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時序已入初秋,可天氣不見轉涼,反是越發炎熱,金陽一升起,暑氣一升,熱得人發暈,心浮躁難靜。
「滾出去。」
安墨才剛轉進觀蓮居,打遠遠地便聽見主子的冷斥聲,他暗叫不妙,小碎步的進到裡邊,迎面看見前些日子重回寢居伺候的洛荷,一臉委屈的兩眼含淚,端著水盆子狼狽的退出來。
「發生何事?!」安墨壓低嗓子問道。
「我想幫爺兒擦身……可是爺兒不給碰,還讓我滾出去。」洛荷似被嚇壞了,抽抽噎噎的回道。
說也古怪,明明仲燁說過,他並未碰過佟妍,可那段日子他卻只肯讓佟研一人伺候,如今人也走了,他卻不肯讓丫鬟碰他的身。
清楚主子今兒個心情欠佳,安墨謹微小心的進了小廳,看見仲燁已穿戴整齊的坐在窗邊的長榻上。
「爺兒,王妃請您上東院用膳。」安墨小心翼翼的代為傳話。
「可有說是何事?」仲燁單手撫著胸口,面色比起往常有抹不尋常的蒼白,雙眉也微微併攏,眼神亦略顯不耐。
「王妃說世子爺許久不曾到她那兒話敘,才讓小的過來傳話……」安墨不安的覷了覷主子,總覺不太對勁,忙問:「爺兒,您是否身子哪裡不適?」
仲燁垂下眸,淡道:「沒事。不過是舊傷發作。」
「傷口又疼了?要不,小的去請醫官過來……」
「不必了。」似是嫌安墨吵,仲燁微惱的揚手,揉著疼痛日益加劇的胸口站起身。
他出了觀蓮居,一坐上步輦便閉目養神,比起往昔更要來得沉默寡言,安墨好幾回都想問起佟妍的事,可往往話一出口便嚥回肚裡。
沒人知道世子爺在想些什麼。那時他驅離了不知廉恥妄想留下的佟妍,他還以為爺兒是真沒對她動情。
不料,佟妍這一走,世子爺的性子日日越發暴躁起來,更不喜丫鬟近身,得知此事的王妃也著實煩心了許久。
一陣咯咯笑聲自前方傳來,一顆縫上了鈴鐺的流蘇繡球在空中拋著,清脆的鈴鐺聲響與甜入心坎的女子笑聲相應和著,忒是勾惹人心。
安墨覷了覷步輦上的主子,見他毫無反應,一顆心越發忐忑了,只能按照王妃的吩咐,向抬輦的下人使了眼色,特意繞進了中庭的花園。
忽覺眼前有影子晃動,仲燁睜眼,反應敏捷的伸手抓住拋近的繡球,隨後垂眸睞去,看見一名身穿玫瑰色繡薔薇衣裙的貌美女孩,端著張嬌麗甜美的笑靨,神情飛揚且驕傲,毫不迴避的與他對視。
「那是我的球,還給我。」女孩向高高坐在步輦上的仲燁伸出手,口吻頗是嬌氣的討要,目光不避諱地直瞅著他,眼底隱約可見一抹仰慕。
安墨硬著頭皮演起了戲,抖瑟瑟的賠罪,「世子爺,是小的不好,沒看見古小姐在院子裡玩球,差點就讓球砸中了世子爺……」
「古小姐?!」仲燁淡笑,端詳起那女孩的眉眼,「可是古爾札將軍的女兒?」
「不錯,古爾札將軍便是我父親。」古麗兒一臉自豪的接話。
「古將軍遠駐在漠北,他的女兒怎會在王府裡?」銀藍色的眸子轉向了安墨,俊顏雖是噙著一抹淡笑,口吻卻是冷極。
「啟稟世子爺……」安墨的嗓子已經在發抖,「將軍夫人近日返回驥水探親,王妃便將古夫人與古小姐一併請到府裡作客。」
仲燁掩下眸,嘴邊的笑浮上一抹譏誚。古爾札獨攬漠北的軍機大權,又是皇祖母的外戚,母妃心中盤算著什麼,他豈會不知?
