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璞玉無芳自有華
蕭韞曦從聞府回來的第三天,便帶上自己的人手和聞允休派出的刑部官員一起前往殷州調查馬慶平一案。聞靜思聽父親提起此事,已經是東方風來滿眼春,花城柳暗愁殺人的三月。
臨近禮部試,整個燕國各大書院的知名才子慢慢地從四面八方彙聚到京城。文人一多,即便考試在即,也擋不住各種接踵而來的流觴雅集與詩文茶會。聞靜思一心撲在詩書文章上,有時實在推不掉史逸君的盛情,也會應邀而往。只是他不像別的京城世家子弟,愛依仗著自己皇城腳下的身家,和外來士子在文章上比高低爭輸贏,弄得面紅耳赤風度大失,反而多是詢問當地百姓溫飽和官府政績。他言辭溫文有禮,待人眉慈目善,對蓄意挑釁的學子能和顏悅色,溫言相勸,而前來求教學問的人又能盡心教授,絕不私藏,盡顯聞家子弟的氣度風範。因此聞靜思露面不多,在京城世家學子中卻是評價頗高。
三月十八日,會試在禮部貢院開考,聞靜思獲皇帝親賜的恩額,跳過了院試、鄉試,直接進入會試。而雁遲有寧王保舉,也直接入了兵部武科的考場。武科與文科不同,既有筆試的兵法策略,又考馬步箭及槍、刀、劍、戟、拳搏、擊刺等法。入試的考生既有各州尚武的武士,也有來自江湖門派的子弟。只是大多江湖高手持才傲物,隨心自在,不喜被官府拘束管制,加上雁遲天賦異稟,武藝絕倫,才第一天考畢,就已經是聲名在外了。
三月二十二日,文科武科三場考完,全城學子終於放鬆下來,雖有喜有憂,卻無礙考生們在詩會茶社的大小閣樓暢飲至通宵達旦。聞靜思雙腳剛走出禮部貢院,便在史逸君的笑聲中,被一眾打過幾次照面的學子們強拉硬扯地帶到詩琴坊。美名其曰預祝金榜高中,實則想要依仗世家子弟的財勢享受京中的繁華地。聞靜思與史逸君帶著七八位學子落座詩琴坊四樓,便見蕭韞曦曾經的侍讀郭岩、楊景和幼年玩伴林溪之坐在另外一群人中。郭岩座位正對著聞靜思,乍一抬頭,也是一愣,隨即遙遙抱拳為禮。楊景和林溪之見了,也回頭朝這邊致禮。
史逸君笑著對聞靜思低聲道:「是人還要靠衣冠,郭岩那樣傲慢的一個人,見了你也不得不給三分顏面啊。」
聞靜思尷尬道:「史大哥這樣說,把寧王置於何地。郭岩禮待我,不過是看在寧王面上。」
坐在一旁的學子聽到了,咋舌驚訝道:「早就聽說聞公子身為太子侍讀,卻和寧王深交,看來此次必然榮登三甲。小弟等下一定要敬你一杯,高中後莫要忘了往日情意啊。」
另一殷州學生搖頭道:「我看未必。我聽人說考試前一晚,那個豐集來的江公子帶著侍從進了宗家的後門,所為何事,大家心知肚明。寧王雖然得寵,宗家畢竟權勢更盛。聞公子要脫穎而出,不是那麼容易。」
聞靜思聽幾人爭論這些旁門左道,心中既氣惱又無奈,不由沉了臉色道:「莫說今年是皇上主考,就算是寧王主考,憑我這點學問,也進不了三甲之地。我與寧王自幼相識,唯見他公正廉明,賞罰分明,從不偏私。若我恬不知恥地向他開口,不僅辱沒了我聞家門楣,更是敗壞我二人的名聲。武人重義,文人重名。名節二字與區區三甲頭銜相比,讀了這麼多的聖賢書,孰輕孰重我還分不清麼?」
那兩人見他面帶慍色,已然有怒,又想他往日行事作風正派謹慎,待人接物有口皆碑,確實不像做得出賄考之人,不禁紛紛道歉。恰逢詩琴坊的侍從前來上菜,兩人急急斟滿酒杯給聞靜思賠罪。聞靜思也不願將事鬧僵,罰他們各飲三杯才算緩下臉色來。史逸君見他眉間有濃濃地鬱色,傾身問道:「你既然沒做,又何必擔憂這些風言風語?」
聞靜思輕嗅著杯中黃酒燙過後散發的香氣,沉聲道:「我行事光明磊落,自是不怕這些謠言。我擔憂的是寧王赴殷州查辦馬慶平,已兩月有餘,毫無半點消息,也不知他查得怎麼樣了。」
坐在聞靜思下首的一位學子忽然插口道:「說起馬慶平這個人,還是同為殷州榕城的林兄更瞭解。」
那林公子單名一個穩,今年未及二十,卻有一張俊雅成熟的面孔。他為人謹慎,很少開口,從不跟風起鬨,道人是非。聞靜思曾向他詢問過殷州的風土人情,他答得條理分明,頗有見解,對百姓疾苦的根源也看得十分透徹,可算是個少年老成,心地善良之人。林穩聽旁人提及自己,見聞靜思瞧過來的雙目儘是期盼之情,不由略略思索片刻,輕聲答道:「榕城的百姓是不敢在背後議論馬太守是非的,但是百姓們都知道,馬太守性好美色,家中蓄養的姬妾美童有十數人之多,更好習修長生道,供養了幾個遊方道人替他煉丹,日日服食五石散。他名聲雖不佳,卻沒人願意上告他,皆是因為每逢天災,他都會小施恩惠於百姓。缺柴米油鹽時,他令商販按常價出售,不准抬價。他冬季會安頓無家可歸之人,年年舉辦百叟宴,又常在農忙時行走田間,令衙役捕快下田幫忙。這些小恩小惠的事做得多了,百姓們便對他大興土木水利,從中斂財一事閉嘴不言,就怕他一旦調走,新來的太守連這點表面小事都不肯做。」
眾人聽他說罷,紛紛斥責馬慶平心機深沉,擅使手段。聞靜思卻越聽越是震驚,一口飲下杯中酒水,嘆惜道:「百姓長久疾苦,一些小恩惠便如飲甘霖,不敢去追究其背後的貪贓枉法,這舍大義求小仁之舉,寧王見了,又會是何等的痛心。」
