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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沉碧玉(靜影沉璧 前篇)》第6章
  第五章 碧水東流至此回

  月至中天,街道一片幽靜。聞靜思踏月而歸,從角門進了家,守門的老僕一邊為他提燈照路,一邊答話。諸如:二老爺招待了史大人用晚膳,長談至亥時史大人才回去,子時前又吃了宵夜,現在估計還在寫摺子。二公子晚膳後出門遊玩,亥時三刻才回到家。三公子讀書到戌時一刻,陪小姐玩了一會兒,現在兩人已經睡下了。聞靜思回到自己小院內,覺得不放心,又走到父親臥房門前。昏黃的燭光透過窗紙照在地上,繪出一張濃重的剪影圖樣。他敲響門,走了進去。

  聞允休剛淨完手臉準備就寢,見兒子來問安,招手讓他坐到身邊來。聞靜思避開史逸君與清漣的情意,將晚上發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訴了父親。聞允休剛開始還聽不出有異,聽到後來,真是又好氣又好笑,神情怪異地問道:「你真的當著殿下的面這樣說?」

  聞靜思滿臉惶恐,點頭道:「父親,我跟他好好認錯,他會不會再也不理我?」

  聞允休拍拍兒子的肩以示安撫,嘆道:「他罵你,那是應該。他不罵你,盧惠背後添油加醋告上去,你得罪的就不止殿下一人。這些話只能在心裡想,不能說出口。你的一言一行不止是你一人,往後更是代表著整個聞家。三思而後行,你要做得比弟妹們更好才是。仁善之心不能失,防範之心不可無,整個朝廷,多少隻眼睛盯著我們,今日殿下揭過此事,他日未必能掩飾你的錯處。殿下那裡,你好好去認錯,他不是氣量狹小之人。」

  聞靜思總算安下心來,又問道:「盧惠找殿下救兄長,殿下似乎答應下來,那伯父會不會也安好?」

  聞允休沉下臉色,思考片刻後才道:「宗太師有意為之,結果難以預料。」

  聞靜思道:「我問過殿下此事,他說狩獵時我若贏了他,就會替伯父在禦前求情。」

  聞允休雙眉一揚,詫異道:「真有此事?」見兒子點頭,不可思議道:「這麼簡單便答應了你,真是奇事。」

  聞靜思看著父親愈發疲憊的面容,站起身來道:「殿下是君子,一諾千金,不管其意在何方,總不會失言的。父親早些歇息罷,我回去了。」

  聞允休的目光隨著長子的身影退至門邊,逐漸深沉下來,心底的疑惑越來越大,如同不安一般,緊緊攥著他做為父親的一顆心。

  聞靜思出了父親的房門,並沒有回自己的小院,轉去了澡房。守夜的僕人手腳勤快地燒了熱水,伺候他洗浴。聞靜思將身子泡至脖頸,腦中一會兒是蕭韞曦的斥罵,一會兒是父親的訓導,交織紊亂,難以理清。他匆匆洗淨身體,擦拭幹爽,穿上侍女備下的褻服,披上外袍,走出澡房。臥房內早已點了蠟燭,他推門而入,插上門閂,轉過隔門,乍見蕭韞曦坐在床邊看過來,吃了一驚,略略定神,便提袍要跪拜請罪。蕭韞曦卻揮手肅聲道:「免了,你給我過來!」

  聞靜思只好硬著頭皮快步走到他面前,蕭韞曦不多旁言,直接道:「我倒是不知你在椒蘭閣有那麼多熟人,迎客的女子也就罷了,連男子也熟稔得很,與你所言之意哪裡有半點相符?」

  聞靜思不料他先提此事,便如實道:「殿下,此前我想請史大哥替我送信,一路尾隨至椒蘭閣,遇見了碧卿,得她帶路,在清漣房中見到了史大哥。這兩人都是一面之緣,並不算真的相識。」

  蕭韞曦挑眉道:「你帶走那男子做什麼?」

  聞靜思猶豫片刻才道:「我怕盧公子要清漣服侍。」

  蕭韞曦冷笑道:「他琴彈得好,你看上了?」

  聞靜思連忙搖頭道:「他是史大哥的心上人。」

  蕭韞曦怪道:「史逸君連這個都告訴你?」

  聞靜思淡淡一笑,神情有些落寞,輕聲道:「清漣腰上的玉珮是史大哥十五歲的生辰賀禮,右手的翠玉戒指是史大哥從不離身之物。除了心中至愛,又有誰值得相贈?」

  蕭韞曦盯著聞靜思的雙眼,似笑非笑:「說不定是那清漣設下賭局贏來的,我心愛的匕首不也被你要去了麼?」見聞靜思忽然紅了臉,心中一動,自言自語道:「也難說,史逸君若心裡無他,又怎會以這兩樣做綵頭。」

  聞靜思心頭一跳,垂下頭去,屏住呼吸不敢出聲,蕭韞曦這無意的一句話令他欣喜若狂,卻不能表露分毫,努力壓下鼻腔泛起的酸意,眨著雙眼逼去眼底的霧氣。蕭韞曦在一片黯淡的昏黃中看不清聞靜思的表情,抬起下巴向身前一點道:「你坐。」看他正襟危坐在妝台前的鼓凳上,嘆了口氣道:「今日之事,我知道你最後了悟我的意思,便做個教訓,就此罷了。盧惠有求於我,也不會到處張揚。細想你的話,似有幾分歪理,不過這些話只能自己想想,以後再不要說出口。」

