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對峙
底比斯王宮中廳,一場盛大的晚宴正在華麗地上演。衣著暴露的舞女跳著古老的舞蹈,快速旋轉的身姿在青花石的地板上落下令人目眩的魅影,豎琴手與響板隊的樂手們合作默契,敲擊與撥弦組合化為一曲節奏感頗強的奇特旋律。一時間,華麗的大廳內觥籌交錯,交談之聲此起彼伏,整個底比斯最為位高權重的人們被法老邀請集聚一堂,各懷心思地參與這場暗波洶湧的慶典。
翠綠的眸子掃過了落座的臣子們,紅發的將軍擦了擦腦門上的汗,身為帝國雙璧之一的他,是領兵打仗的能手,卻對如何處理這種暗湧的政治信號始終不甚熟悉。廳裡較為明顯地分成了兩派,以歐姆洪德為首的貴族團隊和以西曼為首的政客幫派不經意間以廳中的空地為界,依照奈菲爾塔利與卡蜜羅塔的位置,落座兩側。彼此之見仿佛是在毫無間隙地交談,但是暗中又似乎有種一觸即發的緊張情緒正在傳遞蔓延。
大家不約而同地認定了今天的晚宴是法老解決日前的舍普特事件的契機,其結果也是對雙方偏袒程度的風向標。
但是為何那位尊貴的人還不出現呢。
孟圖斯有些挫敗地看著大廳盡頭厚重的木門。
突然,木門發出輕輕的聲音。響聲微小,卻吸引了場內落座的眾人的目光,只見侍者拉開精雕細作的木門,音樂隨著空氣飄離出去,明亮的燈光溫柔地漫溢,落在門外站立的男子的身上。
黑色的筆直長髮猶如流水,禮貌的溫和笑容宛若陽光。來人並非拉美西斯,卻是國內最年輕、也是最受重用的祭司,第一先知禮塔赫。美麗的青年緩緩地走進門去,大門在他身後轟隆一聲重重合上。樂手們不約而同地停止了演奏,諸位臣子略帶緊張地看向他。
年輕的祭司卻只是微笑,輕描淡寫地傳達了法老的命令,「陛下因為重要公務,今夜會稍晚出席,請各位盡情暢飲。」
修長的手輕輕地向上抬起,樂隊的演奏在眾臣的一片錯愕與失落中恢復。祭司慢慢地走向前去,在孟圖斯身邊落座。紅發的青年連忙湊過去一點,在他耳邊略帶急切地問道,「出了什麼事?」
今夜的宴會是陛下一手策劃,但卻在重要時刻拖延出席,實在不像是陛下的風格,說到底,只可能是更為重要的事情發生了。那麼,那件十分重要的事情,究竟會是什麼,甚至連自己都不能告知嗎?孟圖斯不由有了幾分擔心,而恐怕有這種顧慮的不光是這位年輕的將軍,還包括在場的幾乎所有的權臣、妃子和侍者們。眾人假裝繼續欣賞著眼前的舞蹈,但眼神卻似有似無地都飄向禮塔赫。
禮塔赫卻淡淡地笑笑,紅唇勾起一絲美好的弧度,並沒有更多地言語。美麗的面孔像融入了陽光的流水,溫和卻不帶有特殊的情感與暗示。
紅發的將軍撓了撓頭發,卻仍舊不得其要領。他想繼續問下去,但禮塔赫卻只是微微搖了搖頭,使得他只好作罷,端起酒杯心不在焉地喝了一口悶酒,翠綠的眸子卻一次次不由自主地看向一旁的年輕祭司。陛下,究竟有什麼事情呢?