眾人聽他說罷,紛紛斥責馬慶平心機深沉,擅使手段。聞靜思卻越聽越是震驚,一口飲下杯中酒水,嘆惜道:「百姓長久疾苦,一些小恩惠便如飲甘霖,不敢去追究其背後的貪贓枉法。這舍大義求小仁之舉,寧王見了,又會是何等的痛心。」
史逸君抿嘴一笑,捏著小勺舀了滿滿一勺豆腐羹放在聞靜思碗中道:「你大可放心,馬慶平擅長收買人心,寧王卻是擅長收服人心。百姓不敢上告,未必是被小恩小惠矇蔽了心眼。比起那些蠅頭小利,誰不在意長久的利益。你且安下心來等放榜,寧王那邊不是一時半刻能查完的。」
聞靜思盯著勺中漿糊似的豆腐羹,忽然笑道:「史大哥說得對,沒有什麼事能難得住他。」
至此,兩人招呼學子們飲酒吃菜,又介紹詩琴坊上下四層樓各層的妙處。史逸君擅長交友,談吐妙趣橫生,聞靜思隨和親切,舉止得體有禮,學子們只覺得和這二人交談十分舒暢,毫無壓迫之感,這一席皆吃得十分盡興。宴至戌時過半,眾人一一告辭。史逸君最後一個走,正要出門,被郭岩叫停了腳步。兩人愛好不同,平日少有交集,史逸君詫異之下也十分好奇他所為何事。郭岩伸手一邀,史逸君會意,兩人一同走出門外,在星夜下慢慢踱步。過了片刻,郭岩才試探道:「小弟聽家父時常誇讚史兄聰慧過人,有膽識有遠見。此次會試,史兄難道不知聞公子必然榜上無名麼?」
史逸君心道:「隔牆有耳,果真不假。」隨即淡淡一笑,長嘆一口氣,沉聲道:「阿思這個人,與他相處久了,便會不忍傷他的心。」
史逸君沒說破的事,聞靜思最後還是知道了。
三月二十九日,離會試放榜還有十多天,聞靜思帶著弟妹和雁遲一同去城外賞花。這個時節,遊玩的人們脫下棉衣輕裘,換上錦繡衣裳,貴公子們聚集一起賽馬而來題詩作詞,碧玉閨秀手提食盒結伴乘著香車賞花,也有一家老幼席地而坐盡享天倫。遊人雖多,卻是三五成群,年輕人聚眾投壺,老年人坐看圍棋,而小兒少年則盪鞦韆、騎竹馬、放風箏,盡顯天真活潑之色。
聞靜思一行人尋了個僻靜處,聞靜林鋪上竹蓆,取出紅泥小火爐,丟入橄欖碳。聞靜雲背著竹筒去前方泉水處取水,聞靜思和雁遲則將帶來的食盒茶葉罐一一擺放開來,聞靜心無所事事,兜起裙襬去搖晃桃樹,湘妃色的衣裙上落滿了各色桃花瓣。待泉水取來,聞靜思將小妹集來的桃花瓣清洗幹淨,放入壺中煮至稍沸再來沖茶,既有茶香又有花香。聞靜思專心備考,已有許久沒有好好和弟妹們相處,今日趁這好時機,一一來問兩個弟弟的功課。
聞靜林首先苦了臉,嚷嚷道:「大哥就愛煞風景,總要戳人痛處。我自阿遲處學了劍法,怎不見你問上一問。」
聞靜雲也咋舌道:「我以為大哥忙著考試,沒空閒理我們,原來也有秋後算賬的時候。」
聞靜思未及開口,小妹卻一面故作老成地捏著茶夾輕敲三哥的頭,一面責怪道:「你們不好好讀書,反而怨大哥管制你們。聞家怎麼會有你們這樣的不肖子弟!」
聞靜雲連忙回道:「大哥讀書為聞家,我去族叔處學行商也是為了家裡。家中的商舖一直由慶伯打理,不好不壞,再加上父親那點俸祿,剛好夠家中上下三十多人溫飽,遇到個個嫁娶病殘,或者告老還鄉,總也要出上一筆,屆時便不夠了。我見族叔從禹州進貨回來,都是京城少見的好物什,價格又公道,買者樂,賣者歡,何樂而不為!」
聞靜思不料他是這樣一個想法,看著自小就膽怯的幼弟開始為家著想,心中既欣慰,又傷感。「聞家也有行商的叔伯,遠在蓮溪的小舅也是擅長經營之人。但父親大伯這一系,從來都是走科舉一途,你要另闢一徑,我真不知該怎樣向父親交代了。」
聞靜雲笑道:「這個大哥就無需操心了,我去族叔處學行商,父親事許了的。大哥入朝為官是為了百姓,我入商行後也會時常捐贈錢財給窮苦之人,不會違背大哥的意願丟聞家的顏面。」
聞靜思驚訝道:「你何時問過父親?我怎麼不知道。」
聞靜雲道:「父親說你備考期間,家中大小事務都不許去擾你。」
這時,一旁久未言語的聞靜林忽然插話道:「你不知道的事多著呢。」一把扯過雁遲道:「阿遲這次考武科考得極好,武狀元非他莫屬。不如讓他演示一套劍法給你們看看,大哥從未見過,也好開開眼界。」
雁遲暗笑他拿自己做盾牌,見聞靜思果然朝這邊看過來,心中一動,緩緩起身道:「我的劍從不輕易出鞘,為了迎合這春景,我以梅枝代替演示一套師父教的入門劍法吧。」
聞靜林擊掌叫好,小妹卻不滿道:「梅枝做劍,那是紈褲子弟附庸風雅的做法,雁大哥可不要學這些。我手上有把寶刀,賞給你吧。」說罷,滿面笑容地將茶夾遞了過去。雁遲知道她喜愛作弄人,又心地善良,不忍讓她失望,便裝作慎重的樣子雙手接過茶夾,朗聲道:「謝小姐賞賜。」倒退五步,一振雙臂,將熟記的招式一一施展開來。