  聞靜思輕聲應道:「這次是我一時衝動,做錯了事,今後再也不會了。」

  蕭韞曦伸手按了按痠痛的肩膀,又扭動脖子消除疲勞,道:「這就好。你家澡房在哪兒?我今夜宿你這兒了。」

  聞靜思「啊」了一聲,連忙起身去翻衣櫃,口中試探道:「殿下沒有在椒蘭閣洗浴麼?」

  蕭韞曦盯著聞靜思的背影,自嘲道:「有你前面的一番話,我哪裡敢多待半刻。往後你做了禦史言官,我豈不是要被你參個夠?」

  聞靜思輕笑出聲,捧著褻衣褻褲走過來道:「這衣裳是上個月新裁的,我還未著過,殿下穿或許小了些。」

  蕭韞曦站起來邊跟他向外走,邊調笑道:「新舊都無妨,最是美人香。」

  聞靜思讓僕人又燒了熱水,伺候蕭韞曦沐洗完畢,親手鋪好被縟,待他躺下,又放好床帳,吹熄了燭火,柔聲道:「殿下勞累一天,快睡罷,晚上有事叫我就好。」說罷,不管蕭韞曦的呼喊,抱過一床薄被,轉身走進鄰間的書房,躺上矮榻,和衣而眠。

  次日正逢休沐,清晨的天色有些陰沉。

  蕭韞曦一覺睡到近巳時,聞靜思早已起來,吃過早膳,正在讀書,聽到房中的動靜,便叫侍女端來熱水,親手侍奉他穿衣梳洗。蕭韞曦對昨晚之事一字不提,隨意喝了一碗豆粥,吃下兩塊糕餅,嘗了三四樣小菜,就放下牙筷,讓聞靜思帶路,去聞允休的書房商議事務。聞允休正陪著女兒在小院中喂兔子,見蕭韞曦來到,還未開口,小女孩兒「噌」地站起身,丟下手中的蘿蔔,跑到聞靜思身邊,親密地挽著他的手臂道:「大哥,你快跟我來。」使勁將他往院外拖。聞靜思抵不過她,只好無奈地跟著她走。眼看就要跨過院門,不料聞靜心忽然回頭,朝蕭韞曦做了個大大的鬼臉。蕭韞曦一愣,意會過來,當場笑得幾乎岔了氣。聞允休也沒憋住,笑得彎下腰去。過了片刻,聞允休才致禮道:「小女尚幼,不懂禮儀,殿下勿怪。」

  蕭韞曦擺擺手,裝做不在意地自嘲道:「這丫頭還記恨我吶。你家兒女除了靜思,竟是個個都不待見我,我真的那麼招人厭?」

  聞允休邊將他迎入書房,邊勸慰道:「臣平常事忙,無法照顧兒女,思兒身為長兄,自然多擔待一些。說實話,小女幾乎是思兒看著長大,對這個大哥也最為依賴。」

  蕭韞曦恍然大悟道:「難怪!別人都是長女為母,你家卻是長兄為母了。靜思個性溫良,確實再適合不過。」

  兩人相看一眼,各自朗聲大笑。

  九月初,兩個皇子在百卷齋的課業已教授完畢,聞靜思也搬回了家。本以為侍讀這一名號成了空,不料蕭文晟依然隔三差五將他宣召入東宮,或讓他伺候筆墨,調弄顏料,或讓他撿拾箭矢,奉劍以待。雖然不再有戒尺之痛,卻也明白了蕭文晟的意思:即便不在百卷齋,他聞靜思依然是他的侍讀。

  九月底,蕭佑安便帶著皇室宗親和十數個心腹朝臣入駐河西圍場。皇帝一走,主審盧敏貪贓一案的三司便停滯下來。

  聞靜思第二次來此處,時隔七年,依然記得當初蕭韞曦將自己從虎口救下,溫聲安撫。當日年幼的情意,如今回想起來,添了幾分荳蔻年華的親密,與情竇初開的苦澀。

  狩獵前兩日,聞靜思沒有跟著父親去圍場,只在行宮內的武場練習射藝。他這些年刻苦讀書,雖然下午由太子太師,羽林大將軍教授騎射、兵法與劍術,畢竟心不在武,生疏不少。這半個月的苦練,也能十有九中。

  到了第三日,蕭韞曦一早就派人來請。聞靜思換上寶藍底銀白紋樣的騎裝,背上長弓與箭袋,牽過坐騎來到蕭韞曦的院前。蕭韞曦一身暗紅色勁裝,胸前以金絲與孔雀羽繡了五爪龍紋,襯得他神采飛揚,異常奪目。見聞靜思道來,挑眉道:「先去暖暖身,打幾隻野味,讓淩小將軍先烤了當下酒菜,我們再來比試。」

