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贈君楊柳做春茶
十月三十日,京城下了入冬以來的第一場雪。薄薄的一層鋪在青石街道上,和著塵土被來往行人踩踏成淡淡的灰黑雪泥,靜靜地堆積在道路兩旁。
聞允休三日前的傍晚接到長子的書信,言明進城就在今日,可把三兄妹高興的幾日都合不攏嘴。早晨大開城門之前,三人連同林穩一起出城迎接去。
日當正午,小雪初晴。京城北門外,沿著官道行走一里,有個小巧的青瓦紅柱亭。在這個亭子裡,聞靜思曾送走了楊丞相,也送走了史逸君,甚至連他自己也是從這裡開始,雄心萬丈行往禹州。如今一別近七個月,再見親友,倒生出幾分遊子遲遲歸的思情。
眾人見聞靜思披著狐裘被雁遲攙扶下車,眼尖的聞靜心頭一個驚呼出口:「大哥,你怎的瘦了這麼多?」
聞靜思拍拍靠過來的小妹的手背,笑著道:「我在禹州水土不服,走前病了一場,現在可不是大好了,你們不必擔心。」
聞靜林上前一步道:「小妹,今日天冷,快讓大哥回車上,我們到家裡再說。」他這一提,眾人才收拾了擔憂之情,催促聞靜思重新坐回車內。
聞靜心實在放心不下,也跟著鑽入車廂,不料裡面還端坐著一個男子,頓時吃了一驚,仔細一看才認出是曾經照顧過兔子的徐大夫,不由疑惑道:「徐大夫也懂得給人瞧病麼?」
聞靜思尷尬地坐在一旁,不知如何解釋。徐謙哈哈大笑起來,笑聲竟是十分愉快:「聞小姐,在下是去禹州拜訪故友,回程路上碰到令兄,正好盤纏用盡,就跟著回來了。」說罷,朝聞靜思偷偷眨了眨眼。
聞靜思如何不知其意,只好點點頭糊弄過去。聞靜心無意深究,坐在兄長身邊問長問短。馬車緩緩駛入京城,吳四控韁十分用心,將車趕得又快又穩,只用了兩刻便到了聞府側門。徐謙婉拒了聞靜思的邀請,獨自背上行囊回家。聞靜思入門洗淨手臉,來不及脫下狐裘,便急急去往父親的小院問安。聞允休七個月不見長子,多年喜怒不形於色的臉上也掩不住一片欣喜,拉著聞靜思上下打量許久,和聲道:「平安回來就好,平安回來就好。」他停了一停,忽然指著狐裘問:「我怎麼不記得你有這件裘衣?」
聞靜思微微一怔,心底大呼不妙。他自認不會讓父親誤會自己收受賄賂,可寧王私出殷州,卻不能為他人知道。正苦思如何解釋,聞允休卻好似看出他的難處,輕笑幾聲讓步道:「阿林他們很是想念你,既然回來了,就多陪陪他們,晚上用過膳,再來我房裡和我說說禹州的情況。」
聞靜思應承下來,垂首告退。午膳時和弟妹,林穩,雁遲與明珠圍成一桌,他在禹州多依仗明珠傳遞書信,此時不願他再回到暗處做個無聲無息的影衛,又不能對弟妹直言他的身份,便謊稱是新交的朋友,邀來家中與雁遲作伴。幾個弟妹都以他馬首是瞻,雖對這個陌生男子懷有十分好奇,也在漸漸地瞭解中化作七分感激三分惋惜。
席間,聞靜思得知他不這的這幾個月,家中接連喜事。林穩這次會試果然沒有讓人失望,得了二甲十名,現領了翰林院待詔一職。上個月殷州有位知縣平調禹州,這空出來官位,林顯正在籌謀,如無意外,等寧王公文一到,即可前往吏部辦理調任一事。這是一喜。林穩中了進士,托林顯向聞靜心提了親,已得聞允休首肯,走過諸多禮節,定下婚期,只待明年開春四月,即可迎娶新娘回殷州。這又是一喜。