雁遲知道她喜愛作弄人,但心地善良,不忍讓她失望,便裝作慎重的樣子雙手接過茶夾,朗聲道:「謝小姐賞賜。」倒退五步,一振雙臂,將熟記的招式一一施展開來。他表情十分認真,劍路轉換剛勁有力,只是手上握著茶夾揮舞,怎麼看怎麼讓人啼笑皆非。聞靜思一開始還能忍著笑意,越是往後,越是難忍,直憋得滿臉通紅。他兩個弟弟早已笑得東倒西歪,唯有小妹從始至終地鎮定如常。雁遲雙目餘光將這一幕盡收眼底,神色不動,一步跨近聞靜心身前,右手一遞,從她肩上呼嘯而過,隨即飛身後退,做了個漂亮的收劍式。他收勢畢,不等眾人喝彩,朝聞靜心一抱拳,笑道:「小姐賜我金錯刀,我報小姐英瓊瑤。」送回的茶夾上赫然夾著一隻小指粗細的毛蟲,扭身掙紮,痛苦的很。
聞靜心乍一看到,頭髮都要被嚇得豎起來,尖叫一聲撲向大哥懷裡連聲道:「大哥救我!」
聞靜思無奈地攬著她,安撫道:「誰讓你總愛作弄人。」眼角瞥見遠處林溪之與林穩聯袂而來,拍拍小妹肩膀,示意她坐正,自己站起身等他二人走到近前。
林溪之看了看幾人,目光最後落在聞靜思身上,互相致禮後道:「聞公子今日出來散心麼?我看你氣色尚佳,真是胸懷闊達之人。雖然這次意外落榜,下次說不定便是狀元呢,實在不必拘泥於此。」
聞靜思呼吸一窒,微微蹙了眉,驚訝道:「落榜之事,我一無所知。」
林溪之倒吸一口氣,心中大呼糟糕,滿面尷尬之色,不敢再多說一句。聞家幾個弟妹也是面面向覦,都覺得不可思議。一片靜默之中,唯有聞靜心「謔」地站起來,雙目怒睜,清脆的嗓音頭一回帶著尖銳。「我大哥怎麼就落榜了,你說說看,憑我大哥的學識難道還進不了三甲麼!」
林溪之被這咄咄逼人的氣勢壓得吶吶無言,他身後的林穩卻上前半步,朝聞靜心致禮道:「我們也是道聽途說,聞公子依答題優劣,原本是能入榜的,只是犯了父諱,被剔除榜外。再細的事,便不知了。」
聞靜心狠狠地一跺腳,聞靜思急忙按住她肩頭,向兩人道:「真也好假也罷,都是天注定。」
林溪之不敢再待下去,躬身道了歉,拉著林穩匆匆告辭遠遁了。聞靜林冷聲怒道:「大哥最是刻板守禮,說他犯諱,簡直瞎了眼!」
聞靜思神情黯然,怔怔地站了許久才緩緩坐下來,輕聲道:「林溪之的祖父就是學士承旨林顯。從他嘴裡說出來的,也八九不離十了。」
原本其樂融融的氣氛被林溪之一攪合,散得蕩然全無。聞靜思不願大家擔心,勉強撐起笑臉將煮沸許久的泉水沖入茶壺中。眾人看他盈盈笑意也遮不住眼底那一抹黯淡,有心想勸,又不知如何開口,只好順著他的意思繼續品茶賞花。只是那茶入口不再甘甜,春景入眼不再絢麗。聞靜思見大家品之無味,不禁放下茶壺苦笑道:「今年不中,下次再考罷。為百姓謀富足,不止有科舉一途。」他心中卻是清楚的很,所為犯父諱,已是再明確不過的意思,他冒犯的不是父諱,而是太子之諱,皇權之諱。他臉上並無憂慮之色,衣袖掩蓋下的手掌,卻有四條彎彎的甲印,深深深深。
四月十二日,禮部貢院外掛起了杏榜,長長的榜單上會元的位置寫著史逸君,從第一名至最後二百七十六名,果然沒有「聞靜思」這三個字。榜下熙熙攘攘的學子們有互相道喜的,也有默默離去的。大小客棧一時間擠滿了各路報錄人,銅鑼聲響徹了大街小巷。
聞靜思早知道如此,便躲在家中清理賬務。聞靜林和雁遲出了一趟門,回來之後一個臉色黑過一個。兩人一前一後進了聞靜思的書房,雁遲在椅子上坐下,沉著臉不知想什麼。聞靜林卻煩躁地走來走去,嘴上一會兒數落林顯偏私自家人,林溪之這樣的學識也入了榜,一會兒又叨唸著質問史逸君,史逸君只搖頭不語。聞靜思被他擾得算珠都撥錯幾回,不禁放下筆道:「你走得我頭都暈了。這次會試幸好是林大人主持,尚算公平。若是宗太師,恐怕更多有學之士要落榜。」他不說還好,一說起來,聞靜林更是一跳三丈高,吹鬍子瞪眼睛地朝他吼道:「說你犯父諱,聞家人聽了都覺得可笑。弄這麼一個腌臢名目將你剔除榜外,你便不去問上一問,爭上一爭,任這些年的努力竹籃打水一場空?」
聞靜思嘆了口氣,凝視著弟弟憤怒地雙眼道:「問誰?爭什麼?林大人這樣德高望重的老臣批下的卷子,怎麼會有差錯。」
聞靜林嗤笑道:「他沒有錯,難道你犯諱就是真了?」
雁遲忽然道:「林大人沒有錯,你大哥也沒有犯諱。」
聞靜林道:「既然都沒錯,誰那麼大膽將大哥剔除出來?」
雁遲避開他審視的目光,惋惜地看向聞靜思。聞靜思卻怔怔地盯著書房外那一架綠意幽幽的荼糜。聞靜林見他兩人對這事閉口不語,心中驟然一寒,試探道:「若是太子所為,皇上身為主考,難道對這事便不管不顧了麼?」
雁遲無聲地一笑,輕蔑之意盡顯。聞靜林看得清清楚楚,心中透亮,閉上嘴安靜地坐下來。過了片刻,聞靜思回過頭來,問道:「今日出文科武科會試榜,阿遲的武科考得如何?」
雁遲微微一怔,答道:「寧王交代下來的事,我必會用心辦好。」
聞靜思笑道:「我聽史大哥說,若無意外,三天後下午的殿試,你必得金榜魁首,我卻不知道你身手竟然這樣厲害。」
聞靜林默默無言地看著他二人交談,心中五味雜陳,難以分辨。
到了晚膳,聞允休從官衙回家,一家人圍成一桌,菜餚雖不是山珍海味,卻也十分的豐富鮮美。聞靜林見父親神色自若,不禁開口問道:「父親,大哥落榜的事,宮裡有沒有消息?」
聞靜思默默一嘆,與弟妹們一起停了筷。聞允休慢慢吞吞嚥下口中的飯菜,又用茶水漱了口,不答次子,卻向長子道:「你怎麼看?」
