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助壽宴四方來賀
尤思仁的壽辰在五月初四,彼時臨近端午國子監要休沐,所以王金桂便把壽宴和端午宴安排在一起。在她看來做壽倒是其次,藉著過節的名義請來作客的人才是最最重要的。
因為小侯爺行事乖張,王金桂覺著從他那裡搭上路子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於是又重新打起了尚書左僕射陳大人的主意,正所謂投其所好,這老頭子好色,就送個美人給他。要知道她王金桂養美娘這麼多年可不是白養的。
節前尤文揚從國子監回家了,在俞如眉的小院子裡,美娘聽他講最近發生的事。
一碟鮮果一壺清茶,尤文揚坐在竹椅上,美娘在旁做最後一隻鞋子。
尤文揚抿了口茶:「我們去接澄海出來的時候,他被打得皮開肉綻,渾身上下沒一塊好肉,有些地方甚至連骨頭都露出來了,白森森的。可即便如此,澄海也不曾屈打成招,連獄卒也說從未見過他這樣鐵骨硬氣的男兒。呵,世人都看不起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但這樣的文人風骨,世上又有幾人能有?」
針尖刺入指腹,美娘手中針線掉落。
「呃!」
她悶哼一聲,分不清是傷痛還是心痛。她倉惶撿起鞋子,把指尖放入口中,垂眸平靜:「哦。」
其實她想問的問題很多:他好些了嗎?他有人在身邊照料嗎?他按時吃藥了嗎?他還疼嗎?
可是她不能問。她害怕自己知道得越多,就越發控制不住想要去相見的慾望。
那個人,那個她初見傾心的君子,那個被她連累如斯的男人……她怎麼可能不想見他?但她又怎麼可能去見他?
最後一針紮好,美娘剪斷了絲線。
這份思念,也悄悄剪落。
尤文揚有些詫異美娘的反應,他微微蹙起眉頭:「美娘,你怎麼不問我他現在情況如何?」
美娘摸著平展的鞋面,面無表情地說:「哥你現在能安心地坐在這裡,想必他是安然無恙的,既然無恙,我又何必多此一問。畢竟……是個不相干的外人罷了。」
說出這句話,她五指倏然一緊。
「可我以為……」尤文揚欲言又止,終是無奈地搖了搖頭,「美娘,我好像越來越不瞭解你了,你最近是不是有什麼心事?」
美娘笑道:「我能有什麼心事,無非是和大娘二哥久看兩生厭,想早些擺脫他們而已。哥,你下月就要進朝廷歷練了,知道是去六部中的哪一個麼?要不要讓爹給你疏通一下,分派個好地方?」
「別求他,我自有打算。」尤文揚跟父親並不親近,甚至可以說是疏遠,「有可能去工部,恩師與工部侍郎有些來往,已經答應舉薦我去那裡了。」
美娘驚訝:「工部不是好去處,聽爹說你們這種初來乍到的監生會被派去督查運河修建,很辛苦。」
尤文揚道:「也不一定,興許會留在京城陪同核算各州縣今秋的收成,但我更願意去運河看一看,興水利是造福子孫的好事,我想參與。」
美娘搖搖頭,對這種男人的偉大抱負表示不能理解,她道:「按我說還是留在京城好,你離家近,可以經常回來看我和娘。再說有你在,那房的人也不敢太放肆欺負咱們。」
尤文揚微微一笑,拿手去摸美娘的腦袋:「你都這般說了,我還能跑外面去嗎?在我心裡娘親與你是第一的,你們不願我走遠,我也不願離開你們。若是以後有機會,我就接你們出府去單獨住,不跟他們一塊兒攪和了。」
美娘開心靠上他的肩頭:「哥真好!」
「就是不曉得你還能陪我們幾年。」尤文揚撫著她的額頭,有些寂寞地說:「過兩年你就滿十八了,再怎麼也得說親嫁人了,也不知道什麼樣的男人有這樣的福氣能娶到我的小妹……話說回來,美娘你對澄海真的無意嗎?」
美娘眼眶隱隱泛濕,她闔上眸子微微勾起唇角,似乎是在笑:「有意無意並不重要,關鍵是相不相配。我跟他一點也不配。」
於她而言,溫澄海便是飄在天空的一朵不沾俗塵的雲彩,她曾經攀在樹梢頂端,彷彿一伸手就能碰到他。她和他,有一瞬間那麼的近。可是她從樹梢跌下來,掉進了骯髒污泥的沼澤,只能眼睜睜看著那朵白雲飄走,越飄越遠……
把他拉下來和自己一樣泥足深陷麼?不,他是一顆不染塵埃的明珠,有著堪比日月的光華,他就應該高高在上,自由自在。她配不上,真的配不上。
思及此處,美娘對謝安平的恨就又多了幾分。
這禽獸毀了她一輩子!