聞靜思見一對有情人終成眷屬,心裡也欣喜不已,連祝了幾杯薄酒,喝得腮邊一片緋紅。聞靜雲看了看林穩,又看了看兄長,道:「可惜大哥這次錯過了會試,不然怎麼也是一二甲。」
林穩也附和道:「君謹有王佐之才,可惜生不逢時。這一次會試,宗太師門下子弟十有五六入榜,為避人眼目,他只好把其餘的世家子弟也收錄幾個,以示公允。我能考中,多是這個緣故。」
聞靜思放下酒杯,心中直道:「太子一日在位,我便一日與進士無緣。」繼而搖頭笑道:「子均抬舉我了。為百姓謀福並不只有科舉一途,子均走的是大道,我走的是彎路,所思所求都是一樣,無所謂高下之分。」
幾人見他並不執著於仕途一道,心裡都暗暗稱讚他的豁達。在座都是親朋好友,善解人意之輩,這一頓午膳,吃得十分舒暢。飯後林穩告辭回家,聞靜思被小妹趕去午睡,聞靜林做主將明珠安排進雁遲的小院,方便兩人互相切磋。
戌時一過,天又開始下雪。清霜館內的木槿落了一枝的雪花,孤苦伶仃,一旁的幾支臘梅,滿枝椏的紅色花朵迎風招展,清極而豔。
聞靜思如約來到父親的書房,聞允休將他招到身邊坐下,細細地聽他將禹州這幾個月發生的事娓娓道來。聽到朝廷縮減了賑災的糧食,他點了點頭,聽到偏遠村鎮的農夫去城中賣兒賣女,巫覡趁機裝神弄鬼獻童求雨,卻緊蹙了雙眉,聽到寧王為建昌百姓送糧,面露讚許之色,聽到江淮願意試著推行種植樹木,涵養水源的辦法,又抿了抿嘴唇,聽長子說到自己病重,雁遲派人尋找徐謙時,更是神色凝重,眼露關切。直到聞靜思將大小事情一一說完,他才沉思許久,緩緩評來:「百姓無知,乃是教化不足,書院零星,乃是朝廷無心。江淮願意嘗試革新,也未必有成效,你不可寄望太多。只是我料不到你竟病得這般重,非徐謙不能醫治,更驚動了寧王暗中探望,倒真有些後怕。」
聞靜思心中一驚,臉上不由帶出幾分遲疑之色。聞允休見了微笑道:「我說的不對麼?」
聞靜思只好如實道:「父親說的對,寧王確實來探望了,我從昏睡中醒來看見他,也嚇了一跳。他私自離開封地,若被有心人知道了,難保不會被太子多加利用,這都是……我的不是。」
聞允休見他焦慮自責,不禁哈哈一笑,開解道:「思兒不用著急,寧王手下能人不少,他本人也心思縝密,掩蓋行跡一事定會做得滴水不漏。只是他那件裘衣,通身雪白不染雜色,價值不菲啊。不過禮輕情意重,你要好好保護自己,切莫讓他再擔心了。」
聞靜思頭一回聽父親這樣勸說,雖然心有疑慮,卻也贊同,順從地應了聲「好」,話題一轉,問起小妹的婚事來。「父親,明年小妹要遠嫁,我想和父親商量嫁妝一事。」
聞允休接著他的話題道:「嫁妝我已讓阿林詳細羅列出來,過幾日給你。你先同我說說,你心裡如何想我這一決定?」
聞靜思沉吟片刻道:「父親的決定,也是我的決定。林穩在身世人品,學識名聲上自是無可挑剔,他在京城為官,有林大人指點,若是調去殷州,史大哥也能看顧一二,可說是十分順遂了。」
聞允休看著兒子講得頭頭是道,微微眯起眼睛斂去精光,撚著鬍子笑出聲來:「思兒心中想的,恐怕是殷州有史逸君和寧王在,阿心必然不會被欺負罷。」
