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烏衣年少東流水
夜晚的聞府,除了僕役居住的院落外,只有清霜館還亮著燈火。
往年常常可聞小妹清脆的笑聲,二弟偶爾的吵鬧,如今兩人一前一後離開家門,讓這小小的院子,在雪後的夜晚更添幾分冷清。
聞靜雲出門去族中叔伯家商議事務,聞允休飯後進了書房,雁遲和明珠陪著聞靜思閒談了半個時辰才告退,留給他一室的沉寂。聞靜思走到書桌前,博山爐的鏤空處飄散出絲絲嫋嫋的煙氣,漫漫圍繞過來,纏綿在他衣袍之上,輕拂過他的下頜雙頰額頭,鑽入他的雙鼻,沁入心田,翻騰起一陣的心慌意亂。
聞靜思看了眼屋角的刻漏,走出居室,去往父親的書房。聞允休見長子如約到來,握筆的手往身邊的椅子一點,道了聲坐,低頭寫完奏章的最後幾句。
聞靜思等父親擱置了筆,才開口道:「父親,皇上今日龍體如何?」
聞允休瞥了他一眼,吹了吹半幹的墨跡道:「內宮的消息是還如昨日,風寒未退。」
聞靜思點了點頭,道:「父親招我前來,所謂何事呢?」
聞允休將奏摺攤開放在一旁,彎下腰,從書案面板底部的暗槽裡取出一本薄薄的書冊遞了過去。聞靜思雙手接過,那書冊已有些年代,四角卷邊發黃,用的紙張卻是宮內獨用的麻紙,面皮上「皇長子醫錄」五個字即便過了歲月的浸染,依舊有著松煙墨獨有的濃重無光。聞靜思揭開一頁細細讀下去,胸腔中的心臟越跳越快,捏著紙的手微微震顫,幾乎要將書冊撕裂開來。
聞允休等他閱完最後一頁,無聲笑了笑,道:「如何?」
聞靜思垂下眼瞼,小心掩藏心中的一絲欣喜,穩了穩氣息道:「這真是天意。」
聞允休哈哈一笑,道:「王爺所謀之事你也當知曉,如今有這一冊在手,算是順應天意而為。過一段時日,你收拾一下,回蓮溪本家一趟,我有些事要你去辦。」
聞靜思微微一怔,點頭應道:「好。」隨即還回書冊,與父親談起太子這段時日的處事來。
過了半個月,皇帝的病情始終不見起色。京城之中,朝廷之上瀰漫著一股詭異的氣氛,說不清道不明。聞靜思再不諳世事,也嗅出了不尋常之處。他聽著民間擁護寧王的呼聲漸漸高漲,想到父親手中的證據,不難猜出此時就是寧王動手的好時機。只是皇帝未曾病好,太子若被寧王這樣一逼,難保不會做出弒君的惡行,屆時又會是怎樣的局面?聞靜思只覺得寒意彷彿化作一條蛇,糾纏上來,繞著他的脖子,越勒越緊。
聞靜思看得出來的事,蕭文晟又如何不知寧王的打算。宗維雖然在野,宗琪卻仍在朝。宗黨在這個時候,難得團結起來,不過兩旬,隱隱有把持朝政擁立太子的意思。蕭文晟是皇帝親封的皇儲,如無廢詔,萬一皇帝駕崩,他理當繼位,即便不同道的官員,也不敢冒死出頭。而原本與宗家對立的聞史幾家,並不見抗拒之力,彷彿對太子批示六部奏章,召集內閣朝會這等同於監國的行為舉止閉眼不見。蕭文晟疑惑之餘,也深感初次掌權的快慰與舒坦。蕭佑安的病情時好時壞,聞允休拿著奏章數次求見,都被內宮以勿擾休養打發回來。
永安七年九月,久未有動靜的內宮在太子宗琪主持的內閣小朝會上,頒布了一道聖旨,意指太子在皇帝養病期間,奉召監國,宗維宗琪與三省長官共同輔政。詔書確實皇帝筆跡,玉璽也並非作偽,只是何有這樣一道旨意,讓整個朝廷上下都紛紛暗自猜測起來,猜皇帝有退位之意的,猜太子矯詔的。宗黨自然風光霽月,無限光榮,反之人心惶惶,終日難安。
史逸君仍舊一派沉穩,聞允休更穩得住陣腳。這股動盪似乎並未牽扯到二人,上朝下朝,酒宴議政,都如舊時風貌。蕭文晟卻有些按捺不住,時不時找了理由將兩人訓斥一通,卻好似一劍刺在水中,任他如何翻騰,過後依然平整如鏡。老辣如宗維,也摸不準兩人的意思。
