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清晨,伴隨幾聲雞嗚,淡淡的花香從窗外散進屋裡。
詩敏醒來,揉揉惺忪睡眼、捏捏發疼的膀子,伸兩下懶腰,轉頭探一眼床上的男子,趨近,軟軟的小手覆在他的額間,探試溫度。不壞嘛,居然沒有發燒,這人大概不是九命怪貓來投胎轉世,就是債多不愁、傷多耐痛。
稍稍抹了把臉、漱漱青鹽,走到外面小廳,貼身婢女喜妹端來早膳,她匆匆用了幾口,就把事情給盼咐下去。
「再送一缽過來,順便煮一鍋肉粥,肉切得細碎些,用小火偎著,我需要的時候,隨時讓人送進來。」
「是。」
喜妹悄悄望一眼屋裡,是為那位爺準備的吧,昨兒個,她被舅夫人給打發出去,否則她真想進去看看,是何方人物,竟能住進姑娘屋裡。
「讓張叔送舅夫人去一趟橘園,等他們回來,再過來回我。」
她得盡快確定橘園裡那些橘子可不可以用,若能,就得在結果子之前,先打造些大爐大鍋,買一堆瓦罐來儲存橘醬,對了,還得從濟慈堂裡找來製藥師,問問陳皮的加工法子。
「是。」
「家裡傷藥不夠,讓李伯走一趟濟慈堂,如果碰上凌師傅的話,就請他一起回來。對了,再讓李伯走一趟狗子胡同去尋莊師傅,問問清楚,莊師傅和少爺什麼時候回家,呃。。。。。。就說家裡忙,沒人養雞養鴨清牛糞,反正家裡離京城近,往來不過一個多時辰,假使沒其他事,待放榜日再遣人去看榜就成了。」
她心底清楚,哥哥非常看重這次會試結果,他迫不及待想超越爹爹的成就,以告慰娘親在天之靈。
可她不願意哥哥背負這麼大的壓力,假使他們回到家裡,有那麼多事可忙可看,多少可以轉移些心思。
「如果少爺決定放榜後才回來呢?」喜妹請示。
她沉吟須臾,回答,「那就讓少爺甭擔心銀子,趁著這幾日閒暇別待在屋裡悶著,同莊師傅四處走走,聽說京城裡有許多好看好玩的,讓少爺幫我挑點新鮮玩意兒回來,要是沒找到合我心意的,我可不依。」
「說到底,姑娘就是擔心少爺為會考結果操心,想給少爺尋點事兒做。」喜妹笑話主子兩句,可她是打心底羨慕,她從沒見過感情這樣好的兄妹。
詩敏瞪她一眼。「益發沒規矩了。
喜妹才不怕她,笑道「姑娘自己也不是個規矩的主兒,怎地這會拿起規矩作文章,若讓嬤嬤體聽見,定要笑掉大牙。
詩敏一把掐上她的腰,癢得喜妹咯咯笑不停。
「行了,別再玩,管事們都來了嗎?。」
「已經在外面候著,為了那一成紅利,管事們比姑娘還起勁,想早早回了事,趕緊回去幹活兒呢。」
這是詩敏定下的例,她允諾,年底賣出莊園產物後,將撥出兩成利潤給莊戶、一成利潤給管事們。
「這樣不是很好?」不必拿鞭子使力叫他喝,驢兒就揚蹄往前奔,多省力吶。
「才不好,姑娘頭一回掌事,不懂規矩,您給莊戶月例,農忙時又給賞,已經與旁的莊主不同,年底,若主子賞幾斥酒肉已是優厚,姑娘卻還要分紅利,不知道有多少莊戶聽在耳裡,心想著搬進咱們莊園呢,您就不擔心惹火附近的莊主?」
喜妹性格爽利,是從晉州帶來的舊人,約莫是詩敏縱慣了,沒什麼主僕尊卑之分,有話直說,半點不保留。
「我沒想那麼多,只想著,要馬兒快跑,就得把馬養肥養壯、養精神,你待人三分好,旁人必還你五分心,行了,你讓管事們進來,下去後,找人燒點熱水,送到舅夫人房裡,再讓奶娘過來替我。」
「是。」
屋裡,他已經醒了,卻閉上眼睛,細聽外堂的動靜。
他聽著詩敏和管事們的對話,字字句句有條有理,不像個小姑娘,倒像掌家多年的老夫人,他訝異,她竟變得這麼能幹。
雕啄玉石需要刻刀,雕啄人需要苦難、艱困的環境,才能一刀一鑿將人磨蝠成器。
打發了管事們,詩敏不雅地打個呵欠,撒嬌墉懶地趴在剛進門的奶娘背上,「奶娘,你心幫忙守著裡面那位,注意他有沒有發燒,如果發燒就讓喜妹去找我,如果清醒,就問他要不要喝點粥,能吃下多少是多少,傷口結癡需要營養。」
「知道,快去洗洗吧,一身腥臭味兒,不知道的人,還以為受傷流血的是你。」
詩敏聳聳肩,昨兒個太累,心裡記掛的事多,居然頭一偏就睡著,半夜醒來又不好擾人燒水,只好挨到天亮,那股昧兒,別說奶娘,就是她自己也嫌棄。
「知道,馬上去了。」
詩敏進屋,尋來換洗衣物,看一眼病人,不放心地摸摸他的頭,才轉身離開屋子。
臨出門前,奶娘心疼地拍拍她發白的小臉,補上幾旬,「這兒有我,你別擔心,洗過澡、休息一下,別急看過來。」
待詩敏再回自己屋裡時,他已經坐起身,喝掉兩大碗肉粥,現在正進行第三碗的工程。
見她進門,奶娘笑道:「天可憐見,沒見過病人這麼會吃。」
才一會兒工夫,他就和奶娘熟絡起來。喂完粥,奶娘拿來帕子細細幫他淨臉,還幫他把頭髮打散,重新整理過,整個人看起來神清氣爽許多。
「不會是搶食物不成,被人拿刀砍了吧。」詩敏說笑,走近床邊,抓起他的手號脈。
他沒搭話,奶娘搶先問:「怎樣,狀況還好吧?」
「還不錯,他有驚人的恢復力,許不了幾天就能下床了。奶娘,你再去煎幾顆蛋,順便把藥給端過來,哦,對了,鱔魚補血,他昨兒個流不少血,你看人去水田里抓幾條鱔魚回來。」
「才醒來就吃這麼多,好嗎?」奶娘猶豫的問。
「吃得多、傷養得快,咱們才能趕快送走麻煩公子,如果他不想吃正好,我讒得緊,奶娘,我想您的炒鱔魚了。」
「女孩子家說話半點不遮掩。」奶娘覷她一眼。
詩敏笑笑,也只有奶娘還當她是女孩子。
「遮掩啥呢,吃飯皇帝大,誰也管不了咱。」
「你啊,唉夫人肯定要責備老奴沒好好教導姑娘了。」
「別擔心,我娘脾氣可好呢,她只會誇你合辛茹苦,把我和哥哥帶大。」
兩人拌過幾句,奶娘哭笑不得,只得出門去廚房。
見奶娘一離開,詩敏立刻俯下身,快於快腳脫去他的農服,這事兒得趁著奶娘不在時做,否則又有場好叨念的。
「我要幫你處理傷口,要不要吃點藥,比較不會那麼痛?不過吃了藥,傷口會癒合得慢些。」她把好壞處全說出,由他自己決定。
他幾乎連考慮都不,便搖了頭。
好吧,各人選擇,詩敏聳聳肩,打開棉布條,他傷口仍然紅腫得厲害。不吃藥啊?她做了個鬼臉,嘖嘖兩聲。
先將烈酒放在炭盆上溫熱一會兒,再取棉布浸濕,詩敏同情地看了他一眼,然後直接朝他的傷口上鋪過去,他的臉瞬間成了歪茄子,卻硬氣,咬著牙,不喊出聲。
