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原夕爭稍稍在原村周圍轉了一圈,便知道原村目前並無人把手,於是才帶著藏於暗處的綠竹提著供品進入原村。原村這片土地雖然已經無主,但這裡死了太多人,漸漸便被周圍謠傳有鬼說,是以顯得更加荒涼,再加上斷壁殘瓦,連流浪漢也不青睞這塊地方。
他在村裡走了一圈,自然還是又轉到了自己家的門口,剛將供品放上,便喝道:「誰?」
只見一陣悉悉索索聲,從斷壁後面露出了青湘憔悴的臉。
「是你?」原夕爭冷冷地掃了一眼青湘。
青湘一看見原夕爭,便撲倒在地,號啕大哭,道:「子卿少爺,我等得你好苦。」
原夕爭皺眉道:「難不成你知道我會來?」
「不,不是,是因為我實在沒有辦法……只好抱著最後一絲希望,在這裡等候你。」青湘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原夕爭卻只是淡然地看著。
綠竹道:「你不去伺候你的娘娘,在這裡等我們家小少爺做什麼?」
青湘抽泣道:「子卿少爺,娘娘快不行了。」
綠竹啊了一聲,原夕爭卻是面無表情,隔了一會兒才道:「既然你的娘娘就要不行了,你更要在身邊多多伺候才是。」
青湘抹了一下眼淚,道:「子卿少爺,娘娘想見你最後一面。」
原夕爭將供品放上,插入香然後道:「回去跟你娘娘說,人生裡總有一些人,對她來說相見不如相忘,比如我原夕爭。」
青湘面帶絕望之色,似乎還想多說什麼,但又對原夕爭冰冷的神色頗為忌憚,終於還是不敢多言,只好哭泣著起身,卻全身乏力,剛起來就滑倒,綠竹連忙伸手扶了她一把。青湘再怎麼可惡,可到底是原村一起生活了十多年的人,見她如此落魄,綠竹心裡也甚為不好受。
綠竹一扶便可見青湘的手背上皆是鞭笞之印,不由大吃了一驚,道:「這是誰打你的。」
她不說還好,一說像是正說中了青湘的痛處,她邊哭邊敘說。她雖說得支離破碎,但原夕爭與綠竹也知道了一個大概。太後不喜愛曾楚瑜,兩人在宮中的關系越來越惡化,終於太後技高一籌,曾楚瑜後位被廢,降為貴妃。現如今宮中最得寵的是許大人的孫女賢妃,她嘴甜,出身高貴,又有太後依仗,一心一意想要登上後位。
按青湘的說法是這個女子表面上是個端莊淑女,但其實是個惡毒的女人,一直在找她與曾楚瑜的麻煩。曾楚瑜病得快死了也是被她氣出來的,原夕爭卻知道青湘多半是曾楚瑜得勢的時候太過囂張,如今曾楚瑜雖然沒有完全倒台,但後位被奪,降為貴妃,已然是大勢已去,宮中那群勢利小人自然是放他們不過。曾楚瑜那樣的心高氣傲的性子,只怕如今活著比死了還難受,原夕爭無聲地嘆息了一下。
青湘見原夕爭始終沒有表示,只好起身抽泣著離去。綠竹略懷歉意地看著這個從小長到大,做奴才也一直顯得做得比自己高一個層次的姐妹蹣跚著逐漸遠去。她一低頭,忽然看見了青湘剛才滑到地面上有根簪子,是一根木簪,顯然斷掉了,木簪原本不值錢,斷了自然就丟了,可是主人卻用金纏絲將兩截又連在了一起。
綠竹忙喚道:「青湘姐姐,你的簪子。」
青湘走過來一瞧,嘆了一口氣道:「這不是我的,是娘娘的,我剛才忘了。她跟我說若是子卿少爺不想再見她這個罪人,她也沒有什麼好抱怨的,讓我將這根簪子還給子卿少爺,叫子卿少爺從此忘了曾楚瑜這個人,就當他們從來沒有相識過。不曾相識,也不曾抱怨,沒有遺恨,便無從惦記。」
她說完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轉身慢慢離去,突然聽到背後有人道:「站住!」
