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原夕爭一天都蜷縮在榻上,窗前的日光漸漸淡了下去,然後夜色漸濃,就在這個時候牢門被哐當一聲打開了。
首先是一陣細碎的腳步聲,有人喊道:「小少爺!」
「綠竹!」原夕爭吃了一驚。
綠竹撲到柵欄跟前,哭泣道:「小少爺,我都在門外等了兩天了,他們就是不讓我進來,要不是……」
原夕爭抬頭看了一下她身後瑞安,難得她從來神情傲慢的臉上有一份凝重。
「子卿,你跟我走!」
原夕爭略微猶疑了一下,道:「瑞安,我的案子還未……」
瑞安略略低頭,道:「我來,是跟你說原村出事了。」
原夕爭一震,與綠竹同時抬頭驚問:「你說什麼?」
「府裡的侍衛剛剛將訊息傳來……子卿,你務必要冷靜。」瑞安將門打開,綠竹立刻進去將原夕爭扶了起來。
瑞安已經備下車馬,原夕爭一路緊閉著雙眼,綠竹覺得握在掌心中的手一直在顫抖。
馬車還未靠近原村,遠遠便能看見那個寧靜的村落火光衝天。
綠竹忍不住失聲啊地尖叫了一聲,她下意識地捂住嘴,原夕爭已經睜開了眼睛,瑞安只覺得腰間一動,低頭發現自己的佩劍已經不見了,原夕爭整個人都飛了出去,夜色中寒光一閃,拖著馬車的雙馬之一便帶著原夕爭脫韁而去。
瑞安也跟著跳出了馬車,她一把將旁邊的隨侍拉下馬,自己跳上了馬匹追著原夕爭的背影而去。
由於附近村落有人示警,衙門的人都到了,他們不停地在抬著屍體往外走。
整個原村便猶如在火中飛舞一般,不停地有人叫道:「這房子要塌了,裡面全是死人,都是死人!」
原夕爭像發了瘋一般,推開那些人,拼命地朝著一座房子奔去。
那所房子不是什麼豪宅,因此放火的人也未特別關照,即便如此,乘著夜風肆虐的火依然燃著了房子,原夕爭大力推開門,只那麼一眼,便看到了大廳門口倒著兩個人。
「娘!」原夕爭飛奔過去,將其中一位老婦人扶了起來。
原母是背後中劍,那一劍之凶狠幾乎將她一劈為二,但她兩只手仍然死死地抱住身體底下的人。
原夕爭恍然地看她保護著的那個人,只見那是一個女孩子,身上還穿了一件新衣服,這件衣服原夕爭自然是認得的,便是原母總是在手裡絞著,卻似乎怎麼也絞不好的一件衣服。
綠竹與瑞安也衝了進來,見原夕爭滿手鮮血地抱著原母,綠竹淚流雨下,不停顫聲地道:「天哪,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躺在下面的女子身體上不再壓著一個人,居然輕微地嗯了一聲,瑞安連忙將她翻過來,只見她的前額被劈了一劍,原本嬌好的面容被毀,可是幸運地是她居然還活著。
「是宛如小姐,小少爺,是宛如小姐,她還活著。」綠竹大叫道。
原夕爭卻跟沒聽到一樣,只是呆呆地抱著自己的母親,瑞安皺了皺眉頭,叫了幾聲子卿。
原夕爭突然輕笑了起來,先是很輕地笑,接著越笑越厲害,最後放聲大笑了起來,眸子裡是原村滿天的火光。瑞安手起掌落,狠狠給了原夕爭一巴掌,道:「原夕爭,你沒有死,便要瘋麼?」
原夕爭被她一巴掌打斷了笑聲,便一口鮮血噴了出來,瑞安看了一下火勢越來越大的屋子,道:「綠竹,你把那個女子先拖出去。」
她說著便伸出手來拉原夕爭,原夕爭全然不為所動,只是牢牢地抱著原母。
瑞安拖著這兩個人在烈火的熏烤下不禁滿頭大汗,火勢越來越大,眼看著屋子就要塌,原夕爭輕輕地道:「你走吧,我陪娘。」