聽見他牙齒緊緊咬合的格格聲,她知道這種痛不是一般人能夠忍受。快手快腳將所有傷口都消毒一遍後,她站開,瞇了瞇眼,等著他緩和過來。
終於,他的臉色由紫變白,頭無力地垂向一邊,汗珠子順勢滑了下來。
她退坐到床邊問:「你有沒有哪裡不舒服?」
「沒有。」他回道。
「先說了,不是惡整你,酒可以助你傷口快點痊癒,每天都擦一回,你的傷才不會發紅潰爛。」
她是說真的,可挨疼的人,把這解釋聽進耳裡,成了欲蓋你彰。
疼痛過去,他輕佻眉毛,看向她的眼中帶著審度。
她沒躲開他的眼光,反而抬眉相望,晶亮晶亮的眼珠子,燦爛又耀眼,被她一看,他竟感覺幾分羞。
自己是怎麼了,不過是個小丫頭。
「不錯嘛,能開口說話了,我以為你還得啞巴個三五天,才有力氣。」
「這點小傷。」他哼笑一聲。
「小傷?公子,您幹哪行的啊,這樣叫小傷,怎樣才算大傷?斷手斷腳還是掉腦袋?」傷口消毒完,她撒上師傅的特製傷藥。
「商人。」他言簡意骸。
「現在當商人得水裡來火裡去,滿身疤痕當印記?是小女子太孤陋寡聞,還是公子的生意不大正當?」她不斷跟他說話,企圖轉移他的注意力,讓他少挨點疼。
挑眉,他看著她像畫水墨畫似的,小手在自己身上輕輕點劃,他明白,她怕他痛。
嘴似刀子、心似豆腐,戴看一張堅強面具,卻在暗夜裡低鳴哀泣,她是怎樣的女子?對她,他越來越感興趣。
「放心,我的生意不僅正當,如果姑娘他日有需要,在下多少可以幫點忙。」
一口氣說上好幾句,確實有些勉強,他輕喘兩下,緊了緊眉眼。
見他壁眉,她淡淡一笑,假裝沒看到,大方承應下來。
「受人點滴湧泉相報,公子這份心思,小女子若不記牢,豈非對不住公子高風亮節的端正品行?放心,日後若有需要,我定會好好找機會讓公子回報耳裡聽著她的話,他忍不住輕笑出聲。
見他一笑,她俐落地換上新藥布,再用白色布條將他的傷口綁起來,穿上衣服,拉起被子,大功告成。
她的手腳之所以俐落,是跟著凌師傅長年幫貧民治病看傷訓練出來的,娘去世後,她就算身上有銀子,也不能拿出來施粥濟苦,萬一事情傳到江姨娘耳裡,豈非自討苦吃。
所以只能打著師傅名號,四處為人義診,直到搬進莊園,師傅忙得三天兩頭見不到人影,才停下這份差事兒。
打理好病人,詩敏拿把椅子坐到他對面,問:「名字?」
「傅競。」
「昨兒個思慮不周,少問了一個問題。」
「姑娘問。」
「你那個仇家很厲害吧,會不會一查,查到我們莊子裡,將我們上上下下幾十口人給滅門血洗?」
聽見她的問話,他不應該笑的,卻忍不住放聲大笑,這一笑,震動到傷口,疼得他咬牙。
「我問真格的,你那什麼反應。」
「這話會不會問得太晚?說不定,人家已經找上門了。」
「真的?門她一驚,跳起來,就要往屋外沖,可才跑過兩三步,便聽見他有氣無力的聲音。
「你昨兒個不是用樹枝滅了痕跡,還擔心什麼?沒事的,少自己嚇自己。」
傷處隱隱作痛啊,若能平穩睡上一覺,肯定不錯,可他捨不得閉上眼睛,錯失和丫頭說話的機會。
所以沒事?她轉過身,狐疑問:「你不是暈了嗎,怎麼知道?」
一驚一乍的,要不是心臟夠強壯,她早晚被他活活嚇死,詩敏眼睛睜得又圓又大,不解地望向他。
「我是暈,但沒有不省人事。」
難怪,藥那麼好灌,不過他也夠厲害的,就算有藥,她下針時還是會痛啊,他沒昏過去,居然能憋住氣,半句不喊,強!真不知他是皮粗肉厚,還是天生不怕痛。
「合計著,你是誰我的同情心來著?」
「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他笑道。短短幾句,他喜歡上同她鬥嘴。
「就怕浮屠沒造成,反害了卿卿性命,得不償失。」她歪了兩下嘴角。
「放心,我保證,你這浮屠造大了,日後定是福德綿長、富貴榮華。」他眼底閃過一絲驕傲。
「哈哈!」她嗤笑兩聲,見過自信的,卻沒見過像他這麼白傲的,救了他就能福德綿長、富貴榮華?他當自己是玉皇大帝還是福德正神。
兩人一來一往間,也不知道鬥過多久,直到奶娘進門,兩人才嗚金收兵。
奶娘帶來的托盤裡有蛋、有藥,還有一盤香噴噴的炒鱔魚。
詩敏笑著把托盤接過來。「怎麼這麼快?抓鱔魚也得工夫啊。」
「昨兒個莊戶送來的,還有兩隻大肥鴨子喔,現在吶,人人都想討好姑娘。」
奶娘一邊說,一邊把藥端給傅競,他用沒受傷的手接下,仰頭,眉頭不皺半分,一口氣喝掉。
詩敏把蛋端給奶娘,讓奶娘喂病人,她自己搶走鱔魚,幾筷子入口,那個痛快和滿足啊……
「不是說,給我補血嗎?」傅競見她吃得津津有昧,也想嘗嘗。
「見你精神還不錯,大概不缺血吧。」語畢,她又把一片滑喇的鱔魚丟進嘴裡,一口咬下,既脆又鮮甜,真是好滋味。
傅竟望向奶娘,沒有多說半句話,光是眼神就讓奶娘心軟。
奶娘舉起筷子往詩敏的盤子裡夾鱔魚,她不依,背過身,把盤子端走。
見她難得的孩子氣動作,奶娘樂了,哄著她,像小時候一樣,「姑娘乖,廚房裡還有呢,你想吃,奶娘中午再給你炒一大盤,現在分一點給奶娘好不?」
奶娘都開口了……她向傅競投去一眼,悶聲道:「最好你值得七級浮屠。」
傅競挑釁地揚揚眉,張開嘴,奶娘把鱔魚餵給他。
他咬幾口,誇張地說:「走過大江南北,我沒吃過這樣好吃的東西,您的手藝太教人吃驚,我保證,便是皇上吃了您這道菜,也要讚不絕口,姨,您留在這裡著實太可惜,如果進宮,定是御膳房大廚子。」
詩敏瞪他,不敢置信,他居然能說這麼一大串,而且沒喘?
別騙她一塊鱔魚有那麼大功效,如果是的話,整盤吞憲,他豈不是可以下地跳艷舞?
見她瞪自己,傅競竟感到莫名快意,雖然一口氣說了長話,胸口氣息不穩,但……值得。他等著她的回應。
她冷哼幾聲,說:「我還以為自己是巴結討好界裡的個中翹楚呢,沒想到一山還有一山高,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詩敏還想再諷刺幾句,但從橘園回來的雲娘掀起簾子走進,她先到床邊,看一看傷者。
她驚訝不己,昨見個還重傷昏迷不醒,才短短幾個時辰,竟能這般有精神?
