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亂我心者多煩憂
聞靜思昏厥在百卷齋門外一事,被聞允休一本奏到了皇帝面前。蕭佑安事後傳了任年入宮,斥責了半個時辰,又罰了三個月的俸祿才算了事。等聞靜思修養好身體,再次出現在百卷齋門外,已是過了半個月。蕭文晟面帶笑意地將他請進門內,蕭韞曦卻支著下巴看他入座,取書,執筆,見他一雙眼眸望了過來,又神色淡淡地扭過頭去。聞靜思不知這半個月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但心細如髮,過了兩三日,還是察覺出各人的變化來。
任年原本就心高氣傲,對課後提問不屑一答,但課堂上對答得好,也會點頭給予肯定。如今教完便走,對於學生學到多少,有什麼疑問,一概不理。反而翰林院的侍講學士將學生們的疑問接了下來,一一講解,條條分明。而蕭文晟,聞靜思從來都看不懂他,雖是侍讀的身份,課堂之外除非傳召,幾乎見不著一面。這幾日晚,蕭文晟夜夜遣人來請他同席用膳,有時旁敲聞家的現狀,有時側擊他對三皇子的看法。聞靜思心思雖純粹,也不是什麼都不懂的毛頭小兒,避重就輕,態度恭謙,蕭文晟即使有心也挑不出一絲錯處來。變化最大的莫非蕭韞曦,滿是塗鴉的書本都換了新冊,上課也不再隨心所欲,坐姿端正,言行審慎,身上再也沒有當初肆意狂妄的影子。然而課後,聞靜思若與他眼神相交,蕭韞曦便會首先移開視線,練習馬球時,若聞靜思刻意接近,蕭韞曦則策動馬匹緩緩避開。這樣看似無意卻有心的疏離,聞靜思百思不得其解,雖然心中苦悶,終是不敢去問。苦悶的人並非只有聞靜思一個,蕭韞曦心裡也難過之極,既想親近,又怕無形之中的傷害,只好竭力克制,面上裝作處之淡然。
聞靜思本以為蕭文晟態度轉變之後,堂上的戒尺會少挨幾下,不料十天半個月依然被任年找出茬來。蕭文晟事後總會一臉愧疚,用膳的時候夾了塊肉權作賠禮,笑嘻嘻地道:「聞侍讀辛苦了,本宮實在過意不去。」
每夜完成課業之後,聞靜思獨自一人坐在偏院內,看一豆燈火,窗外的新綠染上了枯黃,耳聽夏蟬叫出了秋意,即便再如何不捨過去的時光,他也清楚的意會到,日月如江水,奔流不複回。
聞靜思的一方天地靜謐如水,不起波瀾,蕭韞曦這一邊卻是波濤暗湧,步步攻心。他時常去父皇處理政事的正德殿內室複習課業,默背文章,練習書畫,又留了一竅心眼去聽外間父皇與大臣的言談。他本就聰穎過人,悟性又高,課業學得也好,加之常年與幾個武將表兄談論兵法軍權,對兵部的事便能侃侃而談,偶爾也有出人意料的辦法去解決難事。蕭佑安對他一貫寬容,說錯了便親自耐心地一一解釋,說對了也不吝嗇誇獎,樂得見兒子在挫折中慢慢成長,對兵部的事越發冷靜順手。曆練近一年後,終於在蕭韞曦十七歲生辰當日,將兵部大權交到了他手中。
蕭韞曦得到了兵部,是手握江山的第一步。他並不因此為喜,反而愈加謹慎,事必三思而後行。他重視武將,卻不怠慢文官,賞罰分明,以德服眾。他在朝中的評價慢慢地從懶散消極,到蕙心紈質,才思敏慧。他時常去外祖父府中探視,與舅舅表兄弟賽馬比試射藝,結識去拜會的各路將領,聽他們分析邊疆憂患狀況,軍隊物資的缺少,朝中黨派的紛爭。回到宮中之後,便潛心研究,拿出解決的方案,直呈父皇面前。於是,受命去邊疆嘉獎慰問的安撫使由三年派遣一次變成了年年派遣,守衛京師的將士衣食豐足,兵器精良,每一個將士在正旦與冬日都會領到額外的俸祿,每一個將士都有回鄉探望父母妻子的假期。他用心對待這些戰場上能為自己拚殺的將領,儘量滿足合理的要求,得到的回報則是將領全心的擁護。
聞靜思本以為蕭文晟態度轉變之後,堂上的戒尺會少挨幾下,不料十天半個月依然被任年找出茬來。蕭文晟事後總會一臉愧疚,用膳的時候夾了塊肉權作賠禮,笑嘻嘻地道:「聞侍讀辛苦了,本宮實在過意不去。」
為了能減少受罰,聞靜思儘量每晚以解惑為名,請求閱看蕭文晟的課業,若發現未寫,只好一遍遍勸告。蕭文晟一開始還會滿口答應下來,次數多了,幹脆將捲紙丟在聞靜思面前令他代寫。聞靜思若是拒絕,第二日任年面前蕭文晟的課業總是一片空白,若是寫了,任年會以代寫為由再罰一倍。一來二去,聞靜思便不敢再去幹涉蕭文晟的課業了。
每夜完成課業之後,聞靜思獨自一人坐在偏院內,看一豆燈火,窗外的新綠染上了枯黃,耳聽夏蟬叫出了秋意,即便再如何不捨過去的時光,他也清楚的意會到,日月如江水,奔流不複回。
蕭韞曦的成長與轉變,自然讓太子感到了危機。應宗太師之邀賞花的次日,聞靜思又因太子之過受了十下戒尺。蕭文晟斜眼去看蕭韞曦,卻發現他眉頭都不皺一下,心中的希望終是成空。
