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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沉碧玉(靜影沉璧 前篇)》第16章
  第十五章 但使百姓盡溫飽

  建昌城門口的車馬場原本是各路車馬停留建昌城的場所,裡面有馬廄,有茅房,還有洗刷車馬的蓄水池。禹州幹旱,商道上的大戶除了議定的貨物必須押運,與民間傳遞來往的文書信件不得不送,誰都不願在這個關節上出門,因而此處來往的車馬比平常少了五六成。

  聞靜思與雁遲到時,只有兩三輛馬車停在場內,空出了好大一塊地。他看著空空蕩蕩的車馬場,嘆道:「這塊地容納城外的百姓是足夠了,若是投奔的人越來越多,便不夠用了。阿遲,你能指揮守城士兵麼?」

  雁遲點頭應道:「軍中等級嚴明,身處下位須得服從長官指令。我與建昌守將同為四品武官,但我手中有淩大將軍的令牌,他就算不願,也不得不聽命而為。」

  聞靜思這才放下心來,笑道:「如此甚好。你請他令人清理此處,備好水缸鍋碗,再令人去糧倉領取糧食熬成米粥。我與你去城門,將前來避難的百姓一一登記入冊。」

  雁遲見他處事有條不紊,輕重分明,越來越成熟,心中欣喜又感嘆,淡淡地笑道:「好!」

  關閉了四個時辰的建昌城門,終於緩緩開啟。叫罵到絕望的百姓席地而坐,聽到開門的聲音紛紛仰高頭看過去。聞靜思與雁遲一前一後走到眾人跟前,見人人面上都是恍惚不解,暗嘆了口氣,提高了聲音道:「建昌城從今日起,打開城門迎接各方避難的百姓,確保人人有飯可吃,有衣可穿,幫助大家渡過這個旱年。凡進入城中避難的百姓,須登記身份文牒入冊,集中居住。大家可有異議的?」

  眼見能有一方土地蔽身,提供溫飽,哪裡還有二話,紛紛表示願意聽從安排。然而當群情激動,叫好連連時,從人群中鑽出一個年輕男子,走到聞靜思身前,正是方才在城外大吐苦水之人。那男子上下打量了聞靜思一番,滿臉驚異地問道:「你說能說服駙馬開城門讓我們進城,果然做到了。你到底是誰,有這樣大的本事?」此話一出,人人的目光都聚攏了過來。

  聞靜思微微笑了笑,雙眸烏黑,清婉坦蕩,閃著奪人魂魄的自豪光芒,柔聲緩緩道:「我只是寧王府中的一個小小食客。」

  霎時,人群沸騰起來。

  「你一個食客心裡都想著我們,寧王這個主兒教得好啊。」

  「寧王遠在殷州,還記得我們禹州的百姓,真是難得呀。」

  「聽說寧王將殷州治理的極好,他要來接手禹州麼?」

  「禹州知府是個好官,可寧王畢竟是王爺,他要是管禹州,朝廷也會重視我們,不會讓我們像個討飯的,年年都要向朝廷伸手要糧。」

  這些驚嘆聲,讚許聲,感謝聲,聲聲入耳,竟比以往聽過的任何絲竹雅樂黃鍾大呂都要動人心神。聞靜思面含微笑,默默地站在人群中,任由那些出自肺腑的讚揚聲將自己包圍。十年寒窗,挑燈夜讀,彷彿就為了此時此刻,縱是前路艱難,荊棘滿地,也能靠著心中那一點堅持,開出一條坦途大道。

  建昌守將遠在邙山軍械造局,手下的趙檢卻是個能幹的人。接到雁遲的命令後,帶著一隊士兵將車馬場清理出來,借來五口大鍋架在石頭壘成的爐灶上,又從染坊搬來十餘個幹淨的染缸做蓄水之用。城門口登記入冊的百姓共有一百九十人,壯年男子八十一人,老人三十八人,婦女孩童一百零一人,在天黑之前安頓完畢。

  聞靜思將這一百九十人按縣分成五群,每群選出兩個精明能幹的男子做主,仔細交代了白日取水,領米熬粥,照顧婦孺,夜間巡查等瑣碎事務,讓他們一一分配下去。交代妥當之後,又親眼見粥水不稠不淡,人人吃得大快朵頤,才算放下心。這一番安排監督,早過了酉時,明珠在客棧等得心急,出來尋到他們,聞靜思才記起還有兩個孩童在客棧等著自己。

  待他們回到客棧,吳三已將婦人帶了回來,和兩個孩子安排住在臨間廂房。李淼和林翠珠受了驚嚇,吃飽晚飯早早睡下了。李鍾氏和吳三吳四坐在房中,一邊縫補著孩童破損的衣物,一邊小聲說話。見聞靜思和雁遲走進房門,連忙放下針線,一雙烏黑的眼珠兒在兩人身上微微一轉,提起衣裙就朝聞靜思跪拜下去:「民女李鍾金娘叩見青天大老爺。」

  聞靜思嚇了一跳,連忙側身避開,令吳三吳四將婦人攙扶起來。「我身無官職,夫人多禮了。」

  雁遲笑著湊近聞靜思,在他耳邊小聲道:「這位婦人可比駙馬爺有眼光,分得清賓主。」

  聞靜思尷尬地笑了笑,在一旁用清水洗淨了手面,坐了下來。此時店伴已將溫過的飯菜端上桌,一道紅燒鯽魚,一道豆腐羹,一道豬血湯,兩碗粗米飯。城中缺水日久,新鮮蔬菜瓜果將近絕跡,店家能供應的菜式也越發簡單了。兩人忙了整整一天,見到飯菜才覺得饑腸轆轆,話不多說,風捲殘雲般吃了個幹淨。