宮殿的另一側,法老的書房。
拉美西斯站在窗前,緩緩地來回踱著步子。他手中緊緊地握著三個精緻的小袋子,分別染著不同的顏色——金色、綠色和紅色。袋子的上面用寶石藍鑲金線繪出荷魯斯之眼的圖章,袋口由雙束繩緊緊地封著,上面分別扣著一把小巧的銅鎖。他看著腳下整齊而潔淨的青花石地板,腦海中飛快地盤算著什麼,棱角分明的嘴唇微微地抿起。
過了不知多久,好像終於下定決心一般,他停止了前後的反復,轉身推開了書房厚重的木門,邁步向寢宮的方向走去。
雖然艾薇的住所移到了中宮,但因有冬在,四周侍奉的人手並未加增。此時已晚,中宮四周更是無人走動。是一個晴朗的好夜晚,沒有風,月光冷冷地灑在精細裝飾過的回廊裡,拉美西斯的腳步落在整齊岩石鋪成的地面上,哢嗒哢嗒的聲音在靜謐的襯托下顯得尤為寂寞。
轉過一個回廊,耳邊響起了倉促的腳步聲,起音細碎而輕巧,是一個女人的步伐,似乎是有頗為要緊的事情。聲音快速接近,眼見就要轉過另一側的廊角,與自己相遇。在這樣的時分,這種略帶緊張的步子,不能不說是可疑。下意識地,他將手中的三個小袋子收入懷中,右手搭向腰間的寶劍,稍稍清了一下嗓子。
他的低咳在夜裡顯得十分突兀,來人驟然止了步子,過了數秒,清脆的聲音帶著猶豫,輕輕地發問,「誰……?」
熟悉的音調,熟悉的不識禮節,他不由眉頭一緊,大踏步地向前走了幾步,轉過拐角,不由分說地一把抓住來人的胳膊,質問不經思索脫口而出,「為什麼沒有呆在屋子裡!」
艾薇猛地抬起頭來,十分尷尬地看著拉美西斯。她實在沒有想過他會這樣快地折返,都說今夜的皇家盛宴至關重要,她以為拉美西斯隨著禮塔赫走了,就隨即會前往宴會廳,不到午夜時分,不會輕易離席,就算離席,也不會在這樣關鍵的時刻想起她這點小事。因此她才大膽用藥,令冬入睡,自己則盤算著前往秘獄,在舍普特沒有被當作政治工具犧牲之前,看一看有什麼辦法或許可行。
然而此時此刻在此地遇到了剛剛對自己大發雷霆的法老,實在是大大出乎她的意料,令她一時不知如何應對,便不由下意識地緊了緊手中拿著的包囊。
「你在這裡,做什麼?」拉美西斯淡淡地打量著一臉不自然的艾薇,最後視線落在了她緊緊抱著的布包上。「那是什麼。」
艾薇下意識地將手中的布包向身後藏去,「什麼都沒有,女孩家的東西嘛,就不勞煩陛下過目了……」
拉美西斯不置可否,微微抬眼,將視線從那布包移開,看似放棄了那個話題,轉而漫不經心地問,「冬呢?」
「啊?」艾薇一楞,剛想說冬有事離開,可轉念一想,拉美西斯說過,如果冬再讓自己這樣隨便跑出來,絕對饒不了他,不由心裡一時猶豫,說不出話來。可就在分神的這一秒,年輕的君主已經快速地伸手繞到她的背後,一把抓住布包,用力向下一扯。還不及艾薇反應,布包已經散開,裡面的東西一下子全都撲落在了地上。
明明是黑夜,但月光偏偏該死地皎潔,使得布包裡的東西一覽無遺。
宮女的衣服、藍色的假髮、蒙面的絲巾,當然,還有一筆數目相當的金子。
艾薇只覺得握住自己手腕的力量漸漸加大,讓她幾乎要吃疼地輕歎出聲。然而,此時她的腦海卻一片空白,平日的靈牙俐齒不知跑去了哪裡,此時偏就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這些道具太過可疑,其目的可輕可重,她必須冷靜下來,必須要在他給自己定下彌天大罪之前,趕快找一個由頭,降低自己被他一怒處死的可能性。
或許是真正的懼怕所驅使,電光石火之間,靈感蹦進了腦海,她匆匆抬頭,想要把自己的藉口扔出來,而這一刻,拉美西斯也抬頭起來,琥珀色的眼睛看向了她。
四目相接的那短短一秒,所有準備好的說辭到了嘴邊,卻驟然被什麼強大的力量遏止一般,硬生生地吞回了肚子裡。是時,心裡掀起一陣翻天覆地般的疼痛。
質疑。
質疑,該如何去解釋的感覺?