「你就是仲燁吧?我常聽長輩們提起你,一直想瞧瞧你是什麼模樣。」古麗兒是標準的官千金,談吐間盡顯驕縱之氣,許是出身武官之家,說起話也頗是直爽暢快。
仲燁將繡球往回扔,她愣了下,舉手接住,見他別開了眼,似對她了無興趣,她不禁微窘的發惱。
「喂,我在跟你說話呢,你怎麼不理人!」
「安墨,你特地趁我不注意的時候,繞進了這園子,還真是用心良苦。」仲燁譏諷地睞了低著頭的安墨一眼。
「世子爺,小的……」又怕惹怒了主子,又不能得罪主母,安墨當真苦不堪言啊。
「喂,仲燁,你沒聽見我說話嗎?」眼見自己被仲燁無視,古麗兒心火陡燃,不顧丫鬟的勸阻,將繡球砸向了仲燁。
仲燁面色清冷的直視前方,袖子一揚便將繡球揮了開來,嗓音極冷的道:「還不走嗎?在等什麼?」
「是。」安墨在心裡暗罵那古小姐太驕縱,根本入不了主子的眼,害得主母白白安排這場偶遇,也害得他回去要遭罰。
「當真是可惡至極!你算是個什麼東西,憑你也配這樣對我?!」古麗兒不死心,跟在步輦後方拉尖了嗓子嬌斥。
仲燁置若罔聞,重新合上雙目,氣沉意定。
怎料,古麗兒見手中無物可擲,一時羞惱至極,竟然撿起腳邊的石子便朝他的背影丟去。
「小姐!」一旁的丫鬟驚呆了,尚來不及攔,只能睜眼尖叫。
「世子爺,當心!」安墨回首一瞥,連忙喊聲示警。
仲燁方側過臉,那石子正好擦過了臉龐,劃出了一道血痕。
見狀,抬輦的下人也慌了,連忙將步輦放低。
古麗兒脾氣一上來,誰也攔不著,在眾人尚且來不及反應過來之際,她已奔至仲燁面前,纖手揚高便想給他一巴掌。
卻不想仲燁猛然一記擒抓便扣住了她的手腕,將她狠狠甩了開來。
古麗兒跌坐在地,玫瑰色裙擺壓成了一圈圓,先是呆睜著眼,隨後便抽抽噎噎的哭出了聲。
「仲燁,你居然敢這樣對我!我可是湍王妃親口訂下的世子妃,你未來的媳婦兒,你就是求神拜佛,也找不著比我更好的--」
求佛祖開恩,將小妍還給我!
燁雙膝跪地,求著蓮花座上的如來佛祖,嗓音鏗鏘如雷,足可震撼天地。
只見佛祖拈花微笑,道:「小妍已經入了仙冊,歸為我蓮花座下的弟子,早已超脫了凡人情愛,你亦不屬於天界,兩人各自殊途,實不該再有接觸。」
燁不願聽從,跪在蓮花座前足足千日,直到佛祖歎息,心生悲憐,遂將一株「歲凋」賜給他。
佛說:「一個善因,能結下善果。凡人情愛是足可焚城的業火,如若不能解開你的執著,必定將會種下一個惡果。是時,待至「歲凋」花開,你等待的善緣便會跟著結下善果。」
燁抱著「歲凋」,撐起了早已潰爛的雙膝,背脊依然挺直如劍,每一步都是堅定如鐵,從不向誰低頭的他,低眉垂眼向佛祖言謝,而後,他返回了地獄,開始了漫長的等待。
日日以思念餵養那「歲凋」,只等待花開之時,神佛承諾下的因緣定會開啟--
「仲燁!你不配!」古麗兒驕縱的哭嚷聲,震醒了恍惚失神的仲燁。
他按住劇痛如刀絞的胸口,眼前驀然一片黑霧掩目,頎碩的身軀單膝跪地的低了下來。
「世子爺!」安墨上前欲攙扶,冷不防的被仲燁揮開。
「別碰我。」仲燁揚眸,那凜冽如刀鋒的銀藍色眸子彷彿非人之瞳,肅殺戾氣滿溢而出,只消一眼淡掃過在場眾人,所有人俱是一顫,驚駭得發不出聲。
就連嬌蠻任性的古麗兒也被嚇飛了魂,呆睜著眼,小嘴微張,淚水掛在眼角不敢掉,彷彿連怎麼呼吸也忘了。
他緩緩直起身,單手緊按著胸口,朝著觀蓮居的方向走去,走得那樣急,那樣猛,腳程之快,幾乎令眾人震愕,心生一個懼問:那是一個尋常人會有的嗎?