  飯後聞靜思問及昌南的巫覡,才從那婦人口中得知,昌南陳家村上幾輩的人信奉巫覡的原本不多,自從這位諶姓巫覡十多年前來到村子,每逢遇上幹旱,都要在石橋上做法事獻孩童給河神求取雨水,百試百靈後,昌南人便不由不信了。直至今日,大則婚喪小則出門都要向巫覡問卜一番,巫覡則按事情大小收取錢財,你情我願,找不到破綻。

  聞靜思聽完婦人的話,奇道:「他做法求雨,收取多少財物?」

  李鍾氏想了想道:「其它財物不清楚,只聽公公提過一次,他求雨每家只收兩文錢,一文錢留著,一文錢給選出童男童女的爹娘。村子的里長都誇他有仁愛之心,那些孩子多的爹娘拿到一二百文錢,想著能求到雨水,也就不鬧了。」她臉色忽得一沉,恨聲道:「我只有麥稈一個兒子,沒了他,就算拼了命也要諶老鬼下十八地獄!」

  李鍾氏年輕守寡,上有公婆下有幼兒,雙肩撐著一個家,曆練出精明能幹,潑辣豪爽。聞靜思雖不贊同她以死相搏,也不得不佩服她一介女流竟有男子的勇氣。他瞭解了昌南的事情,便讓李鍾氏回房歇息去了,又趕走想要服侍的吳三吳四,取出筆墨紙硯鋪在桌上寫信。這封信寄往京城薛孝臣處,既是說明禹州百姓的衣食近況,也是詢問救災糧草變化之事,再是請求他能上摺獲得支援。這信看似簡單,聞靜思推敲措辭就用去了半個時辰。雁遲和明珠唯恐在屋內擾他分心,兩人下到庭院中一來一往過起了拳腳。雁遲劍法精妙,明珠勝在暗器,兩人的拳腳功夫卻在伯仲之間,百十回合下來竟也沒分出勝負。待他們二人盡興而返,聞靜思才剛剛寫完書信,塞入信封,用糯米汁封了口。

  雁遲邊拿著布巾擦汗邊道:「明日我找那趙將軍把信快馬送回去。」

  聞靜思點頭道:「有勞。」

  明珠笑道:「不是軍機急件,再快也不過日行二百里,可有淩家暗報快?」

  聞靜思忽然想起京城外小鎮上的嚴峰,不由道:「我有王爺的私印,可否請淩家暗報替我送一趟?」

  明珠搖搖頭,從聞靜思手中抽過書信道:「何必動用王爺私印,就憑公子之名,淩家暗報怎會不從!我去去就來。」說罷,推開小窗,縱身一躍落入對面街道,拐了幾個彎,身影便消失在黑夜之中。

  次日一早,聞靜思用過早膳後來到車馬場,正逢百姓燒火做飯。那十個精選出的男子尚算得力,把事情安排的井井有條。壯實的男子連夜拉車去江邊取水,婦人將紗布疊成厚厚的一層鋪在水缸口,取回來的江水經過紗布的阻隔,截下許多泥沙水草,濾入水缸中的清水經過一夜的沉澱,早晨舀出上層水熬粥,依舊有股淡淡的泥腥味。即便如此,饑餓許久的男女老幼還是將那一碗碗的薄粥喝得底朝天。

  有了糧食和水,這群百姓算是暫時安頓下來。楊暇令人運送至各個縣城的糧草尚未抵達,建昌大開城門,廣迎四方難民,湧入車馬場的人越來越多。聞靜思看著一千擔糧草日漸減少,蒼天滴雨不下,朝中無聲無息,一時間也不知如何是好。就在他一籌莫展之際,府衙的小吏來到客棧,請聞靜思與雁遲過府一敘。

  禹州知府江淮,聞靜思已見過兩面,直到進入府邸,才明白為何當日堂堂知府穿著粗布衣衫在城外小鋪子吃早飯。但凡有些地位的文人士子的宅院講究佈局的精緻,景觀的雅緻,可這位江知府的院子裡,見不著一株花木,老舊的三進院落,前院種植著果樹,後院則是七八口水缸和一片菜田。江淮穿著一身洗得發白的便服,笑呵呵地站在廳堂門口,見兩人並肩來到,親自迎接入廳。三人都不是擅長做表面文章之人,隨意寒暄幾句,分了賓主落座。

  江淮看了看次位的聞靜思,又看了看末座的雁遲,詢問道:「聞公子前來禹州,是朝廷派來督辦糧草分發一事麼?」

  聞靜思搖頭道:「我曾翻看前朝文獻,禹、弁二州少有旱情,到了本朝,旱災愈重。民間許多不知緣故的百姓議論紛紛,民心不穩,必然影響朝政。我便來看看,禹州為何在這百年間,變化如此之大。」

  江淮正色道:「聞公子在城外的一席話,分析得有理有據,不知現在是否找到了對策?」

  聞靜思道:「禹州旱災,歸咎於伐木無度,只要廣植樹木,還耕於林,定會慢慢改善禹州旱情的。」

  江淮嘆道:「廣植樹木,還耕於林,難啊!且不說土壤多沙石,樹種缺少,水源幹枯,就是勸說百姓減少伐木,都未必可行。」

  聞靜思微微垂下頭,想了許久,才緩慢又堅定地道:「雖說不易為之,若是不做,便一點兒改變也無,若是做了,無論是十年也好,二十年也罷,甚至是五十年一百年,總有一日,禹州會回到綠樹成蔭,雨水豐沛,無需依靠救濟的日子。於百姓於朝廷,又有何不好呢。」

  江淮剛過半百就滿頭華發,他在禹州的任期比往年任何一位知府都要長,他對禹州的瞭解自然比任何人都要深刻,雖然感謝聞靜思對禹州的關注,卻對他所提的對策依舊憂心忡忡。「僅僅依靠我一州之人力財力去改變現狀,實在是有心無力啊。」