十月一到,蕭文晟開了大朝會,他一身皇太子的冕服,端坐在龍椅之下,當即宣佈封禪如期舉行,皇帝病情已好了大半,先由太師宗維,協同集英殿大學士宗琪等數人,前往泰山處理一幹事宜,等皇帝一到,即可祭祀天地。
這兩位重臣一走,自然要將士沿途保護。淩崇山倒是爽快,讓他們帶走了城外一個營的精銳兵力。
時局變遷,莫測詭異,聞靜思細細看在眼中,數次通過淩家暗哨發往殷州的信都只有一個結果——石沉大海。讓一貫能忍的他,也焦慮急躁起來。父親半夜回府,聞靜思便來詢問。聞允休難得見他慌亂陣腳,算了算時日,開口道:「思兒,你不必心急,一切自有天意。你收拾一下,我給你封信,你替我親自送往蓮溪祖宅的族叔伯手中。」
聞靜思想了想,終於抵不過父親嚴厲的逼視,應承下來。如今這樣的情境,父親真正的意圖是什麼,聞靜思又怎能不知怎能不曉,無非是讓自己遠離動亂,保全一個清白之身罷了。他離開父親的小院,腳步一轉,向雁遲的住處走去。
雁遲常與明珠切磋武藝,談論朝事,聞靜思來的時候,兩人正在手談。雁遲見他面色略微蒼白,不由擔憂道:「公子可是身體不適?」
聞靜思在他身旁坐下,看了看兩人,沉吟片刻,慎重地道:「皇宮之中還有比你們二位聯手更強的武人麼?」
雁遲笑而不語,明珠想了想道:「據我所知,淩家的武官大多擅長排兵佈陣,對戰謀略,自身武藝絕頂的並不多。除了淩雲淩將軍或許在我之上,其餘如衛桓將軍,淩孟優大將軍,或許能戰個平手。若是我與雁兄聯手……」他忽而一笑,豪氣幹雲。「自是絕無敵手。」
聞靜思舒眉展目,放下半顆心。「若我請你們二位將皇上從宮中密密接出來,可否做到?」
雁遲與明珠均是大感驚訝,卻堅守本分,並不多問一句。「定當不辱使命。」
聞靜思放下另外半顆心。「若要連我也接出來呢?」
這下不僅雁遲倒抽了口氣,明珠也變了臉色。「公子所欲,究竟為何?」
聞靜思淡淡地笑了笑。「有些事,必是明知不可為而為之。你們二位盡可放心,王爺所求,也是我所欲。」
雁遲與明珠互看一眼,心中都明白聞靜思言下之意,見他如今郎心似鐵,便也不再開口勸阻了,只暗下決心,無論他要做什麼,定要全力護他周全。
次日小朝會後,蕭文晟將聞允休留了下來。一身冕服的皇太子捏著摺子丟在他面前,聲音低沉,刻意裝出的威嚴並未被老臣放在眼中。「你倒是說說,為何不同意讓清涼寺眾僧前來為皇后祝壽!」
聞允休微微一笑,雙目盯著門外一叢翠綠的茉莉。「皇上重病未癒,皇后理當齋戒為皇上祈福,何來大肆慶賀生辰的先例?這是其一。其二,清涼寺僧人共一百五十多名,全部進入皇宮祝頌,如何調派禁軍護衛內宮?若有人心懷不軌,太子將皇上安危置於何地?」
蕭文晟吃驚地看著這個踏入官場數十載的老臣,雖然一直與自己立場不合,也常常阻撓自己,卻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明顯的露出鋒芒,好似一直掩藏的利爪終於開始伸展。蕭文晟穩了穩心神,怒聲呵斥:「放肆!聞大人在對誰說話,竟然如此無禮!」
聞允休笑了一聲,目光從蕭文晟下腹一掃而過,雙手作揖,略微傲慢道:「微臣失禮了,微臣還有要事,先行告退。」說罷,竟轉頭就走,獨留面色慘白的蕭文晟。
聞允休那一眼的暗示,無人知曉,蕭文晟卻是知道的。他強壓下內心的翻天巨浪,穩住顫抖的身體,一甩衣袖,大步朝後宮走去。
聞允休早把信件交給了長子,卻一連幾天不見有所動靜,晚上將聞靜思叫至書房中,不料這個一向聽話乖巧得讓人放心的兒子對著自己直直跪拜在地,口稱不孝。聞允休扶他起來,容色不改,雙眼卻滿是擔憂。