任年這一次不單打了肩膀,背上也有幾道血痕。午膳之後,聞靜思照例躲進藏書殿,關好門窗,坐在鼓凳上,脫下上衣裸露出半個身子。蕭韞曦送的膏藥早已用盡,盒內是父親找了仁心堂的舒老大夫配製的傷藥,已添加了第三次。藥膏色如碧玉,氣味微苦,抹在傷處淡淡的涼意能稍稍壓下幾分疼痛之感。雙肩他能自己上藥,背上幾處卻搆不著,正墊好汗巾以防藥膏汙了衣裳,不料身後驟然伸出一雙手握住他的手臂。聞靜思嚇得全身一跳,腿上的藥盒震落下來,在地上滾了幾圈,灑出半盒膏體。他回頭去看,正是一臉淡漠的蕭韞曦,兩人近半年毫無交談,忽然相對,一時都怔怔地說不出話來。蕭韞曦掌中的肌膚柔軟細膩,溫暖緊實,他首先錯開視線,拾起藥盒,彎下腰來,將殘餘的膏藥輕輕塗在聞靜思背上的紅腫處,又取出自己的汗巾,捏著對角折成一條,雙手從後背環至胸前,緊緊繫上了結。系完卻不收手,雙手交錯腰間,俯下`身體,竟是將聞靜思半`裸的身軀抱在懷中。聞靜思即便和父親弟弟也未如此親密,又是羞赧又是尷尬,連忙去掰他雙手。蕭韞曦看他紅透的耳朵,輕聲一笑,反手抓住他兩隻手腕,低聲道:「靜思,你怨不怨我?」
聞靜思停下掙動,抗爭的手腕也卸下了力氣,這句話他不知該如何回答蕭韞曦。皇家之人他怎敢怨恨,可是心中又極是委屈他的冷漠以對。蕭韞曦見他沉默下來,嘆了口氣又道:「那你信不信我?」
聞靜思閉了閉眼,這半年來蕭韞曦的變化他看在眼中,聽進耳裡,既不敢想像他是為了自己,又深深期望能有朝一日仗著他的勢力脫離太子的掌握。猶豫許久,才緩緩地道:「我知曉殿下接管了兵部,有了勢力,慢慢成為一個強者。有時候也希望自己能如殿下這般,變得強大……」
「靜思。」蕭韞曦忽然出聲,打斷了聞靜思的話,深深地道:「天下可以有無數個爭權奪勢的蕭韞曦,但是天下只能有一個聞靜思滿心為民。」他放開手,抓住聞靜思背後的衣服慢慢為他穿好。「君子諾言,重於千金,始之於心,踐之於行。你再忍一忍,為了我,再等一等。」
蕭韞曦這一番話,聞靜思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那些淡漠疏離,忍耐蟄伏僅僅為了這樣一個渺小的理由。半年來的委屈與失望終於找到了決口,凝做淚水,爭先恐後地湧出眼眶,滴落在衣襟上,化為烏有。當聞靜思平靜了心緒,蕭韞曦早已默默離開,想到自己未及答應他,連忙整理好衣衫追了出去,門外空空蕩蕩,和風穿廊而過,彷彿剛才的一切均是夢幻泡影。聞靜思回到屋內,在案邊坐下,慢慢研了磨,鋪上紙,提筆寫下「燕雀知鴻鵠」五個字,折成四方型,又點了蠟燭封上口。他於郭岩,楊景都不熟悉,只能請史逸君轉交蕭韞曦。
打定了注意,晚上以傷藥用罄為由向蕭文晟告了假,匆匆領來腰牌出了宮,向史府走去。剛轉過一道彎,眼角便瞥見史逸君一身華服從對街走過,剛要出聲去喊,幾輛馬車拉著棺木迎面駛來,他退後幾步避讓,等馬車過去,史逸君已走出老遠。聞靜思只能快步跟上,看著他穿過集市,走入一條掛滿五綵燈籠的街巷,轉角進了一座大門。聞靜思幾乎是小跑著跟了進去,入了門頓時傻了眼,裡面男男女女,成雙成對,或坐在一旁聽台上的人唱曲,或勾肩搭背拾級而上。他從未來過這樣的地方,也從不知道男男女女可以這樣肆意摟在一起,不顧禮節,任意調笑。正呆在原地手足無措,迎面走來一位綠衣女子,巧笑著來拉他的手臂,聞靜思嚇了一跳,趕忙避開。那女子一愣,將他上下打量一番,撲熒小扇掩住嘴,輕聲一笑道:「小公子為何怕我呀?我見小公子樣貌俊俏,心裡十分喜歡,小公子這樣避我,不怕傷了我的心麼?」
聞靜思不妨她說得這樣直白,羞紅了臉,吶吶地道:「小姐恕罪,我是來找剛才進來那位公子的。」
綠衣女子走進一步道:「他呀,我知道去了哪裡。若小公子肯為我唱個曲,我便立即帶小公子去找他,如何?」
聞靜思退了一步,猶豫道:「我不會唱曲。」
綠衣女子又上前一步,欲再調笑,樓上一位白衣女子探出半個身子,笑著喊道:「碧卿,別捉弄人,帶他去椒閣清漣哪兒。」
那白衣女子似是地位較高,頗有威信,碧卿放下小扇,瞥瞥嘴不情願地道:「景玉姐就會欺負人。」說罷,向聞靜思福了一福,稍稍正色道:「小公子跟我來。」
聞靜思向著二樓微微一揖,跟上前去。景玉卻笑彎了眉,向著身後的姐妹道:「你說說,那麼狡猾的一隻狐狸,怎麼能生出這麼可愛的兔子來?」
聞靜思跟著碧卿越走越裡,直到一座三層高的小樓前才停下,匾額上正是「椒閣」二字。碧卿停下腳步,指著右側第二個窗道:「哪兒就是清漣住處,我們女子不便進入,小公子自己進去罷。」
聞靜思謝過女子,登上樓梯,淡紅的燈籠映照得狹窄的樓道分外柔暖,隱隱有琵琶古琴與男子的笑聲從四周傳來。第二個門前掛了個方方的牌子,隸書寫就的清漣二字格外柔媚。門是半掩,聞靜思輕輕敲了敲,不見回應,推門入內,只見房中桌上燃了兩盞油燈,擺設整齊素潔,紫銅香爐裡焚著檀香,馨香宜人,房梁綠紗垂掛,仿似雲裡霧裡,內間有斷斷續續的對話傳來。聞靜思繞過紗簾,眼前赫然是一張床榻,兩個渾身赤`裸的男體緊緊糾纏在一起,無遮無掩。聞靜思心頭大震,腦中轟鳴一聲,彷彿全身的血液都湧上了頭,雙頰燒得赤紅。他只呆了一瞬,便回過神來,轉身就逃,不料一腳踩中地上的垂紗,腳下一滑,半個身子兜著紗簾摔在了地上,發出好大的響聲。聞靜思未及爬起,床上兩人被擾了好事,一人驚叫出聲,另一個人橫眉冷喝道:「誰在那裡,滾出去!」
聞靜思從未見過史逸君的怒火,掙紮著爬起來,尷尬道:「史大哥,我就出去。」