聞靜思微垂眼瞼道:「父親,實現抱負不只依靠科舉這一條路。」
聞允休點點頭,道:「你能這樣想,很好。同樣的目的,等你老了回頭來看,過程便不那麼重要了。」
雁遲面無表情地將勺中剔淨刺的魚肉夾入聞靜思碗中,安慰道:「船到橋頭自然直,總會有辦法的。」
聞靜林看看雁遲,又看看兄長,不知為何忽然想起寧王來。晚膳之後,他邀了雁遲去園子裡散步,東扯西扯聊了半個時辰,才說起正題:「阿遲,說說你師父,是個怎樣的人。」
雁遲不料他會問起這個,思索了片刻,道:「師父曾與先父結拜,對我如待半子。教武藝時十分嚴厲,平常卻是一個慈父。」
聞靜林又問:「你師兄弟呢?」
雁遲道:「我入門晚,排行第四,後面還有一個師弟一個師妹。大師兄盡得師父真傳,行為舉止十分像師父。二師兄愛蒔花弄草,和師母學習醫術居多。三師兄和小姐脾性很像,心思單純又愛作弄人,小師弟對他又敬又怕。小師妹輕功最高,師父曾說假以時日,小師妹輕功定會超越他。」
聞靜林聽得心中生出一片嚮往之情,回想兄長這幾年,不由道:「大哥看著無事,我卻知道他心裡極是難受。都說伴君如伴虎,朝中處處都是陷阱,他考不中,未必不是福。看看父親,再看看他,真是覺得負盡韶華一生休,可憐得很。只是各人有志,也怪不得。」
雁遲站在原地,看著聞靜林披著一身的月光漸走漸遠。園子裡有微風輕輕穿過,竹葉沙沙,花香氤氳撲面而來,不禁深深吸了口氣,緩緩低吟道:「負盡韶華一生休,彈指解卻半枕愁。」
聞靜思既已定下心,便不再去掛念科舉之事,反而關注殷州傳來的消息。三日後的殿試,殷州沒有動靜,史逸君和雁遲一舉奪魁,錦衣遊城,設宴琳瑯苑時,殷州還是沒有消息。直到五月初,史逸君請調殷州為知縣,雁遲賜封為忠武將軍,在輔國大將軍淩崇山手下任職,聞靜思才聽到有關蕭韞曦在殷州的隻字片語。
蕭韞曦一到殷州,便開始著手調查與馬慶平往來的各路人馬,上至家中親眷,下至同袍酒友都細細梳理了一遍。聞允休派遣的刑部官員則查驗馬慶平的屍體和尋找師爺的下落,翻箱倒櫃之際發現臥房內恭桶下的一個暗格,撬開之後竟是一疊書信。至此,蕭韞曦才算拿到了所有證據,帶著府衙的差役,當著百姓的面抄了馬慶平和幾個地方官員的家,從府內抬出數十箱的金銀珠寶,玉器古玩,著實讓城內百姓大吃一驚。城門張貼的官榜告示曆數馬慶平等人的十餘條罪狀,罪重致死的秋後問斬,罪輕的原地坐牢。馬慶平在城內經營多年,又擅長收買人心,起初還有不少不明事理的百姓聚眾圍堵蕭韞曦的車轎,卻被他淡淡的三言兩語道破了大義與小利。百姓得了他擇清官替補的承諾,又見他衣食住行皆不擾民,且言出必行,為人低調,都心生好感。蕭韞曦查案進展順利,馬慶平之死因也顯山露水,師爺雖還未找到,但已不再重要。三月底,蕭韞曦和刑部官員一同將案子結了,四月初啟程回京。剛走出殷州駐進驛站,便遇上了客房走水,有幾個醉酒的官兵不及逃走,被火燒死,蕭韞曦和刑部官員不曾沾酒,因而毫髮無損。侍從清點物品時卻發現放置馬慶平那一紮信件的箱子被火燒去大半,信件證物付之一炬。
五月初十深夜,蕭韞曦總算回到了寧王府,稍作清理整頓,便隻身面聖去了。皇帝聽到幾個月未見的兒子前來請安,並無多少意外之色,直接就在寢宮宣見。蕭韞曦在外奔波數月,飲食不調水土不服,瘦了許多。乍一見面,還不及下跪請安,便聽蕭佑安詫異道:「怎麼弄成這幅模樣?快過來讓我看看。」
蕭韞曦微微一笑,徑直走到禦床前,跪坐在足乘上,看著父皇已蓄起了花白的鬍鬚,臉上雖儘是服散後的紅潤之色,心中酸楚難耐,緊緊握上父親的雙手,顫聲道:「父皇,保重身體啊。」
雁遲知道她喜愛作弄人,但心地善良,不忍讓她失望,便裝作慎重的樣子雙手接過茶夾,朗聲道:「謝小姐賞賜。」倒退五步,一振雙臂,將熟記的招式一一施展開來。他表情十分認真,劍路轉換剛勁有力,只是手上握著茶夾揮舞,怎麼看怎麼讓人啼笑皆非。聞靜思一開始還能忍著笑意,越是往後,越是難忍,直憋得滿臉通紅。他兩個弟弟早已笑得東倒西歪,唯有小妹從始至終地鎮定如常。雁遲雙目餘光將這一幕盡收眼底,神色不動,一步跨近聞靜心身前,右手一遞,從她肩上呼嘯而過,隨即飛身後退,做了個漂亮的收劍式。他收勢畢,不等眾人喝彩,朝聞靜心一抱拳,笑道:「小姐賜我金錯刀,我報小姐英瓊瑤。」送回的茶夾上赫然夾著一隻小指粗細的毛蟲,扭身掙紮,痛苦的很。
聞靜心乍一看到,頭髮都要被嚇得豎起來,尖叫一聲撲向大哥懷裡連聲道:「大哥救我!」
聞靜思無奈地攬著她,安撫道:「誰讓你總愛作弄人。」眼角瞥見遠處林溪之與林穩聯袂而來,拍拍小妹肩膀,示意她坐正,自己站起身等他二人走到近前。
林溪之看了看幾人,目光最後落在聞靜思身上,互相致禮後道:「聞公子今日出來散心麼?我看你氣色尚佳,真是胸懷闊達之人。雖然這次意外落榜,下次說不定便是狀元呢,實在不必拘泥於此。」
聞靜思呼吸一窒,微微蹙了眉,驚訝道:「落榜之事,我一無所知。」