「昨見個多謝夫人援手。」傅競禮貌道。
「公子感覺還好嗎?」
「小姐醫術精湛,約莫幾日便能下床。」
「那就好。」雲娘點點頭,轉身。
「是嗎?是那個品種嗎?」詩敏搜著舅母的衣油,急問。
她看一眼傅競,詩敏和奶娘竟沒避著外人就提這事兒,他們幾時這麼熟了?不過既然她們這般態度,自己也就沒必要避諱什麼。
「沒錯,就是,我見花朵開得很多,如果天公作美,今年冬天,咱們應該會有好收成。」
「太好了、太好了,我得趕快找個屋子建灶起爐,再讓鐵匠打幾口大鍋子。」
詩敏一激動,拉著舅母的手,忍不住雀躍地跳上跳下。
見她高興成那樣,奶娘低聲把昨兒個的事對傅競說。
奶娘沒把他當外人,話便說開了。「我們家姑娘見錢眼開,一知道有新財路便樂成這樣,昨兒個,嘴巴還氣得翹上天呢。」
雲娘見屋裡氣氛熱絡,笑著普詩敏講話,「秀姊姊,您就別排擠她了,她還不是想多賺些錢,讓咱們過上好日子。」
「我看她啊,是想在老爺家對面蓋座更高、更大、更華麗大宅院,教江姨娘給活活嫉妒死吧。」奶娘笑話她。
詩敏靠在舅母身上,沒把奶娘的調侃給聽進去,只是想看,不管怎樣,命運早已偏離軌道,她再不是那個忍氣吞聲、只求家和的女子,她不會拿出銀子替莫鑫敏買秀才資格,娘也不會替爹爹在京裡購下大宅院。
那個有看曇花香氣的深夜,已經離她很遙遠,只要再遠一些,莫家那些人將會與她失去交集,而自己的命運再矗立絲不確定。
「累了嗎?到我屋裡休息。」看著她眼下的淡淡黑暈,雲娘有些心疼。
「我再看顧他幾日,確定他不會發燒,再離開。」
「我來看,你去休息。」
詩敏握握舅母的手,「還是我來吧,要是把他給弄死,會毀我一世英名。」
「還沒真正醫過人就有英名了,這世道還真容易。」傅競插話,惹得奶娘和舅母掩嘴輕笑不已。
「你又知道我沒真正醫過人。」
「昨兒個,你自己說『對不住,算你運氣不佳,我凌師傅不在莊裡,不得不讓小丫頭上場,我只縫過貓狗還沒縫過人,不過貓狗有毛,處理起來比較困難,絨許在你身上,我可以做得更順手』。」一字一句皆沒落下,他的腦子是金鑄玉的。
雲娘訝然問:「你那個時候是醒的?」
「那時大概還不算真正清醒吧。」他莞爾,說得似真似假。
「那你什麼時候真正清醒?」雲娘追問。
「大約是姑娘說『舅母,你來看看,我的針腳怎樣,還不差吧,如果在上頭繡朵花,他以後就可以到處炫耀傷口了』。」
「姑娘,你竟然對病人說這種話?你有沒有同情心吶,要是被凌師傅知道,肯定要罰你。」奶娘責備地望她一眼。
冤枉啊,她沒對病人說這種話,她是對舅母說的,誰曉得他醒著唉,她怎麼覺得自己越來越佔下風,自從丟掉第一口炒鱔魚之後?
第五天,傅競已經能夠下床行走,奶娘像母雞護小雞似的,他走到哪裡就跟到哪裡,把他當成初學步的孩子。
第八天,他已經能與大家同桌吃飯,因為他的誇大讚揚,每天的餐桌上一定有道炒鱔魚。
這天午膳過後,休憩片刻,雲娘和奶娘閒來無事,在大廳做絹花,十幾枝絹花,款式皆不相同,精緻華美,與市面上賣的不一樣。
詩敏走進大廳裡,發現傅競也在,她沒打招呼,走近桌邊童起絹花看了看。
「好看嗎?我們家丫頭也該戴點花兒了。」雲娘拿起絹花往她頭上一插,左看右看,滿意得不得了。
「舅母,你怎麼會做這個?」她沒在意自己戴上絹花好不好看,倒是看著絹花,起了另一番心思。
「我有個姑姑進宮當宮女,因為手藝好,被分派負責做宮花,出宮後,她閒來無事就教我,我學著學著覺得有意思,就自己變化花樣,丫頭喜歡嗎?舅母多做一些給你,好不?」
「阿競說,這花兒比宮裡的更新奇些,宮裡的姑姑都沒做得這麼好。」奶娘插話。
阿竟?熟得這麼快?連小名都喊上啦。她瞄傅竟一眼,似笑非笑道:「那可不行哦。」
「沒頭沒腦的,說什麼不行。」奶娘覷她一眼。
「奶娘到御膳房當大廚,舅母到宮裡當宮女,丟下我一個人,多可憐啊。」這話明嘲暗諷,直指傅競,雲娘和奶娘豈會聽不出來。
「姑娘,你幾時同阿競槓上了,三言兩語動不動就擠兌人,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欠你多少錢。」
「我沒欠姑娘銀子,倒是想給她指點條賺錢的明路。」傅競莞爾道,沒同一個丫頭計較。
「什麼明路?」
傅競望向她。果然如奶娘所言,提到銀子,她一雙眼睛閃閃發亮,整張臉立刻生動了幾分。
見她那樣,眾人齊笑,可詩敏哪裡在乎啊,追著傅競問:「快說啊,別是唬人的吧。」
「集合你們莊上的婦人,由夫人來傳授她們絹花製法,有人負責裁布、有人負責制蕊、有人負責編扎,總之,一個人只負責一部分,這樣便不害怕技藝被旁人學去。」
咦,他居然與自己想到同一處去了,詩敏摒棄前嫌,看著他的眼神中帶著些許欣賞。
「我明白你的意思,可這絹花賣不到好價錢,利潤本就不高,再買間鋪子或租鋪子,算來算去都不賺。」
「所以剛開始先不在浦子裡面賣。」
「在地攤賣?那更不行,賣一整天,也掙不了兩個錢。」
「你先從莊戶裡挑幾個能言善道的婦人,訓練她們怎麼賣絹花,這是其一,夫人所制絹花,不但要與眾不同,還要用高等的綢紗布料或精美王石,務求精緻、鮮巧,能創出僅此一家別無分號的好口碑,此為其二。」
「你要那些婦人挨家挨戶去賣?可既是用高等綱紗布料所制,賣價定然壓不下來,有幾家人能買得起?」
「所以,不是挨家挨戶去賣,而是只賣到皇親國戚、權貴夫人家裡,待名聲傳開後,再買一間鋪子,專賣昂貴的絹花製品。」
他們一言一語討論起來,越討論越投契,看得雲娘和奶娘露出會心一笑。
「皇親國戚?開什麼玩笑,連見都見不著的人物,還談什麼買賣。」詩敏撇撇嘴,講上一大篇全是白搭,虧她還聚精會神,聽得那麼認真。
「誰告訴你見不著的?」他挑挑眉梢,笑得滿臉得意。
「難道……你有辦法?」不會吧,她攀上高枝啦?瞄一眼自己身上,可沒長出什麼鳳凰毛。
「你說呢?」他不給她一個實心答案,偏是要將她吊著。
她哪是能被吊著的人,眨了眨大眼睛,詩敏追問:「你肯幫我?」這話是用問號,可口氣篤定的咧。
好吧,她不愛被吊,他只好犧牲一點,把肉餚送到她嘴邊。「是誰要我受人點滴湧泉以報的?」
用力拍手,聽懂他的意思了,她樂歪眉毛說:「現在看起來,浮屠好像造得挺值得的。」
傅競失笑,小人嘴臉,一點點利益就得意成這般,要是等她再大一點,還不成了個大奸商。
說做就做,她勾起舅母的膀子說:「舅母,您幫幫我吧,這銀子咱們得賺,還得賺得叮噹響。」
「什麼銀子能賺得叮噹響?」
聽到聲響,眾人齊齊轉頭,發現走進門裡的是凌致清,詩敏飛快從椅子上跳起來,跑到他面前,拉起他的手,軟軟地喚了聲,「師傅。」
這些年,師傅早已取代父親在她心目中的位置,有他在,便是什麼事都不做,她的心吶,就是安定、篤實。
凌致清視線掃過屋裡一圈,在發現傅競時,詫異。
傅競朝他微微搖了下頭,凌致清連忙把目光轉開。
「師傅,莊師傅和哥哥呢?他們不回來嗎?」詩敏仰頭問,那模樣十足十的小女子。
「已經在路上了,我騎馬,速度快些。」他揉揉詩敏的頭,幾天不見,好像又抽高幾分。
「太棒了,晚上給哥哥和兩位師傅辦接風宴。」
他搭著詩敏的肩問:「小丫頭,聽說你把前頭一排屋子全清了出來,要做什麼?」
「要蓋廚房,再過幾日水泥工會過來砌灶,對了,師傅你得借我幾個會制陳皮的工人。」
「陳皮?這就是你要賺得叮噹響的新財路?」
「是啊,不過我們剛剛又想到一個更索財的。」她把才纔討論的事全告訴他。凌致清點點頭,轉頭望向傅競,問:「這位公子是?」
