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江南整個春日都常是細雨綿綿,日子越是近夏,雨水便越多。雨勢雖然通常不大,但那如同絲線一般的雨密密地落下,會悄無聲息地便濕透了行人的衣衫。汪涵坐在建業城外一座亭子裡避雨,盡管雨阻了他再次南下的行程,但他的心情卻是非常不錯。
楚暠因為原村的案子而遭人懷疑,鹽業已經成了燙手的山芋。而他一次南下,幾個動作便已經將當地群龍無首的鹽商們給震住了。汪涵決定以楚因的名義在江南設立了一個商會,以便用來定價及約束鹽商,甚至對於怎麼盤剝這些鹽商的法子,他都已經有了腹案。
至於成立這個商會,汪涵也沒有打算跟楚因說,更何況他只打算讓楚因撈一個虛名的好處,實實在在的利益他汪涵是不會拱手他人的。有了鹽商們的支持,沒了楚暠的競爭,楚因當這個鹽史只怕是十拿九穩。可誰也不知道他才是最終的贏家,想起以後一筆筆巨大的財富會無聲息地流入他的口袋,汪涵便忍不住要笑出聲來。
至於原夕爭,雖然還沒有過府,但他既然已經承諾給了楚因效勞,汪涵心想他應該不會食言,最妙的是自己那個預先的賭約,堵住了一切的可能。
是,原夕爭是一個人才,帝王師的關門弟子,又豈是尋常的人物。可惜的是,他的起點太高,能清晰地看到天邊的雲雀,卻看不到自己腳下的污泥。
「行歌市井三分夏,載酒江湖幾度秋?歲月飄搖身半土,干雲壯志夢中休。」遠處有人踏板放歌,汪涵聽了一笑,心想自己這一生恐怕要行歌帝業三分夏,載酒朝堂幾度秋了。
他閉目養神,忽然他有一種感覺,像是有一道寒流穿過密密地細雨襲卷了他的全身。汪涵抬起頭,只看見遠遠有一個烏發的白衣青年撐著一柄紙傘正向他走,他看起來走得很慢,卻瞬息即至。
春雨如絲,地上水積成窪,卻沒能沾濕他的鞋面半分。
那柄傘,白紙為面,竹為骨。
雨中的風輕輕卷起年輕人的衣袂跟長發,才令人恍然這幅圖非畫。
汪涵震驚未過,他已經走到了亭前。
汪涵當即使了一個眼色,他身後四名黑衣的暗衛立即站到了他的面前,這令汪涵心神稍定,放聲道:「閣下是誰?」
那人頓住了腳步,傘傘微微抬起,露出一張極為俊秀的臉,那人臉上表情很淡,仿佛籠罩著一種很淺的憂郁,因為太過淺,所以顯得太過朦朧,以至於不易令人發覺。
「原夕爭?!」汪涵又驚訝了一下,他上下打著對面的人,道,「怎麼,你總算病好了?病好了,就該早一些去梁王府效力吧?!」
原夕爭看向他,淡淡一笑,道:「我今天正是來為梁王辦第一樁事。」
「第一樁事?」汪涵狹長的眼一斂,道,「你什麼意思?」
原夕爭手一揚,天空便飛舞起了一片紙張,那些紙看似輕飄飄不著力,但卻像飛燕入巢一般輕巧地都落入了汪涵面前的石桌上。
「這是什麼?」汪涵拿起紙,看了兩眼之後,他的眸子不由自主地收成了一根針。
「你在昌元十一年輔佐梁王,可事實上,你在之前是榮王楚暠的人。「
汪涵冷笑道:「那便如何,你不知良禽擇木而棲嗎?」
原夕爭微微一笑,道:「汪涵,那麼你如何解釋你這麼多年來還在跟楚暠互通消息這件事實呢?」