  兩人縱馬馳騁於林中,陽光投下斑駁的光影,眼前明暗交替,彷彿昔日與今朝。

  蕭韞曦大小不忌,見了就射,聞靜思卻很少開弓,兔子狸貓之類的弱小更是看都不看。蕭韞曦不由笑道:「靜思果真是英雄年少,只取虎狼之輩,小的還看不上眼。」

  聞靜思抿嘴一笑,並不接話。過得一個時辰,兩人停下馬,一邊喚來僕人清點獵物,捆好送至淩雲處,一邊吃了幾塊糕點,喝下半囊清水。蕭韞曦見聞靜思休息已畢,一踢馬腹,率先跑向武場。

  站在靶前一百步遠處,彷彿回到了七年前與蕭韞曦比試射藝。如今也是一樣,共用一張長弓,一袋羽箭,十二支為限,一百步遠。不同的是他手上的每一支箭都是救伯父出來的期望,他的心跳得很快,握緊韁繩的手心沁出汗水來。蕭韞曦看出他的緊張不安,安撫道:「你盡力就是,其餘的我心中有數。只是我贏了你,你便答應我三個要求,如何?」

  聞靜思不解其意,剛要張口去問,蕭韞曦已經將箭搭上弓弦,射出了第一支箭。這一場比試不是「群胡歸來血洗箭,仍唱胡歌飲都市」的壯烈,不是「錦壺催畫箭,玉珮天涯遠」的旖旎,不是「封侯早歸來,莫作弦上箭」的相思,不是「寂寞芳菲暗度,歲華如箭堪驚」的滄桑,而是帶了份官場上利益的交換,與人情世故的較量。

  聞靜思最終以一箭落敗。蕭韞曦朗聲長笑,看著他雙目怔怔,汗濕的鬢髮貼在頰邊,咬著唇不言不語,一點皓齒露出唇縫,紅白相間,分外好看。心中一動,寬慰道:「不必擔心,一切有我。」

  聞靜思不可思議地盯著他,喃喃道:「殿下真的肯幫我?」

  蕭韞曦挑眉道:「我不逼著你,你會全力以赴?」又道:「我贏過你,是不是該給個綵頭?上一回投壺你要去了我的金匕首,這一次是不是該還個等分的?」

  聞靜思終是安下心來,笑道:「殿下看中我屋中什麼?儘管拿去。」

  蕭韞曦輕哼一聲道:「你屋中那些,本皇子還看不上眼。不如……」眼珠子一轉,笑著湊近聞靜思耳邊,輕聲道:「我贈美人金錯刀,美人還我點絳唇!」

  聞靜思雙眉微蹙看著他,神情茫然,像是聽不懂他的意思。見蕭韞曦伸手一指雙唇,倒抽了口氣,雙目圓睜,一張白淨的臉驟然通紅,無措地看著他,一時間不知如何是好。

  蕭韞曦笑嘻嘻地道:「怎麼?我的金匕首還換不來你輕輕一吻?」

  聞靜思心頭一顫,握了握手中的弓,眼睛四處一瞟,輕聲道:「在這裡?」

  蕭韞曦縮唇一聲長嘯,白兔從靶場邊慢跑而來,他翻身騎上,伸手朝聞靜思示意。聞靜思將弓丟給侍衛,用力握緊面前的手,踩上馬蹬,跨坐在蕭韞曦身前。未及坐穩,便聽身後一聲清喝,白兔緩緩跑動起來。聞靜思雙手抓緊馬鞍,身前是一片密林,身後是蕭韞曦寬闊溫暖的胸膛,心中激動,不安,期待,懼怕,痛苦,五味陳雜,不辨輕重。

  蕭韞曦策馬入了密林,奔跑到無人之處停下來,道:「這裡還算幽靜,你意下如何?」

  聞靜思知道逃不過,咬了咬唇,雙腿側坐一邊,伸手去捧蕭韞曦的臉頰。他眼底粼粼一片水光,指尖冰冷顫抖,輕輕貼在溫熱的臉上。蕭韞曦見他神色有些哀戚,心中一動,剛要開口,便見他微闔雙眼,慢慢貼近過來。聞靜思的唇溫暖幹燥,微微顫動,一觸即離。蕭韞曦深深看了他一眼,一手撫上他的臉頰,道:「你沒親過人,這樣生疏?」

  聞靜思搖了搖頭,默默無語。蕭韞曦勾起他的下巴,笑道:「以身傳教,勝讀百卷書。我來教你。」聞靜思心中一驚,半聲驚叫出口,半聲沒入蕭韞曦的口中。他來不及防範躲閃,口中陡然闖入濕熱的舌頭,舔舐吸`吮,放肆至極。蕭韞曦一手攬著聞靜思的腰,一手扣著他的後腦,姿態強硬,不容反抗。感覺聞靜思僵硬的背脊慢慢放鬆,原本推拒的雙手如今緊緊抓著他的肩膀,一雙惶恐的眸子漸漸合上。他的心劇烈的跳動著,口中是無可比擬的甘甜,懷中是無與倫比的滿足,彷彿這些年一直期待著今天,他的雙臂終於抱住了願望。此刻,蕭韞曦的腦中清明一片,往日對聞靜思的愛護一瞬間有了最強力的理由。他一直追求的權力,期望掌握的天下,其實就是為了現在左手握住右手的方寸之地。

