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 一三六燎
羅家的庫房裡其實並沒多少好東西,最有價值的那部分都藏在密室,糧食也在出城的時候帶走了大半,吳名打開的庫房裡只有一些備用的器皿雜物,還有就是一些*變質卻尚未來得及處理的存糧和醃肉。
但這些長了黴斑的食物也讓百姓們徹底紅了眼。
在嚴衡的控制下,襄平城內外的百姓遠沒到忍饑挨餓的程度,但今年的天災大到如此程度,很多人家都做好了無法春耕的準備,從地震中搶救出來的那點餘糧哪裡捨得吃用,大多存了起來,全靠給郡守府幹零活度日。
一想到自己累死累活地幹上一整天才能勉強果腹,而這些富貴人家卻寧可讓食物在庫房裡腐爛也不肯拿出來施捨,百姓們那點占到便宜的小得意便在頃刻間蕩然無存。
而這,也正是吳名想讓他們生出的感受。
“你們眼前看到的這些東西這就是那些老頭子想讓郡守去死的原因。”吳名撕開一袋發黴的粟米,將米粒傾灑在一眾百姓的面前,“郡守想讓大家一起活下去,但那些老頭子和他們的家族卻只想自己過好日子!”
吳名停了一下,目光掃過在場眾人,“你們應該知道,前段時間,城中發生了一起叛亂。但你們肯定不知道,這些人之所以挑起叛亂,只是因為郡守要求他們拿出糧食來應對天災。”
人群中立刻響起一串驚呼。
“天災雖不會年年都有,但隔個三五年總要來上一場,差別只在嚴重與否。”吳名繼續道,“你們家中也有老人,你們可以回去問問,往年有天災的時候,日子都是怎麼過的。”
“我家阿父說過,他年輕時就遭遇過一次嚴寒,天上地下全是雪,連塊能燒火的木頭都找不到,糧食吃光了,又不能出去打獵,餓的時候只能吃冰!春天來的時候,一家五口只活下來三個!”一個年輕的男子大聲應道,“別說災年了,就是平常的年月,大家還不是三不五時地挨餓!也就是最近這十來年,嚴郡守處處貼補我們這些百姓,才讓大家有吃有穿,再也沒有餓過肚子!”
男子話音剛落,一名年紀頗大的婦人便接言道:“是啊,今年這麼大的天災,若不是嚴郡守及時通知,又給大家發糧發炭,還教大家蓋能住人的冰屋子,咱們哪能活得下來!”
“我弟弟被瓦礫砸傷了,也是郡守府給了藥才醫好的!”
“我家旁邊的王寡婦無兒無女,要不是郡守府收留,早在家裡凍餓而死了!”
一群人七嘴八舌地議論起來,倒讓吳名有些不好插嘴。
太久不造反,技藝都生疏了呢!
吳名一邊感慨,一邊懷疑這些人裡是不是安插了郡守府的托兒,要不然,怎麼接話總是接得這麼恰到好處,他可不覺得以他現在的身份容貌能夠幾句話就引發如此大的共鳴。
當然,他施放的*術肯定也起了效果。
吳名定了定心神,見憶苦思甜的□□已經過去,立刻又舉起手中長劍,揚聲道:“耳聽為虛,眼見為實!郡守為大家做的事,都在大家面前擺著,而那些往郡守身上潑髒水的人又做了什麼,大家可曾看見?”
“不曾!”一群人異口同聲地喊道。
“那咱們就再去看看!”吳名揮舞長劍,指向來時的方向,“再選一戶人家,去看看他們是不是和這羅家一副德性!”
“城北趙家!”一名男子高聲嚷道,那氣力像是把吃奶的勁都使了出來。
吳名也沒讓他失望,立刻接言道:“前頭帶路!”
“諾!”
在吳名的率領下,一群人浩浩蕩蕩地離開羅家,朝城北的的趙家走去。
這時候,族老圍困郡守府,郡守夫人再一次大開殺戒,又率領一群泥腿子闖入羅家的事已經在城中傳開,一群人抵達趙家的時候,趙家已經是大門緊閉,嚴陣以待。
但在武力不對等的情況下,這樣的抵抗根本毫無用處。
吳名照舊一腳踹開大門,將堵在門口的下人踢飛,然後便帶著人群進了趙家。
這一次,跟隨他的人可沒有在羅家時的好脾氣了。
他們跟吳名去羅家只是為了佔便宜,正所謂吃人嘴短,拿人手短,除了順手牽羊,並不敢做太過份的事情。
但他們來到趙家卻是為了認證這些人是不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黑心腸,只顧自己享樂,不管他們死活,而趙家的反應便如火上澆油一般將他們的怒火又激高了三分。
幾個當過遊俠的壯漢率先搶下趙家下人手裡的棍棒,和吳名一起用武力開道。
有了這樣的表率,餘下的人也愈發大膽,連一些婦人都撿了些家什拿在手上,跟在一群男人的身後,或偷襲,或補刀。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更何況無人滅火,卻有東風推動火勢。
得到商鬼的暗示後,嚴衡並沒有生出見好就收的心思,反而想看看吳名到底能率領這些平民百姓做出些什麼事情。
於是,那群族老雖然被控制起來,但被他們逼開的城門卻沒有關閉,城外的百姓源源不絕地進入城內,郡守夫人率人闖入羅家卻看到一堆腐爛糧食的事也一傳十十傳百地傳播開來。
吳名抵達趙家的時候,身後的百姓已是進羅家時的兩倍。
當他一馬當先地沖入趙家庫房的時候,趙家所在的街道都已被黑壓壓的人潮塞滿。
趙家人並未像其他人家那樣舉家離城,這也使得趙家的庫房遠比羅家更為充實豐富。即便吳名打開的只是放置日常用度的普通庫房,裡面層層疊疊的糧食、熏肉、布料、器皿也讓一眾百姓看得目瞪口呆,眼花繚亂。
“你們已經親眼看見了,他們豐衣足食,米糧滿倉,卻連一根骨頭都不肯施捨給大家。”吳名率先上前,用劍挑起一塊熏肉,舉過頭頂,吸引一眾百姓的注意,“當然,有人或許會說,這是人家的東西,人家想給誰就給誰,不想給當然也可以不給。沒錯,所謂私財,就是他人不可侵犯之物,不告而取謂之賊!但問題就在於——這真的是他們的東西嗎?他們可曾耕種過一畝地,插過一棵秧?可曾為這些糧食澆過一滴水,除過一次草?他們又可曾為這些牛羊喂過一次草,在宰殺時出過一分力?不,沒有,他們什麼都沒有做過,做這些事的都是你們,還有你們的家人!但最後,糧食、牛羊、衣衫、土地……統統到了他們手裡,成為了他們的財富,而你們卻只能頂著寒風,忍著凍餓,眼睜睜地看著!”