史逸君不妨聽見這樣一個熟悉的聲音,愣了愣,神色古怪道:「阿思?你來這裡做什麼?」說罷,伸手扯了薄被遮住身下之人,從床上裸著身子走下地,抓著聞靜思的手臂將他拉了起來。
史逸君渾身不著一縷,聞靜思極是窘迫,不敢正眼去看,只能側過臉小心道:「我想請史大哥幫我遞個信,半路遇上你,一路跟了過來。」
史逸君見他為了遞信這點小事便打擾了自己難得一次的快活,心裡甚是不痛快,沉下臉訓斥道:「信你去我府上交給二弟也行,偏生跟過來,擾我好事。你知不知道這是什麼地方?幸虧我熟識你,不然早讓人打了出去。」
聞靜思受了驚嚇,又被劈頭蓋臉一頓教訓,再也待不下去,深深一揖,逃也似的飛奔出門外。等他衝出了大門,才覺得汗透衣衫,肩膀及後背的傷處陣陣疼痛。匆匆去了仁心堂,請相識的大夫將傷藥添滿,估算著宮門就要關閉,來不及回家看望父親弟妹,只好急急返回東宮。
東宮的守衛見他回來,收下令牌,放他通行。宗辰英夜夜回自家,太子的賓客院裡只有他一人住著,飲食器具不如家中精美,但也不缺溫飽。日間他隨侍太子上課,自有僕從灑掃整理,夜間回到院中,也會有宮奴侍奉飲食。日子過得清淡如水,來自東宮的排斥,寂寞,冷眼相對,聞靜思一一承受了下來,他以為今夜也如往常一樣孤身一人時,竟見到太子站在小院門前,負手執扇,月下賞花。聞靜思走上前去,低眉斂目,恭敬地行禮。
蕭文晟搖著扇子笑吟吟地虛托一把,道:「聞侍讀今年也有十五了罷,正是青春年華,去椒蘭閣尋芳也是正事一件,大可不必借買藥的名頭。本宮禦下甚嚴,也不是這點人情都不給的。」看聞靜思聽得滿臉通紅,覺得極是有趣,繼續逗弄道:「聞侍讀看上哪個了?椒閣的還是蘭閣的?要不要本宮給你贖回來伺候?其實東宮也有清白的婢女,若是聞侍讀有心,挑兩個過來侍奉枕席,過幾年收入房內,本宮也算成就一樁美事。」
聞靜思聽他越說越是離題,連忙答道:「殿下,臣去那處,是認錯了人。臣一心學業,不想它事,殿下的好意,臣心領了。」
蕭文晟輕輕一笑,搖動扇子眯起眼睛看了他一會兒,踱著步子慢慢走遠了。聞靜思站在院中,讓夜風吹幹身上的汗水,才喚來僕從燒水洗漱。
東宮客院的床有些年代,被縟卻幹燥柔軟。聞靜思睡至半夜,迷迷糊糊中覺得腰間一緊,不禁睜開眼睛,腰上不知何時纏來一雙手臂,他翻身一看,竟是蕭韞曦側躺在身後。未及驚訝,蕭韞曦笑著撐起身子俯上來,低下頭吻住他兩瓣嘴唇,輕柔地吸`吮舔舐,一條軟舌頂住齒間,示意他張嘴。聞靜思頭一次與人如此親暱,怔怔地開啟牙關,讓那舌頭糾纏進來。蕭韞曦興致極高,一邊扯開他的衣衫,一邊往下摸去,少年的身軀均稱又柔軟,胸前,下腹,腰間的肌膚細滑如脂,直到一把握上尚未成熟的陽`物。聞靜思全身一震,伸手就要去推,蕭韞曦笑著離開了他的口唇,在他耳邊低低地道:「靜思,喜歡不喜歡我這樣摸你?」口中調笑,手上卻緩緩滑動按撚起來。
聞靜思腰間一軟,從未體會地快感自蕭韞曦手中散發出來,既覺得羞恥,又覺得歡愉,克制了喉中的呻吟,說不出話來。蕭韞曦抓著他的手環住自己,俯下`身舔吻肩上的傷處,輕聲地道:「靜思,你喜歡不喜歡我?」
聞靜思感覺他的手越來越重,快感越來越強烈,而自己也將他越抱越緊,終於,所有的快感一起從身下湧了出。聞靜思閉上雙眼,等呼吸平靜下來,才輕聲道:「殿下真心待我,我怎麼可能不喜歡。」
只聽身上的人冷冷一笑,忽然轉了調子,換了個聲音道:「既然聞侍讀喜歡,便收入房裡罷。」
聞靜思驟然睜眼,竟是蕭文晟壓在身上,一時間肝膽俱裂,毛骨悚然,一聲慘叫,伸手去推,觸手一片空虛,身上一陣疼痛,再定睛去看,卻是整個人裹著薄被翻倒在地上。
窗外夜色深沉,離日出的時辰尚遠。聞靜思躺在地上抱緊了被子一動不動,腿間淋漓濕滑,方才的夢境曆曆在目,一問一答,一舉一動,清晰又真實,彷彿是內心深處的渴望與祈求,在黑暗的夢境之中,一一展現在眼前。面對太傅的責罵,太子的訓斥,聞靜思始終都能咬牙堅持,但這樣一個飄渺的夢境,終是讓他一點一滴的絕望起來。他慢慢用被子矇住頭臉,裹成厚厚的蠶繭,失聲痛哭。
聞靜思這一夜過得混亂不堪,蕭韞曦也未必一夜無夢,好睡至天亮。近半年的冷落,他心中的難過並不比聞靜思要少一分,難過之餘又帶著愧疚,更是磨人心神。今日藉著聞靜思背上有傷無法上藥,前去幫忙,更多的是藉機親近一番,以慰思念之苦。他這半年,嚴於律己,行得是王道,用得是帝術,各種情緒幾乎收放自如,但是萬萬想不到一眼看見那背上的尺痕,心底便翻湧出疼痛,愧疚,憤怒,種種難以言喻的情緒來。直到將聞靜思擁入懷中,才稍稍安撫激盪的心緒。這一舉動,不帶任何歧義,但是那一刻的滿足與安心,卻深深映入蕭韞曦的腦海裡。以至於後半夜的夢境,都是聞靜思白`皙光裸的背脊,柔順的趴伏在自己身下,任由自己親吻愛`撫,一點一點讓他染上情`欲之色。夢中如何肆意妄為,如何甘美滿足,夢醒之後便是如何空虛惆悵,如何痛苦難耐。蕭韞曦煩躁地踢開被子,坐起身揚聲喚道:「來人,奉茶!」
