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二三章 奪魁 (中)
輪到陶虞臣交卷時,已是申牌末刻,紅日西斜。
雖然唐知府仍保持著飛快的閱卷速度,但當看到他的文章時,還是不由自主的停下來。
伸手拿過卷子,反讀了兩遍。連連點頭又放聲笑道:「閱此嘉文豈能無酒?快上酒來!」便有小吏端一杯水酒上來。唐知府一飲而盡,對陶虞臣道:「吾今日早下決心,看不到一篇好文,就絕不休息。若不是你,老夫可能就要累死了。」著大手一揮道:「今天就到這吧,餘下的卷子先交上來,明日再看。」
很多考生都鬆了口氣,當面閱卷給他們的壓力實在太大,還是交上去回家等結果,拖一天是一天。
可沈默的鼻子都快歪了,心說你這不是耍我嗎……因為下一個交卷的就是他。要知道不是誰都怕當面閱卷的,像他這文章做的好,人又長的像正面人物的,唯恐考官沒見過自己呢……就算八股文再客觀,它也還是主觀題。而印象分恰恰也是主觀分。
沈默心裡跟明鏡似地,他知道這當然不是巧合。老唐之所以要耍自己,純粹是因為自己拒絕加入「越中十子社」……就是那稽山書院的流動版。他清楚記得當時老唐便自己嘿嘿怪笑:「你一定會後悔的……」
其實一見到老唐成主考,他便知道報應來了。但考場不是說理的地方,他只能悶著頭上準備交卷走人……不過他也不太擔心:「我可是老老實實答卷,就不信你再否一個縣案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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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沈默已經認命時。身邊的陶虞臣卻拱手說話了:「先生不妨最後看看我身後這位的,不定還能看到一篇上好的文章。」比起二月縣試時,他現在沉穩多了神態不卑不亢,說話也很有分寸。
沈默十分吃驚的看向陶同學。唐順之也頗為意外對陶虞臣道:「你好似是會稽的二魁吧?」
陶虞臣點頭道:「先生英明,學生正是。」
「那麼你還?」唐順之饒有興趣的問道,雖然沒問全,但當事人都明白,他是在問「你為什麼幫自己地對手?」
陶虞臣洒然一笑道:「學生唯恐勝之不武。」
唐順之聞言一愣,旋即拍著他的肩膀哈哈大笑道:「陶虞臣,坦蕩君子也!」說著朝沈默擠擠眼。
沈默何等穎悟之人立刻明白老唐在暗諷他瞻前顧後,顧慮太多,是個「長慼慼」的小人,差點沒氣暈過去。便朝陶同學拱手笑道:「陶兄真是重義懷德的君子啊。」
方才唐順之用《論語》裡的話暗諷沈默。現在沈默也用《論語》中的「君子重義,小人重利」「君子懷德,小人懷土」雙倍奉還給唐老頭。譏諷他光想著壯大組織,甚至不惜用職權威脅自己,實在是「重利懷土」的小人……所以說,沒文化的話連別人罵你都聽不出來,更別提罵回來了。
兩人藉著稱讚和感謝陶虞臣完成了一次刻薄地對罵,偏生他倆都是極善隱藏的傢伙旁根本聽不出一點端倪。只是憐那厚道的陶君子,被兩個壞蛋當成罵仗的用具仍不自知,還在那謙虛道:「先生謬讚了。」「師兄過講了。」
真是好人老吃虧,壞蛋佔便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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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沈默和老唐也沒什麼仇,不過是團伙內部矛盾罷了。人家陶同學都擺出那麼高的高姿態了,唐知府也就像自個名字一樣「順之」了。
一拿到沈默的卷子,唐知府本有些戲謔的表情一下子呆住了。他萬萬想不到,如此一個狡猾圓潤地沈拙言居然能寫出老儒一樣卷面……那一筆一劃,工工整整的館閣體寫出來的卷面就像印刷出來的一般,讓人挑不出一絲毛病就夠資格考取生員了。
縣府院三級考試,畢竟只是科舉的預備考試,所以考官重在考察學生地潛力。而能寫出這種字的人,多少是耐心刻苦不怕枯燥的。就憑這幾樣素質,功名只是早晚之事,所以考官都樂意錄取這樣的學生。