吳名舉著熏肉,盯著在場的百姓,一字一句地問道:“為什麼?憑什麼?”
隨著吳名的一聲聲喝問,庫房內外的百姓忽然間安靜下來,似乎都在考慮這個問題。
是啊,明明幹活的是他們,為什麼他們這些幹活的人卻連九牛一毛都沒得到,而什麼都沒有幹的人卻佔據了一切?
為什麼?憑什麼?!
“因為他們是士族……”一個年輕人小聲說道。
“士族就可以不勞而獲?”吳名轉過頭,看著那人,冷冷反問,“三皇五帝,哪一個不是和大家一起幹活勞作,哪一個是坐在深宅大院裡坐享其成?為何時至今日,只因出生後的一個姓氏,某些人就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不費一點力氣就將他人的成果據為己有?”
這一次,吳名沒再等待這些人的答覆,直接將劍上的熏肉拽了下來,扔進人群,然後朝著人群大聲道:“這不是他們的東西,這是你們的!這是他們從你們手裡搶去的、騙去的、霸佔去的本應屬於你們的東西!”
吳名的話並沒有立刻得到回應,人群只是掀起了一陣騷動,過了大約一分鐘的時間,才有人按捺不住地振臂高呼,“沒錯,這是我們的東西!我們應該把我們的東西拿走,讓他們自己幹活找吃食去!”
“啊!”
霎時間,一石激起千層浪。
圍攏在庫房內外的百姓終於回過神來,有些只是喃喃自語,有些卻已經跟著叫囂。
“我們的,這是我們的!”
吳名亦揚起嘴角,伸手又抓起一袋粟米,朝著人群扔了過去,“沒錯,這就是你們的!”
“對,這是我們的!就是我們的!”
一群百姓終於大徹大悟,一擁而上,將這些本就“應該”屬於他們的東西據為己有。
吳名縱身躍到高處,面無表情地看著他們將糧食、熏肉、布匹等物一件件地抱出庫房,滿面春風地向外奔去。
庫房外面的一些人還有些不明所以,但看到先進去的人全都抱著東西往外跑,即便是他們並不“知道”這些東西“應該”是屬於他們的,他們也恍然大悟地意識到自己該做什麼。
他們中的大多數人或許連法不責眾這個概念都不知道,他們或許只是覺得既然別人都拿了,那他們肯定也可以拿。如果別人都拿了,他們卻只是眼睜睜地看著,以致於最後一無所獲,那事後被嘲笑的肯定就是他們,而不是那些拿了東西的別人。
用後世的話說,這就是所謂的從眾心理。
趙家的人自然不會眼睜睜看著自家的東西被一群平民百姓搶走,但就像他們不願意拿出自家的糧食去救濟百姓一樣,這些搶到東西的百姓也不願意把到口的肥肉吐出來還人。
吳名沒去理會趙家人和這些百姓的撕扯爭奪,見庫房裡的東西被搬得差不多了,便身形一閃,離開庫房,和人潮一起向城門處走去。
一些聰明人或許會在搶到東西後迅速藏匿,但熱血沖頭之下,能夠保持這種理智的人實在寥寥無幾,更多的人只會帶著這些搶到的東西返回暫住地,和家人分享自己的喜悅。
但嚴衡會允許這些已經化身匪徒的百姓把東西帶出城嗎?
吳名心中的答案是否定的。
嚴衡之所以傾向于百姓,甚至讓人覺得他對百姓實在是宅心仁厚,憐憫有加,並不是因為他站在這些百姓的立場上,對他們的弱小和悲苦感同身受,他只是覺得那些士族並不能貫徹他的治世理念,所以才不得不向百姓尋求支持和擁護。
說到底,嚴衡的心態依然是掌控權力的上位者,嚴衡的立場也是皇權官僚而非平民百姓。
沒有哪一個掌控者會喜歡自己掌管的世界失控,即便這種失控在短期內對他是有利的。
吳名也知道,在很多時候,秩序遠比公平更有利於人類社會的和諧發展。
但就像理解不等於接受,知道是一回事,做到卻是另一回事。
更重要的是,吳名只擅長破壞,即便是歷經了兩千年的歲月輪回,他也依舊沒有學會如何讓失控的世界回歸正軌。
所以,他想看看嚴衡會怎麼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