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聞道長安似弈棋
自從明珠察覺聞靜思鬢髮被削去一截後,他便寸步不敢離。幸好次日晚雁遲如約偷偷潛入寢宮彙合,才不至於守護聞靜思還要傳遞消息,弄得分身無術。
徐謙不常來,每次都有侍衛跟隨在門外等候。診脈、答話、遞紙、耳語,沒有一字明示皇帝會康複如初。皇帝依然昏睡,徐謙特製的褥瘡膏藥卻對收斂生肌十分有效,加上聞靜思日日為皇帝按揉身上四肢關節,長期壓迫的背部肩膀,日日擦身替換幹淨的衣衫。那些潰爛的地方每次看,都可覺察比前一日更好一些。
聞靜思無事可做的時候,會拿著書坐在床邊為皇帝誦讀。不論哪本,不論哪篇,偶爾讀到動情處,逕自放任自己沉溺在心緒中,久久不能自拔。
雁遲來的第二日夜晚,偷偷潛回了聞府,三更天即回返。聞靜思未曾睡著,聽到雁遲回來時刻意踏出的腳步聲,翻身坐了起來。雁遲知曉他擔心,輕輕喚了聲:「公子。」
聞靜思披上棉袍道:「來坐。」
明珠從樑上下來,與雁遲一左一右坐在聞靜思身邊。室內昏暗無光,卻妨礙不了兩個武將的眼明目精。雁遲為聞靜思攏了攏前襟,道:「一喜一憂兩個消息,公子先聽哪個?」
聞靜思道:「憂先說來。」
「淩家已查實禁軍總教頭江以深叛出。他手下親兵不多,僅三百人。宮內一百五十人護衛東宮後宮,宮外城內一百人隨時調動,城外五十人探聽各處消息。今日淩老將軍得太子令,關閉了城門,正好方便衛將軍暗中帶人清理這一百叛軍。後宮除了皇上和幾位太妃、貴妃之外,無需多顧及,由淩孟優親自帶淩家暗衛準備將人悄悄接走,以防太子挾持為質。」
聞靜思又道:「喜呢?」
雁遲露齒一笑,道:「寧王此刻已在城內。」
聞靜思大吃一驚,愣了片刻才回過神道:「他不是還要兩天才到?怎麼就到了?」
雁遲與明珠相視一笑。「寧王嫌兩千騎兵太慢,只帶了五百精兵快馬趕來,其餘兵馬隨後就到。他與五十親衛喬裝打扮潛入京城,明日一早,等淩將軍接了皇上出宮,即刻入宮擒拿太子。」他停了幾息又道:「太子夥同幾位醫正在皇上的五石散中加入甲子桃粉,已有人證物證。不止他一個,皇后肆意篡改皇子生身醫案,是欺君大罪,雖不能判誅族之刑,也總能收回宗家手中的部分權力。」
「一箭雙鵰之計。」聞靜思嘆道:「外戚幹政,猛於狼虎。宗家淫浸朝堂日久,一夕之間難以拔除,未免朝廷動盪,傷及根本,只能一步一步來了。」
明珠觸及朝堂多年,比聞靜思看得更清:「朝朝代代都忌外戚,掌控得好,是一大助力,一旦失了掌控,無疑是禍害。剷除起來,更是震盪國本。」
聞靜思沉吟良久,最終舒展了眉頭,感慨道:「貪戀權利,為官不仁,總會付出代價的。我們睡吧,明日等淩將軍安排。早一日了結此事,皇上才能早一日康複。」雖知這是不可能之事,也始終希望多說幾次,就會變成事實。
次日一早,聞靜思進入內室,揭開床帳,一貫昏睡的皇帝今日竟睜著一雙渾濁的眼睛看過來。他大吃一驚,呆了一瞬便跪拜下去,口稱萬死。蕭佑安盯了他片刻才認清眼前人是誰,長久不說話的嗓子黯啞低沉,只以氣發出個「水」的音。聞靜思心領神會,忙從一旁暖箱裡取出瓷壺,斟滿一碗溫水,小心扶著皇帝坐起,一口一口喂入喉中。
過了一刻,蕭佑安緩過氣來,巡視四周,虛弱地開口道:「太子呢?」
聞靜思斟酌道:「太子在東宮。」
蕭佑安略彎了唇角,又道:「曦兒呢?還沒有進京?」
聞靜思眼皮一跳,不知如何回答,只能沉默不語。蕭佑安身體雖病重,頭腦卻清醒過來,看出他猶豫不決,直言道:「既然知曉為何隱瞞,欺君犯上讓朕如何留你!」
聞靜思臉上一片驚愕,只得咬牙如實道:「微臣不敢欺瞞皇上,寧王現已在城內。」
蕭佑安閉上雙眼,神色安詳。「好,好極!」
聞靜思不知其意,試探道:「皇上,淩將軍今早就會接走皇上,幾位太妃與貴妃也會一起出宮。」
蕭佑安雙眼睜開一線,衰老的眼珠卻仍有君主的銳芒。「朕,不走!朕要看看那逆子,會為了皇位,如何狠心。」見他張口要勸,截道:「把窗打開,氣悶得很。」
