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執
前面果然有個工廠,工廠裡果然有個鍋爐,鍋爐的煙囪果然很高,而煙囪上果然有個人正在往上爬。沈固和左健趕到的時候,已經有人掏出手機來打電話:「喂,120嗎?哎,這裡有個神經病在往鍋爐的煙筒上爬啊,你們快點來人看看吧,一邊爬還一邊自言自語,看樣子病得不輕啊!」
沈固和左健一抬頭,就看見了上方那個灰色的影子。與那次李強爬塔吊事件不同,這次的灰影是游離於男人身體之外的,大部分身體直接飄浮在半空中,腳倒是沾在煙囪上,以一種詭異的方式頭朝下地倒著往上滑,兩手死死拽著下面的男人。男人用力地揮著手,涕淚交加地掙扎,看起來確實像一邊攀爬一邊手舞足蹈自言自語,非常符合神經病的表現。
「這情況好像跟前幾次不一樣。」
「是不一樣。」左健緊皺著眉頭,「這影子是獨立存在的……但不管怎麼說,如果她想殺人,也只好滅了她。黑子,到了沒有!」
「到了到了!」小黑子提著一隻長箱子趕過來,大冬天的躥得滿頭大汗,「槍來了。」
三人退進一個不引人注意的角落,沈固在左健和小黑子的遮擋下將槍組裝起來,左健摸出一顆子彈:「我上去,如果能超度我還是想儘量超度她,一開槍,就魂飛魄散了。」
沈固把子彈填進槍膛,又伸出手:「再來一顆。」
左健一愣,隨即明白過來:「你覺得還會有兩個?」
沈固把第二顆子彈也填上:「不怕一萬,就怕萬一。」
小黑子已經仰著頭看了半天了:「什麼?左隊你們說什麼?到底在哪裡?我怎麼什麼都看不見?」
左健嘆了口氣,摸出一枚纏著紅線的銅錢,咬破手指把血染在銅錢上,隨即用那枚銅錢在小黑子眼前一晃:「看見了嗎?」
小黑子眨了一下眼,有些茫然:「看什麼?」
左健嘆口氣:「看煙囪上頭,有個影子嗎?」
小黑子拚命睜大眼睛去看,半天還是搖頭:「什麼也沒有啊……」
左健也搖頭:「沒辦法了,這樣都開不了你的天眼,你這是天生的遲鈍,我是無能為力了。在這等著,我上去!」說完,直接就躥了出去,「讓一下讓一下,我是警察,讓我上去。」
小黑子摸著自己的頭,喃喃自語:「遲鈍?我很遲鈍?再說了,用個銅錢晃一晃就能開天眼?哎,沈哥你看見什麼了?」
沈固沒聽他們在說什麼,從瞄準鏡裡一直觀察著煙囪上的人。有了瞄準鏡,男人的表情看得更清楚,沈固聽不見他的聲音,卻能從口形中大略讀出他是在哀求和懺悔,顯然他已經從那頭朝下的詭異動作中發現眼前的不是個人了。拽著他的影子似乎有些遲疑,兩人就在煙囪半中腰停了下來。而左健已經跑到煙囪底下開始從另一面飛快地往上爬。
「那人停了?」小黑子遲疑地問,「到底是怎麼回事?我怎麼覺得剛才他那動作,好像有人在往上拽他似的。」
「是有東西在拽他,但不是人。」沈固臉頰貼著槍托,聲音低而輕,不震動槍身,「有個影子,估計就是跳樓自殺的那個女孩。」
小黑子倒吸一口涼氣:「怎麼?她,她不是死——」突然想起他們現在說的就是鬼,趕緊改口,「不是剛剛才死麼……」說完了自己也覺得有些後背發涼。
「死後索命。」沈固簡單地說,看著左健已經爬到了一半。
小黑子是什麼也看不見,撓了撓頭:「可是這跟那論壇有什麼關係?」