疼痛,如一劍劈過,撕裂了他的胸口。
仲燁一路行來已是汗水淋漓,俊顏痛苦的扭曲著。
他跌跌撞撞的進了房,揮開了桌几上的茶盞,上好的瓷器碎了一地,他抬足踩過,碎瓷插入了靴底,刺進了肉裡,他也渾然未覺。
他似將死之人,踩著搖晃欲墜的腳步,走到雕琢龍飛鳳舞之姿的妝台前,那傳自胸口的灼燙之感如同炮烙之刑,教他疼痛難耐,不由得伸手扯開了衣襟,似要掙脫伽鎖般的撕開裡頭的白色中衣--
銅鏡裡倒映出他蒼白如紙的痛苦臉龐,亦照出他雄渾平坦的胸膛。
心窩處的那道舊傷疤已擴散,足足有一個巴掌那樣大,色澤也略淡,成了淺色的緋紅。
疤痕暈成了一圈又一圈的花狀,上頭似有密密麻麻的紋路,彷彿正訴說著一個關於等待的千年--
歲凋,已開。
開在他的心口上,開在這具凡人肉軀上,佛祖承諾過的因緣,亦將隨著這具肉軀的生而生,因這具肉軀的死而死。
他望著鏡中的自己,那張絕美的臉,汗水滑過眼際,扎疼了眼,他卻瞬也不瞬的瞪著。
倏然,腦中有一道蒼老的聲嗓喃喃吟詠,先是幽幽緩緩,後逐漸拔高尖銳,他伸手捧住疼痛欲裂的額,一口銀牙咬得死緊,承受著這痛。
當劇痛撕裂了他所有的思緒,當那聲吟詠逐漸在腦中淡去,當他猛然睜開了眼,瞪著鏡中那張熟悉又陌生的臉--
孟婆在迷魂湯裡所施下的縛咒,破除了。
被咒文層層封印的記憶,一瞬甦醒。
他垂下眼,望著開在胸膛的那朵歲凋,關於百年前、千年前的記憶,亦如心口統放的歲凋,漲滿了他的心。
千年之前,他本是看守阿鼻地獄的修羅將軍,無血,無淚,無慾,無求,日復一日鎮守著那座煉獄。
適逢冥間的鬼將群起叛變,他吃立不動,鎮守於地獄大門,手持龍髓骨刀,血刃無數妖吏鬼卒。
那時,地獄血染成海,幾無寧日,黑髮修羅一戰成名,從此無人膽敢近身,或者直視他那雙如同凝結成冰的銀藍色眸子。
偏偏,那本被鎮壓在阿鼻地獄,遭受業火鞭笞之刑的雙身羅剎,竟讓叛變的鬼將放出。雙身羅剎陰狼亦狡猾,惟恐地獄不夠亂,一連又放出了許多被囚的妖獸。
然後,那抹迷失方向的乾淨魂魄--小妍,便這麼闖進了那座煉獄,更遭雙身羅剎利用,成了要脅他的人質。
不料,不曾失手的他,竟被雙身羅剎的陰險算計,一時錯手殺了那抹純淨無罪的魂魄,那一瞬的震愣,也讓雙身羅剎成功逃脫,失去了蹤影。
他親眼看著女孩在懷裡溢血斷氣,魂魄俱滅,那雙盈滿恐懼與憂傷的美眸直直望著他,彷彿無聲問著他,為何要殺她……
修羅本無心,無痛無淚,可當他撫上女孩的臉,感受到她死前的懼怕與無辜時,空洞無情的心竟被撼動了。
他抱起女孩向地藏菩薩求情,菩薩卻言祂無此能力;他不死心,闖上了西方極樂淨土,跪求如來佛祖為女孩重新養魂。
佛祖慈悲,加上女孩本就不該遭遇此劫,允了他的請求,以因果池的蓮花為小妍養魂,後又收她為弟子,名列仙冊,成為一小仙子,負責看守蓮花座。
他返回冥界,鎮壓了一眾叛逃的地獄鬼將,並將被釋放出的妖鬼紛紛砍殺,短短一日之間,冥界近乎過半的鬼吏鬼將盡被滅絕,尤其是他負責鎮守的阿鼻地獄幾乎要被淨空。
他的煞氣太重,此後有好一段時日,道行過淺的鬼差或夜叉,只消走近便堪受不住,爭相走避。
此後,閻王便將他遷至孤寒地獄,以一身修羅煞氣鎮壓,負責審訊十惡不赦的厲鬼,成了冥界的一小閻囉。
起初,眼中只有無盡殺戮的他,拒絕了閻王的調動,只願繼續守在他熟悉的阿鼻地獄…一直到重生的小妍出現在他面前。
那一幕,始終深烙在他腦海裡,未曾淡忘。
那日,地獄一望無際的血海是猩紅的,天空是陰青色,他就站在百年如一日的老位子上,背著永不離身的龍髓骨刀,閉眼休歇。
歷經一場重重殺戮,他煞氣過重,無可消除,哪怕是冥間的陰官們也不敢妄近他身邊,就怕他一個揮刀過來,從此魂魄俱滅。
「你就是為我求情的那個人嗎?」
一聲嬌嫩的輕語忽在身後響起,他一震,直覺想抽刀,卻狠狠壓制下來。這人是誰?何以她走近時,他竟感受不到她的氣?
