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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鸞:我的前半生 我的後半生》第69章
第六十九章 破釜

  前明福親王王府。

  今朝乃官居內閣13年,“掌儀天下之政”權傾朝野的納蘭明珠大人的官邸。

  朱色的紅漆大門上那對狀似麒麟的門環獸口中吐出兩隻澄黃的銅環,被門前那排碩大無比的大紅燈籠漾出黃金一樣的光暈。

  明珠家的宅邸坐落在內城的西邊,北京的風水自古有東富西貴南窮北賤的說法,據說上風上水的西河沿是西城一帶風水最好的地方。要不,當今皇上為啥偏看中西邊,在西山尋了塊風水寶地修了一處叫暢春園的皇家禁苑。

  暮色還未降臨,兩個穿灰鼠領藍襖袍的家丁就早早點燃大門口那兩尊漢白玉大獅子頭上的一排燈籠,襯著這朱漆大門蓊蒶蓏蓀,鞁韍韎韶門階下的白雪也被染上了緋紅。

  “三兒,你說這雪下得邪乎啊,三日來沒見停,一場大過一場。”瘦點的那個哈口氣在手上撮了撮,望著門前那密得象堵半透明的牆一樣的大雪。

  “太皇太后駕崩,老天也在哭吧。牛二,把你那酒給我喝兩口,天殺的鬼天氣,凍死人了。”

  “今兒當值俺就沒帶酒,前頭張總管說了今天大家做事都上點心,老爺自宮裏回來臉色難看得很,別撞到這風口上。”

  那叫牛二的聽這話,悻悻地縮回手去,繼續看著這白茫茫無休無止的大雪……突地,他揉揉眼睛。

  “你,你看……像是來人了。”雪中出現影影綽綽得好些人影,近了……見走在前頭的幾匹高頭點白章的大馬煞是神俊。

  “有啥好稀奇的,定是來送禮求老爺辦事的。本想今日沒人上門,沒想到這大雪天的還有這好事,記得一會多訛點銀子。嘿嘿,這不是來人了,是來銀子了。”

  可是這家丁沒高興多久,隨著馬蹄聲越來越近,他看清楚了領頭的第一匹馬上端坐的騎士……居然是曾經的武榜眼,現在的御前二等侍衛,皇上的近侍,自家老爺都常常巴結的物件。怎麼今日老爺沒說這號人物要來啊,能叫動他來護衛,看似還只是個領隊……難道後面車上坐的是皇上?

  “你這狗奴才,來你府上也不只一次、兩次了,難道還不認識我麼?”素倫勒馬停在門前,那馬打了個響亮的噴鼻,噴出的潮腥氣讓這兩個相府家奴掩鼻退了兩步。

  “哪能不認識爺啊,您今日……後頭那車上坐的是?”這機靈的家丁趕緊叫還楞著的牛二去通告府裏來貴客了,回頭再向面前的素倫大人一拱手打著哈哈,眼睛瞅著後面的那隊御林軍把那黃頂蓋的馬車圍了個嚴實。

  “車上的主子是誰,我想你還是不知道得好。”素倫翻身下馬,把韁繩丟給迎來的馬僮,瞥他一眼,半是警告半是玩笑。

  這家丁臉一肅,心下更是肯定自己的猜測,見那黃頂的車駛到大門前才緩緩停下,兩隊御林軍變換著步法把那車在門前圍了個“八”字,素倫上前半躬著身,親打車簾……

  車上下來個裹著一件白狐皮披風的人影,這家丁想起了規矩,再不敢看那個人影,身子一軟就地跪了下去……

  一陣清香飄過,他眼前出現了鑲著一圈火紅的毛皮的白狐披風,那披風下露出一雙素白高底的鞋子在他眼前踱了過去……許久他才回過神來,見門前雪地上留下的那片紛亂的侍衛靴印中分明還有一行微圓的花盆子底印。不是皇上?