吃驚過後,再看沈默的文章,迎接他的是更大的吃驚……只見他兩篇八股作的體制樸實,書理純密,音調和諧,基調圓熟。每一個細節都恰到好處,組合起便是兩篇正法眼藏的時文……就是可以給天下讀書人當程文地那種。
將沈默和陶虞臣的文章擺在一起,唐順之細細對比品讀一番,這才搖頭笑道:「有人說文如其人,我看未必。」說著一指陶臣道:「明明是個老實人,偏文章做奇崛險峻,讓人驚心動魄,可謂詭道矣。」又看沈默道:「你明明……更靈活些。」其實他想說「你不老實」,當著那麼多的考生,這種話是決計不能出口的,「文章卻做的四平八穩。堂堂正正。可謂正道也。」
見天色已晚,府尊大人這架勢也不會再看卷子了,考生們便紛紛到一邊交卷,然後再回來看熱鬧。
看到身周地考生越來越多,唐順之乾脆提高嗓門道:「如果這是會試,甚至是鄉試,考官會毫不猶疑判定正道生出。」這些人名義上都是知府的學生,他當然要盡一些點撥地義務了。
沈默卻心中不爽,道:「定然是欲抑先揚。」
唐順之道:「評判的標準與正式科舉不一樣,應該以考察能力為主。」
沈默心中一片拔涼,暗暗哀歎道:「首夢啊,這就先飛走了……」
「所以,」只聽唐府沉聲道:「我宣佈……」
考場一片鴉雀無聲,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等待本屆府案首出爐地一刻。很多與陶虞臣認識的,已經開始思祝賀詞了。
卻聽知府大人不緊不慢道:「兩人同進五魁,暫時不分勝負。待本官將所有卷子看完,再選出三個,加試一場,最終再排定座次。」
鬧了半天竟然是個「待定」。這不是吊人胃口嗎?眾人紛紛失望地歎息道。
沈默卻已經麻木了…
眾人紛紛退場時,唐順之突然叫住沈默,用只有兩人才聽的見的聲音道:「加不加入?」在旁人看來,這是知府大人在對有前途的後學進行點撥,都十分羨慕。
沈默堅決的搖搖頭,出聲道:「不。」
唐順之氣的直翻白眼小聲道:「那就別怪我鐵面無情。」
「唯求公正爾……」沈默輕聲道,說完向他行一禮,便轉身離去。
望著他夕陽下無限拉長的身影,唐順之神色古怪的笑了,自言自語道:「不錯。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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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舉考試既是腦力勞動,又是體力勞動。尤其像沈默這種吹毛求疵的,更是對身心極大的負擔。他一考完就疲累欲死,如果沒有姚老爹來接,走回家去都是很的負擔。
回到長子家,沈默草草吃幾口飯,向精心準備晚餐的姚大嬸說聲抱歉,便回房倒頭大睡。
不知睡了多久,彷彿身心都鬆緩許多,沈默便又開始做夢。這次他夢見唐順之帶著他的「越中十子」,將自己綁去那艘船上,逼著自己給王聖人磕頭。還在自己腳心上刻上字……左腳是「王門」,右腳是「學人」,合起來便是王學門人。
只是腳心被撓的好癢讓他不由聲直笑道:「癢癢,癢癢……」
這一笑便醒過來了,一看是沈京在用一根鵝毛撓自己的腳心,他不由惱火道:「擾人清夢是要下阿鼻地獄的!」
沈京卻朝一邊的長子嘿嘿笑道:「學會了吧?下次就這樣叫他起床。」
長子認真的點頭道:「確實比我法子又快又好。」
沈默不理這兩個損友順手拉開窗簾,和煦的陽光便射到他的臉上,他微微瞇上眼睛道:「今天不錯,陽光不毒。」
「都過午了,陽光當然不毒了。」沈京怪笑道:「你笑我日上三竿起,自己卻睡到日下三竿。」
沈默有些不好意思,便穿上鞋,披衣起身,轉移話題道:「什麼事?」
沈京道:「已有排定座次。」
長子接話道:「知府衙門來傳話說。府尊大人晚上要宴請你們五個。」
沈默歎口氣道:「請大娘幫我下碗麵條。」
官居一品 第一二四章 奪魁 (下)
沈 默早就知道。興府衙和會稽山陰兩縣的縣衙中間過百丈。
等姚大叔把他送到府衙前時。太陽已經快落山了。金黃色的光輝下。知府衙門顯的分外壯觀。從規制上講。一府衙門定要比一縣的高上兩個檔次。體現在建築上。便是更大更美更浪費……
