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又是那個如幻似真的夢境。
那個黑衫男子,及那名手執白蓮的白衫女孩……曾經這夢境令她深覺迷惑,而今卻覺如此熟悉。
佟妍在睡夢中彎起了一抹恬淡的笑靨,正欲翻身偎進男人溫暖而寬大的胸懷,不意然的撲進一片殘留的餘溫。
她睜開了朦朧的雙眸,望向身旁的床榻,發覺一片空蕩蕩,正怔忡著,卻聽見外間隱約傳來一陣又一陣的談話聲。
「當初你說,你讓她進你的寢房,不過是為了捉妖,你與她不曾有過什麼,也將人放了。」湍王妃姬氏的嗓音冷冷地響起,「結果你這是在做什麼?又將人帶了回來,藏在你的寢居裡大半個月,也不讓嬤嬤送藥,難不成你真打算讓那個低賤的漢人懷上仲家的血脈?」
聽聞此言,倚坐在床沿的佟妍捏緊了腿上的錦被,咬緊了下唇,螓首低低的垂下。
這半個月,彷彿置身於另一夢境,仲燁與她寸步不離,他待她幾乎好上了天,教她騎馬,教她習字,教她說西荒話,彷彿將她當成妻子那般的對待。
知道她掛心乳娘一家人,他遣人代她捎口信,又賞賜了一筆安家的銀兩,好讓她再無後顧之憂。
她始終不明白,他清冷傲然的性情未變,要說像是變了另一個人,也不像,可他對她確確實實不一樣了。先前的他,喜怒不定,忽冷忽熱,如今卻將她視為珍寶那般的好。
那雙曾經無情冷睨她的銀藍色眸子,時時盛滿了眷戀,刻刻是熾熱的溫柔繾綣,彷彿她是他向神佛求了甚久,終於得來的瑰寶。
這段日子裡,她被他百般疼著、寵著,幾乎要忘了自己是何人……眼前湍王妃尖刻淋漓的話,如一根細針戳破了這美夢,提醒她,她是何等出身,又有多麼低微配不上仲燁。
「燁兒,你莫不是真讓那個女人給迷住了?你別這麼傻,你將來不只是要繼承你父王的大業,更可能坐上帝位!你怎能辜負皇祖母對你的寄望?!」
正在系攏腰帶的纖手倏然一僵,佟研低垂的雙眸瞠圓了,心頭一陣劇顫。
莫怪人人皆說湍王世子地位之尊貴猶勝當今太子一籌,原來……垂簾聽政的皇太后有意改立他為儲君。
外間傳來仲燁低沉的嗓音,隱約可聽出他的不悅,可具體說了些什麼,礙於他壓低了嗓,是以聽不真切。
正當佟妍幫自己打理好,欲出寢居時,卻見綠繡領著幾名丫鬟將早膳送了進來。
「佟小姐,時候不早了,快些用膳吧,世子爺就怕您餓著了,特意交代奴婢送進來。」
綠繡是王府裡的一等丫鬟,在一般下人眼中等同於半個主子,她指派著那些小丫鬟將早膳張羅好,將碗筷擺好。
「王妃在外邊,我怎麼能……」素聞湍王妃行事作風甚是強硬,佟妍雖然不曾親眼目睹,光憑方才聽見的那些責難,她心中已生了惶懼。
「小姐莫怕,這裡是觀蓮居,一切由世子爺作主。」自她在仲燁寢居住下後,綠繡便跟在她左右,為她張羅大小事。
她沒名沒分,既非妻妾更非通房,在府裡的地位委實尷尬,丫鬟下人們見了她多是戒慎防備,不敢放肆,即便是曾經極為輕蔑她的安墨,如今亦是恭恭謹謹,不敢露出半分嫌惡。
她自然明白,這一切並非是她躍上枝頭成了鳳凰,而是眾人不敢違逆惹怒了仲燁,她能有這等待遇,自是倚藉著他的疼寵。
「小姐快些用膳,要是餓壞了身子,綠繡可是沒法向世子爺交代。」綠繡知她心中忐忑,主動拉她坐下,盛了一碗煲得軟爛的雪耳紅棗蓮子羹,貼心的吹了幾口,方送進她手裡。
佟妍接過青花釉瓷碗,垂下眼,撥弄著碗裡瑩白如雪的蓮子羹,有一口沒一口的含進嘴裡。
「綠繡……」她低低的揚嗓,欲言又止。