*

  這明府並沒有我想像來得奢華,雖沿襲了前明的建築風格,卻處處透著一股簡約精緻的美。拐過花廳就是正堂了,見明珠已率家人在正堂屋前的庭院中設了香案,正經肅穆地站立等候,一副接駕的架勢……呵,是誰誤傳了消息,可這宮裏頭出來的轎子坐的不一定就是皇上啊。

  許是沒想到是我,他詫異地站在那發了一會兒楞,右角的額頭雖已上過藥了但紫色中帶著血痂。看他無神的眼睛呆呆的看著我,唉……

  “皇上有旨,是密旨。”素倫環視下庭院,示意道。

  明珠回過神來,馬上清場,把我們迎進了正堂東側的書房,素倫讓我們進去後帶上了門,在外守候。

  “明珠接旨!”我拉出懷裏的“如朕親臨”的金牌,這陽雕鏤刻的牌子作為皇帝近臣的明珠是多次見過的,只是一眼,立馬就跪了下去準備接旨。

  看他面如縞灰,跪在地上簌簌作抖,早已不復當年意氣風發的神氣,現在想的應該是皇上怎麼處置他吧。

  “是口諭。”帶著笑我接著道:“就一句話,明珠大人聽好了。”

  “朕,相信你的忠心。”

  學著皇帝平日淡淡的語氣說出的再短不過的這句話,卻立刻讓這個多年為相的老臣哭泣得象個稚童。他跪在那著代表皇帝親臨的金牌面前,匍匐在我腳下,因為激動那額角又滲出了新血。

  “皇上說你貪賄屬實,以權謀私也是有的,可是說你忠心……你懂皇上的意思了麼?”我點撥著他其實自個兒心裏也只是突然靈光乍現,把最近的事聯繫起來想通了燁兒的佈局而已。

  “明珠明白,感激皇上還對奴才如此信任。明珠的確糊塗,罪該萬死,聽得皇上在奴才臨死前還這麼……奴才,奴才死也瞑目了……”

  他淚眼滂沱地看著我,那眼裏因感動聖恩而閃爍的激動光芒那麼那麼亮……玄燁可謂禦臣有方,這恩威並施的帝王之術我是學不來的。

  “誰說你是死罪?”我奇道。

  “從來兔死狗烹,我那幾個學生都下馬了,那些人最想扳倒的不過是他們背後老奴這棵最大的樹。唉……生生死死不就這麼回事,我看得開,只是辜負了聖上的信任……嗚嗚,這些話請代轉達皇上,說明珠下輩子再做皇上的奴才……”

  鳥之將亡,其言也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不過……他真是錯斷了聖意。瞅著面前這個康熙朝的權臣,曾經玲瓏剔透,長袖善舞的御前侍衛,對他的感覺如打翻五味雜瓶。他似忠,卻放任門生胡作非為;他似奸,卻除了貪了點我找不到別的大錯……蓋能做個長眷聖恩的寵臣也不容易,起碼心理學那關必須過,玄燁心機深沉,做秀功夫又好,也怪難為他們了。

  可我來的目的不是聽他自怨自責的……

  “明相,在你看來皇上是何等人主?”

  沒想到我突然問起這個他兀地抬起頭,通紅的眼睛盈滿濕意直楞楞地瞪視著我。

  “自然是百年難遇的明君!”他毫不猶豫地朝右上方微一拱手,正顏道。

  “那就好,我還以為你認為當今聖上是喜怒不定、脾氣暴躁、乖戾善變的昏君呢。”我幽幽輕笑。

  他見我口中吐出這大不敬的話語,不知我為何此言,疑慮地瞅著我沉默不言。

  “當今主子是什麼人,你應該比我清楚。記得當年除鼇拜時,我家主子可沒拿杯子去砸他,反而不斷加爵賜物,待他甜似如蜜……這世上很多事情本就不能看表面,你怎麼在皇上身邊呆這麼長的時間卻反而沒看透呢?”

  明珠本就不是笨人,聽我此言,鼻子一張一翕,似醍醐灌頂,眼神重又凝聚起神彩,興奮地看著我喉嚨裏發出“嗝嗝”的濁音,想說什麼卻又未能說出。

  “你得感激那杯子呢,砸你,實在是你罪有應得!拿你撒氣,是還信任你!如果真準備‘做’掉你,以當今皇上的心性還需得著撕下面具不顧君臣之禮砸你、罵你麼?”

  “明珠真是白活這幾十年了!多謝提醒點撥,如果這次能臨危轉安,不牽連家人受難,即要明珠去死也是甘願。”

  “我只是一介宮女,可不能左右你的宦途,但是我有一法,至少能保你全家平安,不知道你信是不信。”

  此刻笑盈盈站在他面前的我對他而言分明就是快救命的浮木……一塊拋給溺水之人的浮木。見他感激又帶點恭謹的模樣洗耳恭聽,我就不再賣關子了。

  “明日,哦,不,就今晚!我走後你就即刻派人去你在京城的交情不錯的學生、下屬、門生、外官……總之是能給皇上上摺子的人,要他們即刻起草奏摺,明日早朝人人參奏!”

  “唔,寫什麼內容呢?”