林溪之倒吸一口氣,心中大呼糟糕,滿面尷尬之色,不敢再多說一句。聞家幾個弟妹也是面面向覦,都覺得不可思議。一片靜默之中,唯有聞靜心「謔」地站起來,雙目怒睜,清脆的嗓音頭一回帶著尖銳。「我大哥怎麼就落榜了,你說說看,憑我大哥的學識難道還進不了三甲麼!」
林溪之被這咄咄逼人的氣勢壓得吶吶無言,他身後的林穩卻上前半步,朝聞靜心致禮道:「我們也是道聽途說,聞公子依答題優劣,原本是能入榜的,只是犯了父諱,被剔除榜外。再細的事,便不知了。」
聞靜心狠狠地一跺腳,聞靜思急忙按住她肩頭,向兩人道:「真也好假也罷,都是天注定。」
林溪之不敢再待下去,躬身道了歉,拉著林穩匆匆告辭遠遁了。聞靜林冷聲怒道:「大哥最是刻板守禮,說他犯諱,簡直瞎了眼!」
聞靜思神情黯然,怔怔地站了許久才緩緩坐下來,輕聲道:「林溪之的祖父就是學士承旨林顯。從他嘴裡說出來的,也八九不離十了。」
原本其樂融融的氣氛被林溪之一攪合,散得蕩然全無。聞靜思不願大家擔心,勉強撐起笑臉將煮沸許久的泉水沖入茶壺中。眾人看他盈盈笑意也遮不住眼底那一抹黯淡,有心想勸,又不知如何開口,只好順著他的意思繼續品茶賞花。只是那茶入口不再甘甜,春景入眼不再絢麗。聞靜思見大家品之無味,不禁放下茶壺苦笑道:「今年不中,下次再考罷。為百姓謀富足,不止有科舉一途。」他心中卻是清楚的很,所為犯父諱,已是再明確不過的意思,他冒犯的不是父諱,而是太子之諱,皇權之諱。他臉上並無憂慮之色,衣袖掩蓋下的手掌,卻有四條彎彎的甲印,深深深深。
四月十二日,禮部貢院外掛起了杏榜,長長的榜單上會元的位置寫著史逸君,從第一名至最後二百七十六名,果然沒有「聞靜思」這三個字。榜下熙熙攘攘的學子們有互相道喜的,也有默默離去的。大小客棧一時間擠滿了各路報錄人,銅鑼聲響徹了大街小巷。
聞靜思早知道如此,便躲在家中清理賬務。聞靜林和雁遲出了一趟門,回來之後一個臉色黑過一個。兩人一前一後進了聞靜思的書房,雁遲在椅子上坐下,沉著臉不知想什麼。聞靜林卻煩躁地走來走去,嘴上一會兒數落林顯偏私自家人,林溪之這樣的學識也入了榜,一會兒又叨唸著質問史逸君,史逸君只搖頭不語。聞靜思被他擾得算珠都撥錯幾回,不禁放下筆道:「你走得我頭都暈了。這次會試幸好是林大人主持,尚算公平。若是宗太師,恐怕更多有學之士要落榜。」他不說還好,一說起來,聞靜林更是一跳三丈高,吹鬍子瞪眼睛地朝他吼道:「說你犯父諱,聞家人聽了都覺得可笑。弄這麼一個腌臢名目將你剔除榜外,你便不去問上一問,爭上一爭,任這些年的努力竹籃打水一場空?」
聞靜思嘆了口氣,凝視著弟弟憤怒地雙眼道:「問誰?爭什麼?林大人這樣德高望重的老臣批下的卷子,怎麼會有差錯。」
聞靜林嗤笑道:「他沒有錯,難道你犯諱就是真了?」
雁遲忽然道:「林大人沒有錯,你大哥也沒有犯諱。」
聞靜林道:「既然都沒錯,誰那麼大膽將大哥剔除出來?」
雁遲避開他審視的目光,惋惜地看向聞靜思。聞靜思卻怔怔地盯著書房外那一架綠意幽幽的荼糜。聞靜林見他兩人對這事閉口不語,心中驟然一寒,試探道:「若是太子所為,皇上身為主考,難道對這事便不管不顧了麼?」
雁遲無聲地一笑,輕蔑之意盡顯。聞靜林看得清清楚楚,心中透亮,閉上嘴安靜地坐下來。過了片刻,聞靜思回過頭來,問道:「今日出文科武科會試榜,阿遲的武科考得如何?」
雁遲微微一怔,答道:「寧王交代下來的事,我必會用心辦好。」
聞靜思笑道:「我聽史大哥說,若無意外,三天後下午的殿試,你必得金榜魁首,我卻不知道你身手竟然這樣厲害。」
聞靜林默默無言地看著他二人交談,心中五味雜陳,難以分辨。
到了晚膳,聞允休從官衙回家,一家人圍成一桌,菜餚雖不是山珍海味,卻也十分的豐富鮮美。聞靜林見父親神色自若,不禁開口問道:「父親,大哥落榜的事,宮裡有沒有消息?」
聞靜思默默一嘆,與弟妹們一起停了筷。聞允休慢慢吞吞嚥下口中的飯菜,又用茶水漱了口,不答次子,卻向長子道:「你怎麼看?」
聞靜思微垂眼瞼道:「父親,實現抱負不只依靠科舉這一條路。」
聞允休點點頭,道:「你能這樣想,很好。同樣的目的,等你老了回頭來看,過程便不那麼重要了。」
雁遲面無表情地將勺中剔淨刺的魚肉夾入聞靜思碗中,安慰道:「船到橋頭自然直,總會有辦法的。」
聞靜林看看雁遲,又看看兄長,不知為何忽然想起寧王來。晚膳之後,他邀了雁遲去園子裡散步,東扯西扯聊了半個時辰,才說起正題:「阿遲,說說你師父,是個怎樣的人。」
雁遲不料他會問起這個,思索了片刻,道:「師父曾與先父結拜,對我如待半子。教武藝時十分嚴厲,平常卻是一個慈父。」
聞靜林又問:「你師兄弟呢?」
雁遲道:「我入門晚,排行第四,後面還有一個師弟一個師妹。大師兄盡得師父真傳,行為舉止十分像師父。二師兄愛蒔花弄草,和師母學習醫術居多。三師兄和小姐脾性很像,心思單純又愛作弄人,小師弟對他又敬又怕。小師妹輕功最高,師父曾說假以時日,小師妹輕功定會超越他。」