「小姐想問什麼便問吧,綠繡能答的,一定如實答覆。」綠繡心細如髮,自是曉得佟研的心。
「仲燁他……」
「小姐若是想問世子爺的事,綠繡可就不好答了。」綠繡歉然一笑。
到底是仲燁親自拔擢到身邊的一等丫鬟,綠繡一向謹言慎行,佟妍只好兜著話問:「那外頭發生了何事,你可曉得?」
「小姐方才應該也聽見了,王妃對小姐長宿在世子爺房裡頗不諒解,加上皇京那邊來了個特使,據說是奉皇太后之令來的。」
「皇太后?」佟妍驚愕的揚眸。
綠繡左右覷了覷,湊身到她耳旁,壓低了嗓說道:「具體情形是如何,小的並不是很明白,可聽說,那個特使是為了指婚一事而來。」
指婚?佟妍又是一怔。
「上回那柳知州來王府向世子爺討人,背後便是仗著王妃的勢,王妃也是一心為了世子爺,小姐應該也知。皇家族裔最重血統,王妃尤其看重此事,自然容不下小姐。」
佟妍點著頭,眼前是西荒人稱帝當家,雖然沒有明文律令規定西荒與漢人不得通婚,可舉凡是家底還不錯的西荒人,決計不可能嫁娶漢人。
「世子爺的性子小姐應該也懂,很多事,即便是王妃也不敢當爺兒的面出手。」綠繡語帶保留的低聲道。
聽出綠繡話裡含蓄的暗示,佟妍的心暗暗收緊。若不是仲燁護著她,恐怕湍王妃早已出手整治她。
「王妃是個明白人,她不會為了小姐與爺兒鬧不快,恐怕這回王妃是想藉由皇太后之手,讓爺兒盡早成婚。」瞥見她臉色略白,綠繡忙又道:「小姐放寬心,世子爺正是為了這事與王妃爭執,爺兒的性子絕對容不得他人擅自作主。」
是呀,仲燁心性極為孤傲,先前她待在王府充當誘餌時便已有領教。不過,那名特使可是皇太后派來的,若是指婚的懿旨當真已下,他能抗旨嗎?
不對,他何必抗旨?他待她再好,萬不可能娶她為妻,至多也只可能納她為妾室,何必抗旨?
如是想著,佟妍心裡鬆了口氣,同時也泛起了一陣淡淡的酸楚。雖然早有心理準備,若想待在他身邊,唯有成妾,可事到眼前,她還是免不了嘗到了處境悲涼之苦。
尋思間,仲燁已經走到她身旁,伸出寬厚的大手撫上她怔忡出神的秀顏,見狀,綠繡福了福身,靜悄悄的退出了寢房。
「在想什麼?」仲燁一日之中,總要撫她的臉數次,那眼神好似是在確認她是否真的好端端地在他眼前。
「方纔外邊……」
「那些事你別理會,我自會處理。」仲燁落了坐,親自盯著她用膳。
他不讓她過問那些事,怕是覺得她不夠格吧?佟妍心中微澀的想。
「你什麼都不必想,只要想著我,想著快點養好身子這兩件事便好。」仲燁說著,一聲吩咐下去,綠繡便又端著一碗黑稠稠的補湯進來。
她蹙起秀眉,直覺想躲,仲燁不讓她躲,扣住她的手,親自端過那碗補身的湯藥餵她喝下。
見她喝得眉蹙臉白,仲燁看似清冷無緒的俊顏下,是懊惱與自責,是惱怒的心疼。前兩日他讓王府任用的醫官為她把過脈,她底子本就虛寒,先前又喝了不少避孕的湯藥,益發損折了身子,以至於不易懷胎。
為了一己私心,為了留下這只能擁有一世的曾經,他努力想讓她懷上孩子,不管用盡什麼法子都想,可卻苦了她。
「為什麼要讓我天天喝這些藥?」佟妍忍住欲嘔的噁心之感,苦著嬌顏輕推開他捧著瓷碗的手。
「你身子虛寒,要快些養好,才能生養孩子。」仲燁捏起一顆杏花糖,送進了她的嘴裡。
「……生養孩子?」她嘴裡含著糖,著實一怔。
她怎能懷上他的孩子?且不論他將來是否會繼承大統,光憑他是湍王世子這身份,她能得到妾室的名分已是大幸,湍王妃怎可能容許她這樣的女子懷上他的血脈?