沈固緩緩地說:「那是言靈——」他剛說到這裡,忽然發現煙囪上的影子晃動了一下,突然開始發力往上拉拽下面的男人。在這一瞬間,那影子似乎膨大了一些。
沈固的瞳孔猛然收縮,因為他看出來了,那影子不是膨大了,而是在它的後面還有另一個影子,剛才緊緊貼在一起,這會兒稍微露出來了一點,就顯得影子似乎膨大了一些。左健顯然也發現了這第二個影子,一邊往上爬,一邊從口袋裡摸出一點東西,緊緊握在了手裡。
煙囪上的男人身體開始向外傾斜。在下面的人看來,他只用一隻手抓著煙囪上的鐵梯,另一隻手伸在半空中,好像在擺POSE,其實沈固看得很清楚,他是被影子拽著,馬上就要被拉離煙囪,跌下來了。
左健飛快地往上爬,但影子拽得很用力,眼看男人的手已經要抓不住鐵梯。左健突然一甩手,手裡的東西直朝著影子飛過去。那是一枚銅錢,上面裹了一張符。銅錢擊中影子,居然沒有穿過去而是停在半空中,一線白光從符中射出來,影子漸漸變得透明,拉拽著男人的手也漸漸失去了力氣,男人趁機把身體又貼回到煙囪上,對著左健大喊:「救命啊!」他還沒喊完,已經將要消失的影子裡突然又鑽出了一個灰影,對著男人撲了上去。在這一剎那,沈固的槍了,子彈帶著金光射中鑽出來的灰影,爆開一團光,消失在半空中。
「胭脂——」鐘樂岑用筷子攪著碗裡的飯,沉吟地說,「原來是這樣,言靈的力量是從這裡來的,看來要找到胭脂,得先找到這個論壇。」
「但是地址是不存在的。」
「存在,只是在各人眼裡看來不一樣。那女孩給的地址只是她看到的,實際的地址肯定不是這個。那個爬塔吊的李強可能也上過這個論壇,但如果他能告訴你論壇地址,估計和這女孩給的也不一樣。」
「鬼居然也會用網絡?」
「言靈是不同的。」
沈固覺得鐘樂岑的回答很簡單,似乎又回到了前些時候冷戰的狀態,他忍了一會,終於還是忍不住了:「到底是出了什麼事?要殺要剮,你也讓我死個明白行嗎?」
「別胡說!」鐘樂岑皺起眉,「不是有言靈的例子在嗎?你胡說什麼。」
「那你就告訴我,別讓我這麼稀里糊塗的。」
鐘樂岑又把頭埋進了飯碗裡,一粒粒地開始撥弄飯粒。沈固把碗從他面前拉開,伸手按住他的手:「告訴我,到底是什麼事?」
鐘樂岑終於抬起頭看著他,臉上的表情複雜,半天才說:「我比羅靖死得早。」
沈固微微皺了皺眉,心想怎麼又提起這事來了:「我知道。」
鐘樂岑糾結地看著他:「可是你比我年齡大些。」
沈固愕然:「那又怎麼樣?」
鐘樂岑忍了幾天,終於也忍不住了:「那就是說,你不是羅靖!」
「我不是羅靖?」
「我先投胎,為什麼卻是你年長?那只能說明,你並不是羅靖。」
沈固半天才琢磨過這個味來。好嘛,合著他為了前生的事背了這些天的黑鍋,心裡好一番內疚,忍受了冷戰和鐘樂洋的幸災樂禍,這會兒突然來一句:你不是羅靖,立刻就把前些天的事全部歸為了一個笑話。不,這不重要,一個笑話而已,他雖然不幽默,至少還有自嘲的能力,重要的是,鐘樂岑對羅靖,那顯然是有感情的。羅靖不是為鐘樂岑殉情了麼?鐘樂岑不是連前生的身死都可以不計較原諒他了麼?這說明什麼?說明兩人之間的感情非同一般啊!如果他是羅靖的轉世,那當然是感情越深越好,可是現在又說他不是羅靖——敢情他忙活了這麼久,全是白忙活了?