聞靜思見心思被父親一語道破,尷尬羞慚地手足無措,滿面通紅,低著頭不敢應對。聞允休對這個兒子的不染汙濁,純善真摯既欣慰又感慨。「思兒能這樣想,才是一個兄長應有的考慮,畢竟聞、林兩家不是普通門戶。結親不能光看眼前兩人的感情,還應看到十年之後,二十年之後,甚至是終身。林穩作為聞家女婿,算是門當戶對,他留在京城,與心兒都有依靠的世家,可林穩一旦回到殷州本家為官,心兒失去了聞家庇護,便要依賴她自己的智慧與丈夫的寵愛才能立足異鄉。她年輕貌美,有學識才華,持家五年十年尚不算難事,可一旦她年華老去,林穩抵抗不了誘惑,誰說她不會受到公婆的排擠?丈夫的冷眼?此時,她若是有強大的依靠,夫家就算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不會就此苛待了她。史逸君沉穩老練,與心兒自小是玩伴,又與你是知己好友,定會好好照顧她。寧王麼,他愛屋及烏之下,也斷然不會讓心兒受一絲委屈。有他二人在殷州,心兒遠嫁也令人放心些,你是不是這樣考慮的?」
聞靜思聽著父親將自己所思所想一一道來,毫無偏差,心中無端有些害怕。「父親所說,正是我憂慮的。」
聞允休點點頭算是讚許,停頓了片刻,緩緩道:「你這幾年接觸政事,比之以往,更會顧全大局,思慮周到,這是好事啊。只是你遇事考慮的仍舊不夠深遠,這和你的閱曆多少有關,不過你心思細膩,胸有正氣,也不妨礙你今後的成長。」
聞靜思默默地聽父親指點自己的優劣之處,心中卻是在想:「父親看人極準,又能明察秋毫,我在家中更要謹慎,千萬不可讓父親看出我對王爺的情誼。」
雁遲用徐謙留下的滋補藥膳方給聞靜思調養了月餘,才算把臉上的氣色補得如初般白裡透紅,可身上的肉卻好似丟了個無影無蹤,半分也不見長。
十二月初,京城各家各戶都忙著迎接春節。
聞靜雲從商三年多,今年初才算是摸出門道,從自家大掌櫃手中接下一間商舖悉心打理,到了年底一算總賬,竟比去年多入賬兩成。高興之餘一手包攬了妹妹的嫁妝,誓要把個婚嫁辦得風風光光。聞靜林這一年潛心研究雁遲教授的劍術心法,他習武晚,卻貴在悟性高,幾年下來也有小成,可以和雁遲過上百招有餘。
一邊是歡歡喜喜等待過年的百姓,另一邊,是接到寧王上摺後雷霆震怒的帝王。
現今的燕國內雖無戰事紛爭,但北方邊疆一直不甚穩定,因此,將領士兵的操練與調動仍依舊制。自從蕭韞曦接管兵部後,發現士兵所用的盔甲與兵器,戰車與戰馬上的鐵器,其器形尚算按圖紙打造,可各軍營內的比武擂台上,總會看見刀劍相擊雙雙折斷,軍備庫房中的戰車盔甲即使養護之後也容易鏽跡斑斑的情況。禹州盛產鐵礦,燕國的軍用鐵器十有八九出自禹州軍械造局。軍械造局雖屬兵部管轄,其長官的權力卻始終抓在尚書令李洵的手中。
今年年初,蕭韞曦便定下詳策,請淩崇山暗中調查軍械造局。淩崇山便借押送糧草的機會,派遣衛桓前往暗中調查。這一查不要緊,竟查出軍械造局用廢棄生鏽劣質的鐵器重新鑄造兵器,衛桓為了能將軍械造局裡的官員一網打盡,便向寧王請求支援。蕭韞曦自然是十二分的願意,當即派了淩微,假借送糧給禹州百姓,帶著三百多親兵與衛桓會合,一舉圍困了造局內外,連李洵的親信想要通風報信都無路可走。這一招暗渡陳倉將李洵打了個措手不及,造局內的賬冊,書信,大小官員皆指證他貪汙軍款,以次充好,甚至有叛國之意。這一折帶著鐵證與罪臣由衛桓與淩微兩位大將親自押送到禦前,只把蕭佑安氣得砸了手中的金碗。當夜,衛桓帶著皇帝手諭,領了一隊精兵闖入李洵府邸,把還在侍妾被窩中光溜溜好眠的尚書令抓了個正著,直接壓往大理寺牢房。另一邊,宗維受召入宮覲見,在永寧宮小書房內,與皇帝閉門談話整整兩個時辰,出來時滿臉鐵青,一言不發的出了宮門,次日託病罷朝在家。蕭佑安這次也不再留情面,越過三司推事的複雜程序,直接讓大理寺給李洵判了個死罪,抄沒家產。