汪涵一時語塞,不錯,他的確一直跟楚暠有來往,並且時不時地給他一點消息。楚因太過薄弱了,這令得汪涵常常會覺得有一些猶豫,因此一點消息換自己今後一點退路,他一點兒也不覺得這有什麼不妥。更何況那些消息不過是一些無關緊要的,比如楚因的軟弱,比如他看上的原夕爭,這一些都是事實,但在他的眼裡都是一些無關大局的事情。
「原夕爭,莫非你想要栽贓於我,說是我要榮王細作的嗎?」汪涵笑道。
原夕爭搖頭,道:「你是德王楚昇的人。」
這一句話出口,一直顯得氣定神閑的汪涵的臉色變了,但那也不過是一瞬,他咬牙道:「原夕爭,你不要信口雌黃!我要到王爺那裡去告你!」
雨水漸漸將原夕爭手持著那柄折扇打濕了,紙面褪去了,漸漸露出裡面傘骨,原夕爭微微皺眉似有話說,但手一揮,幾根傘骨便到了手中,身形一閃,只那一瞬間四名暗衛便伏屍長亭。
汪涵沒想到自己依重的幾名實力不俗的暗衛一個照面便被原夕爭收拾了,他握著手中的折扇,整個臉都蒼白得似鬼,但汪涵畢竟是一個讀書人,在任何時候都很注重儀表,即便是在這生死關頭。
汪涵展開了折扇,強自氣定神閑地笑道:「原夕爭,王爺知道這件事情麼?」
原夕爭黑曜玉般的眸子看著汪涵,然後搖了搖頭。
汪涵不禁心頭一松,冷笑一聲道:「我雖然曾經是德王的人,但自從跟了王爺之後一直是忠心耿耿,這個王爺心裡必定清楚,德王這件事我自會與王爺分說。你擅自將我殺了,你沒想過王爺知道這件事情的後果麼?」
原夕爭細長的手指輕輕又折斷了一枚扇骨,微笑道:「他已經將府裡的生殺大權給了我,府裡的任何人我都可以處置。」
汪涵大吃了一驚,在他看來楚因就算用了原夕爭,也必定是要有所防範的,他萬萬沒有想過楚因竟然將自己完全托付給了原夕爭,這一點令得他不免有一點手足無措。這會不會根本就是梁王鳥盡弓藏,借刀殺人之計呢,汪涵心中不禁一凜,一時之間楚因的形像在汪涵的腦海中紛至沓來,無數個溫和言聽計從的楚因疊在一起竟然有一些模糊起來。而他整個人卻像掉進了冷窟裡。
原夕爭似乎沒什麼興趣讓汪涵好好消化這樁消息,露出了一口皓齒接著微笑道:「你知道我在牢裡為什麼會答應你那個賭約?」
汪涵咬著牙道:「因為你根本沒想過要兌現。」
原夕爭搖了搖頭,微笑道:「因為我如果要效勞梁王,你就不可能活著,你容不下任何能夠超越你的人,殺了你,梁王府才能海納百川。」原夕爭修長的手指抹過尖尖的傘骨,微笑道:「我說了這麼多話,夠不夠時間讓德王給你的那些高手們出來?」
「你把他們都殺了?」汪涵震驚,臉色變得如同死灰。
原夕爭慢條斯理地道:「你很遺憾他們沒來得及卷鋪蓋走人?」
汪涵淺淺的眉毛抖個不停,道:「那你為什麼不殺我?」
原夕爭微笑道:「你知道的。」
汪涵的眼睛看著原夕爭,隨即嘴角一彎,道:「你有很多問題想問我吧。」
原夕爭道:「是,你誠實地答一題,我便讓你多活一年。」
汪涵打開了扇子,輕輕搖了搖,嘆道:「人為刀俎,我為魚肉,還有什麼可以商量的呢?」
「京城裡梁王將會被封為鹽史,這個消息是你散布出去的吧?」
汪涵微笑了一下,道:「是。我很好奇你怎麼能查出是我呢?」