青湘一怔,馬上便意識到這是原夕爭的聲音,不由驚喜地轉過身來,滿含期盼地看著原夕爭,吃吃地道:「子、子卿少爺。」
原夕爭道:「你跟我說你們娘娘最近的情況如何。」
「回子卿少爺,娘娘自從嫁進王府生了一場大病,便一直身體不太好,之前是因為有貴重的藥物調理,不想才將將好就發生了這麼一樁大事。如今是一日比一日憔悴,咳個不停,我瞧著是沒有多少日子了。」青湘想起曾楚瑜倘若一死,她這個大宮女的下場,不由更是悲從中來,抽泣了起來。
「那就是你娘娘還能動,是不是?」原夕爭皺了一下眉問道。
青湘強自壓回悲聲,道:「娘娘雖然整日臥床,但下地走兩步還是可以的。」
「好。」原夕爭轉過身去,道:「回去告訴你們娘娘,後天她若是能出得宮來,朝西走,我自會去找她。」
青湘大喜,連聲道:「多謝子卿少爺,多謝子卿少爺。」在青湘心目當中,眼前這個子卿少爺只怕是無所不能,倘若那病歪歪的曾楚瑜見了他一眼,有可能就多出幾分生機來。這麼一來對青湘來說簡直就像是死裡逃生一般,如何令她不喜。
等青湘走了,綠竹才道:「咱們真的要去見楚瑜小姐嗎?會不會太冒險。」
「看情況吧!」原夕爭嘆息了一聲,道:「也許這是我跟她最後一面,總要有一個了結。」
綠竹不再吭聲了,隔了一陣子道:「青湘現在也挺可憐的。」
隔日,青湘駕著馬車從皇宮西門出來,這西門的守將是曾楚瑜當年在荊州收留逃難的人之一。曾楚瑜見這人孔武有力,便提拔了他當楚王宮的護衛。哪知此人竟然累積功勞,直至做了皇宮的西門統領,曾楚瑜的心腹不多,但此人絕對能稱得上是她的死士之一,這就是原夕爭讓她從西門出來的原因。
青湘穿了一身太監的服裝頗有一些緊張地看了一眼眼前的查牌衛士。禁衛軍掃了一眼青湘出宮的牌子,直把青湘嚇得渾身冷汗直冒,哪知那衛士只是道:「看好牌子,記得酉時要回。」
青湘沒想到如此這般就輕易過關了,連聲稱是,駕著馬車一路便過了護城河橋。
馬車裡不時地傳來幾聲咳嗽之聲,青湘駕著馬車足足有一個時辰,也不見有人叫停,不由心中不上不下,轉頭道:「娘娘,這,這子卿少爺會不會又改變主意不來了,我們還是回去,這麼跑遠了,萬一宮裡叫人發覺了……」
車裡的咳嗽聲停了,曾楚瑜冷冷地道:「不要停,接著往前!」
青湘只好收回了下面的話,硬著頭皮往前趕走,隔了一會兒,她忽然覺得人影一晃,身邊便多了一個人,青湘先是大吃一驚,接著大喜過望,道:「子卿少爺。」
「去車後吧,這車子我來趕。」原夕爭道。
青湘掀開了簾子,坐進馬車道:「娘娘,子卿少爺來了。」
曾楚瑜額頭上都是密密的細汗,聽了青湘的話,只嗯了一聲,眼睛雖還是緊閉著,但整個人像是松了下來。
車子轉了幾個圈,在一處宅院門前停了下,青湘將曾楚瑜攙扶了下來。
「子卿……」曾楚瑜含著淚,道:「我以為你不會來見我了!」她說著又是一陣猛烈的咳嗽。
原夕爭微微嘆息了一聲,冷淡地道:「這兒風大,屋內說話吧。」
這個院子所處的地方極為僻靜,屋內的陳設雖然簡單但絕不簡陋,甚至於頗為精致,一看便不是普通的人家。
曾楚瑜掃了一下四周,道:「子卿,你一直住在這裡?」
原夕爭淡淡地道:「不是,這裡是過去大理寺卿左央名的私宅。」
「那個,那個留書脫靴掛印的大理寺卿?」曾楚瑜咳嗽了兩聲,道:「虧得他走得早,皇上頒旨逮他,他已經掛印走了。」
原夕爭聽了卻是微笑了一下,這個大理寺卿只怕現在是在蜀國給他的公主說故事了吧。
兩人說了這麼一陣閑話,就像是找不到話說了,彼此之間的感覺變得極為遙遠跟陌生。