多年寄人籬下的生活讓美娘學會了掩飾情緒,她及時拉攏就快失控的神思,離開尤文揚的臂膀:「哥你等等,我拿些東西給你。」
她從俞如眉的房間裡取出一個包袱,裡面是溫澄海的披風與外衣,她還一直沒有機會歸還。美娘把衣物交到尤文揚手上:「你幫我還給他吧,明天給爹做壽有好多事要忙,我走不開,就不能去看他了……還有這個,我給爹做鞋的時候順便給哥也做了一雙,你一併拿著。」
尤文揚摸著新簇的緞面兒,點了點頭。
他悄悄拿手比劃了一下,覺得似乎……這鞋的尺寸比自己腳上的大了那麼丁點兒。
五月初四,王家花園結起綵棚,鋪設圍屏高掛錦帳,安排酒席,還請了一班樂人吹彈歌舞助興。府中丫鬟捧著水晶盤、端著碧玉杯,穿梭在花團錦簇之間,但見筵席上都是龍肝鳳腑熊掌駝蹄,真是下箸了萬錢也不止。
「娘,你不跟我們出去?」
美娘去園子前先繞到了俞如眉院子裡,見到娘親和兄長。尤文揚自是要去前頭祝壽的,他也換了件略顯喜慶的檀色褶子,唯有俞如眉還是一身兒靛藍的舊布衣裳,頭上也只簪得有一支素淨銀釵,不像要見客的樣子。
俞如眉道:「我去甚麼,憑添不自在,我就在屋裡頭等你們。」說罷她把一包東西拿給美娘,「給你爹,只說是你做的。」
美娘打開一看,是一雙松竹梅歲寒三友的松綠緞子護膝,裡頭還塞了一層軟綿綿的蠶絲。尤思仁腿腳不好,每逢變天都會犯膝蓋疼的老毛病,王金桂又不管不顧的,連鞋底也不給他納一雙,衣裳鞋襪都是喊外頭的裁縫來做,更不消說這等體貼玩意兒了。就只有俞如眉還記掛著尤思遠,年年做幾對護膝,借美娘的手贈給相公。
「你掏心掏肺地對他,他卻連為你說句好話的膽子也沒有,大娘一吱聲他就像個老鼠似的畏畏縮縮,任他們欺負咱家。這種人對他這麼好幹嘛!我不送,要送你自己送。」美娘不高興把護膝塞回去,甩手賭氣。
俞如眉有些尷尬:「這也不能怪你爹,他就是這麼個性子,嘴上不說心裡頭惦記著,不表露在明面兒上。美娘你想想,從小到大他可動過你一根手指頭?對文揚也是,連重話也不曾說一句,可見他還是心疼咱們娘仨的。」
「呸呸,誰稀罕他心疼,他最疼的是二哥,今天說什麼做壽,還不是打著幌子把當大官兒的請家裡來拉關係,為二哥謀一個好出路!」
美娘這會兒特別惱,方才聽綠竹說上次那個麻子坑窪老臉的陳大人又來了,王金桂催她快快打扮出去見客。美娘氣得不行,她又不是窯子勾欄裡的粉頭,見哪門子的客人!