「嗯,如果我不是羅靖,你打算怎麼辦?」
沈固聲音輕柔,可是鐘樂岑硬是聽得打了個冷戰——雖然沈固從來沒對他發過火,但他現在就是感覺得到——沈固怒了。
「打算把我甩了?」沈固一隻手仍然壓在鐘樂岑手上,連力氣都沒加大,可是鐘樂岑感覺那隻手上的肌肉在繃緊,他幾乎能感覺到血脈的跳動。沈固的目光緊釘在他臉上,宛如有形。忽然之間,鐘樂岑覺得一陣委屈:「我沒說過啊。」只是突然發現他不是羅靖,總得讓他有個心理適應過程吧?怎麼說他現在也比以為沈固是羅靖那一陣適應得快得多了吧?
沈固倒為他的回答愣了一下:「你是說——」
鐘樂岑更委屈了:「你還沒明白我要說什麼就發火?」
沈固眨眨眼睛,平生第一次露出近乎呆滯的表情:「我以為……」
「以為什麼?」鐘樂岑頭一次佔了上風,自然大扯順風旗,噌一下站起來,「你說以為就以為呀?亂發脾氣,難怪樂洋說你是軍閥!專制!霸道!蠻不講理!」
沈固看著他指指點點,一副尾巴要翹到天上去的模樣,突然心花怒放,站起來直接把人拉進了懷裡。鐘樂岑被他一把拽過去,一頭紮在他胸膛上,差點咬了舌頭,頓時大怒:「我還沒說完呢!」
「行,行。」沈固眉開眼笑,「你說什麼都行,都是我的錯。」
鐘樂岑不甘心地戳他:「喂,我說,我怎麼早沒發現你不是羅靖呢?這麼明顯的一個錯誤,我居然都沒注意到呢。」
沈固心想幸好你早沒注意到,否則我說不定連機會都沒有了,但是還有點不放心:「你,真的……」不在乎羅靖了?
鐘樂岑靠在他身上,眼光也有點茫然,半晌才嘆了口氣:「前世,師傅教我修佛,教的就是去執去嗔去貪,嗔和貪,我自認已經不在心上,但這執……前生若我真能去執,不執著於驗證自己是否真的天生極煞之命,也許就不會害死那麼多人。」
沈固抱著他:「那不是你的錯。」
鐘樂岑頭枕在他肩上,苦笑了一下:「不是我的錯嗎?可是那些人,畢竟是因我而死。我手上的罪孽……」
沈固想起他在三生泉裡說的那幾句話,忍不住把他再抱緊一點:「你不是仍然轉世投胎了嗎?那什麼紅蓮地獄,你不是也沒有進去嗎?就是說,連老天也不認為那是你的錯。」
鐘樂岑出神了一會,笑了:「嗯,不說這種事了。一執百念生,上一世我已經過執,這一世……難道還要重蹈覆轍?不管你是誰,只要真的對我好,就算是個路人甲,也沒什麼。」說到最後幾句,露出一點調皮的模樣來。
沈固親他一下:「嗯,路人甲也沒關係,這想法好。」
鐘樂岑嘆口氣,放鬆身體靠在他懷裡:「想通了,也挺好的……」
沈固心想幸好你想通了,正打算說話,手機響了,拿起來看一眼:「蕭楠。」差點把他都忘了。
蕭楠的聲音疲憊不堪:「鐘天師在嗎?我們在醫院,求求你趕緊讓他過來看看吧,欣欣她瘋了!」
林欣住在單獨的病房裡,沈固和鐘樂岑過去的時候正有兩三個醫生在給她做檢查,她的父母焦急地等在一邊。蕭楠悄悄把沈固和鐘樂岑帶到門邊上,讓他們能看見林欣:「醫生說她是什麼購物癖,又說什麼神經抑鬱需要發洩,我覺得都不對啊,鐘天師你看看究竟是怎麼回事啊!」