瑞安聽了拗勁便上來了,冷笑地道:「我偏不走,原夕爭,我今日要是命喪於此,我瑞安對天發誓,下九世,下下九世都要找你這個懦夫算帳!」
「懦夫……」原夕爭的眸子輕輕動了一下,像是自嘲地輕笑了一聲,道,「你說得對,我終究不是什麼大丈夫,我演得再像,都不過是一場虛幻。我不該爭的,我明明算不得一個男子,可我偏偏卻想要自立於天地間,不墜生平……事實上我又能做什麼呢?」
瑞安揚著烏黑的柳眉,冷笑道:「怎麼了,你以為下身不殘的便是男人了麼?」
她說話間,已經有隨從過來,幫著瑞安將原夕爭與原母的屍體拖了出去,他們堪堪出門,屋子便轟然倒塌,就在倒塌的那麼一瞬間,瑞安出劍,一揮手便將剛剛在屋裡聽到她們對話的隨從殺了。
飛濺的鮮血濺到了綠竹與原夕爭的臉上,綠竹嚇得渾身顫抖,伏在原宛如的身體上,連腰都直不起來。
瑞安則將血淋淋的劍收回劍鞘。冷笑道:「原夕爭,你是要乖乖的跟世人交代你不過是一廢物,還是繼續你的男兒身,讓別人血債血償,你自己看著辦!」
滾熱的鮮血像是燙著了原夕爭的肌膚,手指輕沾了那滴鮮血,白皙的手指襯著那滴紅血,仿佛它嬌艷似朵毒花,能腐肌穿骨,烙到人內心的最深處。原夕爭緩緩地收緊手掌,將那滴血握於掌心之處。
火勢越來越大,逐漸地原村再沒有剩下任何一樣東西不被它所吞噬。任何人在這片衝天的火光面前都不得不望而怯步,它似乎在嘲弄著無奈站於面前的每一個人,提醒著他們個人的渺小。
京城眼皮子底下的原村發生如此駭人聽聞的慘案,令昌帝楚暐頗為震怒,連番追查,只說是附近山賊。朝庭派出了大批官兵反復追剿建業附近山區裡的山賊,聲勢浩大,如同風卷殘雲,山賊死了很多,卻沒人知道原村的冤屈到底有沒有被洗雪。
瑞安公主公然將大理寺卿的犯人原夕爭帶了回去,左央名為難地上門來要人。
左央名也非常無奈,他從末有辦過如此詭異的無頭公案。一位名震天下的舞娘被先奸後殺了,一名聲名遠揚的才子當場被抓,但他卻有一位公主當不在場的證人。還末等這樁血案有一個合理的交待,才子的家中又發生了血案,滿門一百多口人被殺,整個村莊都被燒成了灰,巧合的是存放舞娘屍體的義莊也失火了,屍體也燒成了灰。
左央名不想知道這裡頭到底誰是凶手,誰是受害人,他只想知道這個結案陳詞該怎麼寫才不顯得大理寺荒唐,讓怒火中燒的昌帝剛好拿來泄憤。他來之前想到過很多套應變這位公主的法子,可是來了渝宛之後才發現一套也用不上,因為他連頭都不敢抬。
「你不是要我的口供嗎?我跟你說了,原夕爭那日整晚都跟我在一起,早上也是我想起來要看蔡姬跳舞,他是奉我命去的。」瑞安坐在椅子上漫不經心邊看宮男們跳舞邊道。
沒錯,這就是為什麼左央名進了這間大廳以後一直不太敢抬頭的原因,歷來只有舞娘,但是瑞安偏偏畜養了一大群的舞男,似左央名這種熟讀四書五經,擁護五綱倫常的男人原本應該覺得憤慨才是,可偏偏他心裡卻想著,瑞安那青蔥似的手指端著一只粉彩並蒂蓮的茶碗……真的煞是好看。
瑞安看他那種躲躲閃閃的目光,嘴角微微上揚,冷笑了一聲。
左央名走了,又來了兩位,正是梁王跟他的王妃曾楚瑜。
瑞安自然不會不知道曾楚瑜也是原村的人,看她那副柔弱到似乎站也站不穩的樣子,瑞安還是那副表情,似不屑一顧。
「原夕爭在後花園。」瑞安拋下這麼一句話便繼續欣賞她的歌舞,原村死了很多人,她收留了兩個悲傷的人,但似乎一點也不妨礙瑞安看歌舞的興致。
楚因知道這個妹妹從來無法無天,也只好尷尬地說了一聲多謝。