寢室之外值夜的侍婢聞聲推門而入,放下手中的燭台,斟滿了溫水端至床前。蕭韞曦接過一飲而盡,遞還時瞥了一眼侍婢,那女子約二八年華,一身天水碧的衣裙,髮鬢別了朵梔子花,面容秀麗,唇形倒像極了聞靜思,抿著唇時,嘴角微微上翹。那女子剛要退下,蕭韞曦的雙眼陡然深沉,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施力一拉,將她按在了床上,俯下`身去。茶盞從床沿掉在腳踏上,滾了幾滾,落在地面,碎成兩瓣。
第二日清晨,蕭韞曦醒來,那女子早已退下,床上淩亂不堪,汙濁與血絲混雜在一起,分外刺眼。他按了按額角,喚進宋嬤嬤伺候梳洗。宋嬤嬤雖為教習嬤嬤,卻是從小將他一手帶大的奶娘,比皇太后的感情更深上幾分。進來時滿眼的欣慰,笑容滿面地梳理著蕭韞曦的長發,誇讚道:「殿下終於長大了,嬤嬤心裡高興的很。不如擇日向太后說說,選幾個美貌賢淑的世家女子入宮,服侍身側?」
蕭韞曦對著光亮的銅鏡按了按髮鬢,聞言並不發話,直到衣冠整齊,才淡淡地開口道:「以後的事以後再說。昨晚那個婢女就不錯,留著吧。」走了幾步又回頭道:「嬤嬤,我的嫡長必須出自正妃,這事你放在心上。」
宋嬤嬤並不驚訝他這樣說,點頭應道:「殿下放心,這事你不說,我也會記著。」
蕭韞曦自從接手了兵部之後,並不就此罷手。太子手上只有一個禮部,宗太師卻管著半個門下省。蕭佑安有意培養兩個兒子,每逢大朝會,禦座之下多設了兩個位置。蕭文晟行事多聽宗太師的計謀,朝會之上很少參與議政。蕭韞曦心思活絡,碰上熟悉之事能侃侃而談,有理有據,解決的辦法因事制宜,十分有效,即便是老謀深算的宗維,也不得不對他另眼相看。不熟悉的事務便閉口傾聽父皇的決策,從中細細揣摩,分析優劣。他學得用心,進步神速,加之淩家在背後全力扶持,當年秋季,將戶部也收入囊中。
眼看皇弟手握二部大權,蕭文晟心急如焚,宗維卻神色自若。中秋之後的第一個大朝會,大理寺卿張叔成將三年前禹州治水的主管官員盧敏奏上了廣賢殿,參貪汙款銀二十萬兩。盧敏是正始十二年的新科狀元,曆任翰林院修撰,翰林院學士,工部郎中,工部侍郎,陞遷之快,靠得是宗維這位主考恩師,三年前治水卻是聞敘義保薦推舉。明面上宗維大義滅親,實則隔山打虎。這一本彈事讓蕭佑安雷霆震怒,當場令大理寺卿、刑部尚書及禦史中丞行三司推事。聞允休身為刑部尚書,又是涉案官員的親弟,責令避嫌,由刑部侍郎代替。
太子年近二十,課業所剩無幾,處理手中的事務,籠絡人心,組建人脈花去了大量的時間,便無心再來尋聞靜思的錯處。課業之外,聞靜思求得了出宮的腰牌,有時在城中信步遊覽,觀看百姓生活,物價升降,有時策馬至郊外村莊,看春種秋收,時間豐裕還會和農人聊上一陣。每逢休沐日歸家,聽父親一一講述朝堂上的風起雲湧。太子的唯唯諾諾,宗太師的氣勢淩人,三皇子的奇謀妙計。因此宗維的意圖,他心裡一清二楚,再看父親微蹙的眉頭,直覺這次聞家必有一番動盪。
果然,晚膳過後,聞靜思正查看兩個弟弟的課業,堂弟聞晗難得的過來看望。聞靜思心中雖然詫異,也不得不停下手,令弟弟們先行回房,又吩咐婢女奉茶備瓜果。待遣退旁人之後,聞晗才面露苦楚,雙目含淚地朝堂兄慢慢跪倒,伏地哽咽道:「堂兄,你救父親一救罷。」聞靜思連忙伸手去拉堂弟,卻聽聞晗又道:「父親因盧敏貪汙連累,聽說要被革職扣押。堂兄素來和三皇子交好,請替父親向三皇子求個人情,從輕發落,還望萬勿推辭。」
蕭韞曦事務繁忙,百卷齋去得漸少,聞靜思一旬也見不著一面,這一個請求,只怕有心無力,思量再三才回道:「伯父只是舉薦,並未涉及貪贓,量刑應該從輕。我盡力而為,為伯父求見三皇子。只是近一年,三皇子有意疏遠我,也不知能否說得動他。」
聞晗含淚點頭道:「能保下父親一官半職,也是好事。」
唯恐夜長夢多,聞靜思當夜匆匆入宮,來到長明宮外。他記得上一次來這裡,還是三年前來取金匕首,那時兩人嬉笑玩鬧,一派孩童的天真,無憂無慮,友情純粹無邪,沾染不上一絲官場的氣息。三年之後,自己卻要利用這份昔日情誼替伯父求情,心中既有無可奈何,也有茫然惆悵。他站在宮門處出神許久,才上前請侍衛通傳。未及說完話,宋嬤嬤從門內探出半個身子,看到他微微一笑,喚道:「聞公子,殿下等你許久了,快隨我來。」
聞靜思躬身一禮,跟著宋嬤嬤穿過花園,直去往東向的書房。蕭韞曦負手站在書房門外,頭頂星辰密佈,屋內燈火通明,宛如三年前他取走匕首離開之時,只是面前的人不再是三年前隨性而為的皇子,如今的他手握實權,成長為一個令人敬畏的強者。聞靜思剛要行禮,被蕭韞曦一把托住了手腕,滿面笑意地道:「靜思,我就猜你今日要來,特意備了冰糖蜜梨,快來嘗嘗。」
聞靜思被他抓了手腕,心跳如雷,頗不自在,又不好強行掙脫惹他起疑,只能尷尬地隨他走進書房。小桌上果然擺放著兩碗燉品,香甜之氣撲鼻而來,十分誘人,不由笑道:「殿下怎知我今晚要來?」
蕭韞曦眨眨眼,故作神秘道:「這自是我與你心有靈犀,你想什麼,即便相隔十萬八千里,我也能知道的。」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聞靜思壓抑在心底的感情哪裡敢讓人知曉分毫,聽他這樣一說,頓時害怕起來,不敢再與他對視,以免不小心從眼中洩露出半點痴心妄想,被他發現,徒惹笑柄。蕭韞曦見他不言不語低頭端起碗來,只當他害羞,朗聲一笑道:「秋梨生津潤燥,清心降火,趁熱喝了最有效。」