聞靜林聽得心中生出一片嚮往之情,回想兄長這幾年,不由道:「大哥看著無事,我卻知道他心裡極是難受。都說伴君如伴虎,朝中處處都是陷阱,他考不中,未必不是福。看看父親,再看看他,真是覺得負盡韶華一生休,可憐得很。只是各人有志,也怪不得。」
雁遲站在原地,看著聞靜林披著一身的月光漸走漸遠。園子裡有微風輕輕穿過,竹葉沙沙,花香氤氳撲面而來,不禁深深吸了口氣,緩緩低吟道:「負盡韶華一生休,彈指解卻半枕愁。」
聞靜思既已定下心,便不再去掛念科舉之事,反而關注殷州傳來的消息。三日後的殿試,殷州沒有動靜,史逸君和雁遲一舉奪魁,錦衣遊城,設宴琳瑯苑時,殷州還是沒有消息。直到五月初,史逸君請調殷州為知縣,雁遲賜封為忠武將軍,在輔國大將軍淩崇山手下任職,聞靜思才聽到有關蕭韞曦在殷州的隻字片語。
蕭韞曦一到殷州,便開始著手調查與馬慶平往來的各路人馬,上至家中親眷,下至同袍酒友都細細梳理了一遍。聞允休派遣的刑部官員則查驗馬慶平的屍體和尋找師爺的下落,翻箱倒櫃之際發現臥房內恭桶下的一個暗格,撬開之後竟是一疊書信。至此,蕭韞曦才算拿到了所有證據,帶著府衙的差役,當著百姓的面抄了馬慶平和幾個地方官員的家,從府內抬出數十箱的金銀珠寶,玉器古玩,著實讓城內百姓大吃一驚。城門張貼的官榜告示曆數馬慶平等人的十餘條罪狀,罪重致死的秋後問斬,罪輕的原地坐牢。馬慶平在城內經營多年,又擅長收買人心,起初還有不少不明事理的百姓聚眾圍堵蕭韞曦的車轎,卻被他淡淡的三言兩語道破了大義與小利。百姓得了他擇清官替補的承諾,又見他衣食住行皆不擾民,且言出必行,為人低調,都心生好感。蕭韞曦查案進展順利,馬慶平之死因也顯山露水,師爺雖還未找到,但已不再重要。三月底,蕭韞曦和刑部官員一同將案子結了,四月初啟程回京。剛走出殷州駐進驛站,便遇上了客房走水,有幾個醉酒的官兵不及逃走,被火燒死,蕭韞曦和刑部官員不曾沾酒,因而毫髮無損。侍從清點物品時卻發現放置馬慶平那一紮信件的箱子被火燒去大半,信件證物付之一炬。
五月初十深夜,蕭韞曦總算回到了寧王府,稍作清理整頓,便隻身面聖去了。皇帝聽到幾個月未見的兒子前來請安,並無多少意外之色,直接就在寢宮宣見。蕭韞曦在外奔波數月,飲食不調水土不服,瘦了許多。乍一見面,還不及下跪請安,便聽蕭佑安詫異道:「怎麼弄成這幅模樣?快過來讓我看看。」
蕭韞曦微微一笑,徑直走到禦床前,跪坐在足乘上,看著父皇已蓄起了花白的鬍鬚,臉上雖儘是服散後的紅潤之色,心中酸楚難耐,緊緊握上父親的雙手,顫聲道:「父皇,保重身體啊。」
蕭韞曦微微一笑,徑直走到禦床前,跪坐在足乘上,看著父皇已蓄起了花白的鬍鬚,臉上雖儘是服散後的紅潤之色,心中酸楚難耐,緊緊握上父親的雙手,顫聲道:「父皇,保重身體啊。」
蕭佑安淡淡一笑,道:「近日鶴道人為朕新煉了火雲丹,服之身輕如燕,朕自覺身體比十年前還要好,沒什麼可擔心的。倒是你,驛站失火,可有損傷?」
蕭韞曦搖了搖頭,輕聲道:「幸虧兒臣早有準備,火燒的是贗本,正本被我藏了起來,完好無損。」
蕭佑安拍拍兒子溫暖的雙手,欣慰道:「難為你如此周到。朕聽暗衛來報驛站失火,現在見你毫髮無傷,才算放心。」隨即將他從足乘上拉了起來,面容肅正道:「這失火一事若是人為,必要查出背後主謀。大燕親王之尊,豈容他人冒犯。你坐下來,將殷州一事細細說給朕聽。」
蕭韞曦心中連連冷笑,謝了賜坐,從隨身木匣中掏出一疊書信遞了上去,又將在殷州查案的細節敘述一遍,最後才道:「父皇要查辦,有此證據,以罪論處並不算難。難在牽扯眾廣,此事一經公佈,必然會引起朝廷動盪。」
蕭佑安眯著雙眼仔細地看信中的一字一句,一頁翻過一頁。那些詞藻語句,熟悉又陌生,記載著人性的貪婪、狂妄與倨傲。蕭佑安原以為自己在位近二十載,早已看透了各種嘴臉,卻不料被這幾張薄薄的信紙,激起胸中滔天的巨浪。蕭韞曦眼見父皇從驚訝到憤怒,憎恨到無奈,最終化作長長的嘆惜,剛想張口,被蕭佑安擺手阻擋道:「這些數目和曆年下發殷州的數目可相符?」
蕭韞曦又取出整理完畢的賬目,一一指給父皇看道:「兒臣調取了戶部以往下撥殷州各類款項的卷宗,又蒐集了馬慶平衙門的賬冊,出入一對比,多出來的就是信件中的數目。」
蕭佑安冷笑道:「下撥二十萬兩重築河堤,他只用了二萬兩。三十萬兩救濟雪災災民,他扣下十八萬兩。送一尊玉雕佛像花去五萬兩,給宗家建祠堂竟花費十萬兩之巨。就算如此,你抄家還能抄出一百二十萬兩之餘。他馬慶平就算十世為人,也花不完這麼多錢。」他將手中賬目重重合上,靜默了片刻,忽然道:「皇后上個月還提議要在清涼山修建新園子,真是貪得無厭。」
蕭韞曦道:「父皇息怒。人為財死,鳥為食亡,皆是如此。」
蕭佑安默默不語,思索了許久才道:「依你所見,這事如何處置?」
蕭韞曦心中一笑,面上卻低垂眼眸,淡然道:「兒臣不敢說。」
蕭佑安冷哼一聲,將手中賬本朝兒子劈面砸了下去,恨恨地道:「混賬東西,從小到大,什麼事你不敢說!真要你說,給朕擺架子。」