曾楚瑜由青湘扶著往渝宛的後花園走去,她走到一半的時候,回過頭看來掃了一眼正在亭子裡欣賞歌舞的瑞安,只那麼一下,瑞安便覺得似有芒刺在背一般,等她回頭,卻已經不見了梁王夫婦。
楚因想到下一刻便能見到久末謀面的原夕爭,似乎腳步便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起來。他與曾楚瑜穿過渝宛長長的回廊,快速的步伐帶起了衣袂拂動聲,不過一會兒,曾楚瑜就被楚因甩開了一段距離。曾楚瑜抬頭看著楚因急切的背影,輕微地皺了一下眉頭。
原夕爭屈腿坐在渝宛最高的亭子的欄杆上,從這裡能看見外面的秦淮河。
楚因只一眼看見那個白衣的青年便知道這人是原夕爭,也許是打擊太過,原夕爭明顯瘦了,白袍顯得寬大了一些,擱在膝蓋上的手指也更細長了一些,但是整個眉眼卻更為俊秀了,也許確切地說是更為秀氣了。眉宇之間淡淡的哀愁令原夕爭看上去平添了幾分脆弱。
楚因在那一瞬裡覺得內心深處有一種東西在悄然地,瘋狂地滋長。
「子卿哥哥。」
身後的曾楚瑜出聲,楚因才似乎清醒過來。
原夕爭回過頭來,見曾楚瑜滿含淚水地看著自己,於是開口道:「你來了。」
他說著起身,楚因大概是怕原夕爭不慎會跌落下去,突然伸手捉住了對面這人的胳膊。
那種溫熱的感覺,人肌體的那種柔軟令楚因差不多要失控,他幾乎想一把就將眼前這人拉入懷中。直到原夕爭道:「謝謝。」他才勉強克制住了心中這種詭異的情緒。
曾楚瑜在一邊駭然地看著楚因,從她這個角度,她能非常清晰地看見楚因眼裡的欲望,那種欲望洶湧而來,仿若潮水一般將她淹沒。若不是她努力扶著青湘的手,她只怕自己早就癱倒在地了。
原來清心寡欲的楚因並非對歡愛興趣寥寥,只不過她不是他中意的對像罷了,而楚因中意的那個人是她萬萬沒有想到的,居然就是她一起長大的,令她愛也令她恨的原夕爭。
「都是自家人,這麼客氣做什麼。」楚因溫和地攙起原夕爭道。
原夕爭低了一下頭,道:「是啊,你們是僅剩不多的親人了。」
曾楚瑜深吸了一口氣,心中的雜念便仿佛都已經拋開,她略微沉吟了一下,便柔聲地道:「子卿哥哥,既然我們是一家人,你不如就搬過去跟我們一起住吧。楚瑜……再也不想失去誰了。」她說到最後,竟然哽咽了起來。
原夕爭伸出手,輕輕替她擦去淚水,道:「別哭,楚瑜。」
曾楚瑜如果可以,她差不多要笑了,她像是整個人都離了殼在一旁靜靜地,冷酷地看著自己的殼在將原夕爭帶入深淵。她想她是瘋了,否則怎麼會這麼殘忍呢……不,她沒有瘋,瘋的是旁人,比如自以為把她嫁一個王爺,她便能幸福的原夕爭;瘋的是原母,明知道她在九死一線,還要自以為說了對她好的話,讓她整個人至今都在地獄裡頭煎熬;瘋的是楚因,明知道眼前的人是個男子,卻還在縱容他那種不容於世俗的欲望;所有的人都瘋了,只有她還清醒地想著怎麼活下去。
一直扶著曾楚瑜的青湘不自然地看了她一眼,青湘現在比以前老實多了,自從曾楚瑜拿著燙過的銀針,一根一根扎入她的指甲,讓她說老實話,她就不敢再有其他的想法。
「楚瑜,你先出去一下,讓我跟王爺談談好嗎?」原夕爭轉過頭來溫和地道。
曾楚瑜輕輕點了點頭,由著青湘將她扶出屋。
屋子裡只剩下楚因面對原夕爭,倒令得他原本紛亂的雜思漸漸退去。此刻的原夕爭深負血海深仇,但卻無能為力,因為楚因知道原夕爭已經能感受到,在面對地位,皇權的時候,再強大的個人都是渺小的,要想復仇,他唯有卷進這場奪謫大戰,依靠另一支力量的壯大。
盡管楚因不是一個心急的人,但此刻他真得有一點迫切地想知道原夕爭的答案。