只見府前廣場上照比會稽縣衙長了兩丈。足有五丈長。照壁東西各有一座壯的四柱牌樓。其石礎徑達六尺。漢白玉制成。厚重高貴;樓柱高二丈有余。金絲楠木制成。矗立雲表。
自然也少不了旌善亭申明亭之類。但時間太緊不容細看。沈默瞥一眼便匆匆往府衙正門走去。遞上請柬後。門子便引他進去。進去後衙門里分三路。中路是知府衙門。左側是同知府。右側是通判府。
沈默跟著門子從正直入二門。進到府前大院。里面依然是對應六部類似六房的辦事機構。穿過去才到了與正門一模一樣的儀門。
進去儀門是大堂。過了大堂是二堂。知府大人便在二堂設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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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默進去時。發現外四位童年早就到了。正拘謹的坐在偏廳里。等候知府大人的到來。除了陶同學外。還有兩個長很像的。一個個頭很矮的。
一見他進來。陶虞臣便起身笑道︰“三位同年。我那傳奇師兄來了。”三人起身相應。雙方客客氣氣序了齒。又自我介紹一番。原來那兩個模樣相仿的乃是姚縣的一對弟。年長的二十七歲。叫孫字文中小他三歲的孫字文和。另一個矮個子乃是蕭山縣人。名喚陳壽年。字松齡。卻是幾人中最大的一個。有三十好幾歲的樣子。
又是一番見禮。雙便按照縣試成績和年齒敘了,。孫是余姚案首年齒最大。坐了上位;沈默也是案首。但年紀小。只能坐次席;孫和陶虞臣都是二魁便按長幼坐了三四位。那年紀最大的陳壽年因為是蕭山四魁。也只能末座。
雖然馬上就要重排位次。但就這一會兒卻也馬虎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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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人坐下後。沈默對陶虞臣笑道︰“方才听你說。我是什麼傳奇師兄?”
陶虞臣剛要說話。那孫卻搶先笑道︰“是在下早就听聞拙言兄的軼事。一直仰慕的緊。這才向虞臣兄問到的還請拙言兄恕罪。”他的舉止從容優雅。即使道歉也如清風月一般……不是刻意裝出來的。而是仿佛天生如此。若不這樣反倒才讓人奇怪。
“有道是三代出一個貴族。不知孫家是個什麼光景。“沈默心中暗道。面上笑容和道︰“文和兄哪里話小弟高還來不及呢。”說著愧的笑笑道︰“只是小弟庸碌。除了小候幾次胡鬧之外。也沒有什麼值的一提的了。”
陳壽年插言笑道︰“拙言兄過謙了。別處我不知道。單說我們蕭山縣。你“瓶里鍍金”“河中除樹”還有“隔瓶斷繩”的掌故。便是婦皆知。都把你當成曹沖。文彥博那的神童了。”士子之間先看成績再序齒所以陳同的管每個人叫哥。
沈默情形的笑道︰“好在沒把我看成仲永孔融。”
他謙和的態度讓眾人好感頓生。氣氛也逐漸熱絡起來。沈默暗暗觀察他們三個……發現那弟倆雖然長的像性格卻截不同。孫文和一副濁世佳公子做派。說起話來讓人如沐春風;乃兄孫文中則面色嚴肅。沉默寡言。只有非說不可的時候。才會迸出幾個字來。卻每每一語中的。讓人十分佩服。
至于那陳壽年可能是年紀大閱歷足的緣故能說會道圓滑自如。反倒讓沈默頗為不只是他皮里陽秋。面上根看不出來愛憎來。
正說著熱鬧呢。便有僕役高聲道︰“知府大人到。”
五人趕緊起身相迎。只見一身便服的唐知府。在兩個同樣便服的官員陪伴下。施施然到了廳前。
一番見禮後。五人才知道。那兩人原來是本府的同知和教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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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府尊大人到了。便有僕役輕聲問道︰“大人。可以開席了嗎?”