「子卿,其實我也沒有別的意思,就是想見你一面,我也知道我走得太遠了,你已經不再喜歡楚瑜。」曾楚瑜說了這麼一段,越發咳得厲害。
原夕爭只道:「彎陽的醫術很高明,你怎麼不讓她看看?」
曾楚瑜苦笑了一下,道:「我不過是落日的黃昏,又怎麼能差得動如今的大內密探首領彎陽大人,她一直忙於追捕你,根本很少回京城。」
原夕爭微微一愣,倒是沒有想到彎陽竟然成了大內的密探,細細想來,彎陽與自己仇比海深,也許用她來追捕自己確實很恰當,至少沒有人會比她更用心。
曾楚瑜低著頭,看著腳上那雙蘇繡花鞋,鞋面有一點舊了,但依舊能看出是吳蘇最好的繡娘的傑作,精致裡透著幾分獨具匠心。
她悠悠地道:「這幾日我總是在想我們的小時候,想起你在樹下摘桂花,給我做桂花圓子,想起你偷偷藏雞腿給我吃,為了藏只雞腿,結果弄髒了新衣服,叫原媽媽罵你。不知道為什麼,也許最近伙食太差了,我總想起吃的……」曾楚瑜說著苦笑了一聲,原夕爭想起了往日,心中也不禁一陣難受。
「你說過會守護我一輩子,我一直很相信這個一輩子,所以一直在等,一直都在等,我想我是等不了了。」曾楚瑜緩緩地道。
原夕爭將頭偏過一邊,將眼裡湧出的淚意關閉在眼簾裡,隔了一會兒才道:「往事已矣,讓我們都忘了過去吧,這樣對你來說更好一些。」
曾楚瑜偏過頭來,她的眸子是那種淺灰色,常常令人看上去有一種目盲的感覺,但此刻她的眼睛卻像是很深,她很深地看著原夕爭,然後道:「我不會忘的,因為這一輩子我也沒有足夠的時間用來忘記。」
原夕爭低垂了一下頭,然後捏著手中的蟠龍簪子,道:「這根簪子我就不還你了,以後我無論去哪裡,都會記得你的。」
曾楚瑜知道原夕爭的意思,原夕爭帶走了這根簪子,是帶走了他們曾經所有的緣分,從此以後,眼前這個人不會再與她相見了。
她的淚水突然之間便湧出了眼眶,放聲大哭了起來,原夕爭不由自主地朝著她走了幾步,沙啞地道:「假如我是個……」
曾楚瑜突然抓住了原夕爭的手臂,紅著眼睛看著眼前這個人,微笑道:「不要說假如,子卿,這個世上沒有假如,只有必然。比如你跟我……」
原夕爭心中一驚,只覺得臂上針刺般的一痛,連忙手一揚就將曾楚瑜的手腕扣在手中。曾楚瑜纖纖的玉指上戴著的戒指裡突出了一根銀針,很短,卻閃著鋒利的光芒。
只那麼一刻,原夕爭就覺得全身發軟,手連曾楚瑜都扣不住,不由心頭大震。原夕爭從未想過天底下居然還有這麼一種毒藥,能令人中之便瞬失去抵抗之力,曾楚瑜扭曲的微笑就在眼前,可是他卻無能為力,只能慢慢地滑倒在地上。
曾楚瑜見原夕爭昏倒在地了,才連連倒退了兩步跌坐在椅中,扶住桌子又咳嗽了兩聲,才走出門去,對青湘道:「我早上讓你放在懷裡的東西呢。」
青湘見她一個人出來,不由愣了一下,但是迅速將懷中一包東西掏出,那是一包香,說不上有多麼好聞,但很奇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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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只香爐,在院子裡點上。」曾楚瑜喘著氣道。
「是。」青湘轉身朝屋內走去,赫然見原夕爭倒在地上,駭得膽戰心驚,不由轉頭道:「娘娘……娘娘……」
「叫你點香,你磨磨蹭蹭做什麼?」曾楚瑜喝道,青湘見曾楚瑜大發脾氣,也只好顧不得心中震驚,找到了香爐,跌跌撞撞地拿到院子裡將香點上。