聞靜思只得聽令,開了窗,撤換熏香,將炭盆挪出室外。恰好小太監來送膳食,聞靜思佯托紅花香膏已用磬,讓他將餘言請來。那小太監年歲尚淺,比起侍候半死之人,他更喜歡跑個腿耍耍威風。即刻放下托盤,應了一聲,歡天喜地的去了。聞靜思捧了米粥,雙膝跪在足乘上,一勺一勺給蕭佑安喂食。
蕭佑安看他手法熟稔,摸摸自己的頭髮鬍鬚,又揉揉腰背,心理有了底。喝下一碗稀粥,身上才有了些許暖意。「你坐罷,朕有事問你。」
聞靜思見皇帝神態從容,似對自己的遭遇全然不顧,也不知他私下與蕭韞曦有何謀劃。皇帝並不知聞靜思心中的憂慮,細細將他端詳一番,記憶中的如沐清風如今不見分毫,只餘滿面疲倦。「你如何進宮?仲優沒讓你躲避風頭?」
聞靜思道:「臣不欲做獨善其身之事。」
「荒謬!」蕭佑安低聲道:「留得青山在的道理,你那個老狐狸父親沒有教你麼?」
聞靜思低頭笑了笑:「皇上,父親只教過臣人生自古誰無死。」
蕭佑安也笑起來,重重咳了幾聲,在嘴邊的帕子裡吐出兩口帶血的膿痰。聞靜思還未來得及慌張,門外便傳來徐謙的聲音:「草民奉召前來給皇上看診,聞公子可在殿內?」
聞靜思忙不迭的走了出去,整肅了心神,請徐謙一人進門來,又吩咐那領路的小太監燒壺熱水備著。徐謙剛一進門,就被聞靜思拉入內室。「皇上醒了,你快來瞧瞧。」
徐謙只覺得抓著自己手不僅濕冷,還微微顫抖,抬眼去看人,卻見一貫冷靜自持的人竟是滿臉惶恐,暗暗笑了一笑。「聞公子莫要慌張,草民這就為皇上診脈。」
兩人來到床前,徐謙還未來得及下跪行禮,門外竟是一陣紛亂的腳步聲,由遠及近,連通報也沒有而直入大門。聞靜思怒目而視,當頭一人身高八尺有餘,甲冑整齊,一手提刀,滿臉肅容,正是禁軍總教頭江以深。身後緊跟而來的蕭文晟陰沉著臉,一雙惡毒的眼睛看過徐謙、聞靜思最後落到床上的蕭佑安,臉肌輕抽,沉聲道:「今日,你們一個也別想活著出去!我死,你們也要陪葬!」
江以深冷哼一聲,一步上前就要去抓最近的聞靜思。不料他手伸出一半,眼前金光一閃,朝大開的胸膛直射而來。他顧不上聞靜思,連忙飛身後退,險險避開這當胸一劍。雁遲在粱上將下面看得一清二楚,軟劍脫手而出,一擊不中,釘在地上,入石三分有餘,劍身嗡嗡作響,仿如怒斥。
雁遲既已出手,就沒有不戰的道理。他持劍橫在胸前,冷聲道:「膽敢上前一步,拿命來抵!」
江以深見到是他,緊了緊手中刀柄怒斥道:「黃口小兒,你算是個什麼東西!」
雁遲不欲做口舌之爭,軟劍一振,直刺上前。江以深與他同為武官,多少知道他武藝超群,不敢大意,提起全副心神來迎戰。蕭文晟見他二人刀光劍影鬥成一團,一揮手,命令身後的侍衛道:「將他二人拿下!」
聞靜思掩著徐謙一退再退,退至禦床邊。上前的四個侍衛還未走兩步,只聽「噗噗噗噗」連續四聲,四個侍衛齊齊手捂脖子軟倒在地。蕭文晟仔細一看,四人頸側各插了枚銀鏢,傷口烏黑泛青,顯然浸過劇毒。他與剩下的侍衛大驚失色,抬頭去尋。明珠穩坐粱上,居高臨下處驚不變,兩手指縫各夾了三枚銀鏢。鏢尖閃著冷光,彷彿毒蛇的利齒,只要他們妄動一下,就會刺穿脖子,將毒液溶入血脈。
跟在蕭文晟身後的太監抖了抖身子,幾乎要蜷縮成一團。「殿下,殿下,咱還是快逃吧。江將軍就要不行了。」
蕭文晟哪裡想到聞靜思身邊還有這兩個高手在暗處護衛,如今算是功虧一簣。他混身冷汗,大氣不敢喘,挾持聞靜思與皇帝這條道已經不能再走,正要準備轉身棄逃,門外又是一陣整齊的腳步逼近。蕭文晟面色瞬間慘白,一咬牙,右手抓來那內侍掩在身側,左手抽出侍衛的腰刀,徑直衝向聞靜思。明珠神色一凝,一抽腰間軟鎖,足尖一蹬,人便飛了下去。聞靜思正面對著衝來的蕭文晟和哇哇慘叫的內侍,心跳如鼓汗出如漿。他還不及反應,窗外一隻羽箭飛射進來,正中蕭文晟的脖子。而明珠的軟鎖此時也纏上兩人的腰腹,他內勁一吐,五指一扯,竟將兩個成人甩在了三尺開外。蕭文晟捂著鮮血淋漓的傷口,癱軟在地,一旁的太監額頭朝下,一動不動昏死過去。
江以深被這一場動靜分了神,一個不慎手中刀飛脫出去。見雁遲軟劍架上頸間,自知再無活路,反手一擊天靈蓋,血液腦漿四濺,倒在地上再不動彈。