「父親,當日父親教導我,人生在世,自當有所為有所不為。看今日時局,我如何能置身度外,不顧寧王與父親身陷危機。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我雖不才,也願意傾力一試,與父親共同進退。」
聞靜思寥寥幾句話,把聞允休說得沉默不語,看著兒子郎心如鐵,再難動搖,只能作罷。「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是真勇士。思兒有這等擔當,我心甚慰。」
聞靜思見父親如此態度,心中高興,握著父親溫暖的雙手輕聲道:「我不會讓父親傷心失望的。」
京城中的局勢越來越渾濁,此時殷州傳來對太子監國的質疑,更是將這局勢推向變革。寧王的奏摺一言皇上久病不出,未在朝中重臣面前下詔,太子監國之舉實屬作偽。二言太子監國之後屢次提拔平庸之輩,打壓賢良,有違皇上拔擢晉陞臣子的本意。三言皇上數月深居內宮,重臣后妃不得覲見,唯恐太子意圖不軌。這一折不僅挑明了寧王的立場,更是將太子直指逆臣賊子之路。蕭文晟駭極生惡,在朝會上不顧臣工的勸諫,當場杖死殷州寧王小使,以為能止住流言。可這一幕傳到京城中,偏偏讓人看出他幾分心虛與畏懼。小使之事很快傳到了蕭韞曦的耳中,當即下令,以清君側為號,率軍向京城進發。這下蕭文晟終於明白,那小使不過是個誘餌,他一殺,便上了鉤。
寧王為清君側揮軍直向京城的消息沿著官道極快的傳開,一路上的城門都好似恭迎新君般次第大開。天下局勢越緊張,聞靜思心中反而越平靜。
然而在這個緊張的時刻,宗皇后竟出乎意料的請幾位重臣一同前往清涼寺為皇上茹素祈福。臣子為久病的君王祈福也實屬應當,聞允休沒有藉口推脫,心中擔憂重臣齊聚清涼寺會突生變故,當場請淩崇山老將軍調派精良部署一路保駕護送。淩崇山指派下衛桓與淩孟優二位帶領千牛衛士跟隨,蕭文晟竟也爽快應允。
三日後一早,衛桓為先鋒,為皇后鳳駕開道,其後是聞、史兩家,再後是宗、範、林等三品大臣,一行人輕車簡行,在百姓的目送中出了城門。
這邊皇后出城不過半個時辰,另一隊侍衛敲開聞府的正門。
聞靜思送走父親後,在家中的暮雨山亭裡賞景烹茶。僕役來報宮中有人傳話時,微微一笑,暗道:「太子到底有所顧忌,不敢強入府中拿人。」隨即吩咐下去:「請人進來罷。我走之後,你將此事報予雁遲知曉。」那僕人也知道朝中局勢微妙,緊張地看了少主人幾眼,張口就是一聲「公子」。聞靜思神色一凝,緩緩搖了搖頭,僕役不敢再言,躬身退了下去。
前來傳信的是太子身邊的一個小太監,對聞靜思只聽其聞未見其人,乍一入眼竟是個文秀的世家公子,臉上不由自主的顯露出一股倨傲來。「聞舍人,咱家太子殿下有請大人前往東宮一聚。」
聞靜思淡淡的「嗯」了一聲,雙眼掠過遠處的非台明鏡湖。夏末的湖面殘荷過半,尚餘一絲芬芳縈繞鼻端,口中彷彿還存留著昨日菱角粥的香甜。聞靜思收回目光,站了起來,朝小太監微一抱拳:「煩請公公帶路。」
這一隊人馬來得突然,去得也快,不過半刻就消失在巷尾。
有東宮的人帶領,聞靜思在入宮門時並未有侍衛上前搜身查驗。他直接被小太監請入當年做侍讀時的舊居,一別經年,屋子似乎剛剛匆忙打掃過,敞開了窗都還有濃重的霉味。未及他仔細觀看,那小太監細聲細氣地道:「太子殿下命奴婢確保大人安全。」說罷,就來搜身。
聞靜思早料到如此,忍下不快伸展了雙臂任他將身上藏東西的地方摸了個遍。那小太監似乎得了令,這一通摸未能發現要找的事物,手上頓了頓又要從頭摸起。聞靜思忍不住一推他的手,肅聲道:「不必搜了,你回去稟告太子殿下,他想要的東西,我早已還給了原主。」