他轉過身,赫見一抹雪白的娉婷身影,手持一朵白蓮,笑靨盈盈地迎來。
「是佛祖告訴我的,如果沒有你,我也無法重新活過。」她不怕他,亦不懼他一身血腥的殺氣,持續走近,並將那朵白蓮遞進他手裡。
他怔愕的接過,向來只拿刀的手,握住那朵脆弱的白蓮,而然微微地顫抖。
第一朵,第二朵,第三朵……每當小妍趁著佛祖不在蓮花座時,便會假藉神諭來到地獄見他,每次見面總不忘帶上一朵白蓮花。
無論人鬼妖魔,眾人皆懼怕他一身血腥煞氣,唯獨她不怕,她總要找盡藉口來見他,哪怕他冷著臉訓斥她,不許她來。
只因她一身聖潔仙氣,不該染上冥界一絲污濁,不該染上他的暴戾之氣,更不該與他這樣無血無淚的修羅鬼將往來。
她屢勸不聽,執意往返極樂淨土與冥界,為他帶來一朵朵白蓮,為他帶來了喜樂與歡笑,亦讓他無情無慾的心,萌生了貪婪之意。
「燁,往後我便喊你燁,你不再是沒有名字的修羅了。」那有著純真笑靨的女孩,為他起名,為他在血池裡種下一朵朵白蓮,只求能稍稍化解他一身的煞氣。
於是,無血無淚的修囉,動了心,動了情,起了貪念,渴望能擁有女孩的愛,渴望能與她相守相望,一如凡人那般。
佛祖有感,本是睜隻眼閉只眼,任其弟子往返極樂淨土與冥界之間,而後卻下了諭令,不許小妍再擅自離守。
苦等了百日,燁無法忍受相思之苦,再上西方極樂淨土,在蓮花座前跪上千日,只求佛祖慈悲,將小妍賜還給他。
佛祖憐憫眾生,即便是手執殺戮之刀的修囉,亦當憐惜,自是不忍他這般癡心苦守,亦擔憂這份癡心若無果,恐會為三界帶來劫難,於是賜予一株「歲凋」。
佛祖此舉,既是憐憫他的癡情,亦是一場考驗。若只是一時情迷,不出百年,少了相思餵養的「歲凋」必將自其枯萎凋零,神佛之諾,自然無法實現。
倘若他真有心,便能以相思日日餵養「歲凋」,直至千年花開,佛祖曾許諾,花開之時,因緣已聚,佛祖將會讓小妍入人間歷劫磨練,屆時,他們終將有一世的情緣。
而且,只此一世。
等待了千年,嘗盡了千年的孤絕,餵養了千年的相思……「歲凋」,終於開花。
綜觀三界,至今仍無人見過「歲凋」開花,而今,他成了三界第一人,親眼目睹「歲凋」開花。
「歲凋」沒有固定形貌,亦無人知曉它是如何開花,原來,它隨著因緣而變,如今開在他的心口上,意謂將隨這副肉身的茁壯而綻放,亦將隨這副肉身的衰亡而死去。
而他向佛祖求來的因緣,亦會隨著「歲凋」一同盛放與凋零。
這具凡人身軀只有一世的性命,然而,只要他存活在這世間的一日,即能擁有他向佛祖求來的那份情緣。
燁……
仲燁閉起了灼熱的眼,按著胸口那朵「歲凋」,回想起這段時日來的種種,自責與悔悟如刀鋒劃過心頭。
佟妍……他等待千年的人兒啊!佛祖雖然憐憫眾生,卻也不可能為了一己之私便擾亂了天綱,之所以讓她下凡走這一遭,亦是為了讓她在人間劫難中成就菩薩心腸,習得慈悲與憐憫,日後功德圓滿方能返回極樂淨土,正式成為佛祖的蓮花弟子。
既然是為了歷劫而來,自然要受盡苦難。她的身世之所以這般坎坷,自幼便能看見凡人所不能見的……全是磨練,全是因緣的安排。
