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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鸞:我的前半生 我的後半生》第55章
第五十五章 茶茗

  黃山貢品毛峰,今春新茶。

  據說清明時那天在黃山之顛的淩晨,日月交替凝結出的精華——朝露,剛剛打上花葉邊緣那短暫得不到一刻鐘時間採摘的嫩芽才是極品。而這極品,茶娘能採制出四兩就算是運氣。

  西洋的水晶琉璃杯裏就盛著一杯這樣的極品。身披白毫,形似雀舌的青黃色茶葉被沸熱的玉泉山泉水沖泡下去,只見朵朵嫩芽在滾燙的熱流中舒緩著身子,在杯中打了幾轉後似朵朵半開的金蓮,在水中半浮著漸漸下落。

  一縷縷熱氣飄蕩開來,頓時清香滿室。

  細聞……茶的清鬱之香中還夾雜著一股淡淡酸酸的果味……恩,是山楂。

  斜依著軟塌,看面前的幾上擺放著盛滿冰塊的紫銅把手的冰桶子,裏面的冰是取自西邊玉泉山上那只為皇室供應的山泉水製成。玉泉山水甘甜可口,清冽透涼,把這泉水寒冬時節盛進水車拉到紫禁城外一個專門為皇家制冰的所在,放進冰窖裏……一般都挖得極深,多層密封嚴實以保溫,供夏日使用。

  葉形的白玉碗盞中是雪白的銀耳百合羹,上面正漂浮著透明如水晶一樣的冰塊,還有白的蓮子,紅的山楂……在這夏日的晌午,那一抹冰涼讓人倍覺清爽,這紅紅白白的色彩視覺盛宴,讓人饞涎。

  我吞了一口口水,看著一粒粒紅豔豔的果子被人送進了那張同樣紅潤的唇瓣。

  “喜兒,冰桶裏還有沒,給我留一碗。”放下手中的杯子,巴巴地瞅著她一勺子一勺子往嘴裏送著紅白相間的冰品。

  “你母親性寒忌生冷,現在病中。你今日好生照顧,等阿瑪午膳時回宮。”她裝腔作勢地學著燁兒嚴肅的樣子。

  “這可是聖旨哦,媽媽,喜兒不敢違旨讓你偷吃!”

  看她那小人得志的得意樣子,讓我無奈……端過我的茶杯子一口飲盡這極品毛峰。唉……就算剛剛還覺得是極品應該珍惜,還有點詩意。那現在堪稱牛飲,什麼味道都也茗品不出了。

  “媽媽,有件事情我想不通!為什麼阿瑪只給你封了個乾清宮“夫人”的女官兒,卻封了張如妍做貴人。可我那日明明告訴阿瑪那女人和玲瓏幾個準備害你和額真!阿瑪那晚還不准我告訴你,急得我哭。”

  哭什麼……我升官了呢,以前是“宛儀”現在是“夫人”。順治戊戌十一月,禮部等衙門議定宮闈女官。乾清宮被有夫人一員,秩一品;宛儀一員,秩二品;婉侍六員,秩三品;柔婉二十員,芳婉三十員,秩俱四品……現在我好歹也是一品了……心裏卻是明白她老子的安排,這樣對我更適合。

  瞅著女兒忿忿的臉,呵,原來是她……想起那日假山上看到“富察侍珠”和富察玲瓏認本家的親密樣子……呵呵,原來她那日做了回混入米飯隊伍的粽子(奸細)。

  “前幾日我在老祖宗那請安,太妃也在,拿了幾個畫像給老祖宗看說這次秀女有幾個長的特別俊又乖巧,其中就有張如妍和富察玲瓏。”她一邊說著把最後一勺冰羹送進口裏。

  “老祖宗怎麼說的?”

  “老祖宗只是笑笑,說皇上的事從小就是自己作主,再說她年紀也大了眼睛看不清羅!”

  她托著腮想著什麼:“我可就好奇了!有什麼人象太妃說的美得象天仙!等她走後,就求了老祖宗來瞧!哼!媽媽已經回來了,皇阿瑪還封那美女做貴人!媽媽你得把阿瑪看緊羅!”