仲燁明白她惴惴不安的心思,將她擁進了懷裡,雙臂圈著她的腰背,手勁是那樣的輕,就怕弄碎了她似的。
「什麼都別想,你只要養好身子,好好待在我身邊,其餘的交給我煩心就好。」
嬌顏緊偎著他的胸膛,她垂下眼,粉頰染上了霞暈,杏花糖在舌尖上融化開來,稍稍沖淡了藥的苦味,苦澀卻上了心頭。
莫說湍王妃不允,遠在皇京的皇太后會肯嗎?一個出身低微的漢女,得了湍王世子的專寵,這等事對西荒皇裔來說,已經是會招惹非議的醜事,如若她又懷上孩子……不管是她,抑或是孩子,都不容於這座王府。
已是初秋,夜色降得早,為了款待遠從驥水而來的太后特使,湍王府設了盛宴,仲燁自然也推拒不得,傍晚時便讓湍王派來的步輦接走赴宴。
一身玄衣繡袍、光曜懾人的仲燁前腳剛走,載著湍王妃的步輦隨後便進了觀蓮居的院子。
佟妍才抱著兩卷書冊,從仲燁的書房裡走出來,迎頭便撞見一身錦衣玉華的湍王妃氣勢凌人的走來,身後還跟著一群僕婦與丫鬟。
只見湍王妃不怒不罵,臉上儘是笑,自是一番雍容尊貴,望向她的眼神卻充滿了鄙夷與怒氣,似要用那雙眼撕了她一般。
佟妍一僵,手裡的書冊滑落在地,連忙跪下身來,低垂著螓首不敢直視。
「民女見過湍王妃。」她的嗓音微微顫抖,雙手伏在地上,暗暗捏緊了散成一個圓的裙擺。
「你,應當知道自己是什麼身份。」姬氏垂著雙眼,揚笑的神情教人不寒而慄。
「我知道燁兒喜歡你,把你寵上了天,任我怎麼勸都不肯聽。我本想,他若是開口要將你收房,納為妾室,興許我還能睜隻眼閉只眼,容忍你留下。」
說這話時,姬氏緩緩走上前,不知是有心抑或無意,就這麼踩上了她的手背,佟妍死死咬緊了下唇,不敢哼出聲。
「偏偏,燁兒居然開口要娶你當正妻。」見她痛得面色慘白,姬氏才挪開了腳。
「他這樣的身份,怎能娶你這樣下賤的女子為妻!」
仲燁想娶她為正妻?佟妍睜大了美眸,怔然瞪著慢慢紅腫泛開青紫色的手背,驚愕之感已經壓過了還未退除的劇痛。
「眼下燁兒這麼看重你,我若是動了你,他定會與我決裂,我亦不可能容忍你繼續留在燁兒身邊。」姬氏淡淡的說著,一旁的管事嬤嬤走來,將她從地上拽起,將裝滿了銀兩與幾件衣裳的包袱塞給她。
「王妃……」佟妍雙目溢滿了驚惶,身子卻被管事嬤嬤緊緊架住,另一名丫鬟手裡端著一碗漆黑的湯藥,那氣味她並不陌生,是避孕落胎的湯藥。
「你先是被妖怪附了身,差一點就害死燁兒,後又迷惑了燁兒,就為了你這樣的女子,害得我們母子倆處處不合,我能留你一條活路已屬大度。」
姬氏目光凌厲,說話時臉上雖然猶笑,眼中的殺氣卻震懾人心。佟妍想,若不是真顧忌於仲燁,她怕是活不過明日。
「那特使不僅僅是代傳指婚的懿旨,更帶來了皇太后召燁兒進皇京的旨令,屆時燁兒忙著赴京一事,便也無暇找你,日子一久,念頭便也淡了。」
「不……我不要。」佟妍面色慘白,惶惶的搖動螓首。
「王妃,求求您,我不要名分,什麼都不要,只要能留在世子爺的身邊,要我為奴為婢都願意。」
姬氏冷笑一聲,「為奴為婢?如果真是這樣,那倒也並無不可,畢竟燁兒他父王也收了不少漢女為妾。但是湍王亦清楚,能為我仲氏誕下血脈的,唯有西荒皇裔的女子,他自有分寸,從不讓我操這份心。可荒唐的是,燁兒不只想娶你當正妻,更想讓你為他生子,既然這樣,我也不得不出面干預了。」
「求求您……饒了我吧……」佟妍沉痛的不住央求著。她所求不多,只願待在仲燁身邊,為何這樣的心願卻是如此艱難?
