗,就好像我的生命一般,隨時都可能熄滅。巫師們嚶嚶嗡嗡的用我聽不懂語言唸誦著經文,屋角的爐火上懸掛著一鍋散發著古怪氣味的草藥,鍋蓋上凝結的水珠一滴一滴的落下,在地面上形成一個小水窪,水珠敲打著水面的聲音,在這嘈雜的環境中我竟然聽得格外清楚,一下一下,就好像時間的流失,就好像生命的消逝。
生命力就好像沙漏中的細沙,緩慢卻堅定的流逝著,每一秒眼前的事物都變得更模糊,每一秒耳邊的聲音都變得更遙遠,每一秒心中的溫度都變得更冰冷。用盡力氣回握住那隻一直緊緊抓著我的手,轉過頭,那一直追尋的笑容近在眼前,觸手可及。
「很難受嗎?再忍忍,再忍忍就好了。」阿塵的另一隻手撫上我的額頭,分開一縷亂發,那笑容一如記憶中的飛揚跳脫,只是眉腳已染上滄桑,那眼中盛開的桃花也彷彿顫抖的琉璃,輕輕一碰便要碎裂開來。
抽出手,我輕撫著阿塵的臉頰,他垂了雙眸,側頭在我手心摩挲。
「怎麼會……變成這樣呢?」我嘆息道:「之前,是我追著你,不是沒追到,就是被推開。這次是你追著我,卻換作是我推開你,好累,阿塵,我好累。」合了合雙眼,深吸了口氣。可就是如此簡單的動作,卻引起了阿塵無盡的恐慌,他用力攥著我的手,搖晃著,另一隻手哆嗦著在我臉上來回撫摸,顫顫巍巍的說:「娃娃,你別嚇我!快醒醒,就快好了,再堅持一下。」
睜開雙眼看著他極盡惶恐的臉,這樣一個自信的人呵,曾幾何時露出過如此神情?怕也只有最初的開始,他滿懷著遺憾握住我的手的那一刻。
「別這樣,阿塵,若是我死了,下輩子……」不忍心見他如此這般模樣,我握著他的手,安慰道。話還沒說完,卻被他一把甩開,神情激盪的說:「你每次都這樣說!每次都說下輩子,下輩子!不!這次按我的方法來。不管多麼不堪,多麼無奈和辛苦,我都不會放手!沒有下輩子,下輩子的我們,就不再是我們。這輩子的我,只愛這輩子的你!下輩子的你,自然有下輩子的我來愛。」
淒然無語,我又還能說什麼?簡單的是天涯都追隨,為難的是訣別著成全。千言萬語只化作一句長嘆:「好想再看一眼那漫無邊際的紫花苜蓿……」
景物如水鏡般蕩漾,漣漪輕揚,回到兩年前我初次見到這廣袤無垠的大草原的那一刻……
從徐方國到北狄只有兩條路,要麼穿越天山山脈,路經凌鳳關古絕口,要麼乘船越過東海,直抵北海羽丘港。羽丘不像商都,只是一個很小的港口,大型船隻根本無法停靠進港,這也就是為什麼徐方國從來不擔心狄人會從海上攻來原因,用老百姓的話說就是:與其擔心那幫只會騎馬的狄人,還不如盯緊了南海的蠻子。
在羽丘港周圍生活著的是北狄三大部落中最小的一支——長狄。長狄人臨海而居,供奉海中的蛟魚為神邸,相較其他兩大部族來說來,戰鬥力要差很多,因此他們總是蝸居在自己的領地內,安居樂業,除非是對方已經打到自家門口,不然少有惹是生非的時候,歷史上記載的有長狄人參與的戰爭也僅有那場使月川王和白髮鬼王一戰成名的南侵了,基本上這是個溫和且好客的民族。
長狄領地西北方就是白狄人世代生活的草原,這是個熱情激昂、充滿活力且狡詐好戰的民族,就像他們信奉的狼神,在他們鮮明的是非觀念中,除了朋友,便是敵人。白狄騎兵,即便是狄人自己,也是聞之喪膽,只不過百多年前的他們不知為什麼在最後關頭撤出戰鬥,龜縮回草原深處,使得赤狄鬼王不得不孤軍奮戰,終至戰死疆場。這也就是為什麼現如今的赤狄人與白狄人水火不容的原因了。時過境遷,在赤狄人的連年打壓下,白狄領土已經縮小了不少,不過佔據了北狄總面積的三分之一,其餘將近一半的領土都歸屬於現如今狄人最大的部落——赤狄。