奶娘替他倒來一杯溫茶,接下話,將這幾日發生的事全交代過一遍後,說:「他叫傅競,凌師傅喊他阿競就成了。」
阿競?凌致清不自覺地抖了抖眉角,說:「傅公子,不如我們進房,我替你看看傷口?」
聽見師傅這樣說,詩敏連忙跳過來,插到兩人中間,笑得滿臉虛偽,「師傅,你剛回來,先休息一下吧,放心,傅公子的傷口我處理得很好,才五天,他就能下床了,不如……不如我幫師傅燒點熱水,一路回來風塵僕僕的,師博先洗個澡,吃些點心,有話,晚上咱們再聊。」
看著她巴結的表情,凌致清扭了眉,低聲道:「無事獻慇勤,非奸即盜,說,你做了什麼壞事?」
「師傅說啥呢,你家丫頭不就體貼您、孝順您嘛。」
「是嗎?」他狐疑地向傅競望去一眼。
詩敏心虛,連忙檔在傅競前面,不讓看。
傅競本也想拒絕凌致清的好意,可是見到詩敏這般態度,就是想同她作對,想挖出她想隱瞞之事。
笑脫她一眼,他對凌致清說:「是啊,姑娘將在下的傷口縫得很好,本來還想在上頭繡朵花呢。」
呃!他是神箭手哦,怎麼一箭射中靶心。
握緊拳頭,她抬起臉,面有難色,卻嗜聲嗜氣地喚了聲,「師傅……」
他擰了眉,問:「為什麼不用羊腸線縫?」
「那個……那個……不就是還沒有時間做嘛。」她就不喜歡弄那個嘛,可師傅見她不愛硬要她親手做,她也明白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可有人天生見了羊腸就會想吐的呀。
「我已經出門近一個月了。」事情是在他出門前盼咐的,剝洗一副羊腸,花不了那麼多時間吧。
「就、就前一陣子忙咱們,哪裡想得到會亂七八糟,就、就……就……救了一個人。」
傅竟提眉,皮笑肉不笑地看向詩敏。原來自己是被亂七八糟給救回來的。
「所以你用什麼幫傅公子縫傷口?繡花線?」凌致清的口氣透出幾分危險。
「那個線我有用酒水泡過,不礙的。」她越說越小聲,只差沒在地上找個縫兒鑽進去。
「不礙?人命關天,可以用這種態度相待?看來,你果然不適合當大夫。」凌致清失望搖頭。
見師傅那個神情,她急匆匆抓住他的手道歉,「我改、我改,我下次一定改,師傅,您別不要我,丫頭會乖的。」
「反正你已經無心學醫,還是專心賺你的銀子吧。」他燮起雙眉。
「不要!師傅,人非聖賢,孰能無過?我發誓,下回絕不再犯」她聲聲保證,眼底眉梢都是焦急。是,她並沒那麼想學醫,可她怕,怕自己不學了師傅就要離去,她緊緊搜住師傅的手,眼眶泛紅。
對上這樣的眼神,凌致清硬不下心腸。早就該走的,可現在一他歎氣,「你知道怎麼做?」
聽師傅松下口吻,她忙不遠道:「我知道。」
她轉了身,步履輕鬆地跑出大廳。
凌致清搖頭,「傅公子,你還是讓我看看傷勢吧。」
傅竟點點頭,隨著他身後離開。
進到詩敏屋裡,凌致清細細地替傅競看過傷口,傷口的確照顧得很好,已經結癡。
「主子,請您忍忍,我幫您把線拆掉。」
兩人互視,微微一笑。
那年,詩敏失去母親,跑到山上大哭,凌致清和傅競在山上交手、在山上結識,之後傅競找上凌致清,他開始為傅競效力,開設濟慈堂也是為了替主子在京裡埋下一個新據點。
這幾年,傅競跑遍漠北及全國各地,飛快建立起屬於自己的商業王國,他用盡手段、不斷累積財富,現在的他,已有足夠實力控制大齊王朝的鹽、酒甚至是鋼鐵、糧價,更有足夠的金錢養軍隊、死士。
在大齊王朝裡,無人不知傅競的存在,只是見過他真面目的人很少,凌致清是一個,莊柏軒是另一個,並且他們都明白,主子圖謀的不只是金錢。便是因為知道凌致清在莊園裡,傅競才會在身受重傷後,往這個方向逃逸,沒想到沒遇上凌致清,卻落到一個只縫過狗貓的丫頭手上。
「丫頭認出主子了嗎?」凌致清一面拆線一面問。
「沒有。」
「我猜也是,這幾年主子改變很大。」
不只主子,丫頭何嘗不是大改變,夫人去世後,她脫胎換骨,事事爭、樣樣拚,她說她定要拚贏自己的命運。
這樣的精神,影響鈁敏、影響了週遭所有的人,凌致清自己也相信,詩敏定然會笑著走到最後。
傅競微笑說:「那丫頭很認真照顧我。」
「我同意,否則主子的傷口沒這麼快好。」想來這幾日,詩敏也是小心翼翼,擔心得緊。
「這次,能夠跟我走了?」傅競問。
凌致清皺緊雙眉,重重點頭,只是丫頭那邊想起她該然欲泣,心疼……
「那好,我們出去吧。」
「主子到我屋裡坐坐,我那裡有汪先生交給我的京城駐兵圖。」
傅競點頭,在凌致清的扶持下,他們走出詩敏的閏房,往前頭的院子走。
凌致清住的院落是三排八間房的格局,有四個丫頭和四名小廝在打理,當中有幾個是認得藥材,這時候,大家都在屋裡各忙各的。
可他的屋子前跪著一個小丫頭,發現凌致清走近,她連忙跪直,手上的板子提得老高,看看師傅從遠處走來,她巴結地轉頭對上師傅,小心陪笑。
「跪好。」他怒斥。
「師傅,你還是打我吧,打完後……我還有其他的事要做。」
她心底盤算著,得去找幾個口齒清晰的婦人來訓練賣絹花,再找幾個手指靈巧的,來幫舅母做絹花,還有、還有,她得走一趟京城買作料和工具,最最重要的是……哥哥快要回到家了,見她挨罰,心底肯定不捨。
「你這是在同我討價還價?」
凌致清的聲音帶著冰,凍得她全身起雞皮疙瘩,可她還是不怕死地,用膝蓋往前挪兩步,巴到師傅跟前。
「詩敏不敢啦。」她嘴裡說不敢,可板子提得更高了,她知道,師傅才捨不得下重手,只會意思意思打幾下。
果然,凌致清瞪她一眼,問:「要打幾下?」
「十下。」她飛快回答。
「嗯?」他橫眼望她。
「這次犯的錯大了些,二十下好不?」
她不停陪笑臉,凌致清面無表情地接過板子,定定看詩敏一眼。她錯了,這回他會對她下重手,因為……那個承諾……
高舉板子,啪!重重落下。
詩敏猛地抽回手,甩個不停。
好痛!師傅真打?她往紅腫熱痛的手心猛吹氣,淚水盈眶。「師傅……」她軟聲低喊,帶著硬咽的鼻音,巴巴地望向凌致清。
「不想挨打?行,以後別再提習醫之事。」
聽師傅這樣說,她能明白,習不習醫不重要,重要的是師傅想切斷兩人的關係。壓緊雙眉,咬緊牙關,她再度將手送出去。
啪!又是重重一下。
這回她硬挺,把眼睛張得大大的,連眨都不眨,可淚水翻下,在她臉頰上掛起一串水簾子,抿緊的嘴角微微抖著,她就是不發出半點申吟。
這丫頭,他打得心都痛了,她固執什麼?
凌致清硬起心腸,重重地連打三下,小小的手臂再支撐不住,掉了下去。她看向師傅,凌致清也回看她,眼底雖一片模糊,心裡卻清明無比,她懂師傅決心要離開了……
母親早說過,師傅這等人才不是咱們能長留的,可她不想,就算用哭、用鬧,她都要把師傅控在身邊。
咬緊下唇,明明害怕,她還是把雙手抬回原地,拉開笑容。
「師傅,剩十五下,打完以後,詩敏會記住,不可以草菅人命,要把醫術看成神聖的事情。」
這樣的話,讓他怎還狠得下心?可……如今情勢,他非走不可,他留下只會拖累這一家大小,閉了閉眼,他再度揚起手臂。
詩敏也緊閉雙眼,等待下一個疼痛來臨,但,她並沒有等到那個痛徹心扉,她被一個擁抱攬進胸口,而那聲重重的板子,打在傅競的手臂上。
驚訝的不只是詩敏,凌致清也駭然地望向傅競。
她仰頭看看護在自己身前的男子,鬧不清心底是怎番滋味?
傅競苦笑,別說她鬧不清,恐怕連他自己也不明白。
是,他不懂,為什麼明知道凌致清是個重承諾的男子,而那二十板子是為了換回自己的諾言好來到他身邊,卻還是阻止了。
他不懂,那板子打的是丫頭的掌心,為什麼他的心卻像被人砸上六百板?