尤文揚見美娘鬧彆扭,只好勸道:「總歸是娘的一片心意,你就幫著送了罷。」
美娘這才不情不願地拿過來,小嘴兒一努對俞如眉說:「娘您還是梳洗拾掇一番,待會兒我給爹說說,看他過不過來吃碗壽麵。」
俞如眉喜出望外,急忙答應:「誒!你們快去吧,別晚了時辰。」
美娘和尤文揚走出小院子沒多久,尤文揚忽然停下:「我有樣東西忘拿了,還在屋裡頭。」
美娘沒好氣道:「哥你怎麼丟三落四的,你快去拿,我不等你了。」
尤文揚又折返回去,美娘逕自穿過竹林,走到半路從旁邊閃出一道人影,擋住她的去路。
「尤姑娘。」
美娘被眼前的陰影嚇了一跳,可這聲音又太令人驚喜。她抬眸一看,溫良端方的一張臉,竟是溫澄海。
「溫大……公子,您怎麼來了?」美娘驚慌地垂下眼簾,把臉轉向一旁。
原本親暱的稱呼變得生疏了,溫澄海隱隱有些失落,他解釋道:「我是來為令尊賀壽的,文揚叫我在這裡等他,哪曉得卻先遇見了你。」
現在美娘篤定她哥是有意安排倆人見面了,沒想到惇厚的尤文揚也會耍這種心眼兒。美娘有些惱,卻也有些遏制不住的歡喜。
理智告訴她這時該走了,可雙腿就像灌了鉛似的沉,美娘怎麼也邁不開步。她抿抿唇,遲疑問道:「你的傷好些了嗎?」
他似乎瘦了,竹青袍子裹在他身上空落落的。
得到了這樣一句關懷,溫澄海露出淡淡的喜悅,他道:「沒有大礙,再養一陣便會痊癒了……咳咳——」
說沒說完他卻劇烈咳嗽起來,手捂著嘴咳得滿臉通紅,腰背都佝僂了,看起來甚是辛苦。
美娘趕緊去扶他:「來,先坐下。」
溫澄海有些赧然:「咳……不礙事、歇歇、咳咳……就好了……」
「快別說話了!」美娘把他攙到一旁的石墩上坐下,又是撫背又是捋胸口,折騰了好一陣,「好些了嗎?要不你先在這兒歇,我去端杯熱茶來。」
說著美娘就要去端茶水,她一轉身,手卻被人握住。
「別走。」
溫澄海鼓起勇氣牽住她的手,即使知道這樣的舉動很失禮很孟浪,他也沒有鬆開。他喘息了一下,臉頰仍舊緋紅一片,輕聲道:「就在這裡陪我一會兒,好嗎?」
美娘緩緩轉回身來,掙了掙手但沒有掙脫,便由得他握住手掌,垂眸輕輕點了點頭。
竹林濤聲嘩啦,陽光透過竹葉從縫隙中灑下來,落在身上並不灼燙,反而暖暖的很舒服。這一刻似乎就是人生中最美的一刻,所有不好的事情都消失了。
美娘一直不敢抬頭看那個人,通過指尖傳遞過來的淡淡溫暖,她好像被牽引著走出了絕望。每當她在人生低谷的時候,總有他陪著、伴著。
人間何事堪惆悵,海色西風十二樓。
園子裡頭,王金桂讓略有姿色的綠竹去給陳大人又斟了一杯酒,讓櫻桃趕緊再去催美娘出來。這時,忽然聽院外唱名的小廝喊道:「永嘉侯到——」
王金桂騰一下站起來,繁冗的衣擺掃到桌面打翻了杯盞,酒水淌下來把衣裳都染污了。周媽急忙去給她擦拭,王金桂卻一把推開人:「讓開讓開!快出門去迎侯爺!」
尤思仁也被她慌慌張張扯著出去迎客,剛剛走到院子拱門口,兩人便跟小侯爺狹路相逢。
謝安平穿著絲錦對豸的玄色官服,看樣子是才從宮裡出來,衣袍上猙獰的獬豸張牙舞爪,反襯出他一張玉面愈發清雅秀美。
他似笑非笑地看著尤思仁,唇角微翹有些興師問罪的口氣:「你做壽怎麼不請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