佔據了北狄整個西部的赤狄是一支受到平地漢人影響較深的狄人,他們之中大部分已經脫離了幕天席地、逐水而居的生活,放棄了氈包,住進了泥瓦屋。當年白髮鬼王的後人打開商路,鼓勵耕種和經商,雖然他們最主要的商品依然是馬匹,最主要的支柱產業也還是畜牧業,但相較於白狄和長狄人,赤狄人的生活已經較少受到天氣的影響。商業的發展,帶動了城市的出現,最為典型要數赤狄王都——布日固德,漢語中是『鷹城』的意思,但出於對當年白髮鬼王的敬仰,漢人多稱其為『天都』。
草原上的冬天是很嚴苛的,往往一場暴風雪就足以摧毀一個不大不小的部落。徐方國藉著天山的屏蔽,阻擋了南下的寒風,同時也擋住了暴雪。而處於天山北部的北狄就沒那麼好運氣了。老天開眼的時候,一年來上那麼兩三次,萬一老天爺不爽了,一年下上個五六次,那……就連最富庶的赤狄,也怕是吃不消的。
在船上最初的幾天,我只能老老實實的窩在船艙裡,每天藉以找巫馬青嵐的麻煩來打發時間。直到已經進入北海領域的第二天之後,我才被允許每天可以上到甲板一小會。那是我第一次看到雪中的大海,最初的那陣北風吹過之後,就只是大片大片的雪花靜悄悄的落下,整個世界都是空寂的沒有一點聲音,就連心似乎都停止了跳動,美的就像是玻璃球中的世界。然後,遠方的天空裂開了一道縫,自上而下打出一柱光束,金黃色的光中仍有羽毛般輕軟的雪花在飄落,神聖的令人禁不住心潮澎湃。
踏上北狄的土地時,老實說,我看著眼前這個灰不啦嘰的小城,很難相信這便是北海最大的港口——羽丘,跟商都也差的太多了吧?我們一行人在羽丘並沒有多做停留,很快便循著最短的路徑,從長狄直接跨入赤狄的領土。
這是暴風雪後的一日晴空,白花花的草原上積著厚厚的雪,就連車輪都要陷進去三分之一。阿塵的屬下來跟他報告說車隊今天怕是趕不到營地了,不如就近跟附近的一處部落借宿一晚。阿塵皺了皺眉頭,心中雖不樂意,卻也只好答應。
落日的餘暉撒在這蒼茫的草原上,給它鍍上了一層悲壯的外殼。我從溫暖的車裡向外看去,遠遠的就見到數個零零散散氈包外有好幾個忙碌的身影,他們彎著腰拖著一個一個白色的好像布袋子一樣的東西,等近了才發覺,那些都是在寒冷的風雪中凍死的羊只,牧民的臉上已經沒有了悲傷,全然是聽天由命的麻木。
阿塵見我面露不忍,揉了揉我的頭,說:「這樣的天氣,王都自會派人下來賑災,這些人不會有事,只要能撐得過冬天,便一切都好了。」
我似懂非懂的點了點頭,專心聽外面那幾個人的對話。那幾個牧民想是見到了車隊,都好奇的停下手中的活計,眼神中並無防備,一看就知道是淳樸的放牧人家。阿塵的手下上去一人與他們交談,我一聽……就鬱悶了,這說的我都聽不懂啊!之前在船上,他們交談的時候都是用徐方國的官話,我也就一直想當然的以為北狄也是說官話的,沒想到,原來他們也有自己的語言啊!
鬱悶的縮回頭來,無聊的開始扯阿塵腰帶下面的流蘇,他見狀,幸災樂禍的說:「聽不懂了吧?呵呵,娃娃,這下你沒有我可真的是走不出這大草原嘍。」
我狠狠的彎了他一眼,繼續悶頭,努力的把他的流蘇統統都編成小辮。阿塵好笑的握住我的手,把我拉到身邊,點了點我的鼻子,說:「怎麼?不高興?這樣才好啊,這樣我就不怕你會跑掉啦。」
我氣鼓鼓的戳戳他的胸口,說:「快跟我說,他們都在說什麼?」
「敖成跟他們說,想要借塊地方支幾個氈包。」阿塵看了看外面之後,對我說道。
「氈包?咱們還有氈包?」我驚訝的看著他。
阿塵白了我一眼,說:「不然你以為後面那三車都是吃的不成?」
「呃……」我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說實話,我還真是因為那三車都是吃的,這草原無邊無際的,有時候連個標誌物都沒有,鬼知道哪天才能走到頭,不多帶點吃的怎麼行?