十二月二十日,李洵及禹州軍械造局的幾位長官在西市處斬。當日,宗琪也稱病罷朝。
這一年的新年宮宴,比以往都要冷清,又比以往都要舒心。宗氏一派的幾個重臣接連罷朝,皇后也只露了個臉就推脫身體抱恙匆匆告辭,宮宴上留下的大多是聞史一派的臣子,太子坐在禦座下首,勉強賠笑,真真是如坐針氈,恨不得隨母后避走鋒芒。蕭佑安看不見心煩的,笑容也多起來。看舞聽曲,作詩論文,竟也是一副和樂的景象。
過了正月十五,史傳芳遷任尚書令,正式打破了兩黨平衡的格局。
聞靜心的婚期定在三月初三,嫁妝早已準備妥當,正紅喜服,東珠髮冠,各式胭脂水粉直逼公主出嫁的行頭。
她知道自己即將離開父兄,這幾個月便甚少出門,只在家中陪著父親說說話,與長兄一起讀讀書評評史,看二哥跟著雁遲一招一式的學習新劍法,或將熱菜飯送到忙不過來的三哥商舖裡,又或者逗弄院子中一直養著的大小兔子。聞靜思看著小妹的笑容裡三分歡喜七分不捨,心底也是一陣陣壓不住的難過。他將一顆心分作三分,一分留意朝堂格局變化,一分放在殷州寧王身上,最後一分全無保留地陪著小妹,似要把餘生的兄妹之情都耗在這三個月中。
二月初九,吏部的調遣公文如眾人所料送至林穩手中。十日之後,寧王與史逸君賀喜的書信也到了聞府。
三月應是春意初綻,冰雪消融的時節,可今年的三月依然寒風刺骨,時有小雪飄落,一層未消融,一層又蓋下,好似纏纏綿綿沒完沒了。
聞靜思捧著書冊坐在妝台前看窗外的雪景,小院裡的花木石桌都蓋著薄薄的一層雪花,被屋內昏黃的燭火一照,竟也顯出幾分棉花的柔軟和暖意。兩個弟弟監督奴僕佈置家中宴場,忙碌了一天,吃過晚飯後不知去了哪裡,院子裡寂靜的都能聽見雪落下的聲音。聞靜心來到兄長窗前時,見到的便是這樣一幅怔怔沉思的景象。她今夜穿了一身鵝黃的裌襖,水紅的裙子,烏雲般的秀髮斜斜挽了個髻,插著一支東珠步搖,明眸含笑嫋嫋娜娜地走進內室,盯著兄長笑而不語。
聞靜思放下手上的書,掩蔽半扇窗戶。「明日吃過酒宴,後日就要啟程,這麼晚了還不休息?」
聞家小妹笑得狡黠又歡喜,換到兄長的身旁坐下道:「我來給哥哥送個大禮,你先閉上眼睛,可不許偷看。」
聞靜思猜不出她在打什麼鬼主意,只好端坐著身子閉上眼。聞靜心默默地看著兄長柔和俊美的臉,從袖內抽出一幅正紅色的錦緞,捏著兩個角兒,一抖展開,輕輕覆在了兄長的頭上。聞靜思吃了一驚,一把扯下來,翻過一看,竟是一幅喜鵲鬧春的繡品。這片繡品已有些年代,料子不如新的柔軟,圖案更是一半繡得精緻細密,一半繡得平凡無奇。聞靜思看著看著,淚便湧了上來——這片繡品正是當年母親的遺物。
聞靜心見兄長觸景生情,不禁挽上他的臂膀依偎過去,輕聲道:「哥哥,我替你完成母親的心願啦,她在天有靈一定會很高興。」
聞靜思嘴唇彎了彎,卻笑不出來,啞著嗓子道:「這個原本是母親繡完之後要做成被面給你的,當年只繡了一半便走了,如今都快十八年了,你能繡完它,當真是好事。」
聞靜心笑道:「我從來沒見過母親,哥哥還記得她的樣子麼?」