  一吻畢,聞靜思滿臉羞紅低下頭。蕭韞曦仰天長笑,笑出了眼淚,他雙腿一夾馬腹,高喝一聲,擁著聞靜思縱馬疾馳出密林,在寬廣的平地上飛奔。看著近處的潺潺溪水,遠方的巍峨行宮,身邊是願意陪伴一生之人,兩人一時都有身處世外桃源之感,祈望這一刻能天長地久,人心能亙古不變。

  第二日聞靜思沒有外出,陪著父親在小院中和史傳芳烹茶閒聊。兩人的話題從宗維壓下北地暴雪成災的摺子,到太子欲插手吏部事務,屢屢獻計上摺,皇帝都無動於衷。從蕭韞曦接管戶部以來大力節儉各項開支,為朝廷省下數十萬兩白銀,到上個月他巡查京城外軍營的防禦工事,發現種種紕漏,層層上查,揪出來的責任官員是宗維門下學生。最後聊到了兩人的家事,史傳芳看著給紅泥小爐添加橄欖碳的聞靜思,不無羨慕地道:「仲優,我與你這些年鬥智鬥勇,可謂各有勝負。若是君兒和你家靜思比,難贏一籌啊。」

  聞允休臉上並沒有一絲自豪之色,反而有些擔憂。「逸君是個好孩子,為人處事十分成熟,接人待物也極有分寸。思兒一心向學,閱曆還是欠缺了不少,辦起事來,比逸君差了不止一等。雖說相差三歲,我這個做父親的也明白,三年過後也趕不上現在的逸君。」

  史傳芳苦笑著擺擺手,道:「逸君做起事來還算對得起我這張老臉,可是易衝動,不夠慎重。不怕在你面前揭他的底,上個月居然說要迎娶一名椒蘭閣的琴師回來做男妻,真是氣得我將他狠狠打了一頓。」

  聞靜思心中一跳,舀水入壺的手微微一抖,差點灑出壺外。聞允休倒是吃了一驚,膛目結舌道:「還有這事?」

  史傳芳將茶盞中冰冷的剩茶潑在地上,嘆氣道:「本朝男風不盛,也不大禁。我自認對此事寬容體諒,逸君要娶個門當戶對的男子做妻,只要兩情相悅,無愧於心,我就算拼了老臉也願替他下聘。只是怎麼也想不到逸君要娶椒蘭閣的人,何止是我一張老臉,整個史家的顏面都要毀在他的手上。」

  聞允休放在座椅扶手上的手指輕輕敲打著,一下又一下。聞靜思的心也不禁跟著節奏越跳越快,雙耳豎起,緊張地等待父親的回話。聞允休沉吟片刻才道:「這事確實棘手,難怪這段日子你上朝下朝沒個好臉色。你打算如何處置?」

  史傳芳靠在椅背上,揉了揉鼻樑道:「他們正在興頭上,油鹽不進,誰勸都沒用,也只能放著。過個幾年,等他們相處乏味,情愛淡了,再將那男子贖出來,贈一筆金銀讓他遠離京城,自行謀生。」

  聞允休點點頭,忽然朝兒子道:「思兒,你如何看這事?」

  聞靜思不妨父親這樣來問自己,驟然一驚,看了一眼父親,又低下頭沉思了一會兒,開口澀聲道:「不瞞父親和史伯伯,史大哥的心上人,我偶然見過一次,琴彈得好,也懂禮貼心。史大哥喜愛他,或許是看中他的不做作。」說到此處,聞靜思掐了掐掌心又道:「私以為,身為世家子弟,不能只依仗自己的喜好,更要顧全大局。史伯伯和父親不願和宗趙兩家同流合汙,欺上瞞下,所作所為更不能成為對方的把柄,不僅自家人的雙眼看著,朝廷那麼多雙眼睛也都會盯著。我若是那人,必不願對方為了一己之慾,一時之歡,置家族顏面與名譽不顧。相愛未必要相守,成全一片忠孝之心,也是功德善事。」

  史傳芳垂眸若有所思。聞允休深深地盯著兒子,思考他的一字一句,瞥了眼水壺,忽然道:「水煮老了。」

  聞靜思如夢初醒,「啊」了一聲伸手去握壺柄,那壺柄燒得滾燙,他的手一觸就離,還是燙得幾處通紅。聞允休嘆了口氣,道:「鎮定些。」用布巾抱住壺柄,端離了爐火。

  聞靜思捧著燙傷的手,怔怔地看著灰白的橄欖碳燃燒出幽藍的火焰,心中已是一片清明。

  蕭韞曦雖明白了自己的心意,並不打算付諸於行弄得人盡皆知,依然神色如常,行止照舊。在之後的幾天裡,他未曾找過聞靜思,直到狩獵的最後一日,才從表兄淩雲口中得知,史逸君出了事,幾乎喪命,聞靜思已經先一步回京城探望。蕭韞曦按耐下心中的擔憂,隨同父皇的儀隊一起回了京。