蕭韞曦這才挺直了腰背,揉了揉前額,正色道:「依兒臣淺見,主謀殺是一定要殺,但不是因這事。貪汙受賄只懲其人,可享盡了好處的家眷卻不能一併處罰。兒臣認為,罰得太輕,不如不罰,任其做大,屆時數罪並罰,便可誅族。其餘同黨因牽扯廣泛,一動便牽制朝廷運作,甚為不妥。兒臣覺得按輕重之分,將重者另尋名目抄家,為官清廉者替補之,輕者暫且不動。這樣一來,既追回了大部分贓款,又不打草驚蛇,且避免了朝廷動盪。父皇以為如何?」
蕭佑安聽他說得如此順當,便知他早已想好了對策,思量一番後才道:「你去封地之前,把這事辦妥罷。」
蕭韞曦愣了一愣,沒想到父皇會這樣放權,不由道:「這事讓兒臣來辦,恐怕有踰矩之嫌。」
蕭佑安又道:「找人錯處,你不是最在行麼?執掌吏部,誰升誰降,你不也是最清楚?」
蕭韞曦心中一動,深吸幾口氣平穩了心緒才起身恭敬地跪拜道:「兒臣領旨。」
蕭佑安又道:「找人錯處,你不是最在行麼?執掌吏部,誰升誰降,你不也是最清楚?」
蕭韞曦心中一動,深吸幾口氣平穩了心緒才起身恭敬地跪拜道:「兒臣領旨。」
事到如今,都在蕭韞曦掌握之中,假以時日,必能一步步剷除所有障礙。他從寢宮出來,直接入了禮部的官衙。那值班的官員正在享用夜宵,數個小菜,一壺清酒,與兩個侍衛行拳猜枚,好不歡欣。蕭韞曦在屋外就已聽到唱和的聲音,推門入內,一股酒氣撲面而來。那三人聽到動靜,紛紛回頭,見是寧王駕到,一個個心驚膽顫貓著腰前來行禮。蕭韞曦提袖掩住口鼻,皺眉道:「免禮!你將會試落榜的卷子都給本王取出來。」
那官員俯首稱是,入內堂取來鑰匙就去庫房尋找。兩個侍衛見事不關己,小心翼翼地告了辭,一前一後溜之大吉。蕭韞曦推開窗戶,讓夜風吹散殘留的酒氣。不過片刻之間,那人就捧著一個捲軸回來,恭敬地遞給蕭韞曦,諂笑道:「學士承旨林大人吩咐過,若寧王來查會試的試卷,就將這一份呈上。因此微臣將它單獨放開,細心保管,不敢大意,只等寧王殿下來了。」
蕭韞曦冷哼一聲,不置可否。一手接過試卷,翻轉至封口處,只見封條上清楚地寫著「戊戌科會試第一百二十號卷四月初十封」,正要將封條撕去,那小吏嘿嘿笑著連忙阻止,輕輕捏著封條的一角,抖動了兩下,竟是完好無損的揭了開來。蕭韞曦也不說話,將試卷放在一旁畫案上,緩緩推開。燭光下雋秀的小楷漸漸顯山露水,他十多年來見著這字從幼嫩到成熟到頗有風骨,他見過這字給畫題詩,見過這字給書批註,更是見過這字大段大段地敘述百姓的哀苦,豪門的不仁,為官的腐朽。蕭韞曦舒眉展顏,在將來,他還要看著這字在奏章上批註,發出各項政令,讓這萬里江山,都如他的字一般,沒有汙濁腌臢,只有丰神秀骨。聞靜思的卷面十分幹淨,一氣呵成,無修無改。答題條理清晰,毫無半句贅言。詩賦文章用詞大氣明麗,時務策用典恰如其分。蕭韞曦默默的在心中一字一句慢慢讀來,只覺得寫盡了大燕的近憂與遠慮。
那禮部官員跟著蕭韞曦從頭看到尾,不住地拍手稱讚。「真是好一篇錦繡文章!上一科微臣有幸跟隨宗太師整理會試試卷,三甲之內也見不到這樣的好才思啊。」忽而又萬分感慨道:「只可惜敗就敗在一字之誤,犯了父諱,被林大人取消了成績。」
蕭韞曦對他的話充耳不聞,將一張卷子從頭至尾連看三遍,才一字一字地去尋那個「父諱」。果然在答第一道時務策時,有個整整齊齊的「允」字。他盯著這個字良久,腦中紛亂異常,直到身旁的官員再三呼喊才回過神。將試卷慢慢收捲起來,看著封條被重新貼好,一言不發地走出禮部官衙。
木逢春一直在宮門外恭候,見蕭韞曦雙眉緊蹙地出來,知他心情不佳,小心伺候他登上馬車。聽著馬蹄得得,車輪轆轆,不禁憂心道:「王爺,皇上那邊是不是碰了釘子?」
蕭韞曦自從上了車,就袖手靠在車壁上閉目沉思,聽見心腹問起,搖頭嘆道:「我終於明白為何父皇放權於我處理此事,乃是為了靜思處的誅心之舉啊。恩威並施,我離父皇,差得太遠。」
木逢春見他滿臉疲憊,心中大痛,想出言安慰,卻又不知如何開口。馬車緩緩行走在街道上,縱然只有三五個隨行的護衛,車身外飾華貴精美,也使得路人紛紛避讓。車角的風燈淡淡地一抹蒼白,在繁華的街市上更是黯然無光。臨街樓上有客居的學子,敞開了窗,搖頭擺腦地對月朗誦:「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遊從之,宛在水中央……」
殷州的消息自蕭韞曦回來之後,便在京城傳揚開來。各種流言紛紛攘攘,有說馬慶平後院的妻妾孌童近百人之多,有說師爺刺殺之舉實為嫉妒之下的情殺,有說馬慶平與手下貪汙了半個國庫。過了幾日,寧王貼了公榜,撇去馬慶平背後的權貴不談,將他與手下官員貪贓枉法,買官瀆職之事說得一清二楚,這才止了流言蜚語。聞允休事先與蕭韞曦通了氣,上摺皇帝時,只寫馬慶平死於師爺仇殺,而師爺逃亡路上銷聲匿跡,刑部已發下海捕通緝榜文,快馬加鞭送至各個州郡。