原夕爭沉默了許久,才開口道:「王爺,你知道倘若我要助你,也不過是想借著你有一天替原村報仇雪恨。」
聽原夕爭開口的第一句,楚因止不住的心中一顫,平靜地道:「我知道。」
原夕爭看著天邊的浮雲,道:「即便如此,你還想我助你嗎?」
「想。」楚因干脆地道。
原夕爭看著他,許久才道:「這是一條很窄的路,有可能九死一生,你也可以選擇當一個安樂王爺。」
楚因看著原夕爭的眼,道:「子卿,你選這一條路不正是因為明白退避不過是令你為魚肉,任人宰割。你若是不能將所有的人都踏在腳底下,你又怎麼能夠得到你想要的……保護你所有的。」
原夕爭的眉頭輕顫了一下,回望楚因的眸子,久久地才道:「我要你所有的權力,包括生殺大權。」
「行。」
「我要你言聽計從,而且如果我認為沒有這個必要,我有可能不會向你解釋我做事的理由。」
「行。」
「我要絕對的自由,你不能過問我去哪裡,做什麼?」
「行。」
「如果你登上帝位,請放我信馬江湖。」
楚因看著原夕爭的臉,緩緩地說:「可以。」
原夕爭站了起來,單腿跪下,道:「主公。」
楚因很善忍,可此刻他卻止不住地狂喜,幾乎是一把摟住原夕爭的肩頭,顫聲地問:「你真的允了?」
原夕爭抬頭,對視著楚因,然後點頭,只那麼一瞬,原夕爭知道自己與這個人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必定是要生死於共的了。
欄外曾楚瑜將披肩拉緊了,微笑道:「青湘,你聽過蕭史弄玉的典故嗎?」
青湘微笑道:「娘娘,您知道我也就跟著大夫人讀過幾天書,哪裡會知道這些典故?」
「戰國時候秦穆公有一個女兒叫弄玉,她長得聰明漂亮,喜歡吹蕭。長大之後,便遇上了一個俊美的青年叫蕭史,他的蕭技出神入化,聽了能令人如痴如醉。他教弄玉吹蕭,兩人日子久了,自然琴瑟和鳴,結為夫妻,後來一個騎鳳,一個騎龍離開了俗世做了一對快活的神仙。」
青湘陪笑道:「這弄玉倒也好命,找了一個志趣相投的丈夫。」
曾楚瑜聽了,轉頭一笑,極為甜美,道:「我以前一直以為自己是弄玉呢。」
青湘還沒想好怎麼回答曾楚瑜這句話,曾楚瑜已經回轉了頭去看天邊那半輪殘陽。
盡管梁王與王妃盛情邀約,原夕爭不知為何依然選擇了留在渝宛養傷。原夕爭從亭子上下來的時候,舞男們也都散了,瑞安獨自一人在飲酒,她見了原夕爭嘴角微彎,道:「你到底是挑了梁王。」她說著嘆了口氣 ,道:「我還以為要勉強自己去當一個女帝王呢。」
原夕爭笑了,道:「明知你不願,我又何必要強人所難?」
瑞安纖長的手指指了指原夕爭道:「別人也就罷了,不過子卿……那就不同了,我原意為原夕爭兩肋插刀。」她說得極為豪氣,配上那對漆黑的柳眉更具有氣魄,不像一位堂堂的大公主,倒像是一位女悍匪。
原夕爭微低了一下頭,道:「你知道嗎,我無法跟男子走得太近,自然也不敢跟女子走得太近,所以我原夕爭長這麼大,其實朋友很少,不過今天,我很高興找到了一位朋友……」說著,原夕爭一笑,道:「除了瑞安這麼一位不男不女的妖怪,誰更加適合做我的知已呢?」
瑞安微微一笑,舉起手,原夕爭會心地迎上去與她一握,瑞安隔了半天,才笑道:「原夕爭,你真漂亮,你就算不能人道我也喜歡。」
原夕爭連忙甩脫了她的手,瑞安已經笑得前仰後合,然後揚長而去。原夕爭看著她的背影消失,不禁微笑了一下。