  聞靜思單人快馬到達史家時,已是傍晚時分。角門的雜役見是他,連忙上前來牽馬。聞靜思問起史逸君的情況,雜役只推說不可多言主人之事,只好跟著前來引路的婢女快步進入內院。史逸君的小院門前圍了幾個人,聞靜思依稀認得哭啼的婦人是他的母親,勸說安慰的是他的二舅,愁眉苦臉來回踱步的是他的小叔叔。那婦人見聞靜思來,激動地上前兩步抓住他,哀聲央求道:「聞家公子,平素君兒和你親近,你幫著勸勸,千萬別叫他想不開。你的話或許他還能聽些,我這個做娘的是不指望了。」說罷又哀哀慟哭。

  聞靜思滿心無奈,只好細心安撫了片刻,史家主母才在二弟的勸說下和小叔一起遠離了小院。聞靜思一心擔憂史逸君,好言好語敲了半天門也不見他出聲響應,情急之下走到窗戶前,五指抓開了窗上的絹紗,緊緊扣在窗花上。幸好窗戶不曾閂緊,他用力推拉了幾下,窗內發出一陣「喀拉」的斷裂聲,竟被他拉了開來。只見史逸君就癱坐在窗下書檯的椅子上,衣衫不整,披頭散髮,雙目通紅,滿臉淚跡,怔怔地看過來,好一會才認出人,嗓音嘶啞地喚道:「靜思。」

  聞靜思料想不到平日衣冠楚楚,注重儀表的人竟會有如此落拓的摸樣,心裡不禁也難過起來。提起衣擺從窗戶外爬了進去,站在他身旁,伸手覆上他的肩膀。史逸君的目光透過院中花木,落在緋紅的天際,右手重重的叩擊在胸膛上,哽咽道:「靜思,我這裡,我這裡,痛啊。」

  聞靜思被他的哀苦所染,雙目含淚道:「我知道,史大哥,清漣是個好人。」

  史逸君一鎚鎚敲在胸前,彷彿這樣便能抵消些許心頭的苦悶。「他何止是個好人,他那麼善良,那麼貼心。他們怎麼忍心拆散我們……」史逸君喃喃地回憶著兩人畫舫上初相識,城外清涼寺祈福巧遇,菊園賞花談心,紅綃帳中鴛鴦眠,玉蘭樹下定三生,直到昨夜兩人投宿相鄰城鎮的客棧,二舅帶著人馬追到門外,兩人驚慌失措中,清漣看不清路一腳踏空,滾落樓梯摔斷了脖子,就此香消玉斷。

  聞靜思靜靜地攬著他的肩膀,聽他一遍又一遍地控訴母親舅舅的狠毒,一遍又一遍的自責自己的衝動,心中也充滿了惆悵之情。那秀麗男子彷彿還在自己面前,伸著兩指捏了葡萄,笑得一臉狡黠,僅僅半個月,就斷送了鮮活的生命。相愛之人,就此陰陽永隔。悲傷之人在悲傷之中又哪裡聽得下善意的勸言,聞靜思只得輕聲道:「史大哥,清漣在九泉之下必不願意你日日為他痛苦,就此消沉。人活著,一生之中,不能只有愛情啊。」

  史逸君含著淚低低笑了幾聲,摀住了眼睛,再也不說話。

  聞靜思從史逸君房中出來時,已是燈火通明。史傳芳的馬車也到了家,他站在院門前,眼底的擔憂與氣惱在燈火下分外明顯。聞靜思上前致禮道:「伯父,史大哥已經睡下了。」

  史傳芳長長嘆了口氣,神色疲倦道:「好!好!伯父欠你一個人情。」

  聞靜思斂眉垂首道:「這是晚輩的分內之事,伯父客氣了。伯父可否聽晚輩一句,清漣雖然出身風塵,也是史大哥的心上人。如今屍首暫時放置在別院,看在史大哥痴情一片,清漣又無辜枉死的份上,請務必厚葬。」

  史傳芳沉吟了片刻,點頭道:「好,人死為大。伯父答應你,就依君兒之妾的規格葬在別院的後山罷。」

  聞靜思心中鬆了口氣,頷首道:「靜思替清漣謝過伯父了。伯父若信得過晚輩,這事可否交給晚輩處置?」

  史傳芳雖答應了聞靜思厚葬的請求,心中也不得不煩惱,世家之主如何為一個優伶男娼處理後事,聽聞靜思這樣要求,既感動又感慨,搖著頭嘆道:「君兒幸虧有你,我這個做父親的,真不知如何出面。」

  聞靜思將清漣的後事攬了下來,是他對史逸君的承諾。牽著馬走出史家大門,聞靜思的心十分沉重。史傳芳對清漣的態度,作為一個世族高官,已是極為寬容仁厚。若父親知道自己也如史逸君這般,將滿腔愛意投注於一個男人身上,即便身份如何尊貴,也是同樣的失望與悲傷。