聞靜思淡淡謝過,與他一起坐在小桌旁,慢慢飲完。吃完之後,卻不知從何處提起今日來此的目的,怔怔地看著手中空碗。蕭韞曦心中透亮,也不著急,托著下巴細細打量起聞靜思。許久不曾好好看上一眼,面貌並無變化,身量卻高了一些,遇到困惑的事就愛抿起嘴唇的習慣仍未改變。忽然想起侍奉枕席的婢女喜眉的唇形竟與聞靜思極其相似,不由異想天開,究竟是喜眉的唇香甜誘人,還是聞靜思的唇讓人意猶未盡。蕭韞曦搖頭暗自一笑,奇怪自己真是越發喜歡胡思亂想了。
兩人默默對坐了許久,都沒有首先開口的意願,聞靜思是不知所措,蕭韞曦是成竹在胸。最終,眼見不能再拖延下去,聞靜思只得硬著頭皮道:「今日我回家,聽父親說起盧大人貪贓枉法之事,已交由三司推事。伯父曾推舉盧大人治理禹州旱災,因而也受了牽連。我來見殿下,是想看看有沒有辦法能將伯父保舉出來,從輕發落?」
蕭韞曦看著他愁眉不展,語露哀求之意,心下一軟,輕嘆了口氣,神色凝重道:「我記得你以前說,想要入朝為官,為百姓謀福祉。如今,這志向還未改變麼?」
聞靜思不料他換了話題,不明其意,只好如實答道:「百姓能衣食溫飽,安居樂業,天下能河清海晏,繁榮昌盛,是我畢生所願,從未有所動搖。」
蕭韞曦淡淡一笑,搖頭道:「我還是那句話,你不適合做官。」看聞靜思疑惑不解,又繼續道:「讓我來猜上一猜,你今夜來找我,不是出自本意,是你伯父的意思?聞敘義極愛顏面,未必肯拉下臉來請求你這小輩,定是讓子女代為通傳。是也不是?」
聞靜思微微一怔,點了點頭。蕭韞曦閉了閉眼,嘴邊的笑容帶了幾分嘲諷之意,過了片刻,又道:「如果這事讓史逸君來辦,你猜他會如何做?」不等聞靜思回答,接著道:「他會遞上拜帖,約我明日戌時在詩琴坊會面。屆時擺下美酒佳餚,席間還會請來歌女助興,談笑中只提及詩書琴畫,兵法駿馬,絕口不提伯父之事。飲宴完畢,獻上名家字畫一幅,名駒一匹。這時已過亥時,便邀我去椒蘭閣聽曲,進入閣中,自然是二閣的頭牌花魁左右伺候,酒定是十年陳釀,舞定是椒蘭閣的天魔舞。如此,酒意上湧,美人在懷,他才會開口提伯父之事,語必誠懇,色必愁苦。先提伯父的諄諄教誨,殷殷期盼,再提伯父對我的交口稱讚,最後懇求能救伯父於危急之中。此時,著人奉上黃金百兩,珍寶數件,美女一人。這是如今的官場風氣,也是陞遷求事之本。史逸君雖比你年長三歲,處事手腕可比你強了不止三十年啊。」蕭韞曦見聞靜思聽得呆楞當場,慢慢踱步至他面前,仔仔細細上下打量了一番,笑睨著他道:「靜思,你來我這裡求我辦事,兩手空空,一袖清風,不知道的還以為你要以身侍奉枕席,討我歡心呢。」
聞靜思臉色瞬間刷白,全身一顫,如遭雷噬,驚得站起身來。他這樣的反應倒把蕭韞曦嚇了一跳,忙按著他的肩膀坐下去,柔聲安撫道:「最後一句我是說著逗你玩兒呢,你可千萬不要當真。」感覺手下的身軀僵硬又顫抖,連忙鬆了手,感嘆道:「你這樣的心性,不要說入朝為官,就是做個地方知縣,也要吃虧。還是適合修修國史,整理文集,若在國子監,最高也就做到博士而已。你父親連這些人情世故,為官處事之道也不教授於你,想來也是不願讓你去趟官場這條臭水溝。而我,也不願看到你慢慢磨去無邪之心,滿心的純良沾染上半點腌臢風氣。」
聞靜思坐了好一會兒才三魂歸位,聽他這樣說,勉強笑道:「身為世家子,怎能置之度外。」
蕭韞曦挑眉哂笑道:「你父親又不是迂腐之人,既不欲勿施於人的道理還是知道的。縱覽朝中重臣,也就是他,史傳芳,薛孝臣,孫毅幾個神魂清明,其餘的不是畏懼宗家趙家權勢,不敢抗爭,就是隔岸觀火,想坐擁漁利之人。你平安幸福,怎及得上這些破事重要?」
聞靜思淡淡一笑,搖了搖頭,默默坐了一會兒,才緩緩道:「我自認不如史大哥年輕有為,支配家中金銀也有限,若有殿下看中之物,不妨說來,我定辦到。」
蕭韞曦聞言朗聲大笑,看著聞靜思那一雙月一般溫潤的眼睛,心中不禁一片柔軟,輕聲道:「危難之中,你能想到求助於我,便是討我歡心了。」說罷,笑容微收道:「今年秋天來得晚,父皇準備過幾日令禮部辦河西圍場秋狩之事。屆時我們再來比試射藝,你贏過我,我便替你向父皇求情,如何?」
聞靜思不料他竟然提出這樣一個要求,雖然摸不透他的意圖,卻也有一絲希望,當即便應承下來。蕭韞曦見他爽快答應,心下也十分高興。正事至此說完,他話題一轉道:「我聞著你身上的熏香不同往日,怎麼忽然換了?」
聞靜思微微一愣,稍稍避開蕭韞曦的視線道:「或許季節轉換有些不適應,近來總是睡不著,這香安神鎮靜,用得久了,這味道便洗不掉。」
蕭韞曦心中一動,不再追問下去。兩人又聊了些秋狩之事,聞靜思便告辭回府。他前腳剛走,蕭韞曦就喚來自己的影衛,看著低頭跪拜的忠心死士,想起自己按在聞靜思肩上時,掌心感覺的僵硬與顫抖,面色如霜地問道:「太子這幾日又對他出手了麼?怎不見明珠來報?」