聞靜思小心翼翼地將繡品疊起來,想了片刻,搖了搖頭道:「母親的樣子我也記不清楚了,只記得她會讓人墊高桌椅方便我們用膳,她會把燭台放在高處以免燙傷我們,她會唱著小曲兒哄我們入眠。我們的衣裳都是母親親手裁縫,父親卻沒有這個份。」
聞靜心輕聲笑起來:「那父親豈不是天天都要酸著個臉?」她頓了頓,忽而又道:「父親一直說哥哥在我們幾人中最像母親,往後哥哥成婚,枕邊人少不得也要天天吃醋。」
聞靜思笑了幾聲,搖了搖頭,沉默不語。聞靜心又道:「哥哥有沒有心上人?」不等聞靜思反應過來,逕自說下去:「母親天上有靈,一定會保佑哥哥的心上人是個好人,全心全意對哥哥好。哥哥也不可像父親那般太辛勞,要多陪陪人家。」
聞靜思心中一動,笑道:「你還未出嫁,倒先教育我來了。」
聞靜心一指點著兄長的腦袋,學起父親的口吻佯作威嚴道:「你一邊腦子極是聰明,一邊腦子卻是呆瓜!」見兄長目瞪口呆,不由掩口大笑起來。過了片刻,收斂了笑意道:「我走後,哥哥要好好照顧自己,別太操勞,讓我走了也放不下心。」
聞靜思拍拍小妹的肩膀,長嘆了口氣道:「我曉得了。你去到殷州,若有難處可去尋史大哥,他會幫你,若他不方便,你就去尋寧王罷。有空多給家中寫信,千萬別報喜不報憂,受了委屈多和我說說,大哥不會不顧你的。」
聞靜心笑著應承下來,過了片刻,她挽著兄長的手臂站起來道:「我困了,大哥來唱個小曲哄我睡覺。」
聞靜思微微彎著唇角,任由小妹將自己拉進閨房。婢女早已鋪好被縟,燃上火牆。聞靜思關緊門窗,滅去燭火僅留一盞昏暗的油燈,看小妹已躺下,他便坐在床邊的屏風前,盯著屏風上絲線織繡的牡丹爭豔,壓低了嗓音,溫柔地唱起了年幼時母親唱過的小曲:「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他唱得又慢又輕,原本詩句中慈母對遠方遊子的思念之情在他口中,竟多了幾分離愁別緒。想起小妹過往的喜怒哀樂,嬉笑怒罵,過了後天再難見著,心中好似被人割走了一塊,又疼又悲。聞靜思將曲子慢慢唱過兩遍,輕輕喚了兩聲「阿心」,不得答應,這才繞過屏風,見聞靜心的睡臉一片安寧,默默看了片刻,伸手掖了掖被子,把床前的錦繡帳幔放下來,交代好守夜的婢女,輕腳走出了閨房。
耳聽兄長的腳步聲越來越遠,聞靜心睜開雙眼,那輕柔的歌聲迴蕩在耳畔心頭,難以消弭。她翻了個身,把頭縮進被縟中,低低抽泣起來。
次日,聞靜心起了個大早,梳妝打扮,穿上新衣,與父親兄長一同吃早膳。未及午時,京城族裡的叔伯兄弟,姨嬸姐妹紛紛帶著賀禮過府道喜,連遠在殷州的伯父也派了堂弟前來祝賀。府內的宴席開了滿滿的七桌,藏了十八年的女兒紅極為醇厚綿長,酒香一直飄到了牆外。女眷們難得齊聚一處,歡聲笑語誇讚聞靜心美貌敏慧,嫁得好夫君,從此以後永結同心,白頭偕老。男子圍坐在一起,不例外儘是國事天下事。不知誰提起聞靜思持有寧王私印,小輩們蜂擁而起,七嘴八舌地嚷著拿出來一睹為快。聞靜思看著族弟們興奮與激動的臉,既不動身也不開口,穩穩地坐在席間,含笑飲酒,任一幹人抓耳撓腮,百般誘導,也毫無動搖。長輩們見他眉目之間三分從容七分堅定,心中暗自驚訝,虎父果然無犬子,聞家恐怕要出第二個聞允休。
三月初三,春陽和暖,一掃前幾日的雨雪陰霾。