  聞靜思緩緩道:「江大人不必擔憂,禹州弁州的旱情,不僅朝廷放在心上,寧王也會盡全力幫助兩州的。」

  江淮眉睫忽的一動,點頭道:「我聽說寧王把殷州治理得井井有條,殷州又是富強之地,有寧王的關注,自然是事倍功半。只是不知寧王準備如何下手處理?」

  聞靜思淡淡一笑,道:「禹州土壤貧瘠,幾年內難以改變,便先從挑選適合的樹種種植,尋找新的水源灌溉,勸誡百姓愛護林木做起。旱情三五年內改善不了,三五十年的努力下來,總會讓百姓得益的。」

  聞靜思心中雖有一片藍圖,只可惜勢單力薄,拿不出萬全的計畫來。而江淮有心改變禹州現況,想借助寧王之力,卻又不敢十分相信聞靜思。兩人話不到佳處,只好暫且別過。聞靜思臨走前,得江淮贈送兩擔新鮮蔬菜,他讓人拿鹽醃好,送入車馬場,分給喝粥的百姓做小菜。

  過了幾日,朝中依舊沒有訊息,城外湧入的災民越來越多,離一個月的限期越來越近,聞靜思不得不考慮求助殷州了。夜晚提筆寫信,寫了揉,揉了又寫,腹稿打了幾遍,半個時辰過去也不見紙上多出幾行。昏昏燈火中,滿腦都是舊時兩人相處的影子,數月不見,那人的面容竟越發清晰起來。忽然間,相思、愁思,思思入腦,這信便再也寫不下去。聞靜思無聲地嘆了口氣,擱下筆,取過羊皮地圖來看。禹州地廣,僅有湘子江這一條河流經過建昌直入弁州,聞靜思的雙眼沿著江水一路追溯至源頭,殷州境內的神君峰,便好似粘著一般,離不開了。

  亥時三刻,明珠和雁遲從院子裡過招回來,看見聞靜思伏在臂彎中沉沉睡去,無聲地笑了笑。雁遲走上前,取過衣架上的外袍輕手蓋在他的肩上,不料聞靜思忽然驚醒,小臂一伸,碰翻了面前的茶杯,茶水潑灑在地圖上,蜿蜒成溪。聞靜思連道「大意」,站起身捏著袖子就要去擦拭,只見那茶水傾倒在地圖上禹州邊境的湘子江,水跡四散開來,仿若道道河流分佈在遼闊的土地。聞靜思心中一震,提高了聲音道:「阿遲,明珠,你們來看。」他指著地圖上的水跡道:「若能從這裡開鑿出一條新的河道,經過禹州最幹旱的幾個城鎮,再將這幾個地方原有的河床拓寬,既能使百姓有水可取,又能灌溉良田樹林。一舉數得,何樂不為。」他內心激動,雙頰薄紅,連嗓音都微微顫抖。

  雁遲點頭附道:「一勞永逸,確實可行。」

  明珠笑道:「公子何不將這個想法報予王爺?聽聽王爺如何說?」

  聞靜思雙眼一亮,笑道:「對,這事要告訴王爺,他一定會贊同的。」說罷,忙擦乾地圖上的水跡,鋪開信紙。方才還難以下筆,如今下筆如神,不僅將開鑿河道的想法細細說了,連借糧還糧之事也一併附上,整整七張信紙,寫得滿滿噹噹。

  信件仍舊由明珠送到淩家暗哨口。當晚,聞靜思自來到禹州後,第一次得以安眠。睡至半夜,恍然入夢。夢中有江水滾滾,奔騰不息,滋潤著幹裂的土地,養育著千家萬戶。片片樹林無邊無際,蔥鬱茂密,萋萋芳草,鋪至夕陽處。而他站在富足美滿的萬千百姓之中,跪伏在蕭韞曦腳下,頌揚禮讚,三呼萬歲。

  次日一早,聞靜思與雁遲去往暫存糧食的吳記米鋪,清點了剩餘的四百六十擔黍與栗。糧倉裡除了他借來這一千擔之外,還有本地富家商戶不知從哪裡聽了聞靜思乃寧王派遣而來的消息後,捐贈的鹽油醬醋,份量不多,也能給清淡的粥水曾些味道。流離失所的百姓一多,車馬場便不夠用了,聞靜思和江淮商量過後,早早讓人準備了一處較為偏僻的城隍廟和幾個曬穀場來安置百姓,雖然簡陋,也是一個安身之所。聞靜思拿著記錄一千二百多災民的名冊,暗暗發愁,災民越來越多,這些糧食也不知能撐幾日,上天又何時心生憐憫,降雨人間。

  正當他絞盡腦汁打算再向楊駙馬借糧時,車馬場的一位男子順著客棧裡明珠的提示找到糧倉,給他帶來了一個巨大的驚喜。聞靜思與雁遲急急趕到車馬場,遠遠便見一條運送糧食的車隊,從車馬場外伸延至城門口,車隊兩旁場子裡外都圍滿了議論紛紛的災民與建昌百姓。這一隊人馬不但驚動了江淮,連楊暇都從驛站趕了過來,站在臨街商舖的二樓,將這一切都看在眼中。

  那領頭的男子是一位軍中將士,姓淩,單名一個徽,年紀不大,若算輩份還是淩雲的族叔。他不認得聞靜思,卻見過畫像,與眼前真人比較,氣質面貌遜色許多,又知道他身邊有位武功高手隨侍左右,見雁遲天庭飽滿,雙眼精光內斂,步伐沉穩有力,心中便有了數,不等聞靜思開口,先一步致禮道:「聞公子,末將淩徽奉王爺之命,給您送糧來了。」

  雁遲看了他一眼,又粗略算了算車上的糧袋,微微一笑放下心來。聞靜思聽後卻吃了一驚,心中即便有千般疑惑,在百姓的眾目睽睽之下也只得暫且壓制,順著他的話道:「將軍回去後,替我多謝王爺。」

