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0 章
陵沙江畔的茶肆本來在大道之旁,乃是人來人往之地,此時因為汪雲煥在江岸邊與人動手,許多人都避開了,茶肆裡也幾乎沒有什麼客人。
汪雲煥走過去坐下時,茶肆老闆娘尚且戰戰兢兢,不知如何是好。
楊晟幾人將馬拴在茶肆前,走過去坐下,對老闆娘道:“來一壺茶。”
老闆娘這才急急忙忙去給幾人拿茶杯和茶水。
對於楊晟真實的身份,陸靖華和上官謹鴻如今也開始起疑,不過倒是沒打算現在揭穿他,三人與汪雲煥同坐一桌,待老闆娘提著茶壺過來,楊晟道:“放下吧,我們自己來就行。”
汪雲煥打量著楊晟,有些疑惑道:“你不只是聲音像,就連說話的語氣也與我大師兄如出一轍。”
楊晟因為陸靖華那番話正有些不安,如今也只能勉強笑道:“我與楊兄確實投緣。”
汪雲煥似乎猶豫了一下,終是選擇打消了懷疑,一是因為此人容貌,二是因為以大師兄的坦蕩性格,不可能刻意對他隱瞞身份。
上官謹鴻其實已經一頭霧水,如今這局面看來,若面前此人真是靖雲派弟子,那他並不認識楊晟,只能說明楊晟對他們撒了謊;如果楊晟並沒有偽裝身份,那此人就不該是靖雲派的人。可是就是楊晟本人,也承認了對方的身份,只能說明一點,那就是楊晟之前對他們撒謊了。
如果楊晟不是楊晟?那他就不是靖雲派的大弟子了,想到這裡,上官謹鴻輕輕呼出一口氣,然後看向陸靖華。
陸靖華本來漫不經心看著桌上茶杯,此時抬起頭來,對上官謹鴻微微搖頭,示意他什麼都不要說。
於是上官謹鴻低下頭去逗弄懷裡的雪球,他取下腰上別著的竹筒,竹筒裡面裝的是鮮肉,都是這一路準備來喂雪球吃的。
汪雲煥有些渴了,他連喝了兩杯茶水,放下杯子時一抹嘴,說道:“楊兄弟,說來剛才你也算是救了我一命,有什麼問題請儘管開口,只要是能說的,我言無不盡。”
楊晟微微一點頭,道:“不知方才那些人為何要與少俠為難?”
聽楊晟問起,汪雲煥才道:“我乃是靖雲劍派門下弟子汪雲煥,方才你見到那幾人是青龍幫的人。”
楊晟心裡隱隱有了猜測,卻仍是問道:“青龍幫與靖雲派結了仇?”
汪雲煥卻是奇怪道:“大半年前,淮北東山之事你未曾聽聞?我還以為中原武林無人不知了。”
楊晟解釋道:“我長居虞南,已經許久沒有踏足中原。”
“原來如此,”汪雲煥點了點頭,“其實這事武林中算得上人盡皆知了,事情還得從去年淮北夏家被害一事說起……”
汪雲煥自夏鄒化一家十七口被害,楊晟和秦霄竹被掌門派下山說起,其間過程與楊晟所知並無二致,只是提起燕鶴歸之死一事,憤然道:“那登徒子不知被何人所殺,卻誣陷到了我秦師兄頭上!”之後又說到楊晟在夏家為質,燕定天趕赴夏家,楊晟卻突然失了蹤。
“雖說燕定天一口否認是他謀害了大師兄,可是大師兄怎麼會突然就失去了蹤跡,整個夏府聚集了那麼多武林高手,卻能任我大師兄一個身負重傷的人在他們眼皮子底下溜了出去?大師兄一定是被青龍幫的惡賊害了!”說到此處,汪雲煥情緒激動,眼眶也有些發紅。
楊晟也只能垂下目光,他不是擅長偽裝之人,想要假作難過,卻害怕被對方看了出來。
不過汪雲煥顯然沒有注意到他,繼續說道:“大師兄失蹤之後,青龍幫的人仿佛瘋狗一般,咬住我靖雲派不放。掌門師伯於是讓我師父下山,去與燕定天面談,燕定天根本是個蠻不講理的莽夫,他非要讓我秦師兄償命不可,我師父一怒之下,也讓他們交出我大師兄來。他們自然推說不知大師兄下落,最後大家談不攏,兩邊不歡而散。之後青龍幫便與我派結下仇來,他們本是個小門派,難以與靖雲派抗衡,燕定天便四處籠絡招人,收留了不少江湖敗類,凡是見到了我派門人,都不肯輕易放過。”
楊晟輕歎一聲,沒想到他那一走,卻給靖雲派留下了一個難以收拾的爛攤子。思及此處,他不由問道:“既然楊兄不知下落,那麼那位秦少俠呢?他如今可好?”