笑了笑,姬氏垂下眼,端詳起自己那雙纖白的玉手,雲淡風輕的低道:「喂她喝藥,然後送她出府。」
聞聲,管事嬤嬤掐緊了佟妍的一雙胳膊,任憑她如何扭動掙扎、哀求都沒用,端著湯藥的丫鬟臉上揚著惡意的笑,步步湊近,一抬手便將碗口抵到佟妍嘴裡。
佟研絕望的閉緊了雙目,眼下她沒有懷胎,自然不怕喝這藥。可仲燁想要她幫他生下孩子,日日為她滋補身子,這藥一喝,怕是一切努力將前功盡棄。
孩子呵……喝下這碗藥,她便要被送離臨川,往後怕是再也見不到他,事已至此,她竟然還有心思想孩子的事?
心如死灰,她死死閉著眼,下巴被丫鬟緊緊掐住,那氣味濃郁的湯藥滑入了嘴裡,一抹苦澀在舌尖漫開。
咻!一支紅羽箭劃破了空氣,路徑筆直,速度之快,猶勝疾風,就這麼不偏不倚射中了丫鬟的手背。
「啊!」丫鬟痛叫一聲,手裡的瓷碗摔碎在地,湯藥盡灑。
眾人皆是一愣,眼力趕不上那箭射出的速度,一時不明白發生何事,只看見丫鬟撫著手背,痛得癱坐於地。
再定神一看,那丫鬟的手背異常紅腫,手腕前彎的弧度甚是駭目……姬氏上過戰場,一眼便瞧出丫鬟的手骨盡碎。
再垂目看向地上那支專門在宴席上,讓賓客們用來遊戲比劃的紅羽箭--為免傷了和氣,這紅羽箭的箭頭是特意磨鈍的,不至於在嬉戲中傷著人。
紅羽箭傷不了人,卻射碎了丫鬟的手骨,可見射出這箭的人臂力之大,箭術之精湛敏捷……姬氏一凜,轉身望去。
遠遠那頭,一抹頎長的玄色身影,手中緊握著彎月長弓,月輝照映出他俊麗的五官蒙上了一層森寒,那雙銀藍色的眸子卻在黑暗中閃爍著欲焚燬一切的怒焰。
靜,四下陡然悚靜,唯獨眾人的驚喘聲,及丫鬟的痛哭哀嚎在耳邊迴盪。佟妍睜開了眼,看見佇立在曲廊那端的仲燁,怔然又喜。
他……他怎麼會……驀地,她瞥見了一道身影在仲燁身後的半空中浮動。是風煞!竟然是他向仲燁通風報信!
「箭。」仲燁將手伸向身旁流了一身大汗的安墨。
安墨肩上背著箭筒,先覷了覷那一頭的湍王妃,再汗涔涔的望向主子。
「世子爺,這不好吧……」
「箭。」這一聲下得極重、極冷,教人身心俱寒。
安墨抖著手,抽出紅羽箭遞進仲燁的手,他握緊了箭,拇指一扳,便將磨鈍的箭頭折斷。
斷裂的箭頭尖銳如刺,一箭射出,如中要害,必當奪命。
「世子爺饒命,世子爺饒命啊!」見狀,那些管事婆子與丫鬟齊齊跪了一地,身子全緊緊伏在地上,瑟瑟發抖。
佟妍霎時脫了困,僵站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的呆怔著。
「燁兒,你這是做什麼?」姬氏氣得渾身發抖。
「就為了這個漢女,你不惜念母子之情的威脅我?」
仲燁無動於衷,極目以對。
母子之情?他本是修囉,後為地獄閻囉,不過是藉這個肉身轉生為人,於他而言,浩瀚三界之中,他本就是孤獨的存活著,既沒有過去,亦沒有未來,早已超脫了生與死。
他唯一在乎的,只有那個女人。哪怕天下盡毀,三界淪滅,他在乎的,只有她。
「甭管是何人,誰要敢再動她一發一毫,我手中這支箭便會要此人的命。」嗜血的殺意在銀藍色眸子內閃現,仲燁將斷箭拉上了弓。
那箭,分明是瞄準了她!明白到這一點,姬氏當下氣紅了眼。
「燁兒,你竟然……莫非你真要為了她與我反目?」