她的身份低微卑賤,是為了感悟百姓之苦;她的膽怯懦弱,是為了感懷眾生之懼。
而他卻傷了她。
仲燁的眼前好似又浮現她含淚央求的臉蛋,她驚慌恐懼的瑟縮,她遭受屈辱的莫大傷悲……
「啊!」他低吼一聲,手臂一揮,將妝台上的雜物掃落下地。
因為那碗孟婆的迷魂湯,他忘卻一切,亦忘了自己欲尋的人,若非「歲凋」開花,助他解除了縛咒,他又怎會曉得,他以著仲燁的身份,傷了她的心多少次。
這便是佛祖的安排嗎?雖然賜予他們短短一世的情緣,卻必得歷經這場磨心的傷害,才能讓他在懊悔與自責中想起一切。
回想起先前他是如何的羞辱她、輕蔑她,他恨透了自己。
雖知這是為了轉生至人間,必得飲下孟婆湯所換取的代價,可他仍是惱極了自己!
人間相見,他卻不認得她,亦不記得她……仲燁閉緊的雙眸赫然睜開,眸內已佈滿了血絲,灼熱的刺痛著。
「世子爺您千萬別氣壞了身子啊!」安墨氣喘吁吁的奔進了房裡,一見滿地瘡痍,又驚又怕,連忙跪伏在地。
「她在哪裡?!」仲燁忽然啟嗓,低啞的嗓音教人心顫。
「她?爺兒說的是古小姐?方才丫鬟已經扶她回房--」
「不是她!」仲燁霍地回身怒斥。
安墨怔了怔,被那雙如冰焰一般銀藍色的眸子瞪得全身發寒。
「請恕小、小的駑鈍,不明白世子爺說的那位是……」
「佟妍在哪裡?」仲燁陡地一個快步走來,伸手便將呆住的安墨從地上扯起,俊麗的面龐盛滿了滔滔怒焰。
「佟、侈妍已讓世子爺驅出了王府,馬伕將她送回了她原來的住處……」話未竟,衣領被提高的安墨又給甩在地上。
只見仲燁一雙冷眸掃來,口氣冰冷的命令道:「將那名馬伕找來,即刻替我備馬!」
臨川的舊城區,一匹紅鬃駿馬奔跑在剝蝕的青石板道上,揚起了黃沙飛塵,馬背上那俊美若神人的高大身影,亦惹來了青雀街上無數驚艷愕然的目光。
仲燁勒住了韁繩,翻身下馬,宅子的大門正好打開,一名嬌俏稚氣的姑娘方走出,便與他撞個正著。
「你這人怎麼這樣!走路不長眼!」陸明蓉方嚷完,一抬眼便為男子的俊美愣住了,兩頰亦隨之翻紅。
仲燁根本未將她放在眼底,冷著臉兀自問道:「佟妍在何處?」
「妍姊姊?」乍見那雙銀藍色眼瞳,陸明蓉顫了下,有些畏怯的往後退了數步。
可當她覷見有一批護衛隨後而至,馬巒上還刻印著湍王府的皇裔族徽,再瞧男子一身錦衣繡靴,眉宇之間盡顯尊貴,又聽見一名男子嚷著世子爺慢點兒……她當即明白了男子的身份。
「民女見過世子爺。」初次見著這般大人物,陸明蓉渾身發軟,臉兒臊紅。
仲燁惱極的別開眼,奔進宅子裡搜了一遍,安墨也急巴巴的領著護衛尾隨,幫著搜找佟妍的蹤影。
誤以為佟妍又犯了什麼罪刑,陸明蓉嚇得臉色慘白,一見仲燁又折返回來,欲再向她追問,她忙不迭地道:「今日城西的孫家有宴席……妍姊姊與我爹娘被僱請去奏樂助興了……」
仲燁眸色微寒,一晃眼便已翻身上馬,手裡的馬鞭揚起再落下,高大的身影已然遠揚。
「快快快!跟上世子爺!」安墨隨後領著一批護衛揚長而去。