唐知府頷首笑道︰“可以。”便著眾人來到正廳。
正廳里已經擺好了席面。桌上皆些尋常菜肴。不大數也不多。餐具也都是普通的白瓷所制。十分的樸素。
見眾生眼中的吃驚之情。那同知大人一臉感慨的笑道︰“咱們府尊大人不喜鋪張浪費。實我等的榜樣啊。”顯然已經了馬屁不假思索的的步。距離成為終屁精只差一步之遙了。
唐順之淡淡笑道︰“華服
不愛。只是會消磨意志。”一邊招呼五個考生坐邊微笑道︰“你們若是吃不慣。可以叫廚房餐。”沈默是看透了。這家伙總是一副道貌岸然的樣子。實際上骨子里壞透了。
幾人自然連連搖頭。那陳壽年還卑道︰“大人教導如醍醐灌頂。學生回去後定然臥薪嘗,。以磨練自己的意志。”
“那倒不必。”唐順之依舊淡淡道︰“諸位先用飯。咱們待會再說正事。”便舉夾一筷子菜。
五個考生這才開動。只是心中揣著小鹿。怦怦直跳。吃什麼都像味同嚼。
沈默倒不緊張。但他吃飯一貫斯文。看起來跟那些人一樣沒食欲。
唐知府略略用了些飯。見他們如緊張。便溫和笑道︰“看來這頓飯不對大家胃口啊。”
眾人趕緊搖頭道︰“太好吃了。”那孫又加一句道︰“只是一肚子緊張。裝不進飯菜去。”引唐知哈哈大笑。眾也陪著笑了起來。
“好吧。先辦正事後吃飯!”唐知府拿過手巾擦擦手微笑道︰“本次府試全案已定。本官已從五千名考生中取中三百位。作為參加院試的人選。而你們五位功底俱深。文並佳。可為本屆的五魁……”說著微微一嘆道︰“紹興府果然人杰的靈。你們五位的文章。春蘭秋菊各擅勝場。皆有榮登案首資格。這可難壞了本官。”
五人顧不上高興。都屏息听知府大人道︰“所以本官決定今日為爾等試一場。總要排出個名次來。”說著輕口茶道︰“但作文時間太長。作詩又不是科舉正道。所以不如本官考你們破題吧。”又看一眼那府學教官道︰“老教授意下如何?”
那白發蒼蒼的儒學教授笑道︰“卑職看過幾位俊彥的文章。基礎都極為扎實。相信只要破的題來。作一篇好文章是不在話下的。”說著朝唐知府豎起大拇指道︰“府尊大人這法子切中要害。實在是高明啊!”原來這才是頂級屁精。
唐知府笑笑道︰“那好。就這麼辦了。”唯一沉便須笑道︰“幾位都是破題千萬的老手了。尋常句子自然不在話下。但本官這個。你們肯定沒破過。”說著便提起來。在一邊早已備好的白紙上。畫了一個圈。
眾人凝神靜氣等他下一步動作。卻見知府大人下了筆。燦爛笑道︰“破吧。”
所有人的嘴巴都像那個圈一樣。那老教授更是咳嗽起來道︰“大人。似乎題目應該從四書五經上出吧。”屁精也有屁精的堅持。一觸到祖宗家法。就只能把知府大人排在第二位了。
可唐知府是什麼人。絕對是智商過剩之人。他讓人拿來一本論語翻開那老教授看道︰“吧。每一頁都有啊。”
原來這時候的書籍。都在每一章的開頭先印一個“”表示與上一章隔開。所有的印刷都采用這種格式。四書五經自然也不例外。
教官嘴唇翕動幾下。擦擦滿頭的大汗道︰“我需要冷靜一下。”卻也不再阻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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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里知府大人是大。他讓你破“”。你就的破“”。
五人便開始絞盡腦汁。各自拿著在紙上畫來畫尋找靈感。
唐知府端著茶碗一邊喝茶一邊笑眯眯看著五個童生補充一句道︰“忘了說了。限時一香現在經燒了一寸了。”
眾人這才注意到。方才僕役端上來的是香爐不是砂鍋。心說“不當官能行嗎?不當官就老被玩。
”便一個個憋紅了臉。使勁尋思來。恨不的把頭發都揪下來……
一炷香的功夫轉瞬即到。五個俊彥各自有了答案。
唐知府看沈默破的是“聖賢立言之先的天象也。”
孫文中的破題目是︰“子未言之先。空空如也。”
陳壽年的破題是︰“聖賢立言之。無方體也。”
孫文和的破題是︰“先行有言。仲尼日月也。”
陶大臨的是︰“聖未言之先。渾然一太極也。”
閱後沉思良久。他終于為本次府試排定了名次︰
五魁者陳壽年也。
四魁者孫文和也。
三魁者孫文中也。
二魁者陶虞臣也。
案首者會稽沈默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