原夕爭微笑了一下,道:「不知道,我現在只是挨個在問。」
汪涵的臉皮不由輕顫了一下,原夕爭輕輕皺了一下眉,道:「你為什麼激怒楚暠?」
「兵者謀心也,鹽史這個位置能令人富可敵國,楚暠得到這個位置,那麼帝座他是坐定了,我這麼一散布謠言,他如何能不急。他一急就會出錯,一出錯……自然就會很多機會。」
原夕爭靜靜地聽著,道:「到底是誰殺了原村滿門?」原夕爭一直做出一副要長談的樣子,這個問得很淡,很自然。
汪涵聽了,笑道:「我相信你絕對打聽出來,楚暠在那一天去過原村,對麼?假如朝庭不是查到這一點,這件案子又怎麼會處理成這樣不明不白呢?」
原夕爭道:「就是因為這一點,我才不太相信楚暠是真的凶手。楚暠性格暴躁,可不是蠢材,不可能會讓人抓到這麼明顯的把柄。」
原夕爭很輕地道:「我再問你一次,到底是誰指使你殺了原村滿門?」
汪涵輕笑了一聲,道:「能夠在一夜之間把雇佣了不少江湖打手的原村滅掉,需要至少三百個以上的強兵,這樣的勢力不多……可也不少,你這個問題又是在挨個問嗎?」
原夕爭一雙眸子冰涼地看著他,道:「不,我問的第一個問題就是在問你是不是凶手?」
汪涵的嘴唇微動了一下,然後才道:「這個問題回答你,我要多活十年……」
原夕爭彎腰,看著他的臉,道:「我有很多種方法,讓你不想活那麼長!」
「回答我!」原夕爭冷冷地道。
汪涵冷笑道:「原夕爭,你以為你是誰?可以對我汪涵大呼小叫麼?」
原夕爭手起掌落,拍在他的肩頭,汪涵的臉色立刻變了,他的嘴唇哆嗦著,渾身都在顫抖,原夕爭淡淡地道:「汪涵,我的耐心有限。」
汪涵先是硬撐了一會兒,就接連二三地慘叫了起來,不過片刻就汗如雨下,原夕爭手一拍,他整個似軟癱了一般坐倒在地上。原夕爭淡然地站在他的面前,依然是俊秀的模樣,但在汪涵的眼裡卻成了摧毀他一切,索命的魔鬼。
他機關算盡,卻終是替人做了嫁衣裳。他嘆了一口氣,像認命一般抬頭看著原夕爭,嘴唇動了很久,他手指的輕按了一下胸,吐出了四個字:「德王楚昇。」
「殺了我滿門,對他德王楚昇又有什麼好處?」
汪涵悠悠地道:「因為楚暠。」他見原夕爭輕輕皺了皺眉頭,便解釋道:「若非如此,你怎肯幫著梁王來對付榮王呢,要知道如今的梁王就算花上他吃奶的力氣也別想撼動榮王的一根小指,這樣的敵人又有什麼意義呢?」
他說著一笑,笑得非常詭異,不厭其煩地進一步解釋道:「人人都知道德王楚昇是榮王的跟班,所以便不會有人知道榮王最大的敵人不是別人,正是德王。能讓榮王焦頭爛額,還能隨便送自己盟友一樁禮物,何樂而不為呢?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原夕爭,你不會連這麼簡單的道理都不懂吧。」
原夕爭直視著汪涵的眼睛,隔了一會兒,才非常輕淡地又問了一句:「那麼……告訴我,你是怎麼知道那一天是族長夫人的壽辰,原村滿門都會回去慶賀?」
汪涵不由自主地一愣,他抬起雙眼,原夕爭那雙黑白分明的眸子正盯著他,似乎想他的雙眼一直看到他的內心深處。
「說,你是怎麼知道原村人這個習慣的?」原夕爭的聲音微微沙啞,盡管越來越大雨聲中顯得不那麼明顯。