夕陽下去之後,代之而起是皎皎之月,透著淡淡的紅暈,仿佛是清涼春夜裡一抹灼熱的傷痕。原夕爭提著一壇酒坐在渝宛最高的屋頂上賞月飲酒,屋檐上的青黑色磚瓦襯得月色如華,如同灑了一地的白霜,風吹打得著渝宛裡成片成片的竹林,發出陣陣鼓鳴聲。
原夕爭拍開了酒壇卻沒有飲酒,因為夜風有人踏著一地的白霜而來。
「好久不見,子卿。」
原夕爭細長的手指放在已經開封的酒壇,看著眼前這個人,良久才道:「李纘。」
李纘穿了一件黑衣,他坐下來與原夕爭並肩坐好,然後轉頭微笑道:「不招待遠道而來的朋友麼?」
原夕爭飲了一口壇中的酒,然後將壇子遞給李纘,道:「不知道您大駕光臨,沒有備下酒具。」
「這樣最好!」李纘輪廓分明的嘴型彎出一個優美的弧度,他接過酒壇飲了一大口,又將它遞回給原夕爭,兩人沉默著輪翻飲酒。
原夕爭沒有問李纘怎麼會出現在這裡,李纘也沒有向原夕爭解釋他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兩人肩並肩看著整個都城的輪廓,李纘很隨意地問:「想要去北國嗎?如果你願意,我今天就帶你走。」
原夕爭不答,李纘道:「你的仇,我可以替你來報,你除了離開這裡,跟我去北國,你的一生都不需要再費半點心神。」
原夕爭提著酒壇,道:「有一個問題想要問你?」
李纘微笑道:「知無不言。」
「你為什麼對我這麼執著?」
李纘看著遠方,道:「原因我已經告訴過你了,子卿,也許你不相信,我在竹林裡見你的第一眼,就在心裡與你結合了。我也不是沒想過,你如果是個女人,那該多好,可是我仔細想過了,即便你是男人,我也無所謂……因為原夕爭是獨一無二的,若是跟他擦肩而過,我便永遠錯過了這唯一。」
他說話間,原夕爭已經喝了幾大口酒下去,頗有一些醉態地道:「你這個人用四個字便可形容得很透徹。」
「請講!」李纘一副洗耳恭聽的謙虛模樣。
「無恥,無聊!」
李纘也不惱,而是放聲大笑道:「你真知我,原夕爭。」
「李纘,你有沒有過無能為力的時候?」
「自然,我又不是神。」李纘輕笑。
「李纘,你知不知道我現在就像陷入了一張巨大的網裡……但卻不得不往前,因為不能不去追尋一個答案,那怕最後會令我一無所剩,自己也變成一頭困獸。」
「你還有我。」
原夕爭微帶醉意地看著李纘,輕笑道:「李纘,雖然義莊突然失火,蔡姬的屍體已經燒成了焦炭,談天望的屍體也不見了,我還是有一個問題想問你。」
「知無不言。」
「你的手下,哪一個擅長軟劍?」
李纘皺眉,道:「原來,你懷疑我?」
原夕爭看著漆黑的城,幽幽地道:「談天望的屍體就像是這個局的開始。談天望死,楚暠怒,蔡姬死,我下獄……原村亡,最後的結局是我與楚暠成死敵。那麼能這麼看得起我的人,我只想起來兩位,你與……梁王。」
李纘淡淡地道:「怎麼算都是梁王的好處更多,為什麼你要先懷疑我?」
「因為要殺了原村滿門,需要一支很強悍的隊伍,這支隊伍能打敗戒備森嚴的原村,並能一個不漏的把他們都殺了,至少需要三百個強兵,梁王府絕對不具備這個實力。人能說謊,實力卻很難說謊,而且我知道楚暠私底下跟你的大哥有來往,楚暠倒了並非對你一點也沒好處。」原夕爭歪著頭,兩眼朦朧地問:「這件事情到底……是不是你做的?」
李纘看著原夕爭,開口問:「我說這事真的不是我做的,你會不會信?」
原夕爭看了他半天,才喃喃地道:「如今……我誰也不信。」最後幾個字輕得幾近耳語,然後原夕爭似乎已經完全徹底醉了,腦袋一擺便擱在了李纘的肩上。