那小太監一愣,恨恨地瞪了他一眼,一甩袖子,帶著侍衛離開了。
聞靜思站了片刻,慢慢踱步到書櫥前,隨手抽出本《春秋》,安坐於窗前,細細讀了起來。這一讀,便讀到了夕陽斜下。也不知蕭文晟究竟有幾分看重他手中的寧王私印與令牌,既未來找他,也不擔心他逃走。門外沒有設下侍衛,可聞靜思卻清清楚楚,若沒有雁遲與明珠,除非他是死了,否則再也走不出這座東宮。
晚膳有宮女前來伺候,聞靜思隨意吃了兩口就放下碗筷,看著婢女默默無語地收拾起來,輕聲道:「有勞通傳太子殿下,微臣有事相告。」
那婢女瞟了他一眼,不置可否,提著食盒走出小院。
直到聞靜思洗漱完畢準備安歇,也沒有見到蕭文晟。臥房內熄滅了燭火,暗夜之中,這偏僻的居所靜得如同死去一般。聞靜思在床上躺了小半個時辰,床幔忽然動了動,他一把揭開,藉著透窗而過的月光看清面前的人,正是一身夜行衣的明珠。兩人一打照面,都笑了笑。
明珠扯下覆面的黑巾,抱拳一禮,壓低了聲音道:「公子受驚了,太子可有為難公子?」
聞靜思攏起兩側床幔,讓明珠坐在床沿。「無妨,我知道你與雁遲總會來一個。太子擒我只想脅我以令寧王。我今日未能見著他,總有他來找我的一日。」
明珠點點頭道:「我與雁將軍議定,他在外周旋聯繫,我隨侍公子確保安全。我們二人每日子時互通消息。」他稍稍停頓,又道:「你入宮的事,我已遣人秘密告知王爺。」
聞靜思側身靠在牆上,咬了咬嘴唇,嘆息道:「他少不了大發雷霆,但願勿要傷了身體,壞了大計。」
兩人默默坐了一會兒,聞靜思忽然道:「我尋個機會進皇上寢宮,定要回護他安全。若能趁機接出宮更好,若不行,也以治病為先。」
明珠鄭重地道:「公子萬事小心。我平日就在公子身側,若不慎犯險,我當以公子安危為先。」
聞靜思輕輕笑了一聲。「你不必這般威脅我。我既然決定入宮,自是知曉輕重緩急,不會讓王爺投鼠忌器,束手束腳。」
明珠應道:「公子明白就好。夜深露重,公子早些休息,我就在此地守著。」他起身,腳步一挪,穩坐在椅子上,盤膝調氣。
聞靜思邊下床邊道:「秋夜寒冷,我給你取床被子圍著。」
明珠急忙道:「不必,若有急事,難免露出馬腳。我身懷武功,不懼冬夏,公子不必掛懷。」
聞靜思見他一臉摯誠,猶豫片刻,道了聲「多謝」,逕自回到床上睡了。
小院自成一片天地,全不似宮牆外劍拔弩張。
聞靜思接連幾日求見太子,終於在入宮後的第三日傍晚,蕭文晟僵著一張臉,走進小院的書房。
小院自成一片天地,全不似宮牆外劍拔弩張。
聞靜思接連幾日求見太子,終於在入宮後的第三日傍晚,蕭文晟僵著一張臉,走進小院的書房。他進了門,看著聞靜思一板一眼地行禮,也不說話,陰翳的雙眼盯著他從頭打量到腳,又從腳打量到頭。聞靜思知道明珠就隱藏屋中,半是有恃無恐,半是無所畏懼,心裡一片澄明,面上也一如往常般鎮定自若。
蕭文晟盯了他許久,未語先笑,這一笑,竟將身上的邪氣帶出三分來。「聞舍人日日求見本宮,所謂何事?」
聞靜思雙手攏袖,淡淡地道:「微臣未入宮前,皇上久病未癒,不知這幾日可好一些?」
蕭文晟忽然聽他提起父皇,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警惕道:「父皇病情,與你何幹?」
「臣子關心君主龍體,亦是分內之事。」聞靜思停了停,見蕭文晟並未反駁,繼續道:「微臣自少時便甚少離家,此次入宮,不知何時能與父親重逢,盡孝膝前。寧王遠在封地,想必也有此遺憾。微臣願意替寧王盡孝皇上,伺候病榻,以解太子殿下之憂。」