猜疑,懷疑,思疑,狐疑……
他一定是以為她是想要逃離王宮,在他用盡心思協助朵、恢復緹茜的身份並為自己尋找荷魯斯之眼後,背信諾言,將自己對他重要帝國的承諾,拋之腦後,一走了之。
他一定是以為,她不過是在利用他及他的信任。
他不信她。他從來就沒有相信過她。
挫敗的感覺鋪天蓋地席捲而來。
就好像坐在一隻不堪一擊的小木船上,漂泊在寬廣的海洋之中。船破了,海水爭先恐後地湧進那細小的船體。她卻手足無措,只能茫然地看著自己的軀體被冰冷的感覺深深浸透,看著自己在那片看不盡頭的漆黑海洋裡越陷越深。
猛地,一隻大手輕輕地拍了拍她,他沒有表情地看著她。她不解,也看回了他——
猛地,一隻大手輕輕地拍了拍她,他沒有表情地看著她。她不解,也看回了他——
「別哭。」
什麼?
他歎了口氣,雙手輕輕地扣住她的臉旁兩側,略帶粗糙的拇指輕輕劃過她細嫩的臉頰,「我說,別哭,這樣的話,不要再讓我重複。」
他指尖的溫度,好似一束神奇的魔法。直到碰觸的這一刻,她才驟然感到自己臉上劃過一束液體。由炙熱、變溫頓、最終變為冰冷。
……她哭了嗎?
哭泣總是有理由的。
那為什麼又哭了呢。
因為他懷疑她,因為他不再愛她。還是因為——
即使自己是他的妹妹,即使他對自己已毫無情感,她還是、她還是那樣那樣地喜歡他,愛他。
這樣的感情如此強烈,使得他每次與她的接觸都好似掀起狂風巨浪,都會讓她如此不知所措,一而再、再而三地在他面前失控,犯下各種連她自己都難以置信的錯誤。
不管多麼痛苦、不管多麼絕望,始終無法甘下決心就此放棄。
而他的溫柔,他許久不曾對她展現的這一分溫柔,就好像燃燒殆盡的灰燼裡隱隱迸出的一顆細小的火星。跳躍著,劈劈啪啪地響著,微小地什麼都不能照亮,卻刺眼地令人無論如何都無法忽視。
但是……在這樣下去,她會離不開他!
她輕輕地後退了半步,躲避他的眼神,用手胡亂地抹去眼淚,「你不要想歪,我還在等荷魯斯之眼,才不會這樣輕易地就喬裝逃離皇宮,我只是好奇今夜的王家盛宴,只是,很想出席去見見世面罷了……」
他停在原地,雙手還留在她雙頰先前的位置,她硬生生地後退了半步,不帶感情的解釋仿佛擊破了他那一刻的下意識的行為。他愣住,不知說什麼才好,只是呆呆地看著自己懸在空中的大手,仿佛不清楚自己接下來該做何反應。過了一秒,他略帶強迫地將手重重放下,視線從她的方向撇開,淡淡地回了她一句,「是這樣。」
「恩……是這樣。我知道下午是我不好,但本來你應該也有邀我出席這次盛宴,我的在場,多半也是在你全盤籌謀之中吧,你帶我去,我一定全力配合你的計畫。」艾薇垂著頭,小聲地說著。被利用也沒關係,就算古實她都願意去,何況此等小事。她想要幫到他,她希望能夠幫到他。
「啊,是嗎……」他的聲音帶著從未有過的猶豫和不清楚,好像還在思考,卻又好像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但終究,他似乎是不打算追究艾薇帶著這些喬裝用的東西到底是要做什麼,只是淡淡地說了句,「那就去吧。」
她抬起頭,硬是扯出一個勉強的笑容,銀灰色的眸子裡映出了他沒有表情的臉,「好,我這就去。那……對了,你來這裡有什麼事情嗎?要不要先去辦你自己的事情?」
聽到這話,拉美西斯下意識地用手扣住藏在自己胸前的三枚小袋子,袋子裡裝著的東西好像要燃燒起來了,他只覺得自己的手指被灼燒一般地疼痛。但只一秒,他便又將自己的神色深深地隱藏了起來,他轉身過去,背對著艾薇,冷冷地說,「不,什麼都沒有——」
「但是……」
「你不是要跟著我去參加晚宴嗎?如果再多話,我必然會追究你今夜的責任。」拉美西斯並不打算繼續剛才的話題,他已經邁開步子,快速地向中庭走回去。艾薇顧不得細想,只好匆匆地將地上的金子、衣著等胡亂一包,一路小跑地向拉美西斯離開的方向跟去。
看來自己必然會在夜宴中扮演重要的角色,不然剛才那樣的大事,他怎麼就輕易地放過了自己?