  淩徽笑笑,不置可否,從隨行小吏手中接過一本書冊道:「聞公子,此次押運,共七百擔粟,一千擔黍,七十車瓜果,五十頭牛羊,另有一千擔稻還給楊駙馬,請公子派人清點。」

  聞靜思道了聲「好」,點出車馬場裡那五位領頭的漢子,將貨單交由這五人清點。他二人談話雖簡短,四周的百姓卻聽得清楚明白。這時,從人群中走出一位希古老人,來到聞靜思身邊道:「這些都是寧王送的?先生能請動寧王,地位恐怕不低。」

  這老頭兒耳朵有些背,眼睛卻不花,腦子也不糊塗,帶著一族四代從禹州最北一路逃難至建昌。聞靜思與他交談過幾次,知道他是個閱曆豐富,有一雙識人的慧眼。淩徽聽他這樣一說,笑著反問道:「老伯,你覺得先生位比如何?」

  老頭兒「啊」「什麼」了數次才將話聽清楚,想了想才道:「先生說自己是寧王府的小吏,可寧王送這麼多糧食來,與先生不是一般的交情啊。」

  聞靜思在他耳邊提高了聲音道:「老伯,我一無功名,二無所長,實在不值一提。寧王心繫禹州百姓飽受幹旱之苦,送糧一事實在與我無關啊。」

  淩徽笑著附和道:「寧王管著殷州,和禹州相鄰,送這一份大禮給鄰居,不好嗎?」

  那老頭兒伸長了脖子叫道:「彩禮?什麼彩禮?」

  說得和聽得相差豈止千里,圍觀的百姓哄堂大笑,雁遲與淩徽朗笑出聲,聞靜思也被他逗的樂不可支。有蕭韞曦這一批的糧食支援,建昌的這幾處收容災民的庇護所又能堅持一段不短的日子,只要等到老天下了雨,便可存儲雨水,一一送災民回鄉。想到此處,他頓時松下好大一口氣。

  領頭的漢子將貨物清點完畢,一人領著運送的士兵將糧食送往吳記米鋪,一人帶隊將牛羊趕往城外的曬穀場,另一人召集壯年的男丁給牛羊做個簡易的圈,雁遲親自指揮車隊將一千擔糧食送往驛站,歸還楊暇。聞靜思讓圍觀的百姓都散了,看見江淮遠遠地站在人群中,微微一愣,作揖致禮。淩徽見了問道:「公子與江知府熟識?」

  聞靜思道:「僅是三面之緣,說不上熟識。」

  淩徽點了點頭,不發一語,與聞靜思一同返回客棧,安頓了手下諸人,來到聞靜思房中。明珠早已從聞靜思口中知道事情經過,又與淩徽同屬淩家,兩人雖各司其職,彼此的情況還是知之甚詳,見了面並無贅言,互相致禮後,明珠問道:「王爺最近可好?將軍好快的手腳,算算日子,幾乎是公子一借糧草,你就動身了。」

  淩徽擺擺手道:「比你想的還早。楊暇剛入禹州邊界,王爺就讓我帶隊上路了。我走後不久,王爺接到密報,說聞公子借了楊暇一千擔糧食,他又派人截住我,追加了一千擔。」

  聞靜思聽後大為驚訝,脫口便問道:「他如何得知……」話說到一半忽而想起淩家暗探遍佈天下,又哪會有他不知道的事,便閉了嘴,感嘆道:「幸虧他送來這一千擔,不然我只有回京城才能還了。淩將軍回去後,還請替我多謝王爺,籌集這些糧食,讓他費心了。」

  淩徽哈哈一笑,道:「王爺掌管殷州後,徹查了幾個貪官汙吏,抄家的錢財都入了小金庫。他早就防備著禹州幹旱,一聽說聞公子動身,便令人籌集糧食,購買牛羊瓜果,這些東西,不過禹州的九牛之一毛。公子要謝王爺,以後當面言謝就好,我就不越俎代庖了。」

  聞靜思道了聲「好」,心中既是感激,又是暖意洋洋,中午與淩徽同席用膳,有了時令瓜果,心情高興之餘,多吃了半碗飯。

  淩徽來禹州,並不只是運送糧食,在客棧住了一晚之後,就告辭離去。聞靜思與雁遲明珠將他一路送至城門口,雁遲看著淩徽的背影,忽然道:「淩將軍在殷州的軍營,算是坐第二把交椅的人,被王爺派來送糧食,未免大材小用。」

  聞靜思沉思片刻,壓低了聲音道:「不知是否與衛將軍在軍械造局查案有關。」

  雁遲與明珠心中頓時一跳,但誰也沒有去接這話。禹州的災民有了糧食,聞靜思心裡就少一樁事,在客棧吃過午飯,交代了吳三吳四照顧好李鍾金娘和兩個孩童,收拾筆墨衣裳,帶上幾斤粟米與肉幹,下午就與雁遲和明珠騎著馬匹一同去往建昌城外的湘子江。

  春季的湘子江,水量豐沛,驚濤拍岸,聲聲如怒吼,滾滾江水只需十多日就可帶著漁船進入弁州,而此時的湘子江,水位降了兩成,聲勢驟減,像一隻冬眠的蛇,緩緩遊走,不疾不徐。聞靜思三人沿著江邊一路北上,記量水位,探察土質,標記河道,仔細尋找著開鑿引水渠道的最佳路徑。他們三人頭頂烈日,腳踩泥地,挖過土壤,打過禽獸,睡過野外。雁遲和明珠習武吃過苦,對此不以為意,聞靜思卻是頭一遭,幹裂了嘴唇,磨破了手腳,喝壞了肚子,即便如此,也從未讓他放棄親自描繪心中藍圖的渴望。