  我才不擔心呢,你阿瑪那日還沒看到她模樣就封她做貴人,打的什麼算盤我大概能猜到一、二,畢竟是我從小看著長大的男人。看來女兒還不瞭解她父親的根底……瞥她一眼看她為我憂慮的苦苦思量的神情煞是可愛。

  那天晚上我說燁兒怎麼知道那幾個秀女,原來……都是我家“豬”搞的鬼,哈哈。

  “給我一碗雪耳山楂。”直視著她的眼,和她較勁。她詫異……我堅定。

  心裏對我們家那“主子”實在無奈,但是更多的是感動和唏噓……他緊張的一直都是我,不管是蘇麻還是茉兒的,不管這外形怎麼改變,內在的自己對他來說是無二無別的吧,想到這裏心裏甜甜又酸酸的……為他……感動。

  蘇的身子性寒,我可是從小到大健康皮實得很呢,那日不是一口氣連吞下五份霜淇淋,肚子叫都沒有叫聲,何況這點小冰。太醫這幾日也來好幾趟了,再三擔保只是風寒,身子有點虛,可那霸道的男人半信半疑,藥方都上下看個許久都快背下來了,還自做主張地加上些東西,難道這十年來他還自學了醫術?

  “你不說就不算違旨。”

  “那有什麼好處?”

  初愈的柔弱小母親與狐狸般的女兒,此刻對決……

  狡黠的黑眼珠子微眯著眼打量著我,象只愛算計的小狐狸。無奈……這個小東西什麼都象她爹親,家裏有老狐狸還不夠,又新出爐了只小狐狸,家門不幸……

  “三天后保和殿另一場真正的三年一次的‘殿試’,不知道有沒有人有這個興趣……”

  “哇……點狀元、榜眼、探花的殿試麼?”

  “那殿試有什麼好看的,他們考試得一整天呢,看他們考腿也酸了。我們呀……等他們考完兩天后去看‘金殿傳臚’。”

  “唉……上次裝秀女,阿瑪都禁我足了。這次要扮男的裝進士……”她苦著小臉,使勁地眨著眼想擠出幾滴博取我同情的眼淚,可惜失敗。

  難道想去看老虎還非得把自己扮成老虎進籠子裏看麼?喜豬哇,貌似聰明,不過有時候也比較憨。

  “保管你能看到完整的狀元、探花、榜眼……”話還沒說完,面前就飛來一碗涼津津,紅白相間的物事,那小豬手還殷勤地給我多加了兩塊冰。

  “相信你老媽我了?”

  這麼快就叛變了?唉……我還以為得拿出個更大的誘惑來賄賂她呢,這妮子見利叛節,見風使舵的行為不知道象誰。

  “媽媽做事,我放心!喜兒永遠在媽媽後面跑,做媽媽的寶。”她“嘿嘿”地嫵媚地笑著:“再說,媽媽一點都不老,看起來比喜兒大不了多少!”

  她一個帽子一個帽子的往我頭上高高的拋來,我扒拉進兩勺子冰鎮雪耳在嘴裏嚼著,那加了蜜的冰水順著喉嚨涼涼的滑下……這感覺,就象我目前的心情……舒坦。

*

  光影漸漸偏西,太陽在窗稜上的倒數第三格露出了半張臉,紅彤彤的並不刺眼。

  這個時候是我一天中最期待的時刻,在太陽完全消失在最後一個窗格的時候就是宮內該“下錢糧”(下鎖)的時候了,也就是宮禁。

  每天黃昏來臨,紫禁城內廷的各個門戶都要上鎖,由總管太監監督執行,除了值班的乾清門侍衛以外,上自王公大臣,下至最低賤的伕役“蘇拉”,全走得乾乾淨淨。

  外廷的人都走光了,皇帝陛下一天辛勞工作也告之結束,我卻覺得我的一天才剛剛開始……就算是一生勤政的玄燁晚膳後一般還要去乾清門裏南面的懋勤殿批閱奏章,處理公務。但,這個時候的皇上可是屬於內廷的了,屬於乾清宮了……

  我聽見時間流逝的聲音……陽光在南邊那排窗稜倒數第一格了。

  “下錢糧了!”果然,乾清門傳來宮禁的聲音,那值日公公的尖聲穿透力極強,餘音繞梁。僅跟著,內左門、內右門、日精門、月華門……交替著:“大人們下錢糧了!”這是通知守衛外朝侍衛們該上鎖了,再聽值班宮門侍衛齊聲應諾一聲,首領太監巡視後出具一張單子交給總管太監,總管太監再交給全公公呈閱。不過,按照多年前的習慣,極會察言觀色的全公公總會把這單子最後交給目前任宮廷一等女官,皇帝近侍的我,以示尊敬。

  看看天色,差不多了。拍拍掌,喚來萬福——這個長得越來越符合他名字的大阿福一樣的公公。自那次“初選”,奉旨幫我“作弊”後,此後見我甚是恭謹,不知道是不是他的諳達全公公點撥了他?