女兒遠嫁,聞允休一半歡喜一半憂,聞靜思和兩個弟弟招呼賓客忙裡忙外,心中縱有不捨,面上也不能顯露一分。聞靜心從梳妝開始,到著嫁衣,跪拜先祖,拜別父兄,最後上轎,一直勉強撐著笑容。林穩見她雙手顫抖,知她難過,心裡也不好受,卻不能當著眾人的面安撫,唯有對著聞家人一揖到底,擲地有聲地發下誓來:「嶽父、大哥、二哥、小弟,阿心肯下嫁與我,我林穩定待她如珠似寶,不叫她受半點委屈,若違此誓,任憑處置。各位族中親朋也做個見證,好叫幾位放心。」
聞允休笑著點點頭,帶著兒子看那頂喜轎在馬車人流樂工的簇擁下向城外慢慢遠去。出得城外,林穩放緩馬步與婚轎齊平,這才看見小窗內,聞靜心早已揭開了喜帕,痴痴地遙遙張望越來越遠的城門,那一張秀美精緻的臉,已被淚水花了妝容。
聞靜心一走,聞府的歡聲笑語也跟著走了。聞允休一貫的上朝下朝,從不耽擱,聞靜思常常把自己關在房中,平常難得一見,二弟早上出門,也不知去那裡閒逛,不到點燈時分絕不回府,小弟坐鎮商舖,板著臉將算盤撥得劈啪響。
四個主人都無心管事,府中下人得了便宜,紛紛鬆懈下來,今日忘了澆花,明日偷出府遊玩。明珠冷眼旁觀,尋了個日子將府中僕從全叫到堂下,他雖擔著食客之名,辦起事來比幾位主人更加威嚴,一頓分明賞罰,鎮得一眾下人齊齊收了輕慢之心。
過了幾日,聞靜思從灑掃的小婢處知道了緣由,並無責怪明珠越俎代庖,借午膳之機向他敬酒致謝。當日下午,他便拋開雜念,將府中大小事物一一管了起來。
四月初九,聞靜林提議明日休沐去城郊踏春。府中的五個年輕人雖各分文武,對郊遊玩樂是一致的喜愛。即刻吩咐小僕備好酒水果茶,次日一早,五人便乘坐馬車前往城郊。
此季正是梅花凋零桃花盛開的時節,一片無際的桃花林儘是嫩綠粉紅,鵝黃素白,生生把初春妝扮得如二八少女一般,清新動人。聞靜雲吩咐車伕將車趕至舊時玩樂處,鋪張物什,烹茶煮酒,猜枚射覆,真是三分歡喜都變成十分和樂。聞靜林趁著弟弟和雁遲比試蹴鞠,悄悄將長兄拉到桃花林深處。聞靜思隨著他走了一段路,見人煙漸漸稀少,才緩緩問道:「怎麼了?」
聞靜林在一株碧桃下停了腳步,背對著兄長,將眼前十里桃花盡收眼底。「大哥,明天一早,我就要離開京城了。」
聞靜思奇道:「去哪裡?」
聞靜林搖了搖頭道:「先去雁遲的師門看看,那也算是我的半個師門。之後再去哪裡,我也沒有打算,總之我是不想再待這兒了。」
聞靜思這才意識到不妙,雙眉一蹙,沉下臉急聲道:「父親知道麼?」
聞靜林慢慢轉過身,雙目如電,盯著兄長的臉,一步一步地走近。他這幾年沉浸武學,練出一身結實精壯的肌肉,不僅身量超出兄長幾分,就連氣勢也勝過了兄長。他這一靠近,聞靜思竟生出幾分壓抑的感覺來。聞靜林在一丈外停下腳步,看著兄長一臉的肅容,錦衣包裹的清瘦身軀,忽而一笑,撤去一身的淩厲之氣,反問道:「阿心為何喜歡兔子,父親知道麼?阿雲最厭煩算賬,父親知道麼?我為何習武,父親知道麼?大哥為何一心撲在江山社稷黎民百姓上,父親知道麼?」他一連問了幾個父親知道麼,見兄長明亮的眼眸黯淡下來,不由緩和了聲音繼續道:「一年三百六十日,他除了母親冥誕,我們幾人生辰的日子做一碗壽麵,何時真正關心過我們?除了你做侍讀被罰跪雪地高燒不退的那次,我們幾個病了痛了,他有哪次向你一樣徹夜守著,就為了端一碗熱水,換一盞油燈?他與同僚見面比見我們還多,他與同僚飲宴比與我們同桌用膳還多,甚至他去勾欄院上景玉的床,也比來我們院裡查課業多。何為『父親』二字,他知道麼?你子代父職,盡心盡力做個好兒子好兄長,我見了都覺得可憐。」