剩下的幾個侍衛見兩位主事都是這般下場,紛紛丟下武器求饒。聞靜思對此起彼伏的痛哭聲充耳不聞,雙眼緊緊盯著門口那一身銀白甲冑,手持長弓的寧王。
簫韞曦向他頷首安撫,將長弓交給身旁的淩雲,直徑向禦床走去。越過蕭文晟身旁,對他的掙紮翻身也視若無睹。
聞靜思見他神情冷肅,雙眉緊蹙,眼中三分怒意七分憂心,便知他日夜兼程趕來,也定是擔心父皇安危。他退讓開來,輕聲道:「王爺,皇上今晨才醒,龍體尚虛。室內血氣汙濁,唯恐衝撞皇上。」
簫韞曦淡淡看了他一眼,朝淩雲令道:「都拖出去,叫人將此處灑掃幹淨,不得有一絲血氣。」
淩雲抱拳稱是,指揮著身後士兵將江以深的屍體抬至門外,又把叛逆的侍衛押解出去,最後來拖蕭文晟,蕭佑安伸手一指,道:「留下他,朕有話要問。」
淩雲領命,讓士兵將昏死的內侍拖走,親自壓著蕭文晟來到禦床前。蕭文晟後頸中了一箭,入肉三分,鮮血止也止不住,被拖行過來,地上全是血跡。
蕭佑安狠狠地盯著他看了片刻,痛惜道:「晟兒,朕自認待你不薄,你何來歹毒心腸要致朕於死地?」
蕭文晟喉間一陣「呵呵」聲,似笑非笑:「你一日不死,皇位一日不會是我的。」
蕭佑安緩緩點了點頭,道:「不用交宗人府了。曦兒,念在他做了你二十六年兄長的份上,留個全屍罷。」言畢,閉上眼睛,再不看他。
簫韞曦擺了擺手,淩雲會意,將人壓了出去。他遣走多餘之人,禦床旁只餘聞靜思與徐謙二人,才對著皇帝叩拜下去:「父皇,兒臣……兒臣……」一貫冷靜之人,此時竟哽咽難言。
蕭佑安笑道:「過來,讓朕,好好看看你。」
蕭韞曦膝行至床沿,握上皇帝幹枯蒼老的手,安撫道:「父皇,有神醫在,不怕除不了餘毒。兒臣還記得父皇答應過,母妃三十冥誕要為她造個園子,兒臣連樣子都想好了。」
蕭佑安掙脫了兒子的手,眾目睽睽之下像個尋常百姓家的父親,在寧王高挺的鼻子上捏了捏:「曦兒長大了,會哄人了,可朕不是三歲小兒。」
蕭韞曦啞口無言,將頭埋在皇帝身旁。聞靜思跪在他旁邊,見皇帝容色疲憊之極,卻強撐著陪兒子說話,心道:「即便皇上久處至尊,也未消減半分父子親情啊。」
蕭佑安拍拍兒子的肩膀,勸說道:「朕累得很,小睡一會兒。外面那些雜事,你自作主張就好,不要來煩朕了。」
蕭韞曦看了皇帝片刻,整了整被縟,帶著身後的兩人叩拜,離開了內室。三人來到外堂,徐謙撕下臉上薄薄的一層人皮面具,對蕭韞曦恭敬地行了大禮。蕭韞曦輕聲道:「父皇可還有救?」
徐謙正色道:「皇上久服五石散,強身健體只是一時,過後衰敗極快,加之甲子桃毒難清,也就這三五個月。」
蕭韞曦面色冷峻,咬牙切齒道:「好你個徐謙,醫不好父皇,不怕我將你碎屍萬段!」
徐謙在寧王震怒下,竟笑了一笑:「若是太子,我還怕一怕他,寧王素來公正無私,我既無過錯,何來畏懼!」
蕭韞曦被他反駁地連連冷笑,卻又抓不到把柄,只好一揮手,怒道:「本王公正,絕不無私,再胡言亂語小心你的腦袋!」
徐謙不再激他,躬身退出門外思索新方子去了。堂內只剩下蕭韞曦與聞靜思,一坐一立。兩人許久未見,面上也並未表露出多少思念之情。聞靜思堪滿了熱茶遞到他手邊,蕭韞曦一把抓上手腕,沉聲道:「我令你父親囑咐你離開京城,你為何不走!」
聞靜思任他握著自己,心中早知他要問罪,腹稿打了不知多少,臨了什麼理由也說不出口,只有老實道:「皇上一人涉險,我實在放心不下。雁遲和明珠都在,斷不會有半分意外,王爺就莫要追究我背棄約定之罪了罷。」
蕭韞曦看了他半刻才道:「今日我們偷潛入宮,驚動了江以深的眼線,萬幸父皇與你都安然無恙。也是我思慮不周,父皇身邊還應再多做安排才是,蕭文晟與宗芷孺既然敢毒害皇祖母與母妃,又怎麼沒有膽量毒害父皇。」
「毒害太后與貴妃?」聞靜思一驚,反問道:「貴妃當年不是產後血崩麼?」
蕭韞曦搖了搖頭道:「對外宣稱如此。皇祖母一直覺得事有蹊蹺,便將母妃生我當日的食物置於冰窖存留下來。我讓徐謙查驗過,確實有甲子桃散。想來是宗家當年想要母妃一屍兩命,卻沒想到我提前生了下來。」
聞靜思聽到這般為了權位不擇手段,心中陣陣發冷。他看了一眼門外,一把反握上蕭韞曦的手道:「太子若不救治,恐怕就要不行了,皇后你打算如何處置?」