  “內容嘛,只有一個……彈劾你!痛斥你!有根據的沒緣由的罵你,只要是彈劾你的參本,罵你罵得越狠越好!”

  “啊!!!”見他完全匪夷所思的表情,我笑得更甜蜜了。

  “唉……做為上書房近臣這個讓人眼紅的位置,你不好好揣測聖意都去搗鼓什麼來,你……以前的聰明勁哪去了。”

  他眼色一凜,微眯著打量我了半晌,實在不知道我今天在唱哪出戲。

  “還沒想明白麼?當今聖上乃百年難遇千年出一的聖君!能書善畫、精天文、曉地理,算術、醫學、無一不涉獵,有海納百川之志,這樣的君主最是有包容之量的。不過再能包容的明君也是有忌諱的,你道是什麼?”

  “擅權?”他眼睛越發光亮。

  “而明日那些倒你的人定會發難彈劾你,但是若是連你的門生下屬所謂‘明黨’也都拉你下水,朝廷上再不是兩黨之爭,而是一邊倒。當皇上發現目前的局面不再是簡單的黨爭,他會怎麼想?換言之……你的境地越慘,那你就越發安全!這樣說大人可明白?”

  “聖上自是不會讓索額圖這奸人一人坐大!”他一拍大腿聲音陡地高了八度,中氣十足。

  “在主子身邊謀一己之私權,藏點掖點,你明珠幹的這些皇上都是知曉的,可謀私怎麼算都是犯的人情,主子尚可容忍;如果能讓皇上發現朝廷中沒有你明珠就是索黨一邊倒,卻不知那個獨享勝利之人立刻就犯了聖忌!皇上當年親政有多麼的不易,那現在就有多恨有人在他面前專權!”

  “哈哈!妙計啊妙計!索老三自然是死得比我還快,還慘!痛快啊痛快!這次明珠就算是死,如能拉索老三一同下黃泉也是一大快事啊!”他興奮地拍起了巴掌,尚未幹透的眼眶此刻又流起淚來,卻是高興的眼淚,笑聲聽來頗覺豪爽,猶似他當年。

  “好個置之死地而後生的破釜沉舟之計啊!還順便能隔山打虎!這叫明珠怎麼感謝……”他感激地瞅著我這個據說皇帝最近最信任的女官,卻不知道該怎麼叫我。

  “叫我宛儀。我姓葉。”

  淡淡的語氣卻引起了他的警覺,他懷疑地重新仔細端詳我,似在搜尋記憶中那個影子,稍一猶豫,他單膝跪地:“不管這次明珠是否能躲過這次大難,葉宛儀都是我明珠的再生恩人!請受老臣一拜。”

  “不用拜我,你只需要幫我做一件事就好……放心,這事你鐵定願意做……”

  我瞅向窗外,見那雪不知道何時停了,但風卻更大了,把窗外那只燈籠吹的左右搖擺。

  唉……今日來不就是為了這個目的來的麼,可我怎麼覺此刻心堵得慌,又若當年親臨。

  他此刻豪情頓起,胸脯一鼓:“就算要明珠的性命也定是給的,宛儀請講。”

  “想拜託大人去查一下當年乾清宮女官蘇麻喇的死和索額圖有沒有關係。”微微低首,看向手中緊捏著的那塊金色權杖,背面那陽雕的代表皇室紋章的金龍在蠟光下返著紅金光芒,亮得刺眼。

  “呵……我是知道她是怎麼死的,不過想要的是證據。”緊緊地盯著他那對越瞪越大的眼睛,說得很緩但是堅定。

  “你,你……你是……”他臉色頓白像是活見到了鬼。

  “這次有我幫你,索額圖會倒,倒得比你更快。而你如果幫我找到證據,索額圖……”我轉移話題不置可否。

  “索老三會死!比他害死的人死得更慘!”他咬牙切齒地恨恨道:“宛儀放心,老臣自會竭盡全力,尋覓蛛絲馬跡,查明當時真相以報答宛儀,報答皇上。”

  聽他說得鏗鏘激揚,眼裏燃著欲除政敵的熊熊鬥志,我知道……今天的任務已經圓滿完成,不過……

  “明珠大人,我想見見你家三公子,揆方。”

  見他滿心高興的出門叫人喚他兒子來,那微駝的背看似也挺拔了不少……

  老祖宗,茉兒可沒有食言,我不告訴燁兒,自有人會告訴……現在缺的就是證據,也許,還需要點運氣,我就把這運氣賭在明珠身上,哪怕三年、五年、十年……一百年?

  呵……行事在人,成事在天……聽天由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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