聞靜思料不到這個平日爽朗愛笑的二弟會有這樣的深沉細膩的心思,每一問都彷彿是一道繩索,套在他的脖子上,越來越緊,直勒得他衣袖掩蓋下的雙手細細顫抖,喉間喘不過氣。過了許久,聞靜思才黯啞著嗓子勸道:「他生下你我,養育成人,始終是父親。朝中局勢複雜多變,他官位越來越高,黨同伐異下他若不全心全意應付,我們哪裡有個平安的家?」
聞靜林哈哈一聲笑了出來,上下打量了兄長片刻,抱臂笑道:「父親總說你像母親,我卻覺得你和他像個十成十。國家國家,先國後家,寧王要不封你為相,可真辜負了你一片苦心。」他見兄長張口要反駁,伸手一揮道:「大哥不必再勸,我意已決。」
聞靜思凝視著二弟眉目間的決絕之色,心中無限疲憊,倒退了兩步靠在一株桃樹上。那桃樹被他一震,落下幾片粉紅的桃花瓣,隱沒在草叢中。聞靜林見他臉上毫無掩飾的疲倦與哀傷,正想著說上幾句好話,卻聽他輕聲道:「沒了小妹和你,這還哪裡像個家。」心中竟泛起一陣說不出的疼痛,仿若湖水波瀾,層層推開,層層堆積,難以消散。疼的他只呆立當場,說不出一句話。
聞靜思沉默了片刻,長長嘆了口氣,勉強打起精神道:「你若是要走,不妨去殷州看看小妹,再去禹州弁州的城鎮看看當地百姓的生活。比起北地兩州,我們衣食無憂,實在是太好太好。我作為聞家長子,不求你與我一同入朝為官,只願你能體恤百姓的苦難,珍惜眼前。」
聞靜林心頭大震,疾步上前,將兄長牢牢抱在臂彎中。聞靜思不知其意,仍舊如同幼時般輕輕拍著他寬闊的背脊以作安撫,片刻之後,才聽二弟顫抖著嗓子道:「我答應你,大哥,你要好好保重。明年新年,我會回來看你們。」
聞靜思淡淡地「嗯」了一聲,看向遠處迎風飄落花瓣的桃樹,只覺得家裡好似那株桃樹,小妹與二弟紛紛離去,再見未有期,別後長相憶。
聞靜林走的時候,天尚未亮,他是城門開啟後第一個出城的人,單人單騎,刻意不等兄弟相送。聞靜思下午去問小弟,聞靜雲奇怪地看著他道:「二哥在你沒回京之前就和父親說了要走,父親也答應讓他出去曆練一番,他說自己會告訴你這事。怎麼,難道二哥沒有說麼?」
聞靜思怔怔地盯著小弟修剪整齊的鬢角,搖了搖頭道:「我以為他瞞著父親。」
聞靜雲笑道:「二哥就算瞞你也不會瞞父親。」
弟妹的相繼離去,確實讓聞靜思的心缺了一角,可朝廷暗地裡的波濤洶湧,又迅速將這一角塞滿。二宗罷朝,並無多大影響,蕭韞曦手中的兵、吏、戶三部運作照舊,刑部在聞允休數年的治理下也毫無變化,可工、禮二部與九寺中的六寺多為宗派,其中幾位重臣相繼病休,讓這風雨中的朝廷更添幾道電閃雷鳴。熬過了端午,皇帝終是在這無聲的冷戰中敗下陣來,借六月宗維生辰,禦駕親自前往宗府為他慶生。君臣在書房閉門暢談了半個時辰,誰也不知談了些什麼,次日早朝,原本空缺的列隊,竟是整整齊齊,群臣恭敬的跪拜,齊聲三呼萬歲,蕭佑安端坐在禦座上,誰也看不清他眼底的厭惡與疲倦,誰也看不見他袖中的雙手,指甲已深深嵌進了皮肉。