蕭韞曦冷笑一聲:「他們二人今日也算走到底了,欠了我的,我要他們百倍償還。靜思,走,我帶你看場好戲!」說罷,竟拉著聞靜思走出門外。
此時的院子裡,侍衛退走幹淨,太子躺在地上猶自掙紮,江以深的屍首也未曾遮蓋白綾。淩孟優、淩雲、雁遲、明珠都還在,史傳芳、聞允休與中書令王榕三人奉召趕至,站在一旁。聞靜思不料出門就與父親打了個照面,見父親面沉如水直視兩人交握的手,混身一震,忙輕輕抽了出來。
蕭韞曦環視眾人,點頭道:「好,文武重臣都在,那麼,淩雲,帶皇后上來!」
聞靜思是見過宗皇后的,為君王添酒夾菜的高貴溫雅,遠坐在另一端的漠無表情,嬪妃來敬酒的冷傲無禮,可是他從未見過現在的宗皇后。被淩雲親自押解到場,秀美之下也掩飾不了的蒼老,繁複的華服也遮蓋不住下腹的凸出。明眼人一看便知內情,唯有聞靜思和王榕兩人齊齊盯著皇后,目瞪口呆。宗芷孺臉色蒼白,混身抖個不停,既不去看蕭韞曦,也不去管重傷的兒子,雙眼直愣愣地望著地上江以深的屍骨,大氣也不敢出一口。
蕭韞曦饒有興味地上上下下將宗皇后審視了一番,冷笑一聲,道:「難怪江將軍會叛出淩老將軍一派,原來是為護心上人與腹中子。」
宗皇后乍一聽「腹中子」三個字,臉色白的泛了青。蕭文晟虛弱地連喚幾聲母后也未能讓她神遊天外的魂魄歸位。蕭韞曦又道:「毒害貴妃,皇太后還不肯收手,竟敢毒害父皇。你們當真以為世上有萬無一失之事,人定勝天之謀?」
宗芷孺聽他這幾句話,慢慢冷靜下來,神色中三分懼怕七分冷漠,頗有楚楚可憐的味道。「原來你都知道了。可你知道不知道,我十七歲進太子府,到我二十二懷上晟兒,皇上連正眼都沒瞧過我。他平常忙政事、忙修道、忙清談,我病了,也只來看上片刻就走。後宮嬪妃都說皇上冷情,可我見過他對太子妃慇勤備至,滿臉討好。每年太子妃冥誕,他都要焚香祝禱沐浴茹素。人都已經死了那麼多年,他連一點心都不肯分給後宮,你又知道不知道!」
蕭韞曦譏嘲地彎了彎嘴角,皇后的話並未激起他心中半分憐憫,直視地上兩人的雙眼,是毫不掩飾的憎恨與無情。「你說的這些事,本王都聽太后提過。你怎麼就不說當年父皇拒絕納妾,是你父親到先皇面前長篇大論滔滔不絕為你爭得太子府一席之地。你毒害本王母妃,得了後印,掌管後宮不止,還妄想父皇一片真心,你不覺的你想要的太多了麼。若你們老老實實,安安分分的,為了大局有些事本王可以既往不咎。但既然你們貪得無厭,本王替父皇收回恩賜,又有何不可?天道輪迴,天理昭彰,你要怨恨,追溯前緣,先問你爹!」
宗芷孺動了動唇,究竟說不出一句反駁的話。蕭文晟呵呵地笑了幾聲,嗓音嘶啞道:「成王敗寇,多說無益。」
蕭韞曦盯著他看了許久,才抬起頭對三位文臣道:「幾位可還有話要說?」
王榕連連搖頭,額前冷汗淋漓,摸著胸口道:「王爺,老臣胸中氣悶之極,容老臣先行退下。」
蕭韞曦點頭應允。史傳芳也找了個理由退避,聞允休臉色如常,鎮定自若道:「王爺,臣與長子分別多日,容臣將其帶回。」
蕭韞曦回頭看了看一言不發的聞靜思,暗暗嘆了口氣道:「你先回府休歇,晚上我再招你來詳敘這些天的事。」
聞靜思向他拱手到底,跟著父親走出這片困了他近半個月的瓊樓玉宇,心中既無歡喜也無悲愴,而是一片難泛波瀾的寧靜。
蕭韞曦看著明珠跟了出去,雁遲也匆匆告辭,開滿秋海棠的庭院裡只剩下幾位心腹武將與自己並肩站立。他笑了笑,長嘆道:「新仇舊恨,國仇家恨。皇兄,你欠我的,今日都還了吧。」忽而轉頭對淩雲道:「將皇后押入宗人府,太子……」他頓了頓,眼中的無情與恨意瞬間消散無蹤。「留全屍!」
這個秋節,注定了多事多煩憂。
那一日之後,甦醒的皇帝命學士承旨林顯擬詔,太子謀逆未遂,已被當場處死,皇后有連帶之罪,念其有悔過之心,皇帝特許她見老父最後一面。而寧王平叛護駕有功,即日起代為掌管政事。這一詔令頒布的第三日,王榕辭去了中書令的官職,帶著全家連夜返回故里。