“秦師兄?”汪雲煥不知想起什麼,微微蹙眉,“他本來隨我師父回了門派,後來卻堅持要下山尋找大師兄,這兩、三個月都沒有消息了。”
楊晟聽到秦霄竹在找他,一隻手不由自主緊握成拳。
汪雲煥說完話,停了下來,端起茶水又一口氣喝了兩杯,問道:“對了,還不知道楊兄弟你們是從哪裡來?打算去什麼地方?”
楊晟看了一眼陸靖華,道:“這兩位是我朋友,我們都是從虞南青瑤過來,想要在中原遊歷一番。”青瑤就是青衣族與漢族人雜居之地。
陸靖華沒有說話,上官謹鴻卻是對汪雲煥微笑了一下,神情頗為友善。
“遊歷?”汪雲煥好奇道,“打算遊歷什麼地方?”
楊晟還沒開口,卻聽陸靖華突然說道:“哪裡都行,若是有機會,也想去靖雲派做做客。”
汪雲煥聞言大笑,“那好,只要你們來了,報上我的名字或是大師兄的名字,一定會有人好好款待幾位。”說完,又遺憾道,“可惜我現在還有事要做,沒有辦法與你們一道回去。”
楊晟問道:“敢問少俠還有何事?”他心裡有些擔心,怕是靖雲派有事。
汪雲煥卻沒有直說,大概始終是有些顧忌他們,只說道:“師父吩咐我下山來做些事,辦完了再回去。不過,如今有個比靖雲派更好的去處,幾位若是感興趣,不妨去見識一下。”
楊晟其實並不是太感興趣,卻仍是裝作好奇的模樣,道:“哦?”
汪雲煥笑了笑,“二月十七,正是三年一屆的棋麓山賞劍大會,到時天下高手和天下名劍齊聚,乃是中原武林一場盛會。”
若是換做以前,楊晟定是欣然往之,只是如今心不在此,於是敷衍笑道:“聽來倒是不錯。”
汪雲煥道:“自然是不錯,若不是師父有吩咐,我也想要去一趟的,說不定還能見到秦師兄。我秦師兄是個劍癡,雖然流浪江湖尋找大師兄下落,這等武林盛會想必卻不願錯過。”
楊晟忽然曲起手指,輕輕敲了一下桌面,他怎麼沒想到這一層。還記得那時在客棧,秦霄竹聽他提起賞劍大會便是一臉嚮往,按理說,三年一屆,這一次遇上了,他不該錯過才是。
想到此處,楊晟突然動了動心,想要往賞劍大會去一趟。
汪雲煥見楊晟不說話,於是道:“不知楊兄弟還有什麼想要知道的?若是沒有,在下還有事在身,就先告辭了。”
楊晟連忙拱手道:“多謝少俠。”
汪雲煥聞言,一擺手道:“你既是我大師兄的結拜兄弟,你我便也兄弟相稱好了,不必那麼客氣。”
楊晟點點頭,其實他有心想要問汪雲煥究竟有何事要辦,如果方便,他希望能幫這個師弟一把,可是如今問得越多,怕是越惹得對方懷疑,他只有壓下疑問,對汪雲煥道:“汪兄幸會,願他日有緣再見!”