面對主人的怒意,明月肅聲回道:「昨夜明珠來報,未提聞公子被罰。」
蕭韞曦雙眉微揚,顯得有些不可思議,沉思片刻也不得其解,終是點頭讓影衛退下。
果然次日朝會,蕭佑安授權禮部辦秋狩各項事宜。蕭文晟管著禮部,有意要將這事辦得漂亮得體,在父皇面前討回些顏面,日日來往東宮及禮部,無心再去管聞靜思。
秋狩尚未開始,盧敏的弟弟盧惠便向蕭韞曦投了拜帖。宗家這一招隔山打虎,自然不能再指望出手相救,盧惠只有轉而求助皇帝眼前最受寵的皇子。蕭韞曦收了拜帖,微微一笑,派人將聞靜思請來,捏著帖子笑得狡黠:「你晚上隨我去赴宴,見識一下何為官場做派。往後若進行吏治,給皇帝寫策論疏表,也好有的放矢。」蕭韞曦有意避開聞靜思已有一年,今日要求隨同身側,竟是一派無懼無恐,胸有成竹之色,叫聞靜思怎能不疑惑。蕭韞曦見他猶豫,笑道:「儘管放心,太子日日忙禮部的事,暫時管不到這裡,秋狩之後他想管也分身乏術。」
聞靜思聽他這樣肯定,不由淡淡一笑,答應下來。
是夜,兩人錦衣玉冠,只帶隨從三人,於西市並轡而行。此時正是華燈初上,百姓夜遊集市之時,熙熙攘攘,密密匝匝,熱鬧非凡。兩人騎著馬匹緩緩行走其間,衣冠華美,氣質高貴,一見就知不是池中物,遊玩的百姓便紛紛讓道。因此,騎馬穿越鬧市到達詩琴坊,比平時步行竟快了許多。
兩人剛下了馬,便從正門迎面走來一位著青衫的中年男子,見了蕭韞曦,滿面激動之色,深深躬下`身行禮,道:「草民盧惠,拜見貴人。」他不敢在外喚蕭韞曦為殿下,便以貴人稱呼。蕭韞曦也不介意,笑著抬手虛扶一把,道:「盧公子客氣了。」
盧惠直起身,一抬頭看見蕭韞曦身側的聞靜思,愣了一愣。他雖未見過聞靜思,倒見過聞允休。兩父子五官有五六分相像,盧惠不清楚聞靜思的心性,卻對聞允休這位刑部尚書看似圓滑實際淩厲的作風心有畏懼。不知他今日跟著蕭韞曦一起來,是何目的,又不好當面詢問,雙眼看著聞靜,口中卻向蕭韞曦問道:「這位小公子是?」
蕭韞曦揚眉道:「他是何人,盧公子看不出來麼?」
聞靜思躬身一禮,道:「在下姓聞,雙名靜思,見過盧公子。」
盧惠抱拳還禮道:「幸會幸會,原來是聞家長公子,身姿玉立頗有乃父之風。」說罷,伸手邀請道:「快請進,酒宴已備下多時,只等貴客駕到了。」
蕭韞曦微微一笑,當先走入詩琴坊。這詩琴坊原本是王公貴族買賣字畫,金石古玩的地方,因其清靜幽雅,別樹一幟,也招來許多達官貴人們在此處設宴款待客人,坊主刻意將四樓隔斷成雅室,以便宴請。盧惠今日便包下了整個四樓,酒菜也是請京城最好的百味居老廚子掌勺,做好了即刻送來。菜色繁多又極其精緻,只在規制上稍遜皇宮。
盧惠請蕭韞曦就座主位,自己與聞靜思一左一右坐了。賓主坐定後,盧惠拍了拍手,即刻有侍女一一奉上美酒佳餚,琴師將飲宴曲目輕輕奏來。聞靜思心中一動,想起前一日蕭韞曦與自己說的官場風氣,竟是一點不差,不由看了過去。蕭韞曦恰好也看過來,兩人四目相對,俱是瞭然一笑。盧惠不知前因,還以為兩人喜歡這琴音,便將這琴師的技巧誇讚的非同凡響,又細說古琴的來曆與舊主往事。只講得頭頭是道,分毫不漏,彷彿親眼所見,親身經曆過一般。蕭韞曦邊吃菜喝酒邊半眯著眼聽他海天胡地,聞靜思偶爾夾菜入碗,對一側的酒壺碰也不碰。盧惠時而勸酒,時而旁敲側擊蕭韞曦的習慣喜好。蕭韞曦看他瞻前顧後,心裡既鄙夷又可憐。聞靜思對兩人冷落了自己全不在意,細細去聽你來我往的客套與虛禮,慢慢揣摩話外之意。
這一頓盛宴,盧惠吃得戰戰兢兢,蕭韞曦是隨心所欲,而聞靜思,置之度外又身在其中。
晚膳近尾,已是亥時一刻。
盧惠指著案上古琴,向蕭韞曦道:「以琴表意,區區忠心,還望貴人笑納。」
蕭韞曦瞭然一笑,用瓷盆中的溫水洗淨了雙手,接過侍女遞上的巾子擦拭幹爽,慢慢地道:「靜思,盧公子的好意,你收下罷。」
聞靜思與盧惠都是一愣。盧惠最先意會過來,蕭韞曦不敢明面上收授贈禮,落人把柄,帶聞靜思來,是讓贈禮有個安全的著落,過後再取,畢竟誰也料想不到,三皇子收下的禮,都在對頭太子的侍讀處。聞靜思對這些彎彎曲曲的事一時還看不分明,不由疑惑地望著蕭韞曦,見他向自己點頭微笑,只好坐著對盧惠微微一揖道:「多謝盧公子好意。」
盧惠擺手笑道:「聞公子何必客氣,我即刻派人將琴送至府上如何?」
聞靜思點頭道:「有勞了。」
酒足飯飽之後,盧惠請蕭韞曦至椒蘭閣小坐,他不知聞靜思會來,只備了兩頂輕便小轎。蕭韞曦也不責他思慮不周,領了聞靜思鑽進狹窄的轎廂內。盧惠隨後萬分歉意地親自送來一個軟墊,放在座位之下,方便聞靜思跪坐在上。轎中的軟椅只容得下一人安坐,蕭韞曦理所當然佔了位子,聞靜思剛撩高衣袍要跪坐在軟墊上,被他一把扯了手臂,一手摟住了腰間,微一用力,整個人跌坐在了蕭韞曦的腿上。他心中大驚,剛要掙動,蕭韞曦雙手驟然摟緊,平靜地向外喊道:「走。」小轎穩穩離地,慢慢悠悠地朝椒蘭閣行去。聞靜思卻心急如焚,心跳如鼓,壓低了聲音央求道:「這如何使得,殿下快放手。」
蕭韞曦看他的臉在轎中風燈下羞紅一片,想掙紮又不敢的樣子,笑裂了嘴,輕拍他的背脊,安慰著低聲道:「安心安心!這小轎狹窄,只容一人坐,我又不忍心讓你一直跪著。你若不願,抱著我坐也是可以的。」