如今,沒了太子,寧王大權在握,可皇宮上下依然沒有半分喜氣。徐謙日日給皇帝診脈,湯藥親手熬製,用的一根一葉都無不珍貴之極。蕭佑安卻仍然像一棵腐敗了根的蒼天大樹,不可抑制的衰弱下去。聞靜思暫別了父親弟弟,日日陪著蕭韞曦看護皇帝。兩人同在寢宮的偏殿食宿,殿內原來的內侍與宮女都換了回來,舊人分外熟悉皇帝的起居飲食,他倆少操心許多。
蕭韞曦上朝,聞靜思便陪著蕭佑安或誦讀野史小說,或挑了近日的趣事細細說來。蕭佑安睡了,聞靜思無事可做,便尋來宮內的珍本書籍翻看。
冬至的第三天,宗維與宗琪終於趕回了京城。面對早已站穩了腳跟的寧王,他二人一言不發,由內侍帶領著入了宗人府的地牢。半個時辰之後,出來的兩人皆是臉色青白,再不複當日統領群臣的風采。
聞靜思從蕭韞曦口中知道此事,並無多少看法。「皇上留皇后的性命,就為了讓他們父女見最後一面?」
蕭韞曦微微笑了笑。「你覺得呢?」
聞靜思將手中的奏摺放在桌上,沉聲道:「沒有比趁此收複皇權更好的時機了。」
蕭韞曦擊掌道:「不錯。父皇給宗家留了顏面,宗家自然要交出實權作為回報。可恨他們根深蒂固,一時不能徹底剷除。」
「皇上考慮周詳,此時連根拔除,有損朝廷根基。」聞靜思和聲安撫道:「王爺暫且忍耐多些時日,路總是一步一步走的。」
蕭韞曦點頭道:「我明白。」
聞靜思食指敲了敲桌上成堆的奏章道:「這些都是請願皇上立你為太子的摺子,今日皇上有些精神,一一親筆批複了。林大人正在擬詔,明日就該公佈天下了。」
蕭韞曦隨手取過翻了幾本,滿目陳腔濫調,頓時覺得沒意思,又丟了回去。「成王敗寇,真的是成王敗寇。」他譏笑了幾聲,扭頭去看聞靜思。今日身邊這人穿了一身天藍色的棉袍,外罩了一件芝草紋雪青色裌襖,腰間綴著一塊四君子白玉,清清淡淡,幹幹淨淨,就如雪地中的一株孤梅,不惹半分塵埃。頓時,心底一陣赤火燎了上來,壓也壓不下去。「靜思,我畢生心願有三,現在已了結之一。餘下兩個,你可要幫我到底呀。」
聞靜思見他說的鄭重,不由正了臉色道:「我自然萬死不辭。」
蕭韞曦緊緊盯著聞靜思的雙眼道:「我何時要你萬死了,即便再危急也輪不到你衝鋒陷陣哪。」兩人本就比鄰而坐,他這樣一盯,聞靜思頓時覺出幾分壓迫之意。蕭韞曦見他往後退了退,笑道:「其一自然與你相同,不外乎天下太平,百姓富足安康。其二,就不知你願意不願意了。」
聞靜思心中狂跳,蕭韞曦臉上雖是笑意溫柔,眼底卻是一片冉冉烈火,熾熱的似要將人焚燒殆盡。他張了張口,嗓子好似不是自己的,發不出半個音來。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木逢春的聲音:「王爺,奴婢前來複命。」
對視的兩人齊齊看向大門。蕭韞曦略正了正臉色,有些無奈道:「進來。」
木逢春推門而入,朝兩人先後行禮,對著聞靜思時,略看了蕭韞曦一眼。蕭韞曦心中有數,道:「你直說,無需避人。」
木逢春直言道:「皇后在宗人府牢中自盡而亡。」
蕭韞曦平靜地道:「嗯,知道了,就按嬪妃之禮下葬罷。」
木逢春領命而去。蕭韞曦見聞靜思不發一言,奇道:「你覺得如此處置不妥?」
聞靜思搖了搖頭,將為皇后開脫的兩張摺子挑揀出來。「她既然做了,便該知道後果。若是在民間,遠遠不止如此懲治,王爺還是留了情面。」
蕭韞曦笑道:「我不是為宗家留情面,而是為皇家。」
聞靜思直視道:「我曉得。」
蕭韞曦被立為太子的事,朝中上下幾乎無人反對。
冬至當日,久病在床的蕭佑安第一次坐上了空置多日的禦座,在朝臣的三跪九叩下,親自給新立的太子戴上朝冠。號角齊鳴,鍾鼓震天,聞靜思在自己的書房裡,也似乎聽見了朝臣的恭祝,百姓的稱讚。
這一日,蕭佑安不僅立了太子,還頒布了退位詔書,提攜了孔毅為中書令,滅江以深滿門二十三人。先太子謀逆一案,宗維宗琪因不在朝中,不受牽連,不予追究責任。二宗叩謝天恩。宗維以輔國重臣未能勸阻先太子為由,主動地交出了部分權力。
這一日,殿外風和日麗,殿內氛圍凝重,新舊更替,權力交接更是翻江倒海般的推動著燕國前進。
第二日,蕭韞曦太子監國,坐在禦座之下,主持大朝會。