  聞靜思正低頭走路,不妨前面跑來一個青衣雜役,拱手作揖道:「我家公子有請。」

  聞靜思隨著他的手抬頭去看,一頂藍布小轎立在幽暗的街邊,僕從手中的紅燈籠照得一地紅光。聞靜思點點頭,裹緊了外衣走上前去。那雜役恭敬地在前方照路,輕手解開轎簾,露出蕭韞曦一張模糊的臉來。他的到來,既在情理之中,又在意料之外。看著伸到面前的手,聞靜思緊緊地握了上去,矮身鑽入轎內,坐在蕭韞曦身側。暖意從兩人相觸的手臂傳至胸口,聞靜思這才覺得一身的疲憊剎那間湧現出來,又在一瞬間洗濯幹淨。小轎被穩穩地抬起,晃晃悠悠地緩慢前進。聞靜思不知道蕭韞曦要去往哪裡,只知道身邊有他,便可以無所畏懼。他斷斷續續地講述史逸君和清漣的事,蕭韞曦一言不發,偶爾淡淡地「嗯」一聲,說到清漣枉死他鄉,更是輕輕握住聞靜思的手。十指相扣,彷彿有無形的勇氣從這簡單的安慰中傳遞過來,聞靜思舒展了雙眉,全身放鬆下來。一片昏暗之中,蕭韞曦清朗的聲音在耳邊響起:「靜思,你信不信,有些人的愛意,生死不能移,貴賤不能分,男女不能舍,遠近不能屈?」

  聞靜思幾乎是不加思索,笑著輕聲道:「我相信。」

  蕭韞曦短促的笑了一聲,拍拍掌中聞靜思的手背,道:「這就好。」

  史傳芳將清漣的後事託付給聞靜思,自然也給了他調用史家錢財的權力。清漣的葬禮不能風光厚葬,聞靜思也希望能辦得體面,不負史逸君一片深情。他向賬房支了筆銀兩,購置了壽衣,棺木,蠟燭,冥紙等用物,請來清涼寺的和尚連做七天法事。又吩咐婢女給清漣淨身綰髮著衣,問過史逸君後,將那塊玉珮與翠玉戒指作為陪葬,戴在清漣身上。棺中另外放了一疊兩人往來的書信,清漣喜愛的若幹器物。過了頭七,便下葬於史家在城郊別院的後山中。葬禮的用物精美貴重,場面卻十分簡單,除了神情麻木的史逸君和擔憂的長姐,史家沒有一個長輩出席。墓碑按史逸君的要求刻下「亡妻」二字,連同史逸君的愛戀一同沉在泥土深處。

  聞靜思處理完清漣的喪事,不到一個月,便等來了皇上處置伯父的消息。聞敘義雖不是主犯,但有推舉失查之過,官降一級,外放至殷州為官。而盧敏,則人證物證俱全,被判了繳出贓銀,削去官職,入獄三年,永不錄用。兩人判得都不重,甚至沒有深入調查是否有其他官員涉案。大多數朝臣都以為皇帝是看在兩人背後的勢力而刻意為之,但聞靜思卻清楚,蕭韞曦既然插手此事,定然不會那麼簡單。

  臘月初八,聞敘義一家人收拾好行囊,在吏部交出官印,領了上任文書,帶著妻子兒女去往他鄉,聞允休攜兒女在城外為兄長送行。正午回到家時,蕭韞曦剛剛在聞靜思的小院中坐下。自從狩獵以來,蕭韞曦待他不再是如從前那般迴避。得了空閒,時常來他小院靜坐片刻,飲兩杯淡茶,吃些小點,隨意聊幾句天南海北,或邀他過長明宮,賞新得的名貴花木,又或換上樸素的衣衫騎了馬往城外農莊散心。聞靜思對他的轉變,既有歡喜,又有擔憂。太子召見時,偶爾會提到兩人來往之事,卻並不顯露出任何的不滿,他仍是倍加小心地應對。今日雖然驚訝他的到來,卻也有機會問清盧敏貪案一事。果然,一問之下,蕭韞曦意味深長地道:「盧敏雖然是宗維的門生,但是素來謹慎,給他一萬個膽子也不敢貪那麼多,背後一定有人指使。盧惠答應了我,協助我查明此事。宗維為了扳倒你伯父,犧牲門下一人,這種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做法,他手下的人只會人心惶惶,不得安寧。只要時機一到,策反一二個為我所用,查出宗維的底細,不是難事。」

  聞靜思心中微驚,擔憂道:「我知道殿下深謀遠略,但這事非一日之功,需要長遠之計,殿下千萬要小心啊。」

  蕭韞曦淡淡一笑,起身踱步至花叢中,問道:「父皇將你伯父調出京城,他沒有責怪你辦事不力吧?」

  聞靜思想起伯父心有不甘,又不得不遣聞晗來謝自己,搖搖頭道:「在哪裡為官都是一樣,遠離了京城這個是非之地,焉知非福?還要謝過殿下相救之恩。」

  蕭韞曦「哦」了一聲,伸手攀著支梅花,湊上前嗅了嗅,又道:「聽你的口氣,似乎並不想在京城為官?」

  聞靜思如實道:「在京城,雖能上達天聽,但人才濟濟,所奏之策,未必能被聖上所用。若在地方為官,或許能說服知府,惠及每一個百姓。」

  蕭韞曦挑眉笑道:「你說的有幾分道理,但是遠在千里為官,你捨得下老父弟妹?捨得下我?」

  聞靜思對他越來越愛滿口胡言無奈之極,臉色微紅,垂下目光道:「捨不得又能如何,總不能為了這個放棄理想抱負。後年要開科舉,我想試一試,趁著大好年華,搏上一搏,才不枉數年苦讀。」