蕭文晟面色陡然一冷,雙眉倒豎,譏諷道:「你倒是有那個閒關心別人。宮裡的太醫哪個不比外邊的差,本宮又何來憂心?」
聞靜思微微搖了搖頭,沉聲道:「太子若能忠孝兩全,面南之時,群臣亦是心口誠服。」
蕭文晟眉峰一挑。「你聞靜思一貫心繫寧王,能說出這樣的話,不怕傳入他耳中,日後失寵?」
聞靜思翹了翹唇角。「微臣,只為皇上一人,肝腦塗地。」
蕭文晟雙眼閃了閃,並無贊毀,對他忽然表露忠心視而不見。「你這話倒是耐人尋味的很,本宮暫且聽聽。」說罷,竟轉身出了房門,逕自回去了。
聞靜思在書房內站立片刻,聽到身後明珠刻意踏出的腳步聲,側過頭笑了笑。「你看,我說起謊來,也面不改色。」
蕭文晟雖未曾當面答複,過了幾日,卻讓貼身太監領著聞靜思前往皇帝的寢宮。他們一路走來,並未見多少護衛,伺候病榻的宮女太監也只有兩三人。室內窗門緊閉,火牆不暖,角落裡放著燒去一半的炭盆。床幔厚重,隔絕了日光,聞靜思也瞧不見床上的情形。他按禮跪拜,三呼萬歲,床上的人並無動靜。帶他前來的太監微微伏了伏身,話也不說一句,竟轉身出了內室。聞靜思心中一驚,連呼萬死,急忙起身上前,撩開床幔,一股腥腐之氣迎面撲來,讓他幾欲作嘔。他用衣袖掩住口鼻,定了定心神去看。蕭佑安平躺在床上,沉沉入睡,雙頰凹陷,眼窩青黑,髮鬢鬍鬚淩亂不堪,久未打理,似荒宅中的野草,肆意生長。聞靜思想了想,喊了幾聲「陛下」,見蕭佑安眼瞼下的眼珠動也不動,他揭開被子,小心將人翻轉過去,身下的被縟與衣衫上是一片黃紅汙跡,輕輕扯開衣裳,背後的肌膚竟無一片完好之處,皆生了褥瘡。
聞靜思難掩心底的哀痛,放下衣裳的手顫抖的厲害。他一句話也不說,沉著臉來到外間,將宮女太監喚來訓話。那幾人俯身跪拜,滿口推脫近日才調派帝側,對皇帝病情全然不知。聞靜思看著不像作偽,只好不予追究前因,暫做此間主人,定下諸多規矩。他平常在家管束下僕甚少端起臉色,憑著一口怒氣,這一頓發作起來,頗有幾分威嚴。他譴走宮女去請太醫,又讓太監取來幹淨的衣褲,兩人合力給簫佑安換下髒衣,溫水擦洗身體,梳理了頭髮鬍鬚。等太醫到時,看見的就是幹幹淨淨的皇帝。
聞靜思對太醫院不熟悉,幾個高位的太醫令還是知道的,近日一見來人,竟是個從未謀面的年輕後生,不禁出口問道:「你身處何職?為何不見幾位太醫令大人前來?」
那太醫行了半個禮,回道:「我是太醫院的醫師,幾位大人今日去給皇后瞧身子,不便前來,由我代替。」
聞靜思冷笑道:「你們倒是只知有皇后,不知有皇上了。」心中也知曉現在的局面,忍下怒意讓他上前診治。
蕭佑安久病不癒,小太醫不是神醫,方子照原來的寫,藥照原來的煎,在聞靜思的威壓之下,給皇帝的褥瘡上了藥,又交代了幾句,便逃也似的告辭回去了。
聞靜思看了看時辰,讓宮女去禦膳房取膳,親手給昏睡的蕭佑安喂了半碗米粥後,去往東宮,要求面見太子。這回蕭文晟十分爽快,讓人領他進了花園。
站在花叢中的錦衣太子,神色並不像他表現出的那樣悠閒,眼底一抹淡淡的烏青,看上去十分疲憊。「你說要見父皇,本宮讓你見了,這回你又有什麼新花樣?」
聞靜思草草行了個禮。「殿下,皇上之症,刻不容緩,即便太醫無法可治,也該照料得當。可宮人怠慢,太醫輕視,令君主威儀蒙塵,皇家尊嚴不存。宮中那麼多雙眼睛,那麼多張口舌,殿下如此施為,難道不怕授人以柄麼?」
蕭文晟猛地沉下臉,雙眼一眯,厲聲呵斥:「聞靜思,你好大的狗膽!誰教的禮儀,竟敢對本宮如此說話。」
聞靜思冷靜下來,緩和了語氣。「皇上為父的這些年,冊封殿下的親母為皇后,立庶長為太子,還有什麼不如殿下所願的?」