  看他帶著笑的面頰那兩垛敦子般的肉,把小單眼皮都擠眯成一條縫隙,我竟是看不到他眼珠子……或許,他生來就是個“面帶豬像,心中暢亮”的人精?

  “皇上用過晚膳了麼。”隨口問著每天必問的話……答案早就有了不過是重複應禮而已。

  我病中幾日,他都是陪我在榻前用膳的,此時還未回,定是有事……可是在弘德殿或南書房和大學士甄選明殿試題目? 康熙年間的“天子門生”的殿試一般在每年的四、五月進行,今年因為“多倫會盟”和提前進行的“選秀”,眾多大事都安排在這兩月,殿試於是按照欽天監挑的日子,安排到了“會盟”和“選秀”之後。

  “還沒。皇上離開南書房後,就在懋勤殿覲見新‘引見’面聖的即將新任的幾名河道大臣,還特地賞賜了‘六安茶’和禦制的櫻桃漿、乳酪茶、雨前龍井、南苑花紅。值日的翰林也人人有份……此刻皇上過來叫奴才過來問候一下……”雖小但是晶亮的小眼邊說邊眨,順著耳,低著眉。

  哦……人人都有麼……好極了!

  “叫膳房這就傳膳到懋勤殿。”下午賞賜臣子的都是些甜的不對他胃口的東西,他定是進得極少,我也餓了。

*

  深藍色的天,漂浮著陰影一樣的暗雲。

  通往懋勤殿的白玉甬道上點點燈光勾勒出宮簷的層層重影,馬上夜了……宮廷的夜晚被早早挑起的一串串紅籠拉出一道寧馨的味兒來。

  “婀娜花姿碧葉長,風來難隱穀中香。不因紉取堪為佩,縱使無人亦自芳。夫人你來了!”剛剛繞過垂花門進得懋勤殿里間,就聞得一股清鬱的蘭草香氣。

  他在做詩……這人耳朵真好使,不過敢不用皇帝許可就放人進來,嘿嘿……沒幾個人有這個特權。

  嵌螺貝的雲足素面楠木案上擺了一個藍瓷花盆,裏面是一顆茂鬱的蘭草,靠南的一溜牆另擺了幾個高腳的花幾,上面也都是剛打出嫩黃蕊的蘭花。

  “夫人?怎麼封我個夫人的名頭來,還不如以前的宛儀來得好聽。”看他剛剛寫完晾在案上的詠蘭的詩還帶著徽墨的餘香,我湊過去幫他小心地吹著墨。

  “你就是我的夫人,乾清宮本就設夫人一職女官,你來做名副其實。”

  他拉我過去放他手心裏搓了下,再貼貼臉,試過溫度,滿意地擁緊我身子禁錮在他懷裏讓我和他一起賞花。

  案前那盆是一株多頭的蘭花,花芯根根相抵,鼓鼓的突起的樣子瞅著和御花園常見的四季蘭非常不同,很特別。那朵朵半舒展著黃綠色的開花芽,正搖曳出若有若無的清香。

  嫩綠的葉片上系著一尾黃簽。

  “千佛蘭,慈甯宮制。”我輕輕地念出聲來,啊……老祖宗培育的蘭草麼。

  “哪天和我去看看皇祖母吧,你走後除了我和孩子以外,最想你的應該是她了。”

  唉……靜靜依附在他懷裏傾聽……對她……我不知道怎麼形容,百感交集,似祖母、似朋友、似……

  “老祖宗知道是我麼?”我的喟歎輕得如這蘭馨,淺淺淡淡。

  他摘下朵小小的嫩黃斜插在我髮鬢間:“她現在還不知道。不過,就象愛這小花,她如果以前喜愛,那不管你是什麼樣子,現在自然也會喜歡。就象我……”

  一時淡淡蘭香夾著獨屬於他的暖暖體味縈繞耳鼻,心裏猶如溫泉流淌,潺潺緩緩的……象他……會麼?