「只要母妃不再傷她,不再讓她因我而受苦,我依然是仲燁,湍王府的世子,仲氏的血脈,母妃引以為傲的兒子。」
聞言,姬氏當真氣極。他這是明目張膽的警告她,若是還想要他這個兒子,便得放過佟妍,別再插手他的事。
仲燁的心性雖是孤傲不馴,卻也不曾說過這樣的重話,姬氏不傻,自然明白在這節骨眼上,她若是執意撕開了臉,不過是傷了母子之情,有害無益。
「燁兒,你當真傷透了母妃的心。」這口氣只能忍下,姬氏兩眼泛紅,冷冷的說罷,憤恨難平的拂袖離去。
一群嚇得魂魄俱散的僕婦丫鬟,顫巍巍的起身尾隨,那碎了手骨的丫鬟還癱坐在地上,也沒人敢去扶她。
她一見仲燁朝這方走來,猶如撞見了黑夜中的惡鬼,霎時驚駭不已,握著已痛至失了知覺的手,痛哭失聲的爬起身逃離。
所有人皆懼怕眼前這個一身玄黑衣衫,幾與黑夜融為一體的高大身影,就連安墨也抖瑟瑟的屏著氣,不敢吭上一聲。
唯獨佟研呆立在原地,怔怔望著他快步走來,眼中冷冽的殺氣仍盛,英挺的五官蒙著一層冷峻,身上流動著肅殺之氣,彷彿一尊俊美的修囉。
這樣的他既是迷惑人心,卻也教人心驚膽寒,可古怪的是,她卻覺得這樣的他,反而讓她感到無比熟悉心安,彷彿這才是真正的他。
怔忡間,她已被嵌進寬闊堅實的胸膛,那雙為了她拉緊弓弦的強壯手臂正緊緊圈住她的腰身,小臉貼在他的心口,聽見他劇烈跳響的心律。
「是我不好,差點讓那些人傷了你。」凶悍不再,殺氣盡退,他這聲自責的沉吟似水溫柔,教她鼻尖泛酸。
「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她抬起蒼白的嬌容,美目盈滿了迷惘。
「我不懂,我有什麼值得你這樣對我?」
要論美貌,王府中不乏比她更出挑的女子;要論才情,她這等出身,除了深諳琴箏樂律,再沒別的了;要論身世,她……根本不配。
「因為是你。」他深沉的眸光似藏了許許多多的話,可最終只是吐出這一句。
「小妍,因為是你。」
因為她,他甘願犯下擅自離守的罪,從孤寒地獄來到人間,只為一償千年的思念。
如她記起轉世前的種種,可會怨他這個修羅太過自私?
「燁?」瞥見他眼中的沉痛及內疚,佟妍不禁怔然。
「有你,便有我。無你,亦無我。」沉啞的嗓音朗朗喟歎,他將她嵌進心口,恨不能將她融進自己的骨血。
「燁……」她的疑惑始終得不到答案,佈滿迷惘的小臉只能依偎在他懷裡,任由他將自己緊抱,溫暖滲進了她的膚骨。
紛擾的一夜將盡,天方微熹,佟妍原是睡得極沉,直到一陣震晃驅散了睡意,她睜開兩道眼縫,瞧見自己被仲燁抱在懷裡,坐進了馬車裡。
她驚詫的睜亮了眼,纖手揪住了仲燁的襟口,茫然不解的問:「我們這是準備上哪兒?」
話剛問出口,窗口的錦簾被風吹起,她移目眺去,瞧見前方尚有另一輛馬車,以及一批隨行護衛的死士。
安墨就站在那匹馬車前,躬著身子與一名穿著俐落騎裝,身形修長氣質颯爽的女子交談。
她亦瞧見女子身後的女隨從,手中捧著兩卷明黃色錦帛書卷……那女子分明是遠自驥水皇城來的太后特使。
一隻大手拉下了翻飛的簾子,阻斷了她驚詫的視線,仲燁撫著她的頰,俊顏沉靜似止水,眼裡卻仍是掩不住的心疼。
他待她當真極好,儼然將她當成罕世瑰寶一般的疼寵著,好得讓她心生赧慚,幾度反問自己--她,當真值得他這樣對待嗎?