  這一路時常能見到來往的災民,有的半路得知家鄉分發了賑災糧食,匆匆趕回,有的害怕路途遙遠,回家也無濟於事,只好繼續前行。這一路甚少見到餓死的百姓,雖然滿目都是面黃肌瘦身體嬴弱之人,腳步蹣跚,灰頭土臉,但一雙雙渾濁的眼睛裡,都是對生存的堅持。他們幕天席地,吃光了一路的野獸與草根,走到較大的城鎮,便向大戶人家賣兒賣女,換來一包粟米。這些「高囷大廩閉不開,朝為骨肉暮成哭」的景象,是京城中的聞靜思只能從書中讀到的,而此時禹州的聞靜思除了看到這些,更能感受「公家賑粟粟有數,安得盡及鄉民居」的無助與徬徨。

  八月二十三日,聞靜思的足跡已延伸至建昌以北的三個村鎮,寫下的行記手稿已有三百頁之多。往年禹州最久旱至九月便會下雨,聞靜思估算日子,想著最遲也就在這幾天。二十四日一早,他們三人收拾好行囊,從虞興城的一家小客棧返回建昌。吳三吳四看見他們平安回來,聽雁遲講述一路的艱辛與百姓疾苦,心中既高興又擔憂。李淼人小心眼卻多,纏著雁遲要學武功保護母親,雁遲有感他的孝心,教給他一套防身拳法。三人一路奔波,身心疲憊,用過晚膳,吳三來請三人去澡房洗浴。聞靜思洗完去抓衣衫,竟是一套嶄新的藍色細棉衣褲,連雁遲與明珠也有一套。他仔細一問,才知道是李鍾金娘為表謝意,典當了一支陪嫁的銀簪,買來幾丈好布為三人趕製這一套衣裳。聞靜思聽後,並無表示,回房倒頭就睡。夜至三更二刻,忽聽一聲霹靂乍然響起,白光驟閃,照得室內一片亮堂。聞靜思半睜開眼,迷迷糊糊地看了看坐起來的雁遲和明珠,又向窗口望去。那雷聲時有時無,似近似遠。雁遲從地鋪上起來,點燃了油燈,聞靜思走到窗前,看樓下街道兩側的窗口紛紛光亮起來。忽然,天邊又是一道紫光,似老樹盤根,在雲層上張牙舞爪,緊接著雷聲隆隆,響徹耳際。

  明珠穿上外衣道:「看這樣子,要下一場暴雨。」

  聞靜思忽的一個激靈,低叫一聲「不好」,抓起床邊的衣裳就往身上穿:「曬穀場的百姓沒遮擋,這暴雨下來,恐怕要遭。」

  雁遲穿好衣裳下了樓,問守夜的店伴討要了三件蓑衣斗笠,明珠牽來馬匹,三人並騎趕往建昌城外。街道兩旁家家戶戶都開了窗門,男女老少叮叮咚咚取來鍋碗瓢盆,等著儲蓄雨水,對三人騎馬而過,只好奇地張望數眼,又低頭擺放盛器了。有雁遲的官印,守城將士並未阻攔他們,剛過了城門,豆大的雨點便如潑似撒落了下來。這一場雨下得猛而急,三人縱馬疾馳,蓑衣斗笠遮蓋有限,雨水撲面而至,順著脖子直往下流。這短短的半里路程,三人衣衫已是半濕。

  曬穀場的百姓共有三百四十人,等這一場雨不知等了多久,欣喜萬分之下,有壯年漢子脫光了上衣仰面大笑,有婦女幼童端著碗杯盛接雨水,那些年老的在頭頂支起衣裳躲雨,人人臉上都是歡喜。

  聞靜思見到此景,來不及感慨,雙手攏在嘴邊,高聲喊道:「大家速速躲雨。」

  這一處選出的六個精壯漢子看見他,倒也十分服從命令,片刻就將這三百多的百姓分成兩半,人人帶齊了包袱,一半跟著雁遲回建昌車馬場躲雨,另一半跟著聞靜思與明珠去一里外的城隍廟。雨勢越來越大,燃不起火把,百姓們只能藉著霹靂的道道白光看清路途。壯年男子攙扶著老人,婦女牽著孩童,一個接著一個,一個挨著一個,誰也不願落下,摸索著方向趕往城隍廟。往常半刻的路程今夜似乎走也走不完,雨水淌入眼睛裡,將模糊的前路洇得越加朦朧。小半個時辰之後,這一隊濕淋淋的人馬終於走到了燈火通明的城隍廟。接下來,蓄接雨水,生火取暖,烤晾衣衫,讓這個原本就不大的廟宇顯得狹小又熱鬧。聞靜思安置好了百姓,又向領頭的男子交代了幾句,便和明珠一道往回趕。三人在客棧前聚首,已是寅時過半。吳三吳四早就備好熱水薑湯等得焦急,見三人回來,又是催促洗浴又是催促喝湯。待三人一一睡下,天邊都已泛白了。

  這一場雨解了聞靜思的心頭大事,只睡了兩個時辰就再也睡不著。他在床上一翻身,雁遲和明珠都睜開了眼,三人你看我我看你,耳邊淅淅瀝瀝的雨聲將心頭陰霾一洗而空,雖然不見一絲陽光,可都覺得是這幾個月最為輕鬆的一日。