蕭文晟一愣,聞靜思的話說不上動聽,卻句句屬實。皇帝除卻對他不親,並未虧待他們母子分毫,該賞的賞,該封的封。就算他偶爾試探提出讓出太子一位,皇帝也從未正面露出應允的意思。
聞靜思見他煩躁地來回走動,知道自己的一席話動搖了他的心,不禁繼續道:「寧王從未見過自己的母妃,皇上偏愛他一些,也是情之所向,可這並不妨礙殿下的太子之位。皇上是一國之君,他也是你們的親生父親,哪個父親不愛自己的子女,哪個父親不希望自己的子女成龍成風。」
蕭文晟停下腳步,輕蔑地笑了一聲。「太晚了,太醫說父皇之疾無藥可醫。」
聞靜思站了片刻,試探道:「太醫無法,殿下不如廣貼皇榜,招攬民間杏林高手入宮為皇上醫治?」
蕭文晟盯著他瞧了許久,才似笑非笑道:「也好,本宮姑且試試,讓你死了這條心。」
聞靜思垂下目光,一揖到底:「多謝殿下恩典。」
聞靜思回到皇帝的寢宮,天色已暗沉下來。他隨意用了些飯食,遣走宮女太監。端著太醫院送來的藥在室內走了幾圈,偷偷倒入一隻闊肚青花瓷瓶。放下碗,朝屋頂看了看,不等開口召喚,明珠從房樑上飛身落地,輕輕喚了聲「公子」。聞靜思一指門外,明珠意會,安撫道:「門外無人,公子放心。」
聞靜思輕聲道:「你出去一趟,找到徐謙,說我有求於他。近日有皇榜招攬杏林高手,請他務必設法進宮,宮中的太醫恐怕不能盡信,皇上的病症,還要他來瞧瞧。他若是肯,那最好不過,若不願捲入紛爭……」聞靜思咬了咬唇,輕嘆一聲,道:「那也不要強迫他,畢竟朝廷有負於他。」
明珠頷首領命,側耳聽了聽門外,推開一絲縫隙,閃身沒入夜色中。明珠安然離去,聞靜思心中稍定,入了內室。蕭佑安側臥而眠,昏睡不醒,也不知是真的因為病症的緣故還是太子有心加害。聞靜思坐在床下的足乘上,內室擺設雕金鏤銀,床帳錦被一尺千金,諾大的宮殿空空蕩蕩,冷冷清清。床上的人享受過四海來賀,百臣朝拜,可病痛纏身也不見有人斟茶遞水,噓寒問暖,一國之君的親情還比不過尋常百姓。聞靜思側頭看著皇帝蒼老面容下的幾分灰暗,心緒卻早已飛往千里之外:「韞曦,我絕不讓你有一日也如陛下這樣孤苦無依。」
明珠不過去去兩個時辰便返回。聞靜思遣走宮女太監,獨自睡在外間的榻床上,明珠進來時,他尚未睡著。屋內不便點燈,兩人坐在榻上輕聲說話。
「我將公子原話帶給徐大夫,他並未當場拒絕。我想,他也不是心腸冷硬之人,十有八九會首肯。」明珠的雙眼在黑暗中依然清亮。「之後我回了聞府,聞大人知道公子安然無恙,十分憂心,讓我轉告公子,若無十全把握,萬萬不可輕舉妄動。前日有軍報送達京城,二宗被困在泰山,王爺與大軍已過雲州邊境,太子若無計可施,極有可能拿公子做盾。」
「有你在,我何懼他。」聞靜思舒眉展目,似乎全不將自己安危放於心上。「二宗被困,宮中只留太子,這諸多巧合難道是王爺早已布下的局?」
明珠「嗯」了一聲,事已至此,再無隱瞞的必要:「泰山封禪本就是個局。宗維好大喜功,近年被聞、史兩家壓得厲害,他作為群臣之首,如何不想挽回局面。如果此次封禪能隨同皇帝,定會名留青史,何況是代皇帝先行登泰山?二宗一走,太子離開這兩位智囊,沒了拘束,直對上王爺,豈非任人捏扁搓圓?王爺大軍一過雲州邊境,三百里路,直下京城指日可待。」
聞靜思將明珠的話細細咀嚼片刻,忽覺出不對來:「王爺他如何得知皇上一定會病重?二宗此刻一定會離朝,他此次出兵本是清君側之舉啊。若皇上安然無恙,二宗未能中計,他豈非落人把柄。」