  蕭韞曦搖搖頭,將手上的梅枝折下來,盯著淡黃色的梅蕊道:「有宗維主持科舉,聞史兩家的人不要說中頭甲,就是二榜也不會有名。任年教了你那麼多年,對你的字早已熟識,你連會試都進不了。唯一的辦法,只有換主考。」他見聞靜思神色黯然,頓了頓,神色玩味接著道:「不考科舉也未必不能做官。要麼你為太子出謀劃策,立下功勞,在他登基之後論功行賞,掙一個官位。要麼待我封王,邀你為入幕之賓,去我的封地,幹一番大事,闖一片天下。」

  聞靜思淡淡一笑,道:「看似殿下給我指了兩條明路,可這兩條都是死路。」

  蕭韞曦嗤笑道:「我哪裡像那種狠心人,你說說看。」

  聞靜思正色道:「殿下知我甚深,太子麾下便不多說了。至於殿下的入幕之賓,一我年輕才識淺薄,不足以跟隨殿下,二我無功無勞,不足以服眾,殿下若待我與眾不同,恐怕只會招來不滿,於殿下於我都不是好事。殿下是做大事的人,自然明白孰重孰輕。」

  蕭韞曦微微一怔,轉著手上的梅枝嘆道:「我以為我夠聰明,你家小妹才是明白人。我越是對你好,你越是招人妒。真是當局者迷,旁觀者清。」

  聞靜思頭一回聽他語露傷感,不由走上前安慰道:「若殿下願意一視同仁,不偏頗,我是極願意跟隨殿下效犬馬之勞的。」

  蕭韞曦抬眸淡淡一笑,對他的勸慰不置一詞,轉身走進小廳,將手中的梅枝插入博古架上的一支青瓷觀音瓶中。

  正當蕭韞曦與聞靜思的往來在深秋初冬中泛著脈脈溫情的暖意,皇家也在初春傳出了太子大婚的喜訊。

  正月十五日,宗皇后授意幾個親近宗家的世家適齡嫡女,與自己一同前往瀾亭遊玩,又令太子在亭中設宴。細細觀察了眾女的秉性,樣貌,才識之後,去除對宗家不忠的,才華橫溢的,驕縱難馴的,最後定下陳家三小姐和夏家長女,一個為太子正妃,一個為側妃。皇帝蕭佑安在二月初二接見了兩家家長,三十日正式責令禮部協助宗正寺負責太子大婚一事。三月底,正式昭告天下,太子於七月迎娶太子妃。恰好九月是蕭佑安的五十壽辰,周圍友邦皆派遣大使來賀。兩件大事接踵而來,將宗家、太子與禮部忙得人仰馬翻。蕭韞曦這段日子似乎也有要事,與淩家來往不斷。聞靜思偶爾外出,見街上百姓紛紛談論太子婚事,京城處處都顯喜慶,連綿雨雪的天氣也逐漸轉晴。不由要去想,幾年之後,蕭韞曦也要開府立妃,或許依太后的意思娶個溫婉賢淑的世家女子,或許任性地娶回自己喜歡的女子,一個或者兩個,再多不會超過三個。然後生一群白白胖胖的孩兒,做個溫柔體貼的丈夫,威嚴強大的父親。而自己能做的,僅僅是珍惜現有的每一日。

  蕭韞曦雖然對聞靜思考科舉並不看好,可該做的事聞靜思絕不放棄。每日除了苦讀,做策論文章,督促兩個弟弟的課業,陪小妹說話賞花逗弄兔子,就是通過父親瞭解朝堂之事。今日宗太師厚此薄彼,拒見藩邦使臣,接見越國來使,收下兩罐貢茶,明日禮部將兩個有私仇的使臣安排在一間驛館,差點刀劍相向。聞靜思便依著這些事練習各種奏章疏策,讓父親批閱。有時能字字珠璣,直中要害,有時則分析地不夠深刻,言辭片面。聞允休將好壞一一指出,看著兒子在磨練中漸漸成長,越來越少失誤,文章越來越嚴謹,深感欣慰與自豪。

  歲月如流水,從春流到了夏。太子大婚當日,聞允休早早入了宮,聞靜思在家中陪伴弟妹。整個府邸,伯父搬走之後,只剩下他們一家,庭院幽深,任外面熱鬧翻了天,院內也是靜謐一片。他早上查看兩個弟弟的課業,聞靜心在奶娘的陪同下出門遊玩,中午四個人簡單地吃了午膳,午睡之後,聞靜林要和弟弟比賽投壺與蹴鞠,聞靜思要核對府中賬務,便讓小妹做仲裁。晚上,比賽輸了的聞靜雲,被二哥壓著下廚學廚娘包包子。看著各種大小各種形狀的包子出了蒸籠,其他三人一人拿了一個,嘴上雖然一致笑說不是包包子是捏麵糰,心裡卻充滿了一家人的溫情。晚膳過後,聞靜思讓婢女準備好醒酒湯與熱水,以備父親飲宴晚歸使用。