  雨來得猛,去得也快,不到正午就漸漸停了,可雲朵厚重,陰沉沉的,彷彿隨時還要再下。聞靜思簡單的用過午飯,和雁遲明珠巡視了車馬場與城外城隍廟中的百姓,見領頭的男子將事情安排的井井有條,不慌不忙,心裡安定了許多。吳三吳四駕著小馬車在一旁待命,車上坐著李鍾金娘與兩個孩童,等聞靜思巡視完畢,一行人便慢慢悠悠地往昌南而去。經過一場暴雨,昌南旁的河水漲了許多,波浪推著來往的船隻穿行在河面上,快如飛梭。他們按照李鍾氏的指引,找到了巫覡在村落近南的大宅院。雪白的牆,青灰的瓦,烏黑的大門嚴肅而莊重,琉璃的飛簷在鄰居的一排簡陋中異常奪目。聞靜思等人雖衣衫簡樸,往門前一站,氣勢並無被這高牆大院衰減半分。村子裡難得見到這樣的陌生面孔,左鄰右舍都紛紛伸頭看個究竟。

  吳三郎上前敲門,四郎拴好馬匹,匆匆趕來的小僕見這般陣仗,一邊將人引入小廳,一邊回頭呼喚內間的主人。那諶姓巫覡身著白衫長袍,頭髮披散,長鬚飄飄,乍一看真有幾分仙氣。他見雁遲帶頭,聞靜思與明珠一左一右走在身後,微微一笑,連聲呼道:「貴客!貴客!」

  雁遲挑了挑眉,隨他走進小廳。聞靜思見宅院不大,一個廳堂,兩間寢室,修葺得十分精緻,院內一個雜僕,一個夥夫,三人各司其職。一行人在廳內分了賓主落座,雁遲緩緩抱拳行了個平輩禮,沉聲道:「我與好友出行在外,路過建昌,聽說昌南有異人,能呼風喚雨,預知未來,便趕來看看。不知主人家如何稱呼?」

  諶姓巫覡聽了來意,呵呵笑道:「在下姓諶,單名一個智字,習修法術二十多年,呼風喚雨,預知未來都不是什麼難事。」

  雁遲又道:「諶大師,昨夜忽下暴雨,可是大師作法所得?」

  諶智順了順長長的鬍鬚,得意非凡道:「此乃在下一個月前作法求雨,昨日夜間,天上星君手持玉帝旨意,帶雷公電母,雨師龍王一同顯神,這才有了大雨。原本該是作法後即刻下雨,玉帝事忙,一時耽擱了,天上一日地下一年,就遲了一個月。」

  雁遲笑笑,繼續問道:「大師果然有通天徹地的本領,難得的修為啊。當時如何作法?我幾人無緣得見,可否述說一二,讓我們也一飽風采。」

  諶智察言觀色已久,一見這幾人的氣質樣貌,就知不是平常人物,連這樣的人都對自己奉承有加,心中不禁更加得意自滿,徐徐嘆了口氣,故作沉痛道:「禹州風水不佳,邙山切斷了地脈,惹得龍王大怒,久不降雨才致使常年大旱。我為求雨,只好獻祭童男童女,男為奴女為婢,供龍王驅使,這才解了龍王的怒氣,降下雨水。年年如此,也不知何時才是盡頭。」

  雁遲臉色微沉,片刻間又恢復原樣,笑吟吟地道:「大師果然神通廣大,只是討好龍王就能降雨,玉帝卻半點便宜也沒得到。」

  諶智收斂了笑意,臉色已不太好看。明珠見了,忽然插道:「大師,我三人難得到此,不妨為我三人算算命,讓我們也沾沾大師的靈氣。」

  諶智漫不經心地看了他一眼,傲慢地道:「我給人看相,說命盤,一人五百文,不便宜。」

  明珠從腰間荷包裡翻出一塊碎銀放在小幾上,笑道:「還望大師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啊。」

  諶智見那銀塊不小,換了副面孔,盯著明珠看了一陣,呵呵笑道:「我觀先生天庭飽滿,中停隆而有肉,三十歲後若謀求一官半職,比這位先生……」他一指雁遲道:「更易富貴榮華,只是奴僕宮不佳,往後要謹慎交友,防止小人。」他又左右看了看雁遲道:「先生印堂泛紅,太陽穴微凸,似有吉兆實乃凶兆,這幾月會有血光之災。田宅宮顯示先生家大業大,父母康健,長命百歲,只是官祿宮欠缺,有礙學業官運,此生恐怕碌碌無為,要作法改命盤才能一生暢遂。」他說完雁遲最後去看聞靜思。他明面上是看相,實則見人臉色舉止說話,聞靜思一進門就無聲無息,衣衫普通,袖口還有磨痕,手指甲床有握筆彈琴留下薄繭,面帶疲憊,一雙明眸卻極是漂亮。諶智心裡有了三分底,開口道:「看這位先生面相,應出生在富裕之家,只是年少時家道中落,難以為繼。夫妻宮顯示三十歲後妻離子散,兄弟宮卻是一生兄弟情誼深厚,不離不棄。不過先生命宮上佳,命盤改變起來十分容易,可要我作法讓先生逢凶化吉?」

  明珠與雁遲都笑了笑,聞靜思覺得一身疲憊,往椅子背上一靠,輕聲道:「多謝大師操心了。」又向明珠道:「喚三郎罷。」

  明珠起身向廳外走了兩步,揚聲道:「三郎!」

  外面的吳三聽見後,答應了幾聲,撇下談得正歡的圍觀百姓,揭開馬車的簾子,將李鍾氏與兩個孩童攙下了車。諶智尚不知原委,只聽院外一聲聲「林芋頭」,「李家小子」的驚訝叫聲,正感到奇怪。不出半刻,小僕慌慌張張跑進來,指著外頭一臉驚恐地說不出話。諶智訓斥了幾句,去看廳外,只見李鍾氏一左一右牽著兩個孩童怒目而視,再定睛一看,竟是當初被自己選中做祭祀的童男童女,不禁大吃一驚,面色煞白,渾身冒汗,攤在椅子上說不出話來。聞靜思見事已至此,算是圓滿,讓吳四將諶智綁結實了,押往縣衙。吳三見主人出來,笑嘻嘻地道:「公子好辦法,剛剛他倆一下車,圍上來的百姓幾乎都明白了這神棍的陰謀,事實勝於雄辯哪。」