明珠臉上略有些尷尬,掩蓋於夜幕之下,辛虧聞靜思瞧得並不分明。「這並非是王爺一人之計,而是皇上默許。這次皇上染疾,也是意料之中。朝野換太子的傳言越演越烈,太子與宗家絕不是坐等其成之輩,自然是要主動出擊。」他見聞靜思吃驚,即刻安撫道:「況且王爺離開京城之前,與皇上曾有一番長談。我只曉得那時皇上就與王爺定下條約,若殷州治理得當,皇上便遵守諾言,換太子。畢竟皇上還在時,皇權就已旁落,若讓太子繼位,恐怕這大燕江山要換姓氏了。」
聞靜思這才明了其中關節。「皇上恐怕不是這幾年才決議換太子。依太子學識品性,固然不及王爺,也不至於擔不起『守成』二字,只輸在私慾過重,宗家貪婪無度。平衡皇權臣權,唯有撤換才是啊。」
明珠輕淺一笑,看看屋內一角的刻漏,起身道:「夜已深,公子早些休息罷。」
聞靜思看著明珠一蹬雙足竄上房梁,也躺回了被窩。
門外一片寧靜,彷彿杳無人煙。原有的侍衛都撤換成東宮掌控下的禁軍,該有的巡邏絕不會因為皇帝病重就會減少,這已不是護衛君王的安危,而是如監禁一般的看守。
過了幾日,東宮那邊毫無動靜,也不見太子前來探望皇帝病情。因有太后的夾竹桃做前車之鑑,聞靜思不敢給皇帝喝太醫院送來的藥,只將膏藥用在褥瘡處,一日多次喂食碎米粥水。即便日夜伺候,皇帝也未有清醒的跡象。
天氣愈發寒涼,聞靜思讓太監將火牆日夜點著,寢室內暖如春日,待得久了,就好似真的天下太平,再無波瀾。
聞靜思入宮的第十天,蕭文晟終於第一回不請自來,同時帶來的,還有一線轉機。
蕭文晟來的時候,剛剛過了午時。聞靜思在小太監的幫助下,將米粥一點點喂入皇帝被撬開的嘴裡。他坐在桌旁邊看了半刻,指著碗道:「父皇一日要進餐幾次?」
聞靜思看也不看他地回道:「早中晚正餐的粥都是雞湯熬製,每兩餐之間與子時加一次奶`子粳米粥,共六次。」
「哦。」蕭文晟點點頭。「每次能吃多少?」
聞靜思道:「半碗。」
蕭文晟眉毛一挑。「為何不一次喂一碗?」
聞靜思拿調羹的手微微一頓,不可思議地看向椅子上的東宮太子。「皇上昏迷多日,脾胃甚虛,不能一次進食過多,應分多次少量為宜。」
蕭文晟被他駁回,有些不快,陰沉著臉等兩人喂完。看著小太監撤去碗勺退避,聞靜思給皇帝擦淨唇邊殘漬,整了被縟,別有意味的笑道:「你這般作態,寧王看不見真是可惜之極。」見聞靜思對自己的話充耳不聞,自討沒趣地「哼」了一聲,走到偏廳向門外招呼:「都進來罷。」
聞靜思跟在身後,看著門外走進四個布衣男子,都是袖手低頭,一副畢恭畢敬的樣貌,不禁疑惑地看向蕭文晟:「殿下這是何意?」
蕭文晟看也不看他。「你不是說要廣發皇榜招攬天下名醫麼,喏,這四個都是有頭有臉的,你看著辦。」
聞靜思沒想到他真的將這事放在心上,緩和了面容,斂袖一禮:「微臣多謝殿下。」
蕭文晟往正中的椅子上一坐,一副看戲的樣子。聞靜思目光一一巡過面前四人,肅聲道:「都抬起頭來。」
四名男子齊齊抬頭,待聞靜思看清他們的面貌,心中對徐謙抱有的一絲希望終是落空。但此時也不由他多想,打起精神來問話:「都報上姓名,說說在哪家醫館。」
左側頭一個道:「在下路仁家,京城杏仁堂大夫。」
第二個跟著道:「小人是易成,與路大夫同屬杏仁堂。」
第三個道:「我是姚賓,在仁心堂已有十六年。」
第四個還未開口,聞靜思就接著道:「仁心堂,為何不見舒老先生來?」
姚賓面色有些不太好看。「舒老先生近日感染風邪,多日未癒,不敢有汙皇家清淨。」
這一句話,一來貶低舒老醫術自救不能,二來抬高皇家門面,話中有話。聞靜思心中冷笑,將頭轉向最後一人,那人面容普通,一身灰布長衫相當幹淨,見他看過來,拱手道:「在下言餘,禹州妙春齋大夫。」
聞靜思微微一愣,這聲音十分耳熟,竟與徐謙相差無幾,仔細一想,言餘二字正是各取徐謙一邊。一時心頭大事終於塵埃落定,隨即收斂心神,正色向四人道:「皇上染疾日久,各位既身在杏林,自當為皇上盡心盡力。皇上雖抱病在身,但天威不可犯,諸位還需謹慎,萬不可如同尋常人對待。都清楚了麼?」