聞靜思哪裡見過他如此無賴的樣子,一時又好笑又好氣,見他閉上眼睛不再理會,便慢慢卸下手上力氣,隻身體仍舊放鬆不下來,腰背僵硬地挺直。他微微側臉,見蕭韞曦的頭仰靠在軟枕上,雙眼閉合,面容莊肅,沉浸在思考之中,鼻息溫熱,撲面而來帶著微醺的酒氣,醉人心房。聞靜思看著看著,心中泛起陣陣酸楚與感慨,難以啟齒又難以言喻,只怔怔地盯著那一張近在眼前又遠在天涯的臉。蕭韞曦似是有覺,睜開眼來,四目相對,痴痴凝望,眼中唯有一人,再容不下其他,一時間誰也不願移開雙眼。
好景總有終,小轎在椒蘭閣穩穩落地。聞靜思率先轉開目光,輕輕從他腿上下來,揭開轎簾走了出去。蕭韞曦稍稍皺了皺眉,一言不發,站起身撫平衣袍上的摺痕,跟著走出小轎。
椒蘭閣在京城的名氣數一數二,閣中男女形色各異,或嫵媚,或清秀,或矜持,或浪蕩,或吟唱一絕,或舞冠京城,各花入各眼,總能讓人趁興而至,愜意而歸。盧惠將蕭韞曦請進大門,即刻有女子迎了上來。聞靜思略略一掃,竟是景玉帶著碧卿與另一位紅衣女子福身行禮。碧卿還記得初見時的玩笑,撲螢小扇半掩玉面,露出一雙彎彎的眉眼看向聞靜思。聞靜思心下無奈,只好點頭致意。蕭韞曦將這一幕盡收眼底,雙眉微挑,卻不說話。景玉將三人引至三樓一間掛著「扶瑤」竹牌的內室中,待主次坐定後,又傳來清茶瓜果陳釀,欠身柔聲道:「閣主遠遊未歸,景玉代閣主致意三位公子。扶瑤梳妝未畢,清漣與芷英已至,不如先聽幾支小曲助興?」
盧惠見進來兩位輕袍緩帶的秀麗男子,臉色已經有些不好看,強作鎮定笑著向蕭韞曦解釋道:「扶瑤乃蘭閣頭牌,天魔舞跳得一等一的好,最受人寵愛,性子也嬌慣些,尋常富家公子一擲千金也不肯接待,但今日在貴人面前還要惺惺作態,實在不該。等閣主回來,盧某定讓閣主好好說說她。」
蕭韞曦淡淡一笑,不置可否。聞靜思乍一聽清漣這個名字,不由想起尾隨史逸君來此處時,就是在這位清漣公子房中撞破兩人好事,也是那一夜,明了心底絕不可觸碰的那一個人。他心中黯然,神色卻平靜,抬頭去尋這位清漣公子。只見面前的兩人,一個稍矮,莫約十七八歲,容顏精緻秀美,青黛細眉,面敷玉女桃花粉,雙唇塗水紅色口脂,著了一身樂人尚穿的玉色錦伎衣,綴以金花玉鏡。另一人稍高,似是年紀漸長,容貌有股成年男子的英氣,淺螺黛,淡胭脂,雙唇是一抹楊妃色,白素為下裾,丹霞為上襦,雖穿了女子樣式的衣衫,也不覺分毫異樣。聞靜思在兩人之間看了幾個來回,也分辨不出哪一個才是清漣公子。
這時,景玉著人抬來琴案,年紀稍小的那位向眾人一禮,垂下的手悄悄握了握腰際的玉珮。聞靜思眼尖,一眼便認出了那玉珮是史逸君隨身所帶,喜愛非常的生辰之禮,心頭一震,再仔細去看,更是嚇了一跳,那男子抬手操琴的指間,竟然戴著史逸君絕不離身的翠玉戒指。
清漣琴奏至一半,芷英張口輕和道:「凝雲沒霄漢,從風飛且散。聯翩避幽穀,徘徊依井幹。既興楚客謠,亦動周王嘆。所恨輕寒早,不迨陽春旦。」他嗓音清朗圓潤,雌雄莫辨,唱至動情處,婉轉低回,一字三吟嘆,十分絕妙。一曲唱畢,聞靜思已是沉醉其詞曲情感之中。
盧惠見聞靜思凝神傾聽,蕭韞曦也面有詫異之色,心中稍稍安定,使了個眼色給景玉。景玉微微一笑,道:「清漣擅操琴,芷英擅唱曲,加上扶瑤,是我閣中三寶。」
蕭韞曦揚眉嗤笑道:「扶瑤梳妝還未好麼?」
景玉神色一凝,欠身道:「妾身這就去催她出來。」
蕭韞曦揮手道:「既然她如此作態,就讓她不用來了,我對天魔舞沒什麼興趣。聞公子似乎喜歡聽曲,就讓他們唱著罷。」
景玉面露尷尬,欲再開口相勸,蕭韞曦已是將臉轉向聞靜思問道:「你喜歡聽什麼?儘管讓他們唱來。」
聞靜思搖搖頭,輕聲道:「我不擅這些,隨意唱罷。」
清漣聽他說話,從聲音認出了人,側臉看過來,正對上聞靜思探究的雙眼,微微一笑,點頭為禮。手下五指一撥,換了個調子,竟是一曲《猗蘭操》。芷英啟齒輕吟道:「蘭之猗猗,揚揚其香。不採而佩,於蘭何傷」竟是溫柔清亮的女聲,而唱到「今天之旋,其曷為然。我行四方,以日以年」時,換成低沉婉轉的男聲,「雪霜貿貿,薺麥之茂。子如不傷,我不爾覯」一句女音如溪水悠揚輕柔,最後一句:「薺麥之茂,薺麥之有。君子之傷,君子之守。」的男音清朗如皎皎明月。
芷英露了一手絕技,蕭韞曦只是恍然大悟,聞靜思卻聽得入了迷,唱罷許久才回過神來,擊掌讚歎道:「果真是好嗓音,我從未見過這樣的唱法,今日算是開了眼界。」
盧惠朗聲笑道:「聞公子既然喜歡,芷英,還不趕快上前伺候!」
蕭韞曦臉色微變,還未出聲,聞靜思連忙擺手道:「這個不必,我聽他唱曲就好。」
盧惠又道:「聞公子請隨意指使,就怕盧某招呼不周,怠慢二位貴客。」
清漣手腕一轉,換了首《遊春辭》。盧惠見聞靜思專注於琴曲之上,揮手譴退了身側的女子,微微向蕭韞曦側了側身,低聲道:「殿下,有件事不知當講不當講?」
蕭韞曦心道:「終於忍不住了。」端了茶盞放到唇邊,輕呷了口,嘆道:「忠君之內,不知當講不當講,便不要講,不知當做不當做,就不要做。記著這兩條,總不會錯的。」看盧惠瞬間哭喪了臉,忍下笑意道:「講吧,你請我來此處,花費這許多,不就是為了這幾句話?」