曾楚瑜見香煙裊裊升起,仿佛才松了口氣,轉過身道:「跟我進去,將原夕爭扶起來。」
青湘小聲的哎了一聲,扶著曾楚瑜跨過門檻,朝著原夕爭走去。
她們剛走近,伏在地上的原夕爭細長的手指突然動了一下,嚇得兩個人連忙倒退了好幾步,絆在後面的門檻上,曾楚瑜一下子便摔倒在門邊,極為狼狽。
原夕爭在青湘心中的譏為也甚深,她嚇道:「楚瑜小姐,我,我們還是先走吧!」
曾楚瑜一把甩開了青湘,指著原夕爭喊道:「你還想掙扎麼,我告訴你,這就是你的命,就算我在你的眼裡一錢不值,也未必見得你的命就比我更強!」青湘見曾楚瑜說這幾句話聲色俱厲,滿面猙獰,嚇得一時之間都不敢去扶曾楚瑜。
曾楚瑜吼完了,像是發洩完了心中的恐懼,心中的氣力像是也用完了,她扶著青湘的胳膊退出了屋子,眼睛死死地盯著昏倒的原夕爭,卻是再也不敢上前接近。
不過兩炷香的功夫,門外便響起了鐵蹄之聲,門立時被人衝破了進來,楚因穿著一身皇袍慢慢地走進來,他身後一身戎裝的彎陽。楚因一進來目光就落在了屋內昏倒的原夕爭身上,他的腳步便頓住了。
「皇上。」曾楚瑜嘶啞地行了一禮。
楚因點了點頭跨進了屋子,他居高臨下,目光微微泛紅地看著躺在地下的那個人,扶著曾楚瑜的青湘忍不住打了幾個寒戰,只覺得鼻端裡似乎聞到了一股血腥氣。
彎陽則上前查看了一下原夕爭,然後道:「回皇上,原夕爭確實中了毒。」
楚因點了點頭,轉頭道:「你們倆做得很好。」他說著似乎心思就不再在屋裡其他人的身上了,只淡淡地道:「原夕爭大概多久會醒。」
「皇上請放心,如影隨形的毒經過我的提煉,藥性已然比過去要猛之數十倍,沒有我的解藥,原夕爭不會醒。」
楚因薄薄的嘴唇微抿,蹦出了兩個字:「很好。」
彎陽心領神會地退出了屋子,曾楚瑜看了一眼地上的原夕爭,也由著青湘扶了出去,門在她的身後關上了,曾楚瑜忍不住僵直了,似乎要挪動一步都困難。
春日已近,南朝總是多雨,幾個人站在雨地裡,青湘打著傘但卻阻不住如輕紗一般隨風飄拂雨勢,曾楚瑜依然被打得像個落湯雞一樣,頭發,衣服均打濕了,說不出的狼狽。天邊春雷突然滾滾響起,曾楚瑜似乎受到了驚嚇,打了個哆嗦一把拉著旁邊彎陽,道:「彎陽,如果,如果……子卿不是納蘭怎麼辦?」
「有什麼區別,那不是更隨娘娘的意?」彎陽低頭看了她一眼,心裡有一種說不出來煩躁跟厭惡,但這種煩躁跟厭惡彎陽並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不是針對曾楚瑜。
曾楚瑜說過她如果恨一個人,就不會讓他死,而是讓他活著。
活著,每一天都痛苦。
彎陽當初聽來覺得非常的正確,可是她現在知道原夕爭會痛苦,每一天都痛苦,然而她卻突然發現,當這個人每一天都痛苦的時候,並不代表著她獲得了解脫,以後便每一天都快樂。那個朝陽裡的一襲青衣,令人耳目一新的少年,被人玷污了,那不會是令人想起來便是一件愉快的事情,她彎陽也不能。
楚因將原夕爭放於室內的床榻之上,緩緩地抽去腰帶,衣服一件又一件地落於了地上,終於連褻衣也落入地面的時候,楚因冷冷地看著床上寸絲無縷的人,像是刻骨仇恨一般的咬著牙道:「你騙得我好苦,駙馬。」
細雨越下越大,雨滴敲打在窗欞上的聲音也越來越清脆,掩蓋了屋內所有壓抑著的呻吟。雨水一遍遍地衝刷著地面,彙成了一條泥流漸漸奔著窪地而去。粉紅色的桃瓣在細雨中紛紛凋零,落花在泥水中打著旋,卻不褪嬌艷,紛紛只是給細雨的清涼裡添了一道傷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