李纘輕笑地低頭,道:「原來你的酒量是這麼的一般,早知道如此,我就該早一些把你灌醉了,你不就任我為所欲為?」他嘴巴是這麼說,但卻沒有打破這一刻平衡的意思,而且他似乎也困了,將頭擱在了原夕爭的頭上閉上了眼睛。
兩人相互依偎地坐在月色之下,空了的酒壇滴溜溜地滾到了屋檐的一邊,除此之外,便只有風聲,竹林婆娑起舞聲,仿佛整個夜色都寧靜了下來。也不知道隔了多久,李纘的手慢慢地舉了起來,悄悄地朝原夕爭的穴道奔去,他的手指一下便戳到了光潔柔軟的肌體,不由心中一喜,低頭一看,只見原夕爭閉著眼睛,卻抬起掌心擋住了他的兩指。
李纘也不尷尬,微微笑道:「為什麼你每次睡覺都是假的,難道你只為了讓我看你的睡顏嗎?」
原夕爭抬起了頭,道:「二殿下,我已經選擇了梁王為主,今晚我們一別,以後若要再見恐怕便是沙場了,我會永遠記得殿下曾經借過我一個肩膀。」
「所以……」李纘若有期待。
「我會盡全力讓你敗得很快,或者死得很快。」
李纘與原夕爭說話間都已經站了起來,深夜的風漸漸越吹越猛,吹得原夕爭一頭烏黑的長發在空中飛揚,而李纘那襲黑色長袍的下擺也在風中獵獵作響。
「原來在我與楚因當中,你的選擇始終都是楚因,既然你打算對他鞠躬盡瘁,那我也沒有什麼好說的了。」李纘冷冷地瞪著原夕爭。
原夕爭知道假如跟一頭狼狹路相逢,就絕不能避開跟它對視,未來的路很長,在自己所有有可能遇到的狼當中,李纘也許不是最凶狠,但卻有可能將會是實力最雄厚的一頭。
原夕爭自從見到李纘第一眼開始,他似乎就是那麼狂妄,肆無忌憚,卻從來沒有發過脾氣,這是原夕爭第一次看見李纘在發脾氣,但最後他卻很快就控制住了,只微微一笑,道:「那麼我就……等著你的全力以赴。」
李纘來得快,去得也快,不多一會兒那身黑衣便像是融在了夜色中,了無痕跡。
他千裡迢迢來安慰原夕爭,可是得到的卻似乎只是這幾句絕情的話。
原夕爭撿起屋檐下的那只空壇,用手指輕輕抹了一下壇口,可自己除了給他這些,還能給什麼呢?
李纘走在長街上,很快便有一個年輕人追了上來,道:「殿下。」
「找到她了沒有?」李纘沉聲問。
「不曾。」那年輕人深眉大眼,神情不免顯得有一點木訥,衣容也是透著一種一絲不苟的感覺,但卻還是令人覺得他長得英姿勃發。
「莫非……她已經叛變?」
「化蝶是殿下的暗衛之首,忠心耿耿,她若是不回,不會是變節,多半是死了。」
李纘輕笑了一聲,道:「你知不知道蠶蛹化蝶,有人為蝶,有人為殼,化蝶並非蝶,也許不過是一只空殼,可能有人為這只殼注入了新的東西,令它有了自己的想法。」
年輕人沉默了片刻,才一絲不苟地道:「殿下的猜測有待證實。」
李纘長嘆了一口氣,道:「剛才你的五師弟問我,我的門下有誰會使用軟劍?」
那年輕人淡淡地道:「殿下你下次可以告訴他,簡青可以。」
李纘微微一笑,道:「你信不信,我居然不敢告訴他,我很怕他相信是我殺了原村滿門。」
「不是我們干的。」簡青面無表情地道。
李纘苦笑了一下,道:「我們原本的計劃不過是把他逼到北齊,現在他選擇了梁王,倒更像是符合我們之前的計劃了。」
簡青平平地道:「五師弟若助楚因,梁王再差也能與德王楚昇,榮王楚暠三足鼎立,這會是一場持久之戰,內耗極大,他們鬥得越狠,殿下以後損失的兵馬也就越少。」
李纘略略沉思了一下,臉上竟然不見歡愉,道:「你們同師於公孫先生,感情想必很好吧。」