他只知道自己捨不得她挨打,只知道如果非要被打,那板子落在自己身上,比打在丫頭身上更不覺疼痛。
他低頭,看著滿臉淚濕的丫頭,大掌一壓,把她的臉壓進自己胸口。唉……病好像更嚴重了,現在,不需要看她挨板子,光是看見她掉眼淚,一顆心就抽痛得緊。
喜歡上她了嗎?好像有一點。
不只是欣賞她的勇敢聰慧、欣賞她的機靈反應?好像不只。
會不會是因為兩人遭遇相似,有了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感歎?應該不是吧。
那麼他到底喜歡她什麼?說美麗?還可以;說動人?笑話,身子都還沒長成,那為什麼,自己莫名其妙就喜歡上了?
傅競想老半天,結論是一聲長歎,沒辦法,誰讓她救下自己一命。算了,喜歡就喜歡,自己的心又狡賴不掉,辯駁也沒有太大意義,最簡單的法子是——認定。
他略略澀紅了臉,當起說合人。「凌師傅就別打了,反正我身上的線頭已經拆掉,傷口也·慢慢癒合,羊腸線也好、繡花線也罷,已經不重要。
凌致清看著主子那副神色,心底好似感應到什麼,笑了笑,不答。
傅競低頭,對著懷裡的丫頭說:「以後,別再犯同樣的錯,知不?」
傻傻的詩敏,並沒發現半點不對勁,只是對跳出來當中人的傅競滿懷感激,衝著他一笑,抬頭,怯生生地說:「師傅,丫頭以後不敢了。」
凌致清背過身,走進屋裡,傅競比誰都明白,那不是生氣而是心疼,因為相同的感覺,他才剛經歷過一回。
「丫頭,讓你師傅靜一靜,陪我四處走走如何?」
她遲疑地望了眼師傅關上的門扇,臉上儘是孺慕之情,跑到門邊,她對著裡面大喊,「師傳,我陪傅公子走走,我會跟傅公子道歉的,你不要再生氣嘍。」
凌致清沒應,詩敏歎氣,轉身走到傅競身邊。
在詩敏的攙扶下,傅競緩緩起身,不知道是不是方纔的動作拉扯到傷口,他起身後,半靠在她身上才能走,詩敏歎氣,想起他替自己挨的那一下,認命,扶著他往後園走去。
圈裡花少樹多,每裸樹都有年齡了,有的甚至要兩人合抱。愉樹下擺著一張石桌和若干個石椅,桌面上還有未收抬的圍棋,那裡是莊柏軒和凌致清經常待的地方。
兩人走往石桌邊,詩敏扶著傅競坐下後,低頭將棋子一顆顆撿回盒子裡,一時間,兩人都不言語。
「不痛嗎?」他突如其來問。
「痛,手痛,心更痛。」
她嘟起嘴,翻開掌心,看著上面的紅印子。師傅從來都下不了狠手,這回他定是鐵了心要走。
好慌,她的心口有說不出的倉皇。
「你明明就更適合營商,為什麼非要習醫?」他拉出話引,等著她來把話補完。
「師傅允諾過我,我一天學醫,他便一日不走,我不要他走,我想他留下。」
可是眼前她又不笨,非親非故,她憑什麼留下師傅一輩子?師博願意陪自己這麼多年,她早該懂得感激。
「為什麼非要他留下?」
她不語,可心裡明白,因為她自私,她想牢牢抓住師傅,也抓住自己的安全感。
前世,師傅在她十五歲那年離開,自此再無人可依仗,她在莫府所受的苦無人可訴,她經常夜半時分驚醒,方才想起,再沒有一個溫日愛懷抱,沒有人會順著她的背,低聲告訴她:丫頭,不要害怕,沒關係。
「有沒有想過,你的師傅並非池中魚,他有自己想追求的志業、有自己想要完成的人生願景,也許他也想娶一名賢妻、也許他想成為聖手國醫……」
詩敏急道:「我會幫他的,我會賺很多的銀子給師傅開第二間、第三間……第一百間濟慈堂,我會物色最好的女子給師傅為妻,我會……
「就像對你哥哥做的那樣?讓他唸書、追求功名,賺足夠的銀子給他買屋、應酬上官,最好能夠再替他買一個賢妻,生下許多孩子?
「丫頭,你是個女人不是老夭爺,你才十四歲不是四十歲,你怎麼會認為自己有足夠的本事,可以掌控許多人的人生?」
一棒子敲過,頭昏。
掌1空?那是因為這樣才安全啊,只要照著她的計劃順順利利往下走,就不會有人死掉,他們才可以躲災避劫,才不會受冤枉委屈,直到魂魄離散,才恍然大悟,是誰在背後暗算自己。
可是,掌控?
她在掌控別人、壓迫別人嗎?她從頭到尾都做錯了嗎?
她每天都想看擺脫前世,她不當大家閨秀、不當慈眉觀音,她放縱自己的性子,不與人妥協委屈,她處處算計,只想開拓一條與前世截然不同的道路。
沒想到,到頭來,自己竟是日夜都受前世所困,每一步、每個謀劃,都帶看前世陰影。
見她似乎想通某個脈絡,傅競續道:「也許你要你哥哥做的,是他心甘情願的事,但凌師博呢?『留下』也是他心甘情願?難道他這輩子能做的,只
有等著你賺很多銀子為他開醫館?難道他沒有足夠能力為自己創下名號?難道他甘心被一個承諾綁住一生?
「丫頭,你有沒有想過,或許他寧願去掙得自己所欲,而不是等著旁人賜與?如果你是為了自己的不安、恐懼,而利用凌師傅對你的疼惜,那就太過分了,因為他並不欠你什麼,他沒有義務將自己的一生陪葬在你身上,如果你對他,不是利用,而是尊敬、崇愛,那麼就為他做一件事一放開他。」
詩敏發怔,仰著臉,定定望住他,那雙深遠的黑瞳裡閃爍著智慧,他的每句話都讓人好討厭,可卻是一針見血。
它們在她心底敲著、打著,碎裂著她的固執,垂下頭……那些個不肯落下的驕傲淚水,在裙間暈開。
他不說話,等她哭個夠,他挪動右手,將桌上的殘局收抬起,本想再布上一盤棋的,但她並沒有讓他等太久。
再抬眸時,她揚起驕傲笑臉,臉上的淚痕方干,看著她的笑唇,傅競明白,這個聰明丫頭想通了。
她說:「不必你提醒,我自然明白,師傅值得最好的對待。可是,傅競,你有一張天底下最讓人討厭的嘴巴,還有,你是天底下最最最討厭的人。」
詩敏的口氣斬釘截鐵,讓他不自覺苦笑出聲。他才剛發現自己喜歡丫頭呢,沒想到一個轉頭,就讓她討厭了。
只不過「你是天底下最最最討厭的人」?他搖頭,多年過去,她對他的評語還真是始終如一。
她在他身上撒氣,是因為面子下不來,也因為他的實話太傷人,她扭頭,要把他丟下,卻沒想到轉身,就看見哥哥和莊師傅朝自己的方向跑來。
她疾奔向前,一口氣撲進哥哥懷裡。
莫鈁敏揉了揉她的頭,心疼地拉起她的手,細細審視,「聽說你挨打了,痛嗎?」
「痛,痛死了。」
她咬著唇,滿肚子委屈呢,不過,看見哥哥真好,她歪著脖子,淚水在眼眶打轉。
「傻丫頭,怎麼能同凌師傅倔強,你不是最會撒嬌的嗎?」
「這次撒嬌沒用啊。」