  四周的百姓聽他這樣一說,紛紛圍上來道謝,七嘴八舌之中,聞靜思實在難以招架,紅透了臉。李鍾氏見了掩嘴偷笑起來,悄悄對吳三道:「你家少主人面皮真薄。」

  吳三見計謀得逞,樂得哈哈直笑:「公子總為別人著想,偶爾也要為自己的美名著想才是啊。」

  一行人將李鍾氏與林翠珠送回家中,早得到消息的林家長輩全家湧到聞靜思的馬前,對著這幾人又是跪謝又是訴苦。林翠珠的母親自從她被扔下河中一直臥病在床,聽到女兒平安無事地出現在村子裡,連鞋子也來不及穿就奔了出來,母女二人抱做一團,哭成了淚人。送回了林翠珠,李鍾氏本也要離去,見日正當午,便和前來接人的公婆商量將恩人請回家中吃飯。聞靜思剛才就已覺得身體異常疲憊,現在更是頭重腳輕,怕是不妙,便推辭不受。吳三見主人拒絕,只好為李鍾氏取來包袱,細聲細語地要她好好保重身體,有難處可託人寫信。李鍾氏接過包袱看了他一眼,低低應了聲「唉」,又向聞靜思三人道了謝,帶著兒子一步三回頭地跟著公婆回家。聞靜思看著吳三依依不捨的樣子,留了個心,待以後有機會問個詳細。四人行至村口,吳四也回來交差,知縣受理了此案,已當著百姓的面答應嚴懲神棍。聞靜思放下心,回程中鑽入馬車,斜靠在車中,摸上額頭竟有些燙手。他閉目微微一嘆,在搖搖晃晃的馬車中漸漸睡了過去。

  聞靜思這一覺直睡到傍晚才被雁遲叫醒,人已到了客棧床上,蓋了床薄被,室內燃起油燈,鼻間都是米粥與湯藥的氣味。雁遲見他撐了兩次都坐不起來,連忙放下碗,一手攬過他的肩背,一手鑽入膝彎,將他輕輕抱坐起來靠在床頭,又見他連碗都拿不穩,不禁責怪道:「郎中說你風寒入體,恐怕是昨夜淋雨所致。既然你身體不適,有些事交給我們去做就行,偏生親力親為,累了病了是你的,名聲都給別人賺了。」一手搶過粥碗,一勺一勺吹涼了,一口一口地喂。

  聞靜思淡淡一笑,並不回應他的抱怨,輕聲道:「怎麼只有你一個人?」

  雁遲道:「三郎送郎中回醫館,四郎在熬薑水給你擦浴,明珠不知道去哪兒,可能去車馬場了罷。」

  聞靜思是真的餓了,一碗雞粥片刻喝完。吳四燒好薑水,端了一大盆進房,關閉窗門擺好屏風。雁遲扶著聞靜思躺平,被子蓋至胸前,解開衣衫脫出一隻手臂,接來吳四絞幹的布巾,緩緩擦拭,摸著手中滾燙的肌膚,心中一陣難過。「我與明珠商量過了,明日我去江淮府上,試探他的口風,看看他願意不願意說服各縣長官,讓百姓廣植樹木,減少伐木。他若願意,那最好不過,他若不願意,等你病好,我們就回京城。我看烏雲厚重,這幾日還會下雨,既然下了雨,安頓的百姓也該慢慢讓他們返鄉。你所想的開鑿河道,引水灌溉農田,還需回去從長計議。你看如何?」

  聞靜思腦中一片混沌,努力想了片刻才道:「好,辛苦你們了。」

  雁遲手中一頓,看了他一眼道:「我們勞體,你是操心。」說罷,扶著他的肩膀和腰臀,向床內慢慢翻了過去,露出一片光裸的背,燈火一照,竟是別樣的細膩溫潤。雁遲眼睫一顫,垂下目光,將熱布巾摺疊成塊,小心擦拭起來。

  病來如山倒,聞靜思的身體一貫健朗,可自從這一晚睡下,病情越來越重,一開始還能坐起來進食喝藥,兩天之後,竟是完全陷入昏睡中。渾身滾燙,牙關緊閉,滴水不進,就連湯藥都要雁遲小心翼翼撬開牙關,才能讓明珠一小勺一小勺的灌進去。偶爾半睜開雙眼,聽到耳邊的呼喊,眼睫會微微顫動,卻也無更多的反應。建昌的郎中換了一位又一位,藥方換了一張又一張,下午退了燒,晚上又燙了起來,一貫冷靜的明珠第一次感到手足無措。

  江淮不知從哪裡得到了消息,帶著府中珍藏的一支老山參來探望。乍一入門,被雁遲與明珠的滿面疲憊嚇了一跳,再去看床上的聞靜思,雙目緊閉兩頰凹陷,更是大吃一驚,細問之下才知道郎中已說聞靜思病得危殆了,不禁痛心道:「禹州哀哉,建昌作為首府竟無一位郎中能救他,真是妄為首府,醫館妄稱妙術。」

  雁遲心中一亮,忽道:「不知徐謙還在不在禹州,若能找到他,公子還能有救。」

  明珠看了過來道:「你能否繪出此人畫像,憑畫像尋找?」

  江淮連連稱好:「我可讓衙門的捕快挨家挨戶去找人。」

  雁遲知道明珠要借淩家暗探之力,當即鋪紙研磨,將記憶中的徐謙畫在兩張紙上。他繪畫功底雖不甚好,也能有七八成相似,讓江淮與明珠各拿一張。剛定下此事,只聽外面吳三敲響了門,輕聲道:「雁先生,車馬場的老伯和幾位領頭來了。要不要見見?」