那四人齊齊致禮回道:「清楚了。」
聞靜思轉向蕭文晟道:「殿下……」他剛起了個頭,蕭文晟不耐煩的道:「行了行了,要看就去看,本宮還有要務,就不陪著你折騰了。」
聞靜思見他快步跨出門檻,想起昨夜明珠說寧王大軍已過雲州,恐怕蕭文晟沒了二宗在身邊,現在也是進退兩難。他讓四位大夫進入寢室,隔著床帳給蕭佑安診脈。言餘是最後一個,聞靜思恰好面對他,可以清楚地看見他兩指搭上皇帝手腕的一瞬間,那向下一沉的嘴角,他的心也跟著沉了一沉。
四位大夫診完脈,交頭接耳了一陣子,做出的答複又是高深又是冗長,頗有賣弄之嫌。聞靜思不通醫術,因有徐謙在,並不十分擔心,讓門外侯著的太監侍衛領著他們往太醫院去了。過了兩個時辰,言餘親自來送藥,聞靜思瞟了一眼門外的守衛,見他們並無注意屋內,正要相認,不料徐謙瞪了他一眼,將手中藥碗遞了上去。聞靜思趕忙接過,指尖觸及碗底的一層薄紙,心下明了,默不作聲捏在手心收回袖中。
徐謙話少,做事麻利,一碗藥喂得十分穩當。「皇上久病,用藥不能過猛,還請大人勿要心急。」
聞靜思道:「有勞言大夫。太醫院的大人可曾過目幾位的方子?」
徐謙輕蔑地笑了笑,話出口卻是一本正經的語氣:「太醫院的大人忙於皇后鳳體,已將皇上之疾託付我等,大人盡可放心。」
聞靜思早已料及,真聽到這樣說,心裡是一陣一陣的冷。徐謙沒有待得太久,應答了幾句皇帝褥瘡的事,端著碗退了下去。聞靜思遣走宮女,坐在禦床的足乘上,側過身子小心遮住手中的紙片。紙上字不多,似乎是草草寫就。「久服仙丹,甲子桃散,藥石罔效,無可救治。」聞靜思捏著紙條,一時不知如何自處。忽兒想起家中的老父親,忽兒想起遠在百里外的簫韞曦,身體一會兒冷一會兒熱,全然不知反應。
晚上,聞靜思與小太監合力給皇帝用熱水擦洗了身體,重新敷上膏藥,撤換幹淨的衣衫與被縟。那小太監當面不敢出聲,退到門外後,邊走邊低聲抱怨。聞靜思隱約聽見,也無可奈何。
入睡之前,明珠來稟告雁遲與寧王動向。雁遲從淩老將軍處得知,宮中的一路禁軍不知為何行動上略有異象,似乎另有人牽制。而簫韞曦得知他被接入宮中,已親自帶領兩千騎兵日夜兼程趕赴京城。一路行來各地城門依舊大開,不曾有半點阻撓。日行百里,最慢三日即可到達京城。
「公子這兩日一定要小心。王爺快騎進京的消息太子必會知曉,萬一他狗急跳牆拿公子與皇上做盾,可就大事不妙。明日夜裡開始,雁遲會與我一同守著寢宮,以防萬一有變。」
聞靜思細細想了想,還是將皇帝的病情與徐謙入宮的事讓明珠傳遞出去。明珠剛走一刻,聞靜思還未躺下,門外一陣急促的腳步由遠至近。他心中一跳,全身戒備起來。大門轟然推開,蕭文晟一臉陰毒地盯著聞靜思,身後的貼身太監捏著強調,嫌棄地指揮兩邊侍衛:「去,取一截發來。」
聞靜思自知不敵,也不反抗,任一個侍衛持刀壓在自己頸側,另一個侍衛散開自己的發冠,一刀削去鬢邊一指粗半臂長的頭髮。
蕭文晟見聞靜思從頭至尾並無異動,冷笑兩聲:「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要怪本宮。寧王今在雲州邊境,本宮小懲大戒一番。他若敢靠近京城五十里,本宮取了你的頭顱送到他帳中。」
聞靜思見四人匆匆而來,急急而去,慢慢伸手將長發攏齊。心中即便對赴死絕無不甘,可平靜之後,想起老父弟妹,想起簫韞曦,又如何沒有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