艾薇在在心裡暗喜。而忽然,只見快步走在前方的法老猛地停住腳步,轉過身來,琥珀色的眸子牢牢地盯著她。她一楞,也停下了腳步,又本能地將身體向後退了一退。
兩人對視了約兩秒的光景,艾薇終於找出了一句打圓場的話,但在她將話說出來之前,拉美西斯已經大步走到了她的面前,一把抓過她懷中的包裹,冷冷地對她說道,「如果你想要冬的命,便儘管溜走。」
喂,這分明是威脅!
艾薇很想大聲抗議,但只這一句,他便毫不猶豫地將那些喬裝的東西一把扔到了回廊旁的矮木從裡,隨即有些粗暴地拉過艾薇的手,全然不顧艾薇的不滿,就這樣繼續向中庭的方向快步走去。
「法老駕到——
艾薇公主駕到——」
門口的衛兵精神奕奕地報出晚宴姍姍來遲的最後兩名貴客的名字。話音一落,廳裡的皇室、臣子、樂手、藝人全部不約而同地停止了正在做的事情,齊刷刷地站了起來,沖著法老的方向,深深地躬下身去,極盡恭敬地拜了一禮。拉美西斯走了進來,步伐如常般不緊不慢,他走到前面,在奈菲爾塔利與卡蜜羅塔中間的位置,穩穩坐下。修長的手指微微指了指廳下皇室的末位,立刻就有侍者快速地端著椅子跑上前來,恭敬地對艾薇做出了一個「請入席」的手勢。
廳裡的人們全部衣著光鮮,為了皇家盛宴而極盡奢華。艾薇只穿著普通的白色單衣,身上甚至連件像樣的珠寶都沒有。她快速地環顧四周,人們表面上恭敬的面容下,不僅都暗暗對她投來幾分不屑與鄙夷。她不去理會那些帶著評判的眼神,只是抬眼向拉美西斯的方向望去。皇座,與皇室末位的座席。二者之間的距離是如此遙遠,而奈菲爾塔利和卡蜜羅塔與他卻是如此鄰近。她能感到奈菲爾塔利見到自己時的驚訝和不滿及難以抑制地發自內心的憎惡與傷痛。
艾薇咬了咬唇,最終坐在了拉美西斯指給她的位置上。她看到坐在皇族席首的一名女子,偏過頭來,隔著中間數人,對自己微微笑了一下。那人也有一雙琥珀色的眸子,在輝煌的燈火下顯得格外深邃而美麗。
她剛剛坐穩,不及向那名女子抱以回復的微笑,拉美西斯便已輕輕頷首,語調淡漠,措辭客套地說道,「各位請就落座,今次的晚宴,是為了哈托兒女神而設,延續下午獵鴨活動的輕鬆氣氛。邀請的諸位,都是對我埃及至關重要的子民,是獲得阿蒙神信賴與依仗的人。大家大可儘量放鬆,沒有必要過分拘束。」
語畢,他舉起眼前的杯子,逕自先喝了一口。
眾臣連連謝過,紛紛隨著飲了口酒。但話雖如此,廳內暗湧的緊張氣氛,並未因為法老剛才的一席致辭而緩解。哈托兒女神也好、阿蒙神也罷,不管何種名目,不過是給這場皇家盛宴安上一個冠冕堂皇的由頭。誰都不知道此時就坐于正席的年輕統治者,會在這場宴會上做出如何反應。
只是一場單純的試探,抑或他心裡早下狠斷,將此次夜宴權作是數年前鴻門之宴的重現?