「談不上。」簡青淡淡地道,「我們所學不過都是為了輔佐帝王,一朝將成萬骨枯,先生早知我們之間必會成為敵人,因此我們五個師兄弟,分住五座山峰,我與大師兄分住大小竹峰,三師弟與四師弟則分住大小紫竹林,五師弟則隨著我師傅住在臥龍谷,除了與五師弟,我們幾乎沒見過面。」
李纘臉一沉,不高興地道:「你師傅好好地,為什麼非要把子卿留在身邊一起住?」
簡青一直古板的臉終於露出了一絲表情,尷尬地道:「我師傅沒那種愛好……」
李纘冷哼了一聲,又問道:「你們五個人不怎麼見面,為什麼子卿例外?」
簡青一笑,道:「我們師兄弟不見面,但每個月都會通過臥龍谷的棋子相互博弈,演陣對壘,倘若要是輸了,三十日內每日都要去臥龍谷受鞭十下,持鞭的人……」
「便是子卿。」李纘笑道。
簡青露出了一絲微笑,道:「殿下猜得很對。」
李纘眼露好奇之色,接著問道:「你說你們師兄弟各有所長,那麼子卿公孫先生教了他什麼?」
簡青搖了搖頭,道:「先生沒有教過他任何東西,五師弟最晚進門,卻是最早離開。」
「為什麼?」李纘大為吃驚。
簡青輕輕搖了一下頭,道:「我也不是很理解,現在想起來有可能是師傅太過疼愛子卿,在他的眼裡,我們都不過是他的弟子,可子卿就像是他的子侄,他不願意看見他身陷風雲詭局裡吧。五師弟離開的時候,先生還曾令他立誓只承衣缽,著書立學,但不能卷進皇家的是非當中。」
「那麼,子卿他不是……」
簡青的眼神微微露出一絲暖意,笑道:「殿下很好奇子卿會的那些,對麼?其實很簡單,都是從我們頭上訛詐去的。三十日內,日日用浸水的龍骨鞭抽十鞭,可不是一般人能吃得消的。子卿便以此為要挾,他從我的身上學走了劍法,大師兄想必是被訛光了研制的木牛流馬,機關甲獸圖,子卿送給殿下你的那張圖其實是我大師兄繪制的未成品圖,三師兄自然也是奉上了全套的戰術陣法。」
李纘輕輕地啊了一聲,道:「那你的意思豈非是只要有原夕爭在,便相當於有你們三位師兄弟同時到場?」
簡青點頭,道:「可以這麼形容。」
「那……你四師弟又教了子卿什麼?」
簡青搖了搖頭,道:「四師弟從來不輸,所以要問我們師兄弟當中,五師弟不會什麼,他只不會四師弟的。」
「什麼?」
「帝王心經。」
李纘微微吃驚,道:「帝王心經難道不是你們的必修課麼?」
「殿下有所不知,術有專攻,帝王師也是如此,就像朝堂的大夫們個個熟讀詩書,卻各有司職不同。如同我與各位師兄弟,大師兄擅長設計木牛流馬,機關甲獸,因此他去了地勢最為險要的蜀山,三師弟精通戰術陣法,因此他追隨了打仗最多的大殿下。我擅長劍術,我便跟隨了最喜歡四處雲游的二殿下您。我以劍入道,教習殿下練劍便是想令殿下感悟,劍道即王道;三師弟自然看天下猶如沙場,勝者為王;而在大師兄的眼裡,治理天下便如設計木牛流馬,只有律法才能順暢自如。」
李纘微微皺眉,道:「那麼你幾個卻都贏不了你們的四師弟,為什麼?」
簡青平淡地道:「四師弟擅長的是攻心之術,他設的都是詭局,因此我們敗都是敗在自身的弱點。如果五師弟果然助楚因,又能在三王爭霸中助楚因登上帝位,他遲早會與我們一戰,四師弟是唯一有可能會贏了他的人,我已經去信給師傅,請求他准許四師弟出山,助殿下您一臂之力。」
李纘聽了並沒有說什麼,只是回望長街,被雨水打濕了的長街襯著明月光,像是刺穿了深團一般的夜色,他問:「簡青,你有沒有看到一樣東西?」
簡青轉過頭細望,搖了搖頭。
「是一張網。」李纘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