兩兄妹一來一往,沒注意到莊柏軒和傅競眼神交會時,兩人點頭一笑。
「哥哥幫你敷藥。」
「好,我們走。」
「等等,那位是你救回來的傅公子?」
莫鈁敏朝傅競望去,只一眼,他便看出此人必定身份非凡,天生威儀,就算粗衣陋鞋也掩不去其氣度。
「是啊,我不就是因為他才挨打,所以人不可以吃飽無聊做好事,會連累自己的。」她鼓起腮幫子,忍不住告狀。
聽見她顛倒是非黑白,莊柏軒忍不住一曬,捏了捏她的臉說:「壞丫頭,不是因為你用繡花線幫人家縫傷口,才挨的罰嗎?怎全賴到旁人身上,難不成是傅公子指定用繡花線、不用羊腸線的?」
「不就是情況緊急嘛,等我殺羊制線,他的血都流乾了。」
「少推托,那事臨出門前,凌師傅就交代你,誰讓你貪懶。」
「哪裡貪懶啊,我忙著呢。」
「好,你沒錯,都是旁人的錯。走,同莊師傅和哥哥去跟傅公子打聲招呼。」
莫鈁敏溺愛地拍了拍她的頭,笑道。
詩敏滿心不情願,但還是乖乖跟在哥哥身後,折回愉樹下。
「傅公子,在下莫鈁敏。」
傅競自莊柏軒和凌致清口中早聽過無數次他的事,他們說莫鈁敏、心有大志、聰穎無比,說他人口問端正、一身傲骨,是人中龍鳳,在無數的聽說後,今日方才第一次見面。
果然,此人面如冠玉、氣度大方,斯文有禮的舉止和丫頭大不相同。
「莫公子,這段日子多承令妹照顧,感激不盡。」傅競拱手客氣道。
「路見不平,本該相助……」
他們一來一往,越說越起勁,可詩敏心思不在那上頭,插不上半句話。
斷斷續續地,她聽他們客套完,談起朝政,談貪官、談把持朝廷的王盡相結黨營私創除異己。
詩敏不感興趣,扁嘴、抬眉,卻發現傅競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帶著一絲不明意昧的笑,像在算計什麼似的。
全身一陣哆嗦,她覺得自己像同蟒蛇關在一起的小兔子,身上陰陰涼涼的,全是蟒蛇的口水味兒。
莫鈁敏道:「師傅曾言,康元二十五年到二十七年,是大齊王朝政治最黑暗的一段。」
傅競接話。「那些年皇帝龍體衰弱,由王叢相把持朝局,大力提攜王氏族人,這些人在朝堂中位居高位、手握重權,征重稅、賦搖役,百姓苦不堪言。
「康元二十七年冬,劉尚書薦聖醫薛凌為皇帝看病,自此龍體逐日康復,此事引得王丞相不滿,構陷劉尚書入獄、判滿門抄斬,薛凌也險些遇害。
「當時皇帝手中無權,無力救回劉尚書一家,他只能與王氏一族虛與委蛇,表現出大力倚仗,並立王皇后之子皇甫書為太子,才漸漸重掌朝政。」
莫鈁敏問:「可如今已是康元三十七年,十年時間,難道皇帝仍然無法將王氏一族除惡殆盡?」
「談何容易,這些年皇上光是為了剪除王氏勢力,王丞相在朝堂上、在民間、在軍中動作頻頻,後宮也不曾消停。」
「傅公子指的是二皇子皇甫亭之病,四皇子癡呆、五皇子身殘,七皇子、六皇子夭折,全與王氏有關?」他問得小心。
傅競冷笑。
「如此一來,大齊王朝豈非盡納入王氏手中?」鈁敏追問。
他將出仕,卻不願在貪官手下做事,如果朝堂勢力均落入王丞相之手,那麼,就算自己會試通過,他也不願意參加殿試,即使這個決定會讓妹妹失望。
「不,王丞相會老,他再厲害也敵不過天命摧殘,等著看吧,樹倒糊琳散,王丞相一倒,那些昏昧無能的族人還能掀起多大的風浪。
傅競話落,頓時氣氛變得凝重,連詩敏也感受到這股壓抑。
偏過頭,她不愛這種話題,低聲在哥哥耳畔說幾句,向莊師傅打過招呼後,便轉身離開。
她不知道他們後來又討論了什麼,只是低著頭,快步往凌師傅房裡走。
凌致清打開宮裡頒下的懿旨,逐字讀過,眼底浮上恨意。
他的名字並不是凌致清,而是劉煜,是薛凌的徒弟、劉品言的兒子,他的父親曾是尚書大人。
那年皇帝身染重病,由王叢相主持朝政,眼見國庫虛空、百官貪腐,朝堂官員黨派相爭、各自為政,一個好好的大齊王朝,即將淪為天下黎民百姓的落難窟,父親心急如焚。
於是他親自上山,求他的師傅薛凌進宮為皇帝治病,師傅本不欲管朝廷事,但不忍見天下蒼生流離失所,且父親一句「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說動了他。
於是,師傅帶著徒弟的他進宮為皇帝治病。
許是所有人都認定皇帝己病入膏育、藥石同效,而玉皇后過度把握,心想,再高明的大夫都治不來皇帝的病,便不阻檔父親帶師傅進宮。
師傅薛凌是世外高人,倘若皇帝是病,或許還要長時間調理,但皇帝根本不是生病而是中毒。他只用短短十數日,便結除皇帝身上所中的毒。
龍體恢復,皇帝並未聲張,他不動聲色地將身邊宮女太監全換成心腹,待王皇后有所知覺時,已經來不及阻止。
皇帝大刀闊斧,欲將王氏一族創除,沒想到王氏勢力早已盤根錯節,他非但不能將其創除,反而將父親推上風口浪尖。
在王氏的強烈反擊下,他們劉家遭滅門,這等同於給了皇帝狠狠一擊,因為過度躁進,皇帝失去最得力的支柱。
皇帝生怕王氏查出他的身份,更怕自己無法為劉家保留這根獨苗,冒著風險,皇帝將他送出宮,從此他取師的字為姓,改名為致清。
那年,他頓失所依、怨天尤人,茫茫天地,不知何方是歸處。
他怨慰蒼天不公,怨恨自己無力昭雪父親冤恨,他甚至不明白,自己活著有什麼意義,直到遇見奶娘,直到進入莫府,與鈁敏、詩敏結下師徒緣。
他喜歡這對兄妹,尤其在知道為求自保,五歲的小女娃居然讓兄長裝癡傻避開危難時,心底千般滋味。
連一個五歲孩子都曉得沉潛,十五歲的自己怎會不明白?
於是,他暫時放下家恨留在莫府,一方面鑽研醫術,一方面精進武藝,他知道,總有一天,機會將來到自己眼前。
他失去家庭親人,詩敏卻給了他一個新家、給他新家人,她依賴自己、關心自己,她把自己當成父親般崇拜、敬愛。
他明白丫頭離不開自己,他又何嘗願意離開?
但他非走不行!他要報家仇、要為天下百姓做事,最重要的是,此去危機重重,他不願意事敗後牽連到丫頭,他捨不得她因自己而受災。
再看一眼王皇后親瀕的戴旨,劉煜臉龐透露出幾分欣喜。
自從他將太醫口中無藥可救的太子皇甫書給救回來,並在每次發病施銀針讓太子疼痛稍減後,他便成為王皇后倚重之人。
如今,她終於開口,要求自己上丞相府為王盡相治病……等待多年,他等的,就是這個。
王銻,滅他劉氏一族之人,終於落到自己手中!