若是後者,今日就地正法的,會是哪邊?
西曼?還是歐姆洪德?
事關生死,誰敢就此真的放鬆下來。法老沉默不語,雙目注視內廳。樂隊又開始了演奏,大廳中央的舞女適時地又跳起了熱情四溢的舞蹈。眾人再次將視線聚集到了廳中,但是各人的心思,卻依然在揣測著法老的想法。西曼微微捋著自己的山羊小胡,歐姆洪德用巾帕擦拭自己的額頭,卡蜜羅塔不停地用指甲彈觸著旁邊盤子裡的葡萄,而奈菲爾塔利則將雙手扣在一起,手指用力斑駁,弄得一塊紅一塊白。
艾薇就算是呆子,也能感到這擁擠中廳裡潛伏的緊張情緒。雖然誇下海口說要幫拉美西斯,但其實她對即將要發生的事情也是沒有一絲概念,當然,也不清楚,究竟拉美西斯是否將她放到了自己的運籌當中。她不由微微苦笑,強迫自己的視線繞開拉美西斯。
「艾薇。」慈和的女聲在耳邊響起,來得突兀,讓沉浸在自己思緒裡的艾薇幾乎要從自己的凳子上跳起來。她連忙調整自己的表情,轉頭過去。來人正是剛才看向自己的女人。她約莫三十左右,身材高挑,舉止優雅,臉上帶著溫和而恬靜的笑容。
她還沒有反應過來,旁邊的幾人已經站了起來,畢恭畢敬地對著來人行了一禮,「提雅公主殿下。」
提雅公主?那便是拉美西斯的姐姐了,她找自己有什麼事情,這具身體與她又可曾有過什麼交惡。艾薇慌忙站起身來,也隨著行了一禮,「公主殿下。」
提雅輕輕一揮手,示意各人落座,自己則站在艾薇前面,「怎麼如此稱呼我,這樣生疏。你一直不是叫我王姐的嗎?」
艾薇愣了下,連忙笑著改口道,「抱歉,王姐,一時糊塗了。」
提雅點點頭,隨即從自己的手腕上取下一副沉甸甸的鏤空鑲翠金石的黃金鐲子來,不由分說地拉過艾薇的手,就這樣套了上去。「這次夜宴這樣重要,怎麼都不記得穿著得整齊點,再怎樣講你也是坐在王室列席裡的人,不要讓人家看了笑話。」
艾薇下意識地看了看廳裡的其它人,連忙有些不好意思地點點頭。這時真希望冬就在自己身邊,她有些搞不清楚狀況,但是又不敢貿然發問。
提雅微微頷首,輕輕地對艾薇說,「最近聽說了一些你的事情,王弟願意承認你的地位,是件好事,不要隨意地反抗他的意思,否則你所珍惜的一切都會化為尼羅河水面的泡影……你明白我說的話嗎?他畢竟是大埃及的法老。」
話說至此,提雅公主的臉上劃倏地過一絲陰霾,雖然只是轉瞬即逝,但仍被艾薇眼尖地注意到了。還未等她理清思緒,提雅已扔回給了她一個微笑,一邊說著「我多話了」,一邊逕自轉身向自己的位置走了過去,嫋嫋的身影落坐在了皇族的首位。遺留在現世的各種記載都說拉美西斯與王姐提雅及生母圖雅太后之間的關係最好,也對此二者最為信任,那麼剛剛提雅公主臉上展露的愁容,又是因何而生,其言語中難以察覺的幾分哀怨又是從何而來,真教人百思不得其解。
無意識間轉頭看向拉美西斯,卡蜜羅塔正在親手剝開一粒葡萄,帶著嫵媚的笑容遞向年輕的法老。琥珀色雙眸的青年沒有表情地接了過來,自然地放入口中。雖然二者並沒有做什麼過分親密的事情,但很明顯拉美西斯很習慣卡蜜羅塔的剛才的舉動。想到這裡,心裡忽地一疼,呼吸又有些不順暢了起來。