盧惠看他願意聽,心中大石放了一半,更靠近蕭韞曦了。聞靜思餘光瞥見兩人低聲說話,知道是在談盧敏之事,便悄悄坐遠了些,景玉輕提酒壺給他堪滿。雖是陳年佳釀,卻用果子釀造,甜美溫潤,並不上頭,聞靜思也能喝兩杯。盧惠與蕭韞曦密議,聞靜思專心聽曲,清漣與芷英又不必陪酒賣笑,一時間各自愜意。
芷英唱完了《遊春辭》,便是《白頭吟》:「皚如山上雪,皎若雲間月。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今日鬥酒會,明旦溝水頭。躞蹀禦溝上,溝水東西流。淒淒複淒淒,嫁取不須啼。願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竹竿何嫋嫋,魚尾何徒徒!男兒重意氣,何用錢刀為!」這一首全用女子音色唱出,一字三歎,低回往複,情真意切。聞靜思被這一首觸動了情懷,眼睫微濕,顰眉黯目,獨自傷神。景玉不知內裡,以為他聽曲入了戲,責怪地瞪了清漣一眼,提起衣裙趕他離位,自己坐了下來,隨手一撥,便是一首輕快的曲子。清漣笑著跪坐在聞靜思身邊,撿了葡萄剝去皮就要喂到他口中。聞靜思嚇了一跳,臉上騰地冒出兩朵紅雲,腰背一扭躲開清漣的手。清漣卻不管不顧,舉著手追過去,笑道:「聞公子,清漣喂你葡萄,別躲呀。」
聞靜思見他雙眼滿是捉弄人的意味,心中瞭然,伸手一捏,將清漣指間的葡萄搶了過來放入口中,低聲道:「那次真是對不住。」
清漣笑著將拇指與食指上的果漿舔舐幹淨,輕聲道:「多虧了你,史公子憋著一口氣可全撒在我身上了。」
聞靜思尚未經曆男事,自然聽不出話中葷意,只是尷尬地笑道:「史大哥愛重公子,哪裡捨得。」
清漣一愣,稍稍收斂了笑容,盯著他道:「逸君說的果然不錯,聞公子有一雙雪亮的眼睛,一顆慈惠之心。」
他二人低聲談笑,自成方圓。蕭韞曦雖與盧惠議事,也分了半顆心在這邊,聞靜思的一動一靜,一顰一笑盡收眼底,見他二人聊得投機,心中雖有些不痛快,也並未露在臉上分毫。盧惠得了蕭韞曦的承諾,心中一片安定,揚聲請景玉喚來辛夷。進來的女子略施粉黛,一身素白的深衣,跪坐在蕭韞曦案前,輕手執起酒杯恭敬地遞上。
盧惠滿臉笑意地道:「貴人,此女不似清漣芷英多年侍人,尚未在閣中掛牌,十分幹淨。今夜若能承得貴人賜露,乃三生有幸之事。」
盧惠說此話並不避人,清漣自然聽見了,慢慢收了笑容,斂下眼簾,遮住一片愁苦之色。聞靜思看他這副摸樣,心中頓生憐憫之情,開口道:「未侍人的自然清白,可侍人多年的也未必就是不幹淨。雖有話道『玉臂千人枕,朱唇萬人嘗』,可入閣買笑的公子,見異思遷,不肯如一,今日喜歡牡丹,明日喜歡芍藥,頭頂著煙花盟主的風流名號,又怎會是心善身潔之輩呢?」
聞靜思這幾句話意在開導清漣,清漣從未聽人反過來指責恩客不對,睜大了雙眼抿嘴淺笑不語。蕭韞曦聽入心中,如雷炸耳,震徹胸膛,彷彿那一字一句都是說給自己聽。盧惠臉色更差,心裡直罵聞靜思添亂,剛要出口斥責,蕭韞曦卻挺直了腰背,怒目而視,厲聲道:「照你這說法,來此處尋歡之人,一夜禦數女之人,豈不是和娼妓一般腌臢不堪?」
帝王坐擁三千佳麗,甚少獨寵一人。蕭韞曦這樣身份之人,說出這樣的話,自然意有所指。聞靜思驟然意會,臉上血色盡退,不敢接口。蕭韞曦看他神態惶恐,心下一嘆,口中卻不放過,肅聲斥道:「滾出去!」
聞靜思如蒙大赦,鬆了口氣,緩緩向他叩拜下去。禮畢,扯了清漣起身,拉著他的手快步走出門外。蕭韞曦死死盯著兩人交握的手,額上青筋突突跳痛,心中的氣惱,疑惑,不甘再也壓制不下,一掌伸出,掀翻了整張條案。聞靜思聽見身後巨響,閉了閉痠痛的眼睛走得更快,直到椒閣清漣住處,才回身道:「你今晚就不要去了,以後也儘量少侍人。史大哥心上有你,必定不願你糟蹋自己。」
清漣淡淡地「嗯」了一聲,擔心道:「你今日得罪的那位公子,似是個了不得的人物,可要緊麼?不如讓逸君想個辦法?」
聞靜思心中發苦,想起蕭韞曦滿是怒意的雙眼,難過之極,勉強笑道:「他待人嚴厲,卻是公正。我回去好好賠禮請罪,他定會慢慢消氣的。」不想再提蕭韞曦,便轉了話題道:「你久在此地,史大哥可有辦法救你出去?」
清漣微微一愣,笑得甜蜜,看左右無人,柔聲道:「再過幾日,逸君的父親要跟隨皇上狩獵,逸君便借這機會將我贖出來。我們商量好了,離開京城,去殷州謀生。」
聞靜思見他說起將來,滿面憧憬之色,不由羨慕起來,心中益發苦悶,澀聲道:「這樣也好,代我向史大哥道喜了。」
走出椒蘭閣大門,已是子夜時分。全城籠罩在沉沉夜色之下,只有花街燈火熠熠,光彩照人。聞靜思獨自走在回府的路上,涼風習習,秋月無邊。萬籟俱寂時,不禁要去猜測,蕭韞曦現在是聽芷英唱曲,還是擁著那女子一夜春`宵?心中任憑如何痛苦難熬,面上漸漸沉靜下來,只留一抹鬱色浮在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