「那天是原氏族長夫人壽辰麼……哈哈。」汪涵略帶困惑地說了一句,這個時候他的眼前似乎又出現了那只很纖薄白皙的手,只那麼輕輕一握便讓他忘了自己是誰……
汪涵的臉上便顯出了一種詭異的笑,原夕爭怒道:「你笑什麼!」這句只一出口,原夕爭猛然省悟到有什麼不妥,一把掐住他的脖子,汪涵吃力地衝著擠出了一句:「你我不過只有一樣差別,就是我走得……比你稍微早一點。」原夕爭手一松,汪涵像一條無骨的泥鰍一樣滑落在地上,他的眼睛半睜著似乎還在看著原夕爭。
這個時候楚因站在窗前在看簾外的雨,曾楚瑜輕輕地站到了他的背後,道:「王爺,我始終不明白,你為何要冒這麼大的風險,讓子卿單獨去審汪涵,如果汪涵一口咬定是您指使的,這可如何是好?」
楚因看著窗外的雨簾,淡淡地道:「他不會咬我,因為這不是事實,我是反對他去殺原村滿門的……主意也不是我出的。」
曾楚瑜的臉色蒼白了一下,道:「王爺是決定要把楚瑜拋出去了,對麼?」
楚因低了一下頭,再轉頭,柔和地道:「楚瑜,你雖然說我們是夫妻一體,但你從來沒有相信過我相信這一點,對麼?其實,在你明知道我在場,還要授於汪涵殺了原村滿門這一條毒計,我就已經能明白唯有你才是與我一體的,你完全站在了我的立場上,沒有考慮過你說這話的時候會不會讓我瞧不起,讓我鄙視你,讓我覺得你過於歹毒而遠離你……」
曾楚瑜熱淚盈眶,她抬頭看著楚因俊俏的臉,她顫聲道:「我怕的,王爺。」
「不用害怕。」楚因淡淡一笑,道:「汪涵根本不是我的人,他其實……是我六哥的人。」
曾楚瑜大吃了一驚,吃吃地道:「王,王爺……」
楚因伸手將她摟入懷中,道:「我讓你送給汪涵的玉佩,你送給他了嗎?」
「送了,王爺……那是什麼玉佩?」
楚因微笑了一下,道:「是一塊讓汪涵不會把你咬出來的東西。」
曾楚瑜好奇地道:「這是為什麼?」
楚因淡淡地道:「汪涵年輕的時候也是一個痴情種子,他喜歡過自己的師妹,但是他的師妹卻嫁給了楚昇的一位幕僚。他覺得自己的師妹是貪圖楚昇門下有錢,而自己窮困,於是便也投靠了老六,並且刻意構陷他師妹的丈夫,令他自殺身亡。汪涵的師妹本來就是一個藥罐子,身體極為不好,受此打擊便一命嗚呼。汪涵表面看起來沒什麼,其實必定心存內疚……這就是為什麼,他一見了你,便對你有好感。」
「王,王爺……」曾楚瑜想爭辨什麼,楚因修長的手指按住了她的唇,道:「你什麼也不用說,我心裡很清楚。那塊玉佩便是他的師妹經常在掛在胸前的一塊,而我只是依樣打了一塊似是而非的讓你掛著。」
「王爺……」曾楚瑜輕聲道,「從他一踏進這梁王府,你就知道他不妥為何還要留著他?」
楚因輕輕嘆息了一下,道:「他也算是一個良材,若非別有所圖,怎麼會屈就在我這個小小的梁王府呢?」
曾楚瑜撫摸了一下他的嘴唇,憐惜地道:「王爺,你以後不會再是一個人了,無論如何你還有楚瑜。」
楚因摟著她,看著窗外,像是無意識地道:「對啊,我至少還有你。」
+++++
原夕爭回到王府的時候,楚因正一人獨酌酒,見了原夕爭便大喜道:「子卿。」
原夕爭一低頭,道:「王爺。」