「你才睡了幾個時辰,再歇會兒。」仲燁摸摸她的發,順勢將她按入懷裡。
「你還沒說,我們準備上哪兒?!」她仰著迷惑的小臉。
他垂下眸,灼熱的呼息拂動她的眼睫,心口蕩起了一陣酥麻。
「去驥水。」
聞言,她僵了下,隨即從他懷裡坐起身。
「去驥水?!」她長這麼大,從來沒離開過臨川,驥水……何等富庶繁榮的皇畿,她連想都不敢想。
「怎麼了?你不喜歡那兒?」瞧出她眼中的慌亂,他攢住她的纖手,放柔了嗓音低問。
她搖首道:「我沒去過驥水。」不曾見過的地方,何來喜歡或討厭。
「那裡不比臨川差,你會喜歡那裡的。」
「好端端的,為什麼突然要去驥水?」而且還是天色未亮便急著出發。
仲燁微微一笑,「我去那兒辦點事。」
「是……準備進宮嗎?」她想起湍王妃曾提及,此次宮中特使亦帶來了皇太后召見他的懿旨。
「是。」他毫不避諱的說道。
「是為了指婚的事?」她略帶遲疑又問。
「是。」他瞬也不瞬的微揚嘴角。
「你……打算怎麼做?」她不敢奢想真能成為他的妻,但她不明白,如果他這一去是為了覆命,那又何必帶上她?難道他不怕惹怒了皇太后?
「你只要好好照顧身子,其餘的不必你來操心。」他不願讓她知道太多,刻意淡了這話題,欲敷衍帶過。
「燁,告訴我,你究竟想做什麼?」嬌柔的小臉浮現一絲執拗,她堅持想弄清楚他的盤算。
他默了片刻,方道:「親自向我的皇祖母退婚。」
佟妍聞言愕然。退婚?懿旨一下,焉有退回的可能?!即便他是太后的皇孫,這樣觸犯皇威的大不敬之舉,難保他不會被責罰啊!
「為什麼要退婚?是為了我嗎?!」她怔怔的問。
「今生今世,我的妻只能有一人。」大掌捧住芳菲容顏,仲燁目光灼灼,堅定若磐,眼裡只映著她的身影,起誓一般的沉聲道:「那就是你。我的妻只能是你,這一世只有你。」
佟妍心口一陣酸軟,整個人、整顆心已融進他柔情萬千的眸海,想說的話全噎在喉頭,被哽咽衝散了。
「我只要你一個,如果沒有你,就算給我整個天下,我也不要。」
「燁……別對我這麼好,我……我不值得。」
「不,你錯了,只有你值得。」
將眼圈與鼻頭泛紅的人兒擁進懷裡,他抱著她,愛憐地吻著她,吮去她眼角的淚珠。
「我……真能當你的妻嗎?」她倚在他的胸口,幽幽地問。
「這一世,我只有你這個妻。」他斬釘截鐵的道,在她背後輕撫的大手無比地溫柔。
哪怕只是不可能實現的諾言,她亦已心滿意足。佟妍垂下眼,伸手回擁著他,耽溺在這一刻的美好之中,即便下一瞬便死去,心中也無缺憾。
仲燁輕撫著她的發,下巴叩貼在她額前,於沉思中,眸色寸寸深沉了下去。
神佛雖允諾了這段情緣,但是並未承諾他們這一世平順無恙,舉案齊眉,白首到老。
在人間,他不過是一介凡人,除了尚存一雙修羅之眼,他不過是血肉之軀,若想守護她,讓她一生安順無憂,必得藉重仲燁這個身份。
人間多少紛擾,為名利,為權勢,人心貪得無饜,即便是地獄惡鬼,亦貪戀這座人間。
於他而言,人間不過是另一座煉獄,只是那些血腥的殺戮藏在人心之後,肉眼看不見。
他要她一世和樂,無憂無慮,無病無痛,與他廝守到老,要她為他生養他們的孩子,讓那個孩子成為他們這一世相愛過的誓證。
只是在這之前,他必須先將擋在眼前的阻礙一一拔除,方能實現這個盼了千年的心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