蕭韞曦雖做了太子,卻並未搬入東宮,仍住著宮中舊居。他給了聞靜思一塊腰牌,要他日日來書房,美名其曰察看去封地前讓聞靜思寫的治國之策,實際卻是二分正事,五分閒聊,餘下三分一同陪伴蕭佑安。
聞靜思在宮中久了,記得些面孔。這些時日,老面孔漸漸少了,新面孔多了起來,見到自己也不再視若無睹,反而有禮有節,就連一貫謙和的木逢春,對著自己也帶上一絲恭敬。他自知自己並無官位,卻時常出入皇宮陪伴太子,身份頗為尷尬,蕭韞曦上朝時,他便呆在書房裡,靜靜地候著。
冬至之後,蕭佑安的身體急速的衰敗下去,那一日的朝會似乎用盡了他最後鮮活的氣息。蕭韞曦眼睜睜看著父皇衰弱下去,連徐謙都束手無策。縱使明白生死就在幾日之間,也難以壓制祈求一分一毫的生存的希望。
蕭佑安怔怔地看著床邊跪在兒子身邊的人,聞靜思心有所感,尋了個藉口退出房外,給他父子二人留個清清靜靜。蕭佑安油盡燈枯之兆已然顯現,此時口舌竟是利落起來:「當年太后……要朕尋機……除去他,果然有理。」
蕭韞曦微微一愣,牽扯了嘴角,做出不在意的臉色。「動手的機會那麼多,為何父皇不下手?」
蕭佑安半眯的雙眼裡,隱約可見細碎的光芒,儘是對生的留戀,與對過往的緬懷。「敢立危檣之下……他是真君子……你要用他……就大膽的……用罷。」
蕭韞曦沉默了片刻,道:「父皇,兒臣意欲他為丞相。」
蕭佑安長長地,顫抖地吐出口氣。「蕭家出情種啊!」
即便有徐謙三五個月壽數的預計,皇帝也未能熬到那個時候。
小寒第二日,雨雪紛紛,蕭佑安合目安詳長辭。之後封閉城門,報喪,哭靈,直到通告城外清涼寺,長敲喪鍾三萬響,一直緊繃了弦兩天未能闔眼的蕭韞曦,終於不支,昏厥在棺柩旁。
蕭韞曦昏厥的消息,被木逢春和聞靜思一同壓了下去,只說太子勞心勞體,需要靜養一二日,且請淩雲嚴密留意宗派風向,以防不測。
蕭韞曦早上倒了下去,徐謙給他灌下半碗湯劑,不及中午便清醒過來。見徐謙上前診脈,聞靜思守在床邊,心中一動,忽然道:「我至親的三人都因甲子桃散而亡,我恐怕也難逃暗中投毒。太醫院勢必清理一番,徐謙你勞苦功高,可願意為太醫正掌院?」
不僅聞靜思吃了一驚,徐謙更是張大了雙眼,就差沒把眼珠瞪出來。「殿下一開口就賜封五品官員,我一介布衣,擔當不起皇恩浩蕩。」
蕭韞曦哈哈幹笑幾聲,略自嘲道:「你便當做還你韓家的罷。」
徐謙正色道:「如此,我有幾個條件,殿下若能應允,再還不遲。」
蕭韞曦道:「你說。」
徐謙道:「俸祿翻倍,不診後宮女眷,不診臣工。」說到此處,他看了一眼聞靜思又道:「聞公子例外。」
蕭韞曦冷笑:「你倒是會避重就輕。」
徐謙笑道:「殿下不日就要登基,如此尊貴,我自當避輕就重才對。」
聞靜思聽到耳裡,有些不一樣的感覺。「徐大夫本也有此意罷。」
面對蕭韞曦的逼視,徐謙處之泰然。「我在禹州,眼見耳聞都是你們二人的事蹟。若大燕有你們治國,或許百姓能少些窮苦,清正官員能少些冤案錯案。我若能盡我所學效力於你們,也算添上塊磚加上片瓦,不至於頂樑柱塌,傾頹大廈。」
蕭韞曦皺了眉,閉了閉眼睛,驟然從被子裡伸出一條腿,踹在徐謙膝蓋上。「你剛才的條件,我都允了,滾罷!」
徐謙輕笑了幾聲,能激怒太子對他來說,似乎是一件愉悅的事。他一邊揉著膝蓋,一邊躬身告辭。聞靜思親自送他出門,折回來時,見蕭韞曦愣愣地盯著床帳,也跟著難過起來。「殿下,哭一哭罷,心裡痛快些。」
蕭韞曦微微翹了翹嘴角,看著他道:「國未破,家未亡,我哭什麼。」他極力想做出一副鎮定的模樣,可片刻之後,鼻翼翕動,眼圈不由自主的紅了起來。他一手攬過聞靜思,沉痛道:「『君名孤寡』,我真成了孤家寡人了。」
聞靜思靜靜的任由他靠在自己懷裡,說不出一句安慰的話來。
蕭佑安入皇陵,儀式極其莊重威嚴。宗芷孺早已廢除後位,因而未能葬在陵園內。
皇帝入陵之後,蕭韞曦應在大寒當日繼位,皇城也該張燈掛綵,隆重裝點。可他不走尋常路途,以孝期為由下令各項事宜默默操辦,即便接待各國來賀的使臣規格也比往年有所減免。登基當日,也只有號角長鳴,象徵揚名四海。