「來,坐。」
「有一件事,我不得不告訴您,汪涵……死了。」
「死了?」楚因大吃一驚,道,「怎麼死的?」
原夕爭拿起酒杯,道:「原本應該是死在我的手裡,現在大概算是自盡吧。」
「你為什麼要對付他?」楚因看著原夕爭不解。
原夕爭沉默了半晌,才緩緩地道:「王爺,汪涵其實是楚昇的人。」
楚因隔了許久,才自嘲地道:「這一點我其實早就知道了,但是若非如此,以他之材,又怎麼會屈就在我這麼一個小王府裡?我一直以為這六年朝夕相處,已經能讓他真心將梁王府當成是自己的家,原來依舊是我在一廂情願。只是他這又是何必,就算我們主僕一場情分盡了,也可以好聚好散。」
原夕爭微微低了一下頭,起身跪下,道:「子卿擅自做主,請王爺責罰。」
楚因將原夕爭攙扶起來道:「別怨我,子卿,你沒錯。我剛才只是一時情緒失控,人非草木,孰能無情。」他看向窗外的雨簾,緩緩地道:「這六年來,他一直都陪著我,裡面有多少虛情假意都似乎不真切,唯有那六年的陪伴卻是實實在在的,似汪涵這種人,我也知道是萬萬不能讓他活著的。可你說他死了……我還是會忍不住有一點難受……」
原夕爭沉默了許久,方才拿起酒杯,道:「王爺,我陪您喝酒。」
楚因看了一下精致的酒杯,微笑道:「這種小酒杯怎麼解千愁,我們換上酒壇去屋頂喝吧。」
「屋頂?」原夕爭看了一下外面的雨簾,楚因抓起原夕爭的手臂,笑道,「跟我來。」
楚因帶著原夕爭進了書房,然後推開裡面一道門,竟然是一間屋內的向上通道,順著那曲折蜿蜒的通道,他們竟然上了大廳的閣樓。這間閣樓裡堆滿了書籍,類似藏經閣。
楚因打開窗戶,然後坐在窗欞上,笑道:「這下面便是正房的房頂,我們跟坐在屋頂上飲酒也無甚差別。」
原夕爭一躍而上,坐到了楚因的身邊,笑道:「王爺,這裡真的有坐在屋頂上的感覺。」
楚因深吸了一口氣,道:「我的字是沛離,你就叫我沛離好了,不用太見外。」
原夕爭略略猶豫了一下,便叫了一聲:「沛離。」
楚因的眼神微微一動,含笑道:「子卿。」
原夕爭會起酒壇,笑道:「來,我們今夜痛痛快快地飲一回酒,明天再重新來過。」
楚因微笑地舉壇,道:「好。」
兩人沉默地飲酒,雨水很輕很薄,因此風一吹便成了煙,原夕爭看著雨水裡的層次鱗櫛的黑瓦屋頂,它們統統都被籠罩在了煙霧當中,顯得是如此地不真切。
這個時候不知為什麼,原夕爭想起了李纘,想起了他們一起飲酒那晚,紅月當空,李纘踏著白霜從遠處而來。這麼想著,原夕爭覺得心不自覺有那麼一陣抽緊,連忙舉起酒壇狠狠地又喝了幾口。
原夕爭酒喝得比楚因猛,似乎也醉得比楚因快,當楚因還在慢條斯理地喝酒的時候,原夕爭已經似乎有一點不勝酒力了,靠在了窗的一邊。
楚因幾乎是用一種細細欣賞的目光慢慢地看著眼前的人,從他用一塊很簡單的帕子綰起來的長發,到飽滿的前額,長長的睫毛,挺直的鼻梁,原夕爭側面遠比正面要顯得柔和與委婉。
楚因玩味著對比原夕爭與曾楚瑜兄妹兩個,他們兩個剛好是一正一反,原夕爭看似剛硬,實則柔軟,而曾楚瑜呢,看似柔弱無比,其實心性極為剛硬。