書上雖寫七月流火,彼時豔陽依然高照。荷塘裡的蛙,鳴聲一片,知了也叫個不停。屋內悶熱,聞靜思便讓僕人將午膳擺在暮雨山亭內,聞允休難得回府用膳,父子三人圍坐一起,席間並無美酒佳餚,卻也和睦喜樂。聞靜思見父親神色微黯,開口問道:「父親,朝中又有事煩心?」
聞允休從不瞞他大小事務,當下吞嚥了口中飯食,緩緩道:「皇上欲明年中登泰山封禪,將封禪事務都交給宗太師了。」
封禪多是盛世有大功績的君主在泰山築圓方二壇祭祀天地。此時內外雖無戰事,天下尚且太平,可燕國離盛世二字,實在有些遠。蕭佑安選在此時登頂泰山,實在有些難以揣測用意。
聞允休見長子凝目沉思,三子笑不可仰,疑惑道:「阿雲高興什麼?」
聞靜雲停下筷子如實道:「既然皇上宗維負責一應事務,他又最愛奢靡鋪張,所用器物一定不少,各處造辦未必都能吃得下這塊肥肉,我們暗中有不少商號,或許可以分一杯羹。」
聞靜思不理會弟弟的說詞,向父親問道:「皇上為何忽然想要封禪?」
聞允休夾了筷雞肉放入碗內,徐徐道:「你覺得為什麼?儘管猜上一猜。」
聞靜思遲疑道:「莫不是因為軍械造局一事,要用封禪安撫宗家?」
聞允休看著漸漸成熟的長子,眼中儘是讚賞。「不錯,封禪一事極其隆盛,交給宗太師操辦,恰好彰顯其在朝中之地位。皇上既可安撫宗家,宗維又可摒除前嫌,何樂不為?」
聞靜思看著一桌的菜,頓時沒了胃口,低眉斂目輕聲道:「國庫虧空,選擇此時封禪,豈不是勞民傷財。」
聞靜雲含著飯菜吃驚的看著兄長,聞允休也端正了臉色,道:「這是平衡各黨之計,朝中穩定,天下才能太平,皇上有何不對?」
聞靜思微微咬著下唇一點肉,既不再反駁,也不再接話了。
宗維七月接了封禪的事務,月底就給各地造辦發了命令下去。果然如聞靜雲所料,他性豪奢,愛鋪張,造辦接不下如此多的訂單,便和當地的商家合作,一起完成各項器物。聞靜雲早有準備,和族中行商的叔伯通了氣,利用幾處商行接下造辦的指派,賺了大大的一筆。
八月中秋之後,宗維領了皇命,親自去各地造辦督工,以示重視之意。宗維走的那一日深夜,萬籟俱寂,有個身穿黑斗篷的人,從聞府僅開了半扇的門中溜了進去,木門在他身後輕輕關上。眼前的路被半個月亮照得朦朦朧朧,唯獨石徑旁的石燈籠閃著微弱的燈火,一直將來客引到聞允休的書房。此時的書房正點著一盞油燈,昏暗的光芒投射在窗絹上,此時的油燈再微弱,到了明日,也足以照亮帝國前行的道路。
秋去冬至,萬物更替。落光了枯葉的枝頭鋪滿了薄薄一層初雪,輕輕一彈,便能撲簌簌的震落下來。
宗維走後,太子將招攬到的幾位頗有名氣的道士進獻給了皇帝。蕭佑安近年頗喜愛鑽研長生之術,得了這幾人,竟歡喜得日日埋首在深宮丹房中,將大小事務都丟給幾位重臣,除了早朝露臉片刻,平日要見,已是十次中也難得見到一次的局面。
新晉的臣子不知太子此舉的緣故,老臣之間卻是心照不宣。朝野已有皇帝意在換太子的流言散佈,一時無法辨認源頭與真偽。太子自是不願將此事坐實,表面上進獻道士,投父皇所好,處理事務更加小心謹慎,務必令重臣挑不出一絲錯處。暗地裡屢次派人查證流言,卻是徒勞無功。
今年的冬雪降得早,禹州也下了幾場大雪。
小年夜當日的早朝,內宮中傳來消息,蕭佑安忽染風寒,已起不了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