「各位——」這時,拉美西斯突然開口了,淡淡的聲音緩緩地流淌而出,廳內恢復了先前他入場時的寂靜,年輕的法老緩緩起身,慢慢地對在場的眾人說道,「大家似乎覺得這場宴會少了些興致,我也知道各位心中似乎都有些話想說。」
他停頓約有十秒鐘的時間,淺色的眸子掃過在場的每一個人,才又繼續,「不如我們來一場遊戲,贏的人,可以得到來自我的任一承諾。不管是黃金、寶石、權力、美女、寶馬,或者是某個奴隸或者侍者的性命之類,我都可以無條件地滿足他。」
場內一片譁然,某個奴隸或者侍者之類,法老在暗示的不就是引發這樣爭執的牢獄裡的舍普特的性命嗎?奈菲爾塔利與歐姆洪德快速地交換了下眼神,再不約而同地看向西曼,雙方對視著,在暗地裡較上了勁。
法老的手指向奈菲爾塔利,「王后,就由你來決定賭什麼。」
話音剛落,歐姆洪德臉上便浮現了一絲得意的笑容,而這樣的得意還來不及持續,下一秒,拉美西斯卻又轉向了卡蜜羅塔,「卡蜜羅塔,你來決定,由誰來參加賭局,二人互先。你們是規則的制定者,雖然可以自由選擇參加遊戲的人與自己的比較,但是即使你們二人其中一位贏了,也不能算是勝利。王后,就由你開始吧。」
這時,艾薇明白了,或許法老從一開始就沒打算給出答案,他也根本不在乎舍普特的死活,他只是想將這件事,在不偏袒兩大集團任何一方的情況下迅速解決。兩大集團的對立,對他來說,並非壞事,偏袒任何一方,都會對他的統治不利,這樣的事情,他又何苦去做?採取這樣荒謬而出乎意料的解決方式,或許即是要說明,自己的毫不在意吧。
但是,就這樣講舍普特的性命交由一場愚蠢的遊戲嗎?想到那總是甜甜笑著、在身邊打轉的小侍女,艾薇只覺得心中一澀。到底應該怎麼辦呢?
還沒有想出個所以然,奈菲爾塔利已經站了起來,深綠色眼影下的雙眼露出幾分不快,她眉頭微皺,「不如就與我比場賽尼特棋吧,若贏過了我,就算勝出。」
場中一片小小喧嘩,塞尼特棋是古埃及很流行的一種棋盤遊戲,圖坦卡蒙王的墓中有多達六組的棋盤遊戲,其中就包括了塞尼特棋。這種棋的玩法主要是利用四根長條狀的棒子依正反面執出點數,然後在三十格的棋盤上按規則移動棋子,最先到達終點的人,就獲得勝利。
早有記載,奈菲爾塔利王后非常熱衷此棋,即使在她的墓裡,依然可以看到她下棋的壁畫。既然敢在不知道誰人會上前挑戰的前提下說出此項目,必然是成竹在胸所致。
這時,卡蜜羅塔站了起來,甜美的嗓子裡帶著幾分慵懶,更顯出獨特的女性魅力,她環顧四周,最後,從坐在西曼那一列的人裡選擇了一個。「就由你開始吧,吞忽。」
吞忽是建築院的人,建築大臣梅的下屬。梅本身對西曼或是歐姆洪德兩派之爭並沒有明顯的偏向,因此對建築院的人員也沒有過多地考慮過出身等問題。吞忽是下級貴族的長子,祖祖輩輩為建築院服務,同時,他也是出了名的博學多聞,精於各種演算術與棋術,是梅的得意門生。但眾人也知道卡蜜羅塔選擇他的原因,西曼是三朝老臣,早在拉美西斯一世期間,就於吞忽的父親有恩,吞忽一直心存感激,此時此刻,他必然是站在西曼這一邊的。倘若獲勝,吞忽必然會要求取了舍普特的性命,從而在氣勢上壓過老貴族那一派。