聞靜思早已被木逢春請到正德殿休歇,耳聽渾厚的號角聲,遺憾不能親眼看見蕭韞曦一步一步走上皇座,朝臣跪拜,四海來賀。可他腦中卻是蕭韞曦一身莊嚴的袞服,尊貴無匹,世間一切邪惡都不能浸染。他面向太極殿緩緩跪倒,行下三叩九拜之禮。
大典隆重繁雜,蕭韞曦直到申時半才得以脫身回到寢宮。乍一入門,聞靜思長身玉立映入眼底,未及驚喜,只見面前這人朝著自己跪拜,口稱萬歲。蕭韞曦滿面驚愕,嘴角驟然沉了下來。
蕭韞曦稱帝,改年號為元興。
元興元年的第一道詔令便是追封母妃為皇后,擇日遷葬進皇陵,和皇帝同室同穴。這道詔令針對的是先皇和當今皇帝的生身母親,雖是國事更是家事,自然沒有人敢上摺反對。
第二道詔令則是將聞靜思太子舍人的官職從虛名變成了實位。這也只是讓一個世家子弟光明正大的穿上官服戴上官帽,堂堂正正站在朝會上。誰都清楚,在沒有太子的今日,聞靜思也只是從一個棋盤跳到另一個棋盤上。只有宗維聽到後,臉色沉得比當日見了女兒還陰暗。
第三道詔令才是真真正正震撼朝臣的一道。就在聞靜思上朝的第二日,被新帝越過了內閣當殿封相。這次,不僅朝臣變了臉色,聞靜思也目瞪口呆,臉色紅白交替,顯然嚇得不輕。直到宗維一聲怒斥:「這簡直是笑話!」彷彿一滴水進了滾燙的油鍋,殿上驟然炸開了聲。
宗派的大臣自然抓住一切時機抨擊聞靜思,從他年紀輕輕毫無建樹,到會試榜上無名,再到身無功勛,直要將他貶得一文不值。
聞史兩家人雖然驚訝皇帝這一番動作,面上卻無喜無悲,既不附和,也不反駁,好似堂上轟轟鬧鬧為的都是別家之人。
且不論這兩派,連剛提拔上中書令的老臣孫毅和薛孝臣都連連嘆氣,若不是聞靜思毫無資曆,年紀太淺,就以品德二字,丞相一位或許尚能勝任。而武將世家之首淩崇山,只笑了一笑,便閉目養神起來。
蕭韞曦看著堂下一團亂麻,早有所料。他不急不慢地等朝臣安靜下來,朗聲對宗維道:「宗太師,哪裡可笑,也給朕說一說。」
宗維冷哼一聲,拱手道:「皇上,聞小公子二十出頭,自身一無建樹,聞家也無世襲官位,他官居太子舍人之位乃承先皇隆恩,憑什麼一躍而就,上至百官之首!臣不服,各位同僚亦不會心服口服!」
宗維言畢,黨羽紛紛附和起來。
蕭韞曦卻面帶微笑,處之泰然道:「燕國建立至今,官位的陞遷何時開始不是以德行功績為準,而是排資論輩?」
輕輕一句話,壓住了滿堂喧嘩。
蕭韞曦繼續道:「禹州旱災,哪位大人的兒子親身前往禹州調查旱情,與百姓同飲江水,撫卹民眾,上摺求朝廷再撥一批糧草物資?」見滿朝文武啞口無言,笑道:「又或許,皇帝病危,太子犯上謀逆,眾位愛卿也大方些送兒子入宮照顧,無懼太子淫威,與皇帝同生同死?」這一句,尾聲甚輕,意義卻重。蕭韞曦滿意地看著殿上面面相覷的大臣、氣得渾身發抖的宗維,目光最後落在平複了心緒的聞靜思身上,停頓片刻才接著道:「朕選他,是因為丞相一職,他不僅能勝任其責,還有富餘。」
「皇上!」宗維厲聲道:「忠臣不事二主!他先是太子侍讀,再是太子舍人,如今遷丞相一位,已經是不忠。身為太子舍人,太子謀逆,他不挺身力勸,坐觀上壁居心險惡實為不義。挾先皇隆恩求高官厚祿,如此卑劣行徑,怎能配當百官之首。」
宗維此言一出,堂上朝臣即刻分成三片。一片宗氏黨羽,應聲附和,一片默默無語,靜觀其變,一片怒目而視,據理力爭。而暴風雨中的聞靜思,肅立於口舌來往之間,既不出言辯解,亦不憤慨訓斥,只安靜的看向禦座,身邊的爭執較量再激烈,也無損他一心的赤誠與忠義。
蕭韞曦猛地站起,冷笑一聲,沉聲道:「宗太師說得好!忠臣不事二主!可太師莫要忘了,你先侍奉文帝,再侍奉先帝,如今是朕的臣子,你到底忠於誰?宗太師一貫看重名聲,不如就此告老歸田,保全名節,讓朕也感慨一回太師的忠貞二字!」
宗維雙目怒睜,胸膛劇烈起伏,總算明白了皇帝的計謀,數十年的狂妄再也耐不住如此挑釁,不禁呵斥:「簡直荒謬至極!」
「宗維你好大的膽!」蕭韞曦一直被壓抑的怒意,終於被他這句話攪合的再壓制不住。「當堂辱罵皇帝朝臣,誰給你的膽!來人!將此人拖出去亂棍打死!」
聞靜思見門外衝入兩隊甲冑整齊的侍衛,片刻就壓制了宗維,看來是蕭韞曦早有準備。他心中微一思量,上前一步,拱手道:「陛下息怒。」