「你跟你那個姐姐一樣,就知道吃!」
「咱們有氈包,做什麼還要跟牧人借宿?隨便找個地方紮營不就好了嘛。」我生怕阿塵在吃的問題上糾纏過久,趕忙轉移話題。
「唉,娃娃,看樣子,我要教給你的東西還真多。這草原上多的是狼群,尤其是這種冰天雪地缺乏食物的日子裡,狼群經常都會襲擊人,因為在這裡,有人就代表有牲畜。牧人們有狗,能提早發覺它們,而且咱們的人太少,遇上大的狼群,還是會有危險。」阿塵難得認真的解釋給我聽,我卻總想著扳回剛才那一局,聽到最後一句的時候,趕忙調侃他道:「你連楚家的護院都不放在眼裡了,還能怕幾隻狼?」
阿塵對我的調侃絲毫不為所動,依舊認真的說:「娃娃,你記著,這草原上最可怕的不是狼,而是像狼一樣的白狄人,日後若是遇上了他們,有多遠,躲多遠,知道嗎?」
看著他認真的眼神,我不由自主的點了點頭。正好這時敖成跟牧民們談妥了,正指揮著其他幾個人從最後一個車上往下卸東西。我在車上呆的實在沒意思,便央著阿塵,要下去看看。他先是不樂意,後來見我可憐得就差趴在窗子上流口水了,只得無奈的問:「就那麼想出去?」
我可憐兮兮的看著他,半晌,阿塵嘆了口氣,說:「好吧,就下去看看。」說完還特意緊了緊我斗篷的系扣。我沒等他弄完,便迫不及待的跳下車去,這些天真是憋死我了,先是被關在船上,這好不容易雙腳踏實了,卻又只能坐馬車。
我一落地,雪馬上就陷到腳脖子,冰的我忍不住叫了一聲。周圍的人聽到聲音,都往我這邊看過來,弄得我有些害羞的往後退了退。草原上的人都大膽又熱情,他們毫不在意表達出自己的想法,那幾個牧人的眼中先是露出好奇,之後便轉為驚豔,有個年紀輕點的甚至往我這邊走了幾步。
突然腰上一緊,天旋地轉,我下意識的抓住攬在我腰間的那隻手,等坐穩了才發現,原來是阿塵不知道什麼時候解下了一匹馬,居高臨下、面無表情的看著那個想走過來的年輕人,直到那人面露怯意的退了回去,才心滿意足的低頭對我說:「走,我帶你遛馬去。」說完,雙腿一夾,那馬便箭一般的躥了出去。離開部落邊緣的一瞬間,我看到在我們車隊的最後一輛車邊站著一個纖細修長的身影。我馬上辨認出那是傲藍,因為沒有人能像他那樣把孤絕高傲和脆弱純真揉和的這般和諧。只是,他怎麼會在阿塵的車隊裡?我以為他該是被留在商都的,至少,也是留在徐方國。
迎面而來的勁風刀子一般的割著我的臉,望著那火焰似的的夕陽,廣袤無垠的天地間彷彿只有我阿塵兩人,心中卻不覺得孤單,好像只有與這個人在一起時,自己才是完整的。就算在黃泉海邊枯守千年,只要終能見他一面,一切便都是值得的了。這樣的想法忽然之間帶著無盡的哀傷深深的震撼著我的心靈。
阿塵緩緩的停下馬,我們兩人就這樣靜靜的立在那金烏最後的餘暉中,誰也不說話。許久,阿塵俯下身子,貼著我的臉,蹭了蹭,說:「在想什麼?」
「在想……不論多快的馬,也是追不上那終將消失的落日。」也許是方才的想法還餘韻猶存,說出來的話也是帶著傷感。
「胡說!」阿塵霸道的扳過我的身子,說:「只要我的娃娃想要的,就算是那太陽,我也能幫你摘下來!」
我忍俊不禁的笑道:「大話王!」
「你不信?」阿塵挑了挑眉,說:「抓緊了!我帶你去追太陽!」
說完他便在我的驚叫和隨後的大笑聲中縱馬馳騁於這廣袤無垠的白色草原上,殘陽如血,在我們飛馳的身後拉出一道長長的黑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