  雁遲將門打開,只見那耳背的老伯與兩位領頭男子站在門外,神情焦慮,不禁一陣頭疼,皺著眉頭問道:「怎麼了?車馬場出什麼事了?」

  那耳背的老伯急忙道:「我們都聽說了,聞公子病重,城裡好多郎中都不管用。我有個方子盡可試試,用蔥白、薑水、紅糖……」他尚未說完,雁遲便不耐煩地打斷他道:「老人家,偏方正方我們能用的都用了。老實說,公子現在情況很不好,如果找不到神醫,恐怕……」他心中忽然湧起一陣懼怕,話也說不下去了。

  領頭的一位男子開口道:「雁公子,是哪位神醫?可知道他的住所,我們去為聞公子尋來。」

  雁遲搖了搖頭,遲疑道:「我來到建昌的當日,偶遇他去邙山訪友,也不知他今時今日走了沒有。我為江大人繪了此人的肖像,請衙門的捕快代為搜尋。」

  那男子一聽,當即道:「正好我那裡有個懂畫的秀才先生,請他摹個百十張,讓大夥兒拿著肖像去附近的村鎮去找。」

  雁遲道了聲「好」,回房又繪了一張,寫上徐謙的大名,樣貌特徵,交給領頭男子。

  車馬場的百姓受過聞靜思的恩惠,一心想要報答,聽了領頭人的一番話,見此時有用得上自己的地方,紛紛活動起來。三五成群,有的在建昌城內挨家挨戶詢問,有的借來馬車直奔邙山,更有的帶上食水準備沿著官道向南而行。這一番大動作,幾乎整個建昌都知道聞靜思病的不輕。曾經,聞靜思一顆心掛唸著千百個受災的百姓,如今,這千百顆心掛念他一人的病痛。有煮了米粥過來探望的,有送民間偏方的,有富裕人家送珍貴補品的,客棧門前來往的百姓絡繹不絕,可無論貴賤多寡,都被雁遲和明珠一一婉拒門外。

  日出月又落,雨下了又停。如此焦躁地等待了兩天,明珠夜出歸來時,一向喜怒不形於色的臉上,竟意外地帶了絲輕鬆。雁遲瞭然於心,試探地問:「有消息了?」

  明珠不急著答他,走到床前摸了摸聞靜思的額頭,熱度比他外出前退了不少,又伸入薄被握了握他的手,這才道:「徐謙找著了,他正回京城,讓人給截了下來,今日已達松鎮,最早明日上午就能趕到。」他頓了一頓,接著道:「我在外面賃下一座小院,今晚就搬過去。」

  雁遲吃了一驚,忽覺不對,肅聲道:「客棧水火俱齊,何必另居他處,憑地不方便。」

  明珠凝視著聞靜思憔悴的病容,良久才輕聲道:「那位這兩天也會到,此處人多嘴雜,才是不方便。」

  明珠雖未說明「那位」是哪位,但是雁遲幾乎瞬間就能聽明白,心中不禁一顫,抿了抿唇,一言不發的走出房門,吩咐吳三吳四去了。一行人迅速地收拾好物什,明珠將聞靜思裹在薄被中,抱著下了樓。掌櫃聽說他們要走,虛虛挽留幾句,結好了賬,親自叫店裡的夥計趕來馬車,將他們五人送出門外。

  明珠賃下的院子並不大,卻是十分幹淨,廂房廚房澡房,所需物品一應俱全,說是富戶的舊屋,更像淩家的產業。雁遲與明珠仍似往常般,給聞靜思用薑水擦洗了身體,按揉了四肢後,兩人才在屋內青石地板上鋪開褥子,留下一盞油燈,淺淺睡去。

  醜時一刻,雁遲準時醒來給聞靜思翻身,觀察病情。油燈將要燃盡,只餘暗淡的一團昏黃。他用銅針將棉紗燈芯挑出來後就要睡下,耳邊卻聽到一陣細微的腳步聲,由遠及近,朝這個小院走來。雁遲頓時打起十二分的精神,連明珠也坐直了背。不一會兒,門扉上清晰地扣響三聲長三聲短。明珠忽的從地上站起來,連外衣都來不及穿上,三步並兩步地衝向門外。雁遲心中一驚,剛要隨他出去,隔壁的吳三打著哈欠開門問道:「雁先生,是不是那個徐謙來了?我給公子燒水去。」

  雁遲正色道:「你燒了水放在門外就行,這裡有我們在,你安心睡覺罷。」

  吳三應了聲「好」,便鑽進廚房生火去了。這時,明珠打開一扇院門,只見門外是三位用黑衣斗篷遮蓋了全身的男子。他們一言不發地踏進院子,走入廂房內。當先的那位一進房門,便脫下兜帽,露出一張凝重憂鬱的年輕的臉。雁遲垂下雙眼,伸手抱拳,沉聲喚道:「雁遲見過王爺。」

  蕭韞曦淡淡地應了聲,坐到聞靜思的床邊,伸出掌心輕柔地覆在他的額頭上,溫熱的肌膚彷彿一瞬間將他壓抑在心底的思念融化成水,凝聚於睫。他的五指順著聞靜思的額頭眉眼,停留在消瘦的臉頰上,凝視的目光溫柔又憂傷,沉默許久才緩緩道:「徐謙何時能到?」

  明珠答道:「馬車已連夜趕來,最早要等明日。」

  蕭韞曦點點頭,不再說一句話。

  ……

  問題2:蕭韞曦去封地後,兩人第一次見面是在禹州,請問蕭韞曦為何去禹州?

  A:聞靜思在禹州聲名大噪,蕭韞曦心中歡喜又思念,所以悄悄去禹州看他。

  B:聞靜思在禹州幫助受災百姓,朝廷念其功德,令寧王前去嘉獎。

  C:蕭韞曦得知聞靜思在禹州病重,私下八百里快馬去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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