一殿的喧鬧在這一句中瞬間安靜下來。蕭韞曦沉默片刻,坐回了禦座。聞靜思見他平穩了心緒,這才開口:「陛下,宗太師無心之言,實屬無意冒犯。太師在朝幾十年,功績顯著,實在不能因這一回獲罪革職,讓諸位大臣視陛下做衝動之舉。望陛下收回成命,另做處置。」
聞靜思既給蕭韞曦留了退路,又提醒了他現在不是好時機。蕭韞曦如何聽不出這話中話,當即冷笑道:「好!新年在即,朕也不願用大刑。不過死罪可免,活罪難逃!罰俸祿,禁閉家中,宗太師什麼時候認錯了,什麼時候再回來。」
宗維好歹也縱橫朝堂數十年,知道進退,當下一言不發,仍由侍衛將自己押解出殿。
蕭韞曦稍稍順了順氣,接著道:「此事,還有哪位大人有異議的?」
經此一鬧,誰都看清皇帝的意圖。新帝登基,尚未摸清脾氣,哪裡還敢說半個不字。滿殿寂靜中,老臣孫毅拱手來圓場:「陛下,聞大人年僅二十五登相位,大燕百年來絕無僅有。可世上也無絕對之事,不如請聞大人嘗試數月,若確實能勝任,陛下再下旨不遲啊。」
「孫大人。」一直不曾開口的林顯此時回過身道:「二十五齡登相位絕無僅有,先行丞相之職再正丞相之位,也絕無僅有啊。」趁著孫毅吃驚的片刻,林顯對禦座致禮。「臣願以身家性命保聞靜思,確有才智,堪當大任。」
林顯這一舉動,明顯的取悅了蕭韞曦,今日第一次露出真心實意的笑容來。「好。還有哪位有異議的,一併說了罷。」
至此,殿上再無異響。
下了朝,聞靜思的太子舍人便是一虛閒之職,剛出殿門兩步,被木逢春截住,領著直奔正德殿。蕭韞曦見他一進門就要跪倒,搶先伸手握上了他的腕子,笑道:「只有朕在,還做什麼虛禮。從今日起,你就是朕的丞相,明日將你的那些治國之策一一交上來,朕不信他們不服!」
聞靜思不著痕跡的掙開手,和聲道:「陛下欲成大事,還需一步步來啊。」
蕭韞曦一雙利眼直直盯著聞靜思,幾乎將他盯的心生畏懼,才輕聲道:「靜思覺得朕今日處置宗維太衝動?」
聞靜思如實道:「臣不敢妄斷陛下所為,不過今日一石二鳥,陛下恐怕已達目的了罷。」
蕭韞曦知道他是指既扣下宗維又抬了自己威信一事,微微笑了笑,道:「朕欲成的大事,有些等得,可有些,不能再等了。」他一步上前,抓緊聞靜思的手,直視他雙眼道:「靜思願意不願意和朕一起,承擔百年基業,共造盛世江山?」
聞靜思見他雙目含情,語聲堅定,心中又是驚恐又是歡喜,恍恍惚惚間張口道了個「我」字,門外木逢春便來稟告:「陛下,林顯林大人有要事求見。」
蕭韞曦眼睛一瞟木門,臉色陡然一沉。聞靜思深深吸了口氣,柔聲安撫道:「陛下先見林閣老罷,臣在花園候著。」蕭韞曦心底哀嘆一聲,不得不放開手眼睜睜看著他從後門走出去。
林顯的來意,蕭韞曦猜得出八九分。然而結果也如他所料,林顯跪拜過後,開口第一句便是要告老還鄉。蕭韞曦佯作驚訝,虛留道:「林閣老雖過半百,也算不上年老啊,為何這般急著辭官?」
林顯笑著拱手道:「陛下,臣近來頻頻心慌神亂,對政事也有心無力,難免出些紕漏。不如早早讓賢,保全名節,回故土享天倫之樂。」
蕭韞曦心中笑罵了聲「老狐狸」,面上不動聲色道:「既然林閣老執意辭官,朕便准了。只是事出突然,學士承旨一職空缺,朕還沒個頭緒。」
林顯笑了笑,接口道:「太子謀逆一事,幾位老大人頗有功勞,且德高望重,不如按功論賞,也顯得陛下尤為重視。」
蕭韞曦沉思片刻當做考慮,半晌才回道:「林閣老有心。」
兩人會面不過一炷香時分,林顯當面交出了官印,平靜地跪別皇帝。蕭韞曦進入花園尋人,卻被木逢春告知聞靜思出門就徑直離開了花園。看著新帝又是著急又是嘆氣的樣子,這位侍奉了二十多年,見過無數風雨的老內侍也不得不心疼起來:「陛下,聞大人走的十分匆忙,未能等候陛下,或許是事務繁雜所致。奴婢等會就去看看,聞大人若閒著,就請他來陪陛下。」
蕭韞曦笑著搖了搖頭,嘆道:「罷了,新年在即,就讓他再逃幾天罷。」
花園內梅花怒放,暗香縷縷,偶爾飛鳥震落一枝椏的薄雪,悉悉簌簌,是冷清之中常見的一分鮮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