  此刻的他不再是白日朝堂上那個威嚴尊貴得高不可攀的天子,不過是我與之血液相通的男人罷了……是丈夫,也會心疼也會愛戀;是父親,如磐石、如松柏般堅強。

  對他……我跨越了兩次時空都無法訣別的男人,和他這樣的累劫宿命……現在我只是心存滿滿的感激。

  頓時象那考拉看到心儀的桉樹般,緊緊擁緊我的真命天子,把鼻子拱進他懷裏深吸一口氣……很香!他身上一直都有一種獨特的香,象松木般乾淨沉蘊。

  “很香……”我喃喃對著他的胸脯說道。

  “唔?”他捋了下我的鬢角:“恩……你一直都很香。”

  “我說的是你啦!你身上的味道我很喜歡……香。”

  他沉默半晌,突然輕道:“說一個男人香對他來說絕對是侮辱。”

  啊……我手兀地松了下,小氣鬼不會因為這個就生氣了吧。侮辱?侮辱他?侮辱一個皇帝?一個這樣的皇帝……我眼前刹那間出現了一把刀,那是常常出沒於菜市口的那把白得晃眼的刀……我打了個寒顫,縮了下脖子。

  “燁兒……我不是這個意思。”吞了下口水,很沒底氣地細聲細語。

  一隻大手襲來,抓緊我的再牢牢地圈在他的身後,不讓我離開,我越使力他卻越發箍緊。和這個人對抗是不智的,索性趴他胸口乖乖數綿羊靜觀其變。

  果然,那杏黃色的箭袖托起我腮……墨色瞳仁深沉夜,澄明如星:“這些年裏,多次曾經想過,如果你在我身邊應該是什麼模樣。”

  聽他口中輕歎,難道不滿?只見此刻他眼中閃爍著戲謔微芒:“卻是沒有想到,某個人回是回來了,但是我怎麼覺得像是少了個姑姑卻多了個女兒……”

  “一張臉看得久了換一張臉給你看,不好麼?免得你視覺疲勞,又去看上別的……哼,全公公說了如今宮裏你得大小‘老婆’加起來已經快四十!比十年前多一倍還不只……”我的悲憤有如滔滔江水川留不息。

  “我很知足。”他定定看著我。他眼裏已不見丁點兒戲謔,換上我熟悉的堅定和深情,溫溫的,沉沉的……

  “那是以前,現在你回來了,夠了。”

  怎麼聽不懂什麼意思……瞥向他問道。

  “你不需要去面對她們任何一個,交給我就好……而這次,我們將永不分離!”他說得堅定而又決絕,我似懂非懂。有的人說話天生就帶有一種魔幻般的煽動力,讓你不知不覺地去信服他,不計前因,不計後果。

  “美人贈我錦繡緞,何以報之青玉案。茉兒,你還記得青玉案麼?”他突然轉移話題。

  青玉案?哦,撤三藩前我捐出我的整個“無憂堂”那次麼?

  “茉兒你說等我有得閒時我們去塞外或者江南,去看那洶湧的江、碧綠的竹、起伏的山……”

  啊……當年為了不讓他傷心的隨口一說,他卻都記得。環抱著他腰靜靜聽他訴說……

  “那也是燁兒的夢。你走後我一直記得要為你圓夢,三藩大局已定的二十一年,我在西山那邊環湖修了個大園子,現在已經工程近半。以前想過夢裏告訴你燁兒欠你的‘青玉案’會還給你,可是現在不用了,過幾天我就帶你去看那園子已經初有規模,等竣工我們就住那裏,那裏冬有你愛的梅、夏有滿湖的荷……”

  他眼睛興奮得澄亮,滔滔不絕神采飛揚地說著,就像是個得了寶貝急著獻寶的孩子……見他如孩童般的雀躍,聽著聽著我卻抑不住眼裏的一陣陣濕意。

  康熙二十一年那是他剛剛平定了三藩,大局初定的時候,他還記得……他什麼都記得……

  “姑姑……茉茉……怎麼了,怎麼哭了?”

  忽見我淚光,他急急用手指為我拭去,手掌的粗礪觸覺卻讓我倍覺溫暖。

  拉下他手,我搖著頭邊哭邊笑:“我是心疼銀子啊,修園子得花多少錢,你要是把錢都換著寶貝我放在‘無憂堂’該多好!我心疼得哭啊!”

  我伏在他胸膛半真半假、口是心非地埋怨,哭是真哭,哭得肝腸寸斷;心疼是真疼,疼他當年的苦,我卻沒有在一旁與他分擔……

  執過他的大手,用手指在他掌心一遍遍地寫著:“燁兒,傻子、傻、傻、傻……”

  被叫做傻子的人只是乖乖的坐著任身邊這個小女人在他手心上一遍遍劃著……眉目間溢出滿滿寵溺。

  男人如茶,這男人如我愛的一種茶。茗品間,初入口的苦澀下去,會升起一絲若有似無的淡淡甜甜,回味無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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