汪雲煥也拱手道:“再會!”隨即他又對陸靖華和上官謹鴻拱了拱手,以示告辭,便起身離開了。
三人一直等到汪雲煥走遠,身影消失,楊晟又倒了一杯茶喝掉,他知道,現在是該考慮如何對陸靖華與上官謹鴻兄弟倆解釋自己的身份問題了。
楊晟遲遲沒有開口,陸靖華突然說道:“不急,你可以慢慢編造一個身份告訴我們。”
楊晟放下茶杯,看了他一眼,不料上官謹鴻突然握住他的手,道:“沒關係,你不是楊晟也好,不管你是誰,我都要你做我的妻子。”
楊晟抓住他手背,輕輕推開,“謹鴻別胡鬧。”
上官謹鴻連忙道:“我說的都是真的。”
楊晟猶豫許久,他兄弟二人這般說了之後,他只覺得繼續瞞騙反倒不妥,還不如開誠佈公的好,深吸了一口氣,他說道:“我就是楊晟。”
見兄弟兩人都用不信任的目光看著自己,楊晟繼續道:“你們還記得是在哪裡遇到我的嗎?”
“天命穀?”上官謹鴻道。
提到那個地方,楊晟有些說不上來是痛是怕的感覺,他歎一口氣道:“天命谷易昀非。”
陸靖華目光掃了一眼楊晟放在桌面下的手,他發現他提到易昀非這個名字的時候,捏緊的拳頭竟微微有些發顫。
沒人知道易昀非帶給了楊晟一段什麼樣的經歷,那是黑暗而無望的,讓他幾乎無法找回自己的可怕回憶。
可是楊晟還是要說,他覺得是時候對身邊這兩個人坦誠,他說道:“我是楊晟,但是你們看到的這張臉並不是楊晟。”
上官謹鴻瞪大眼睛,“什麼意思?”
陸靖華也蹙起眉頭。
楊晟抬起頭看他們,“楊晟本來不是這個模樣,你們剛才聽到我汪師弟所說的,楊晟在夏府失蹤,其實並不是被燕定天所害,而是因為被易昀非帶去了天命谷,關起來折磨了無數個日日夜夜,給我換了一張臉。”
上官謹鴻突然覺得頭皮陣陣發麻,他看著楊晟,半晌說不出話來。
陸靖華伸出一隻手來,捏住楊晟下頜抬高。
楊晟沒有反抗,卻說道:“不必看了,我找過很多遍了,這不是一張普通的人皮面具,沒有介面,無法撕開。”
陸靖華手指在他下頜和耳邊摸索,果然沒有找到面具的邊緣,他沉默著,不知相信還是不相信。
楊晟卻是深深地無奈,“我不知道該怎麼做,不知道這個世界除了易昀非,還有沒有別的人有辦法幫我恢復容貌。”令他不知所措的其實遠不止如此,如果真不能恢復容貌,他又該不該回門派,該不該繼續以楊晟這個身份活下去?而他的師父、師娘,師弟師妹們,又豈是輕易能捨棄得了的?
陸靖華突然道:“你有沒有試過用刀?”
楊晟看他一眼,有些疑惑,旋即明白過來,“你是說用刀將這張臉皮劃下來?”
上官謹鴻聽得毛骨悚然,“不行!不能試!”他狠狠瞪了陸靖華一眼,握住楊晟的手,“楊晟你別做傻事,不管你長什麼模樣,我都喜歡你。”
楊晟突然笑出聲來,他問上官謹鴻:“那你又知道我真實容貌如何?”
上官謹鴻隨著他話問道:“如何?”
楊晟嘴唇動了動,忽覺有些不忍,對於自己過去的容貌,他雖不覺得好看,卻也從不嫌棄,以他的性格,配上那副容貌正是合適不過;然而對上官謹鴻來說,一直迷戀的無非是現在這張臉罷了,要是突然告訴少年他所喜歡的,其實是個不存在的虛妄,對他來說,未免有些太過狠心。
楊晟那些話於是沒有出口,他希望能換種方式,讓上官謹鴻慢慢明白,慢慢放開。
回過頭來時,卻發現陸靖華一直盯著自己看,銳利的目光仿佛要刺穿那層虛假的表皮,看清真實的楊晟一般。
楊晟沒有回避,只是突然覺得心慌,如果他真的沒有辦法恢復容貌了,那麼陸靖華和上官謹鴻將永遠無法知道他的真實容貌,那麼他們所認識的那個楊晟,又是不是真正的楊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