五月底,史逸君接到吏部下發的上任公文,雖是窮鄉僻壤的一個知縣,卻是全新的開始。史逸君臨走前一晚,在詩琴坊雅間設下小宴請來三五知己話別。聞靜思第一個到達,敲門入內,只見史逸君跪坐在次位上翻看一本小冊,主位空置,窗前立著一道清瘦的人影,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眸含著笑意凝視過來。聞靜思心中一動,竭力按耐下翻湧而起的思念,躬身致禮道:「寧王安好。」
史逸君合攏書冊笑道:「阿思來得正好,快來嘗嘗王爺從殷州帶回的屠蘇酒。」
聞靜思在他身旁坐下,連忙道謝,接過遞來的酒杯。酒液清澈明亮,淺淺呷飲,入口芬芳綿長,入腹溫軟暖和,十分甘美,不由抬眼去瞧蕭韞曦。剛才沒有留意,如今細細看來,離上次見面時,竟瘦了一圈,可想而知他在殷州的勞心勞力。史逸君見他眼帶憐惜之意,又見蕭韞曦也是笑意吟吟,暗中偷笑不已,忍不住打趣道:「阿思,回神回神,不過幾個月未見寧王,怎麼弄得像數年未見一般失魂落魄的。」
聞靜思大是尷尬,忙低下頭去,耳頸泛起薄薄的一層粉色,燈火一照,別樣的溫潤動人。蕭韞曦笑意更深,在主位上坐下來,溫聲道:「靜思想我不想,我不清楚。我卻是相思成災,夜不成眠啊。」
史逸君朗聲大笑道:「這就是『為伊消得人憔悴,衣帶漸寬終不悔』啊!」聞靜思臉紅更甚,既覺得聽著心酸,又怪蕭韞曦胡言亂語。這時,樓梯傳來腳步聲,正是另幾人到場,無意中給聞靜思解了圍。
好友相見自是分外隨意,好友別離也當比他人傷感。這幾人都是心胸寬廣,闊達坦蕩的君子,言談間雖有離愁別緒,更多的卻是對為民盡責的殷殷叮囑。酒過三巡,月上二更,幾人便陸續告辭了。聞靜思被史逸君挽留至最後,兩人無言對坐,史逸君一杯接著一杯灌酒,聞靜思看了片刻,伸手按住酒壺勸道:「史大哥,多飲傷身。」
史逸君神思恍惚中鬆開壺把,雙目直直穿過聞靜思的身體,落在左側最後一位上,惋惜道:「阿思,我第一次見清漣,便是在詩琴坊。那夜他就坐在那兒,衣袂鮮豔,琴韻清婉。他對我說的第一句話,便是『多飲傷身』。」忽而慘笑道:「阿思,你是不是恨我此生負了他。」
聞靜思不料他竟說出這樣一番話來,見他面露沉痛之色,想是觸到心中痛處,略頓了頓,才溫聲道:「驟然收到你的喜帖,確實讓我吃驚,心裡也曾怪罪過。但清漣那樣愛慕於你,又善解人意,若我是他,九泉之下必不願你鬱鬱寡歡,孤苦一生,定祝你幸福美滿,白頭偕老。」
史逸君長長地出了口氣,雙眼水汽氤氳,沉聲道:「他在世時,我肯為他拋卻責任名利,他不在世,我便以責任為先。人這一生除了愛情,還應該有抱負理想,責任義務。」他扯了扯衣襟,伸了伸案下的雙腿。「阿思,此生你心裡也會有那麼一個人,想要為他拋卻一切枷鎖。人生如朝露,一霎數十年。到那時,不如放開些,對自己對他人,都是好事。」
聞靜思閉了閉雙眼,輕聲道:「好。」
史逸君靜靜地看了他片刻,暗道:「你比我幸運,卻又比我坎坷。」話到嘴邊,終是說不出口,只拍了拍他的肩。「我再坐一會兒,你回去罷。」
聞靜思收回按在酒壺上的手,深深地看了眼這位從小到大如兄如長的友人,溫聲道:「史大哥,多保重。」
史逸君看著他的身影一點一點地消失在門外樓梯間。靜坐了許久才直起身體,提壺斟滿酒,也不飲用,怔怔地盯著清亮的酒液,伸直了手臂,將它傾倒在面前的地上。
聞靜思出了詩琴坊,徒步走回家。聞靜林正在院子裡練習雁遲新教的拳法,見他回來,停了手道:「大哥此去見著寧王了麼?他可還好?」
聞靜思雖訝異弟弟忽然關心蕭韞曦起來,卻仍是如實道:「寧王身體還好,只是瑣事操勞,瘦了許多。」
聞靜林微微一笑,道:「如此便好。父親先時令我給你傳話,讓你回家後去他屋裡一趟,要問問你成親之事呢。」
聞靜思心中大震,僵在當場,手腳陣陣發冷,雙唇開開合合,竟說不出一個字來。他怕被弟弟看出端倪,轉身出了小院。混混僵僵走在石徑上,腦中一會兒是蕭韞曦瘦高的身影,一會兒是他玩笑的胡話,最後史逸君臨別的忠告越來越清晰。他心神不寧,走路便沒留意身邊事物,幾乎與迎面而來的雁遲撞個滿懷。雁遲將他一把扶穩,輕薄的夏衫下,肌膚觸手冰冷,不由嚇了一跳,急忙道:「怎麼了?哪裡不舒服?」
聞靜思搖了搖頭,道:「許是酒喝多了,有些難受,過一會兒便好。」說罷,丟下雁遲,在路盡頭拐了個彎,入了逸樂居的大門。
聞允休在房中等他已久,此時見他面色不佳匆匆而來,只裝做沒看見,將手中畫捲往前一遞,道:「這是為父替你挑選的適婚女子,你來看看。」
聞靜思不得不接下來,捧在手中,卻無意打開去看。他猶豫片刻,終是避開父親探究地雙眼,咬牙婉拒道:「父親,我想先立業再成家。」
聞允休微微一嘆,心道究竟敵不過天意。也不再多加堅持,點頭笑道:「你這樣想,也好。此事就暫且放下,何時成家,由你自己決定罷。」
聞靜思沒想到父親如此爽快就答應下來,心中萬分感激,只覺得如釋重負,一身輕鬆。忽而想起自小就立下的誓言,又覺得千山如一發,壓在肩上,沉重又漫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