  四個人坐在長兄的院子中吃瓜果,胡天海地地閒聊。一會兒說四方書院講《論語》的夫子在外養了倌兒,正妻一怒之下回了娘家;一會兒說陳家三小姐母親一族人丁單薄,其人也是唯唯諾諾,十分膽小,皇后看中是為了好捏在手心;一會兒又說百姓都在傳太子大婚之後,皇帝有意給三皇子上親王封號,在京城開府,連府址也已經選好。話題一到蕭韞曦身上,便止不住了。聞靜思與他最熟識,弟妹們紛紛湊過來求證各種傳聞,這邊聞靜林問聽說三皇子有意掌管戶部,皇帝已默許;那邊聞靜雲笑說蕭韞曦去年狩獵之後將房內貼身侍女嫁了出去,有人想要以美女賄賂,也落得逐出門外的下場;聞靜心接過話頭笑問兄長,三皇子是不是真有傳言中的八張面孔,三個頭顱,六個手臂。聞靜思聽著弟妹你一言我一語,既擔心又好笑,正要一一澄清,不料從月門外走進一個人來,身著黑色錦服,眉目清朗,神采飛揚,含著笑意的目光從四人臉上挨個看過去,最後落在聞靜心身上,佯裝氣惱道:「你倒說說看,我哪裡有三個腦袋,六隻手臂?」

  聞靜思忍著笑意帶弟妹們站起身來向他行禮,聞靜心道了萬福之後撅著嘴不服氣地辯解:「就算殿下沒有三個腦袋,六隻手臂,也一定有八張臉。對著大哥一張臉,對著父親一張臉,對著我們一張臉,換來換去的可厲害了。」

  蕭韞曦聽著童言童語十分有趣,「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道:「哦,對著你大哥是什麼臉?對著你父親又是什麼臉了?」

  聞靜心跳到長兄身後,躲得只露出個臉才道:「你對大哥可溫柔了,對父親就像大哥查二哥課業一樣,對著我們,就像三哥吃橘子,看著都酸!」

  蕭韞曦倒是不妨這小女孩兒看人臉色如此精準,一愣之後仰頭大笑。聞靜思心中一跳,暗中朝二弟打手勢,示意離開。聞靜林一邊笑一邊帶著弟妹向蕭韞曦告辭。待院中只剩下二人之後,聞靜思才漸漸嗅出一股淺淡的酒氣,喚過侍女準備澡房熱水,又吩咐煮解酒湯,親自絞幹布巾讓蕭韞曦擦拭手臉。蕭韞曦坐在房中,看他為自己忙前忙後,彷彿兩人不再僅僅是知心好友,更是多年夫妻,心底竟是難以言喻的滿足和平靜。待喝過解酒湯,洗去一身勞累之後,拉著聞靜思在身邊坐下,藉著昏暗的燭火,將那熟悉的眼耳口鼻一一看過來,輕聲道:「你家小妹真是妙人,小小年紀倒是一朵解語花。」

  聞靜思不欲繼續這話題,道:「殿下飲宴勞累,要回宮歇息麼?」

  蕭韞曦用濕巾按著太陽穴,搖頭道:「我今日高興,就宿你這兒。陪我說說話,可不許跑去書房睡了。」

  聞靜思避開他的話笑道:「我還要等父親歸來,殿下困了先睡罷。」

  蕭韞曦丟開濕巾,正色道:「我來的時候,你父親坐了史傳芳的轎子去史家,估計晚上也宿那兒。即便他回來,也有下人伺候妥帖,你做兒子的,不必事必躬親。」

  聞靜思淡淡一笑,想起父親鬢邊的幾絲白髮,不無感慨地道:「母親去世之後,父親沒有再娶。他平日忙碌政事,又要教導我課業,我學識淺薄尚不能為他分擔些許,只有在起居上多操心飲食衣裳以盡孝道。母親泉下有知,也會希望我如此。」

  蕭韞曦盯著他看了許久,動了動唇,終究沒有說出口,只趕了他去洗漱。聞靜思倒不像頭一次那般避之不及,沐洗過後,大大方方地躺在蕭韞曦身邊,聽他絮絮叨叨地說飲宴中的趣事。燭火透過床帳,在聞靜思的臉頰上投射出一片朦朧的柔光。蕭韞曦心中微動,想起酒席間與越國使臣的推杯換盞,應求往來,低聲道:「我雖承諾你,讓你擺脫太子侍讀的身份,但是你也要自救。如今有個機會,要好好珍惜。」

  聞靜思不料他忽然提起此事,斂去笑容,慎重地道:「我全聽殿下吩咐。」

  蕭韞曦一手撐起上半身,一手輕捏著他的下巴,直直看進那雙烏黑的瞳仁,輕聲道:「過一段日子,父皇會在使臣面前考問太子及侍讀的學識,以昭大燕儲君的才德兼備。我要你好好展露才華,一鳴驚人,將太子與宗辰英比下去。你相信我,等了我這麼多年,我也相信你,定能做到。」

  聞靜思為這份信任心中激盪不已,呼吸漸漸急促,嘴唇微顫,好半天才開口道:「我定不負殿下一片苦心。」

  蕭韞曦淡淡地笑開顏,閉上雙眼將額頭抵上聞靜思的額頭。回首自己這幾年的辛勞與壓抑,彷彿都在這一句話中被安撫殆盡,心中儘是縷縷溫情,低聲應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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