「師傅,你在嗎?」詩敏在外頭敲門,口氣裡仍然帶著小心翼翼。
劉煜回過神,先將戴旨收妥,才走到門邊,打開門。
「師傅……」噘著嘴硬是擠出一張笑臉,她吐吐舌頭,討好道:「師傅,你別生我的氣好不?」
他不作答,只低低說了句,「進來。」
詩敏跟在他身後進屋,鼻子酸得不得了,卻還是不肯鬆掉臉上的假笑。
劉煜走到櫃子邊,找出一匣子藥膏。
聞到那個味兒,詩敏明白,師傅是心疼自己的。
默默走到師傅身後,她攬住他的腰,把臉貼靠在他的背上,硬憋住的淚水,在此刻悄悄滑下。
「對不住,我知道師傅是天上蛟龍,豈能困在淺灘中,是我太自私了,只想著自己的不捨,卻沒想過,師傅應該擁有更好的前途、更好的末來、更好的……所有東西。師傅說得對,我這副性子哪能當個好大夫,能替自己看病就不錯啦,我還是鑽在錢堆裡,認命地當一隻小錢鼠」
她用力吸兩下鼻水,轉到師傅身前,看著他俊秀的面容,大聲宣佈。
「師傅,我不學醫了,您想去哪裡就去哪裡吧,可、可……心裡面,有空的時候,一定要想想我這個笨徒弟。」
詩敏一篇話挑酸了他的眼,伸手,他將她攬在胸前,這才發現,他的小小丫頭已經長到自己的胸口。
他知道她只有十四歲,但她很獨立、很強韌,風風雨雨都撂不倒她,他大可以安心離開,但她的話讓他回想起,那個五歲就想保護娘和哥哥,那個母親死亡,一路奔到山頂放聲大哭的小丫頭。
他不知道該說什麼,只能摟著她、拍著她的背,平息她的哀傷。
「師傅,你離開以後,要去哪裡啊?」圈著他的腰,她忍不住開始擔心。
「要去很遠的地方。」他隨口敷衍。
「那個很遠的地方,有沒有危險?會不會出現壞人?」她推開他,望上他的眼。
「師傅會照顧自己。」他揉揉她的頭,知道這個小腦袋瓜開始胡思亂想。
「如果有人趁你不備偷襲,怎麼辦?」她追著他問。
「放心,我能應付。」
他拉起她的手,為她上藥,冰冰涼涼的藥膏,像師傅冰冰涼涼的掌心,安撫著她的不安。
「話是這麼說,可我不放心啊,要不要讓張叔跟著你?」
「不好,張叔是莊子裡老人,留下他,你有事情可以同他商量。」
「那李伯呢?大牛哥哥呢?壯伯……」
他攔下她的話。「我誰都不帶。」
「可誰都不帶,誰來提醒你,該給丫頭寫封信?」她急問。
說到底,還是斷不下牽絆心,他愛憐地抹掉她滿臉憂慮,笑說:「師傅會回來看你的。」
「什麼時候?明天嗎?下個月嗎?還是過年?」不管她怎麼嫡,那個時間都沒超過一年三百多天。
「等師傅想辦的事情辦好之後。」他笑著搖頭。
「那個『之後』,會等很久嗎?」她玻拍似的晶亮眸子,一瞬不瞬望著他,帶著滿滿的期待。
他沒回答,只是捏了捏她的臉頰。
略略失望,她低下頭喃喃自語,像是說服自己似的。
「沒事的,師傅這麼厲害的人物,到哪裡都能混得風生水起,說不準,沒幾年,師傅就會變成大齊王朝最出名的大夫」
聽著她的耳語,劉煜心底說不出是甜是酸,鬆開她,走到床邊,他找出一把王梳子,對她招招手,「丫頭過來,師傅給你梳頭。」
她用力點頭,揚起眉,笑得燦爛。
那是他們師徒間的暗號。
每回師傅要出遠門,就會為她梳辮子,邊梳邊叮吟,把她在家裡該做的事細細說分明,叮囑好後,他的最後一句話是一歸期。
她飛快坐到床邊,親手打開辮子,讓師傅打理她的頭髮。
「丫頭,經過這些年的抵蝠磨練,鈁敏已經不是當年的吳下阿蒙,他是個文武雙全、有擔待、足以依恃的男子,如果師傅沒有估計錯誤,他今年定能榜上有名,能否拿到狀元、榜眼或探花,我不敢誇口,但他絕對能進二甲前十名。」
「真的嗎?我娘在天有靈,一定心感安慰。」詩敏面露欣喜。
「他若是留在京城當官,就非得回莫府居住不可,當官的,就怕名聲不好聽,言官若是上個奏折指控鈁敏不孝,他那個官也就當到盡頭了。」
「怎麼辦?父親把江姨娘扶為正室,而這些年,莫鑫敏在外頭闖下的禍事不少,若非受他所累,父親怎會連連降官,如果哥哥回莫府,說不定也要受他所累響。」
她的印象中,在前世,她十四歲時,父親已是從三品的官員,可如今,父親的官越做越回去,從正四品大員一路降,今年年初,甚至降回去當五品府官。
「那就得靠你了,一旦鈁敏考上進士,莫大人必定會知道這個消息,莫大人自然是高興的,但江媚娘可就未必。
「不管當年夫人的死是不是她下的毒手,但她推鈁敏入池塘是你親眼所見,可見此人心術不正、性情陰狠,搬回去後,你們得處處防備,小心她因嫉妒再起殺意,再者,既然莫鑫敏累你父親名聲,那麼你就再拾慈眉觀音名號,月月濟貧義診,提升鈁敏的聲譽。」
「好,可是我一個人……」她的醫術沒那麼高明啊。
「我會從濟慈堂調派一名大夫到你身邊幫襯。當然,如果鈁敏調到外地,你自可不必擔心這些事,就繼續留在莊園裡,開創你的賺錢大計。可是鈁敏身邊一定要找幾個得心應手的人跟著,這件事,我會同莊師傅好好討論,也許多引薦幾個人過來……」
「知道了。」
「你年紀不小,也該替自己合計合計終身大事,師傅不在身邊,不能替你考慮,你得自己來,師傅知道你聰明絕頂,自然明白師傅所言,怕就怕,你一心替訪敏打算、替師傅打算、替舅夫人打算、替奶娘你將所有人全打算進去,卻沒打算到自己。」
她自己?扯扯唇角,詩敏低眉斂目。如果她注定在十七歲那年受辱、自盡身亡,那麼再多的打算有何用,倒不如多替旁人著想。
她不應話,眼底閃過一抹抑鬱哀傷。
她背對劉煜,因此他看不見她的表情,但站在門外的傅競看得一清二楚。
那樣的表情,他在她臉上見過數次,在深夜裡、在被惡夢驚醒時分,她心底絕對有事,而那件事……便是親如家人的劉煜也不知道。
「師傅,你什麼時候走?」
「等鈁敏進京參加殿試時吧,我同他一起離開。」
「您就那麼看好哥哥?」如果哥哥不參加殿試,是不是師傅就不走了?她興起一絲希望,卻在而後嘲笑自己蠢笨。
「鈁敏是我的學生,肚子裡有幾分才學,我能不知道?」
「您一走,莊師傅也要離開了吧?」
他們是知交好友,雖然差了將近十歲,卻是無話不說、分享心事之人,真可惜,她還想把才情滿溢的莊師傅與舅母湊成對呢。許是她多想了,她總覺得莊師傅看舅母的眼神格外溫柔。
「也許會吧,我不能替莊師傅作主。」
他拍拍詩敏的肩,頭髮梳好了,她卻不肯回過頭。
「師傅,您還有句話沒交代。」
「哪一句?」
「您什麼時候回來。」
劉煜一曬,沒錯,每次幫她梳好頭髮,就會下意識交代一句:我幾月幾日回來,你不可以怠惰,等我回來考你背穴位。
然而這次,他不確定自己能不能全身而退,相府裡高手如雲,他的詭計是否不會被拆穿,他並無十成把握。
「師傅」她催著他給答案。
他笑笑,壓著她的肩膀說:「等我的小丫頭出嫁吧,師傅一定回來喝你的喜酒。」
本是愉快的結語,卻使她的眼神再度抑鬱……
「師傅,如果等不到我出嫁,如果,我是說如果,如果我死去,你會來見我一面嗎?」
她的話讓們外的傅競眼神一凜,為什麼?為什麼她總是想到自己會死?
「別胡扯!」劉煜從她後腦勺輕拍一下。「別想用死活嚇師傅,我能不知道你身子有多好。」
嘴角明起苦澀,她順看師傅的話說了。「是啊,我是腸枯思竭了,還以為胡扯一通就可以把師傅留下。」
閃閃淚光浮上眼角,真真實實的傷心映在她臉龐,傅競緊盯著她的臉,像是有兩條鋼線在紋著自己的心口,疼……
晚上,奶娘和舅母合力辦出一桌好菜,吃得賓主盡歡。
鈁敏哥哥提起考場上的見聞,奶娘百聽不厭,一聽再聽,還說:「若是夫人知道少爺有今日的出息,定會高興不己。」
詩敏追著莊師傅的目光,見他對舅母流露出若有似無的情意,心情有點微悶。
該告訴舅母嗎?可說了如何,有情又如何,他們終究要離開。
宴席散去,曲終。
詩敏拆掉師傅為她編織的辮子,洗淨身子和長髮,也洗掉一身塵灰,卻洗不去心底鬱結。
坐在台階上,長長的黑絲在身後披成發瀑,她抱著腿,趴在膝蓋上,偏著臉看向天邊斜月。
吸氣,她扳動指頭計算著,如果命運無法可改,那麼她還有多少年可活。
十五、十六、十七……她剩下不到三年時間了。
她得好好利用這三年,多做一些事兒。
首先要存夠銀子,讓哥哥有厚實的家底,可以安心成家。
再來,照師傅所言,為哥哥留下一個好名聲,如果前世的牌坊造福了爹爹,那麼今生,她要用那座牌坊照亮哥哥的前程。
第三,舅母、奶娘,連同莊戶都是她的責任,她得多訓練些人手,好在日後取代自己照顧大家。
至於爹爹……她歎口氣,說不恨是假的,但終歸自己身上流著他的血,也許多叮濘哥哥幾句吧,讓他好好照應父親。
「在想什麼?」
傅競的聲音傳來,她仰頭,迎上他好看的眉眼。他是個很讓人動心的男子…。。嘍!如果不是自己的身子還沒長成,她寧可現在就把自己給了他,總好過便宜李海廷那個禽獸。
他的表情中帶著研判,彷彿能看透她的想法似的。
傅競扶看肩膀上的傷口,避免太大震動,他緩緩地坐到詩敏身旁,問:「你在想壞事?」
「有這麼明顯嗎?」她大吃一驚,皺皺鼻子,飛快把一堆亂七八糟的念頭推開。
「你是個藏不住心事的人,全寫在臉上了。」
「是哦。」原來心境改變,連性格都會不同,前世的她,溫婉良善,連話都不敢大聲說,心裡有事,總藏得密密實實,誰見到她,不讚她一聲名門閨秀?