雖然盛傳王后的棋術非常了得,但是畢竟吞忽未曾與她交過手,卡蜜羅塔既然叫他上場,想必還是有一定的勝算的。
卡蜜羅塔坐下了,滿意地看著吞忽走上前來。侍者麻利地擺好了賽尼特棋盤及四根擲數用的骨棒。二人落座,有了法老的授意,旁邊立著一名文官,負責將每一步都大聲唱出來給廳裡的所有人聽。
雖然艾薇對賽尼特棋完全不懂,應該說遠在三千年後的今天,這種古老棋術的具體規則全部早已失傳,並沒有人真正瞭解它在盛傳時期的具體玩法究竟是怎樣。但是,在這樣的情況下,艾薇有一種強烈的預感,那便是奈菲爾塔利一定會輕易勝出,不留一點懸念。
她抬頭看了一眼拉美西斯,年輕的君主正微微眯起修長的眼,隨性地靠在舒適的座椅上,似是注意,卻又好似漠不關心地看著這一盤棋局。這時,禮塔赫走了上去,側身附在他耳邊輕輕地說了些什麼,突然,他的神色一凝,俊挺的眉緊緊地扣起,淡琥珀色的眸子倏而犀利地看向她的方向。她慌忙垂首,讓自己的髮絲擋住自己的表情,朦朧中,她似乎看到他好像從懷中拿出什麼遞給了禮塔赫,緊接著,黑髮的祭司非常小心地將法老遞給他的東西收了起來,點點頭,隨即轉身向大門走去。
此時的拉美西斯臉上已經染上了十分的不快。他本是一個很會隱藏自己情感的人,或者說,他本身並沒有很強烈的喜怒哀樂,而此時他的情緒,他的怒意,仿佛帶有了難以壓抑的意味,硬是透過那張棱角分明的臉顯示了出來。
不知道是怎樣的事情觸到了他的神經,艾薇心底暗暗地想著,並祈禱那件事與自己毫無關聯。
又過了不久的那麼一段時間,文官大聲地宣佈,「王后陛下,勝出——」
艾薇坐的位置離棋盤尚遠,看不清具體那棋子是怎樣擺放,但吞忽的表情也足夠明顯地說明,奈菲爾塔利的勝利輕而易舉,不給他留有半分翻盤的機會。
西曼一臉挫敗的神情,看著滿是慚愧的吞忽灰突突地走回自己的座位。還未等奈菲爾塔利回到自己的位置坐定,卡蜜羅塔忽地站了起來,原本帶著慵懶的聲音裡平添幾分激進的尖銳,「下一局該是我先選人吧。」
奈菲爾塔利的棋藝眾人皆知,西曼的下屬裡顯然是不會再有人能夠戰勝她。不管卡蜜羅塔開口說選什麼人,只要奈菲爾塔利對最終賭局有選擇權,那麼最多就變成大家在這裡陪她下一晚上棋,誰也無法占到什麼便宜。想到這裡,艾薇輕輕地呼了口氣,但突然,她感到什麼視線落在了自己這裡,剛要下意識地抬頭迎上去,卻只聽到卡蜜羅塔說,「下一個人,我選艾薇公主——」
聽到自己名字的時候,艾薇的腦裡「嗡」的一聲不知如何是好。
第一個反應是竊喜,因為自己就這樣輸給奈菲爾塔利,到頭來還是可以保全舍普特的生命。第二個反應是疑惑,為什麼卡蜜羅塔放著西曼團隊裡的各人不選,偏偏挑中了自己。
她迷茫地抬起頭,看到了奈菲爾塔利一副滿是顧及的面孔,以及眾人期待的表情。