如果要楚因來判斷,他會覺得曾楚瑜更吸引自己,她時而痴情,時而歹毒,看似溫柔似水,實則激烈如火,那樣的女子像一朵黑色的花,明明令人覺得它是致命的,卻偏偏因為綻放在雪地裡,又令人覺得珍貴異常。
可是……楚因不會為了這朵黑色的花而心跳,也許因為在這之前,他先見著了原夕爭。
如果非要拿花來比原夕爭,楚因覺得雪蓮會比較貼切,它屹立在雪山之巔,沒有妖艷的色,卻風華絕代,它傲視著足下千丈的深淵,等待著一個合適的人來采摘。
他的手慢慢伸向了原夕爭俊秀的臉,他在想不知道自己是否算得一個合適的人,但是他知道如果想要占有眼前這個人,他就很有可能會掉入千丈的深淵,因為這個人……是一個男子。
楚因的指間還未碰到原夕爭的臉,原夕爭的睫毛就輕顫了一下醒來,看著幾乎觸及自己臉龐的指尖,略微困惑地問:「王爺……」
楚因手一翻,露出扣在掌心裡的一件衣衫,微微一笑道:「我見你睡了,有點擔心你會著涼,所以脫了一件衣衫給你蓋著。」
原夕爭那一瞬間似乎看到了一種極為陌生的眼神,下意識連忙坐直了身體,笑道:「王爺,子卿的酒量欠佳,讓你見笑了。」
楚因笑道:「真沒想到,看你平時性子挺沉穩,喝起酒來這麼猛。」
原夕爭低了一下頭,突然一掌拍在酒壇上,將酒壇拍得粉碎,道:「我以後不會再喝這種誤人的東西了。」
楚因微微一笑,也不勸解,原夕爭轉了一個話題,道:「王爺……」
「你剛才不是答應不叫我王爺,叫沛離嗎?」
原夕爭微微有一點尷尬,道:「王爺,你我君臣身份,我知道您是好意,可是日後輔臣會愈來愈多,倘若我叫您的名字,會帶來很多不便。」
楚因慢慢地靠到窗框上,溫和地道:「是啊,是我考慮不周,讓你為難了。」
「王爺,你有沒有考慮過鹽史的位置?」
楚因點了點頭,道:「事實上汪涵有跟我提過,他說他已經聯系了南邊的鹽商,現在……原氏不在了,他們也是群龍無首,所以汪涵似乎已經籠絡住了他們。」
原夕爭微微一笑,道:「王爺可曾想過昌帝心中太子的位置屬意誰麼?」
楚因看了他一眼,原夕爭道:「我們一起寫出來,然後一起亮好麼?」
楚因見原夕爭說完沾了一點酒水在自己的掌心下面寫了幾個字,便也笑笑,食指沾了一點酒水,在掌心下面寫了幾個字。
兩人同時揭開掌心,發現彼此掌心下面寫的都是楚昇,於是相視一笑。
楚因嘆了一口氣,微微苦澀地道:「人人都道父皇性子柔和,所以不喜歡楚暠必定會喜歡性子相對平和的梁王,卻不知父皇雖然不喜歡脾氣殘暴的楚暠,但他吃夠了性子綿軟的苦,又怎麼會中意我呢?更何況就像你說得那樣,要把底子薄弱的我扶上這個位置,不知要掀起多少腥風血雨。」
「王爺……」原夕爭見他感傷不由輕聲安慰道,「王爺也不用太過菲薄,你在昌帝心中並非全然沒有分量,否則……」
「否則他就不會把我挑出來給楚暠當假想敵人了,對麼?」楚因微微笑道,用很溫和的語氣道,「因為他老人家需要楚暠出錯,卻不想掀起朝中兩派勢力對立,我確實是一個很好的人選。」
原夕爭微笑道:「至少……王爺,昌帝是認可你的,因為他覺得一無所有的你還是有能力與權勢滔滔的楚暠一戰。」
楚因微側眼眸,笑道:「你可真會安慰人,子卿。」