沒想到,現在的自己,在旁人眼裡是個藏不住心事的。
是她離了莫府、身邊有可依靠的親人,變得自在而大膽?還是她刻意創造一個不同的莫詩敏,好讓自己的命運改觀?
她戳戳他的手臂,離開他三寸,懶聲道:「身為病人,還是早早上床,傷口才會癒合得快些。」
「我以為我的恢復力已經很驚人。」
「一山還有一山高,好還要更好眸,當大夫的總希望病人早點脫離病痛苦楚。」
「那麼有醫德,還用繡花線替我縫傷口?如果絲線暈了色澤,以後我身上會不會帶上幾道彩虹?」
「那才美呢,花花綠綠的,那可是見證奇跡。」他胡扯,她也跟著胡說八道,反正陌路相逢嘛,說笑幾聲,錯身而過,給彼此留下一個不差的印象留待日後回憶。
「丫頭,還痛嗎?」他指指她的手。
「痛,晚餐筷子都拿不住呢,怕掃了你們的興,才裝沒事。」她皺眉皺鼻、滿口謊話,企圖讓他良心不安。
沒想到他竟抓起她的手,就著月光細看,他修長的指頭,畫著她掌心中板子留下的橫條印子,他看得極其仔細,看得她臉頰微微發燙。
詩敏不免埋怨,這人有沒有學過規矩啊,怎能這樣看人,他不知道自己的眼光很有殺傷力?
她抽回手,尷尬道:「唬你的啦,師傅的藥很好用,早就不痛了。」
「才怪。」他又要拉她的手,她不依,把手藏在身後。
「不信,明天本姑娘親手幫你拆線,讓你看看我的指頭有多靈巧。」
「不必,凌師傅已經昔我拆了線。」
「你能夠拆線啦,好厲害的恢復力,你屬什麼的?壁虎還是蛆叫?」
他大笑,像她的哥哥、師傅那樣,揉揉她一頭綿密長髮。
「如果我的恢復力太慢,早就不知道橫死街頭幾次了。」他歎道。
好幾回,傷口才癒合,新的殺手又至,如果他連養個傷都慢吞吞的,世間早沒了他這號人物。
傅競的話,讓她想起他滿身的舊傷。凝目,表情嚴肅,她問:「你有很多仇家嗎?為什麼他們要置你於死地?你知不知道他們是誰?」
「仇家不多,算來算去就那幾個,置我於死地是為了利益,並且,我知道對方是誰。」他一口氣回答她所有問題。
「既然知道,你為什麼不避得遠一些,他們下手都很殘忍耶,你就不怕有朝一日讓他們達到目的?」她越說越氣,氣他不知道珍惜自己的性命。
「避不掉的。他搖頭,眼底有滿滿的慎重。
他看見她和劉煜的告別了,而自己也將要離開,原因和劉煜一樣,他不願意也不忍心丫頭因為被自己牽連受害。
只是,丫頭會牢牢記住劉煜,那麼他呢?她會不會也把自己繫掛在心?
「為什麼?」詩敏輕搖著他的手臂,他回神。
「因為想殺我的,是我的大娘和大哥。」
「什麼?!」她驚呼出聲。也是親人、也是妻妾之事?
為什麼天底下的男人要造這麼多孽,為了滿足己身的欲望,硬是娶進一堆女人,然後把她們關在籠子裡,放任她們相爭、相殘、相害。
「我的父親為了家族利益,必須娶我大娘進門,可他真心喜愛的卻是我親娘,父親與大娘成婚多年,我母親始終小姑獨處等著他來迎娶,直到我父親有了足夠勢力,能夠把心愛的女子領進門時,大娘生的長子已經十歲。」
十年的辛苦等待,到底值不值啊?他的娘親好傻。
「後來呢?」
「我娘進門了,大娘表面和善,背地裡卻機關用盡,企圖謀害我母親性命,雖然我父親極力保護,但多多少少還是得遭點小災殃。
「直到我母親懷了我,她比誰都明白,若繼續留在我父親身旁,絕對無法保全我的性命,於是苦苦哀求我父親,讓她離開那個家,我父親不捨得,但也明白我母親的顧慮非假,於是將她遷出府外,偶爾父親會避開大娘的眼線,悄悄地來見我母親,就這樣,雖然異地思念,兩人卻平安幸福地過了好幾年。」
「可天底下沒有無縫的蛋,你們的存在終究被大娘發現?」想當然耳,否則,他哪來的一身傷?
「對,我娘犧牲自己保全我,而我的舅父躲過層層監視,終於救下我,可他不能把我送回家裡,因當時父親病重,家中掌權的是大娘,我在外頭流浪多年,父親始終以為我已經與母親一起死亡。
「可後來我的形跡被大娘發現,那年我十歲,大哥已是二十幾歲的成年人,他擔心父親偏疼我,將所有的家產留給我,便派敵手四處狙殺,舅父只好帶看我遠離大齊。
「舅父待我極好,他教我讀書練武,也尋人教我做生意、賺銀子。我記得,教我做生意的先生曾說過,『當皇帝有什麼好,人人在皇帝面前低頭喊萬歲,可有幾個人是真的心悅臣服?但銀子不同,天底下的人都會心甘情願在銀子面前低頭』。」
「我同意你師傅的話。」詩敏很買帳地用力拍手。他日有機會,定要拜訪這位眼界高超卓越的奇人。
他笑了,戳戳她的額,戲謔道:「你這個小錢鬼。」
「後來呢?」她追問。
「我們的生意在海外發跡,賺得很大一筆銀子。我和舅父再三討論後,決定把那筆錢投注在漠北,在那裡,我們建立了事業,我本不想再回大齊的,但人無傷虎心,虎有噬人意。
「因為傅競這個名頭太大,還是引起大娘和大哥的注意,不過這回大哥的動作皇不掩飾,讓我爹爹起了疑心,也因此,追殺我的武者不斷。
「丫頭,這件事讓我學會一躲避不是解決事情最好的方式,唯有壯大自己、握有至高無上的權利,才能保住自己。
「壯大自己?這話好熟悉,我好像聽誰說過?」詩敏扭了眉毛,側過頭看他。
當然熟悉,他曾經對她說過,在四年前的山頂上。
傅競淺咽,不為她解惑。
見他不回應,她另問:「那麼你現在壯大了嗎?你大娘和大哥怕你了嗎?」
「還需要一點時間。」他自信而篤定的回答。
聞言點頭,詩敏安心道:「這樣子很好,以前我不覺得被人害怕是件好事,我願意受人尊敬、受人喜愛,甚至覺得討好別人以求和平安靜是最好的做法,後來發覺……」
「發覺怎樣?」
「人心不足蛇吞象,你給了他一分,他便認定所有屬於你的,都應該為他所擁有,於是陰謀繞著你轉,你卻不自知,直到受害、直到連命都沒了
才恍然大悟,哦,原來這樣不對。」
命都沒有?他凝眉,定眼望她。「你不再退讓,你覺得該事?」
「對,就算不為自己,也該為重視的人爭。」
「所以你也會慢慢壯大自己?」他反問。
「我……」她笑了笑,搖頭。「只怕沒有足夠的時間可以壯大了吧。」
然後,又是那抹讓他再熟悉不過的憂鬱,心揪起,隱隱的痛,痛上他的眉心。
她到底有什麼不為人知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