心裡一下子有了些計較。莫非,這名銀髮的公主,是個賽尼特棋的高手?這也不意外,身體贏弱,不善交際,她每天呆在深宮,會喜歡下棋倒也不是什麼稀奇的事情。但為什麼選中自己,難道卡蜜羅塔就這樣有把握她會要了舍普特的性命……又一轉念,舍普特在這個世界裡確實是非常厭惡自己,甚至口出惡言相諷。宮中多閑話,加上之前奈菲爾塔利的小公主的事情幾乎要了艾薇的性命,在眾人心中,就算她不屬於西曼那一派,對奈菲爾塔利會有不滿也實屬理所當然吧。
奈菲爾塔利的猶豫,或許就是怕選出一個艾薇偏偏擅長的項目,讓她不小心勝出,從而對自己或舍普特出手報復。想通了這裡,艾薇不由輕輕歎氣。自己本無意傷害舍普特或者奈菲爾塔利,卻被所有人當作了最有可能對她們不利的人。
話又說回來,如果奈菲爾塔利選擇了賽尼特棋,她可是一點都不會下,屆時又該如何蒙混過關呢?
灰色的眸子又落回了奈菲爾塔利身上,高貴的王后靜靜地思忖了一下,略帶緊張的臉又展現了如常的笑容。她如釋重負地看向艾薇,輕輕地說,「那麼,艾薇公主就請到場中隨意跳一段舞蹈吧,如果陛下說好,那麼就是過關了。」
四周臣子一片竊竊私語,眾人的眼光不約而同地落在了呆坐在自己位置上的艾薇身上。她分明地看到歐姆洪德眼神裡流露出了必勝信心。這也難怪,奈菲爾塔利的選擇,其實是一項規則,三重保險。
首先,身體贏弱的艾薇公主,不太可能會跳舞;其次,就算勉強跳了出來,依法老對艾薇素來的態度,想從他的口裡得到贊許,簡直是不可能的事情;最後,就演算法老出於某種目的想要有意讓艾薇過關,在場的眾人都看著,法老身為帝王,以他的性格,無論如何也不會顛倒黑白,輕易說好。
奈菲爾塔利,果然不愧是從眾多美女中脫穎而出,穩穩坐住後位的女人。
「陛下,您看如何呢?」見拉美西斯遲遲沒有表態,奈菲爾塔利轉而微笑地又問過了一次。
拉美西斯舉杯輕啜一口美酒,淡淡開口道,「艾薇身體不好,這次的遊戲將她排除吧——」
這是本場晚宴裡,法老唯一一次有偏袒傾向的話語。對在場的絕大部分人來說,這句話分明是著意維護了奈菲爾塔利那一邊。話音一出,卡蜜羅塔的臉立刻就沉了下來,人是她選的,法老有意排除艾薇這個對奈菲爾塔利相應棘手的人選,就是暗地裡傾向了另一側。她與自己的父親西曼對視了一眼,然後又十分不滿地看回年輕的法老。但拉美西斯卻不打算進一步解釋,也不看誰,只是微微垂眼,自顧自地飲著酒,眉間微微地扣著,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
奈菲爾塔利臉上止不住地露出釋懷的微笑,連忙轉身對艾薇說道,「陛下都這樣說了,你若沒有意見,就請卡蜜羅塔再選一位……」
「沒關係。」清脆的聲音打斷了王后的話語,眾人的視線再一次聚回了那名嬌小的公主身上。拉美西斯停止了飲酒,琥珀色的眸子冷漠地看向她。但她卻只是靜靜地站著,精緻的唇畔掀起一絲完美的弧度,不去顧及四周不住傳來的驚訝,她只是平穩地說著,
「沒關係,我願意接受這個規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