真的是湍王世子!陸明蓉扶著門框,雙腿已經癱軟,兩眼卻還癡癡的凝視著那抹遠去的身影,一顆心怦跳得厲害……
城西,孫家。
仲燁推開了意欲攔阻的小廝,擅自闖進了朱門大院,尋著絲竹之樂的來源處,大踏步走去。
轉進一處園子,孫宅的花廳裡,只見三兩歌妓正與數名男子在飲酒作樂,一旁的樂班正盡責的彈奏。
仲燁驀地收住了腳步,灼燙的眸光穿過了重重人影,落在那跪坐在樂班最後方,低垂著眉眼,面色幽幽的人兒身上。
「你、你誰呀?!是誰放他進來的?!」當仲燁步進了花廳,宴席上的家主驚詫的嚷出了聲。
席間騷動四起,隱在角落的佟妍始終垂著螓首,一雙纖手熟稔的撥弄著琴弦,身麻心亦麻,對身旁的聲響絲毫恍若未覺。
她眸光黯淡無神,小臉木然,宛若一尊人偶。於她而言,自從離開湍王府,過回原來任人輕賤的日子,一顆心已如死灰。
直到身旁的人輕推她一把,眼睫顫了下,她才恍惚醒過神,察覺宴席已靜了下來,才匆匆停手。
心下赧慚,誤以為是自己擾了宴主的興致,正欲起身道歉賠罪,不料,她一揚眸,便看見那道她曾以為今生今世再也見不著的身影。
她怔住,起至一半的身子就這麼僵在半空,黯無光彩的美眸瞠圓了,蒼白的雙唇微微顫抖,喉間似噎住了一般。
仲燁一身鴉青色錦衫,黑髮簪起,面貌俊麗依然,眸光卻好似灼熱的焰湧向了她。
她聽見孫宅的下人正欲進門驅趕,外邊卻闖進了一批衛士,爾後安墨的身影亦尾隨而入,當他喊出那一聲世子爺時,花廳裡的眾人面色倏變便齊齊跪了下去。
一剎間,教人屏息心顫的寂靜淹沒了此間。
她呆睜著雙眸,見仲燁提足,越過了跪伏在地上的眾人,一步接一步,走至她的面前。
她所不知的是,為了這短短數步,他已涉足千年,於孤絕中漫漫等待。
「仲……燁?」即便人已立定在眼前,淚霧模糊了眼,她仍是抖著嗓子,不敢輕信的喃問。
她沒變。什麼都怕,唯獨不怕他這一點,即便轉世之後依然沒變。
仲燁胸口發灼,方才走來的每一步俱是煎熬,俱是踩過了千年的思念方能來到她面前。
他緩緩伸出了手,卻以著急猛的力道將她拉進了懷裡,將那滿眼蓄淚、呆怔著的小臉按入胸膛。
「小研,我來了。」他在她耳畔瘡啞的低語,哪怕她已記不得轉世前的種種,他千年的思念終能在此刻傾訴而出。
佟妍怔愣著,身心俱顫,依偎在他懷裡,淚水無可自抑的落下,弄不明白他此下的舉動究竟是為何,一顆心卻不自主的擰疼了。
她不懂……這感覺就好似……好似許久之前,他們便已經屬於彼此,卻歷經了漫長的歲月,終於再次相見。
「原諒我,現在才想起……我是為你而來的。」仲燁啞聲喃著,復又將懷裡太過單薄的人兒抱緊,幾欲想將她嵌入心坎裡,世世相隨,再也不分離。
她為他這個修羅起名,為他在血池裡種下朵朵白蓮,為他攜來了歡笑,在他心中種下了情念……他在孤寒黑暗的地獄中日日奢求卻不可得的人兒,終於盼至。
於他而言,身旁無她,千年亦如一日,雖生猶死。
漫漫千年……為她,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