原夕爭微笑道:「王爺,所以你第一步要做的便是退出與楚暠的戰場,把本來的敵人位置還給楚昇。」
「父皇……會同意麼?」楚因略略皺了皺眉。
原夕爭一笑,道:「昌帝當庭訓斥你,已經是對你抱有歉意,找一個合適的機會,應該可以。」
「合適的機會……比如?」
「比如鹽史這個位置,昌帝遲遲不頒旨詔告人選,只怕是考慮到這個位置至關重要,首先這個人會長期與北國有接觸,日後必定有可能會得到來自北國的支持,其次是這個位置能造就一個財力雄厚的皇子。昌帝必定是想要將這個位置傳給楚昇,只是這樣一來……」
「這樣一來,難免大家便知道他其實中意的是辦事嚴謹,平日裡一絲不苟的德王楚昇了。」楚因微微嘆息了一聲,苦笑道,「同為兒子,父皇為楚昇想得何其多。」
原夕爭沒有去接楚因的自怨自憐,而是道:「因此,我勸殿下放棄鹽史這個位置,力薦德王。」
楚因的瞳孔一收縮,道:「如此……我豈非已經將帝位拱手讓給了楚昇。」
「非也……」原夕爭微微笑道,「首先,楚昇一旦從暗到明,他必定會比你激起楚暠更大的仇恨,以楚暠的脾氣,肯定恨不得要不惜一切將楚昇拉下馬。而以他朝中的實力,即便楚昇有昌帝的支持,在兩三年內他也還不是楚暠對手。其實朝中一失,與財力一得,楚昇的實力不會有太大的增長。」
「可兩三年後……」楚因皺了皺眉頭。
「兩三年的時間……足夠讓您變成一個實力的王爺了。」
楚因苦笑了一下,道:「如何能夠?」
「王爺,你有沒有想過去邊關?」
「邊關?」楚因的眼簾猛抬,眼裡露出亮光。
「對,渡了江便是荊州,那裡是現在北齊與南朝的交界處,人群混居,民風特異……漢江以北原本屬於南朝的地方現在大多數都被北齊占了,若北齊再次開戰,荊州會是下一個目標,因為奪了荊州,北齊便要順江而下,直取建業了。」(注20)
「王爺……這是一個危險的地方。」原夕爭說著伸出手接了一滴從檐下滑落的雨滴,細長的手指托著一滴晶瑩的水滴,別樣的純淨,「混亂割據之地,便是海納百川之丘……」
楚因看著那只手,問:「那子卿必定會陪同我前往麼?」
原夕爭轉過頭,微笑道:「自然。」
「好。」楚因點頭,然後微微一笑,道,「有子卿陪著,去哪裡都無所謂。」
原夕爭觸及楚因的雙眼,微微一愣,不由自主地轉過了眸子,回避了他的目光。
翌日,楚因上表力薦六皇子德王楚昇為鹽史,更自薦為其擔當前鋒,去荊州開立邊市,以供兩國交易。
楚暐看了跪伏在地上的楚因很久,才輕輕嘆息了一聲,道:「因兒,荊州太危險了。」
楚因伏地道:「孩兒知道,但此事至關重要,孩兒文武皆有欠缺,唯有這一腔熱血可用,倘若父皇讓孩兒去邊關,孩兒必不會辜負父皇的期望,耽擱六哥的事。」
「唯有這一腔熱血可用……」楚暐嘆息道,「好好,你真是個好孩子。」
昌元十八年,德王楚昇被任命為南朝鹽史,負責所有北齊食鹽的交易。
同年,一直被流言是昌帝屬意的勢弱皇子楚因出京前往荊州,奉命籌建邊市,至此所有有關他太子的流言都終於此。
注20:本書所有的地理都采用三國鼎立時期的地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