沈固看了一眼,林欣正在床上翻騰,嘴裡還不停地叫著:「我要那個,給我打包起來,我要刷卡!」
「怎麼會這樣?」
「不知道。」蕭楠哭喪著臉,「我們去香港過聖誕,欣欣去商場買東西,說好了十二點鐘我過去找她,結果我過去就看見她這樣了,好幾個保安才把她按住!」
「這樣的事,你應該找心理醫生吧?」
「不!」蕭楠緊張地向四周看了一眼,確定沒人在聽他說話才壓低聲音說,「開始我也以為她是心理上有什麼突發性的問題,所以直接把她送到醫院了,可是她一直在說話,總是在叫彭雪彭雪,聽她的話,好像一直是在跟朋友逛街,但,但我確定只有我們兩個人去了香港,而且,我也不認識一個叫彭雪的人。」
「也許是她新認識的朋友?」
蕭楠臉上露出恐怖的神情:「不!後來我去商場問了,售貨小姐說,欣欣一直都是一個人,但是不停地自言自語,所以她們懷疑她精神有問題就想不讓她再買東西,可是接著欣欣就跟發瘋似地一直要買,直到把信用卡刷爆了還是不停……」
病房裡,醫生給林欣注射了鎮靜劑,她終於安靜了下來。她的父母不停地問著醫生,醫生也只有搖頭,顯然也看不出個一二三來。蕭楠磨磨蹭蹭地走進去,林父林母立刻把他圍了起來。
沈固拉著鐘樂岑走到一邊去:「我怎麼覺得,她像精神分裂症。」
「彭雪,彭雪……」鐘樂岑把這個名字反覆念了幾遍,忽然抬起頭來,「那天我們去蕭楠家,你說聞到了一股臭味?」
「對。就像屍體腐爛似的,但被檀香味混著,也分辨不清。而且後來這味道越來越淡,等到我們走的時候,我已經聞不出來了。」
鐘樂岑想了想,一把抓住他:「我們回家,去把犬鬼帶上,再到蕭楠家去一趟。」
蕭楠家還是那麼空空蕩蕩,蕭正帆在公司,蕭楠的媽自然是又出去打牌了。鐘樂岑彎下腰輕聲向犬鬼說:「你聞到這屋子裡有股臭味沒有?就像是屍體腐爛的味道。」
犬鬼轉了轉腦袋,揚起鼻子對著空氣裡聞了聞,似乎在仔細分辨。半晌,耳朵突然一豎,縱身就往樓上奔去。鐘樂岑三人跟在後頭,一直到了蕭楠的臥室門口。沈固推開門,犬鬼直奔迎著門的書櫥就去了,兩條腿一直搭到架子上,對著一塊空地,喉嚨裡嗚嚕了一聲,轉頭看著鐘樂岑。鐘樂岑看了看書架,回頭問蕭楠:「這裡本來放的是什麼?」
蕭楠抓抓腦袋:「放的是什麼?我想想……哦,放的是個瓷枕嘛。」
「什麼樣的瓷枕?」
「就是,一個趴著的小孩,爺爺說叫什麼孩兒枕的。啊,對了!我想起來了,那個瓷枕被欣欣拿走了!」
「什麼時候拿走的?」
「就是你們來的那天。」
「那麼你說的那個東西,是不是從那天起就再也沒出現過?」
「是啊——啊,你是說,難道是因為那個瓷枕?」
鐘樂岑不答反問:「那瓷枕是怎麼來的?」
「有人送的啊。」
「誰送的?」
「不,不知道……就是我訂婚那天有人送的。」
鐘樂岑微微吁了口氣:「你最好去查查是誰送的,如果我沒猜錯的話,那是三屍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