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章
太子妃站在靜園外,思忖著等會兒進去該怎麼說。
她是皇家身份最尊貴的兒媳婦,卻從來不敢以皇上的兒媳婦自居,打心底畏懼皇上。因為她是女子,常在宮裡行走時,聽說了留意到了諸多是非。
皇室兄弟姐妹十來個,只有皇后膝下兒女雙全,慧貴妃等有子嗣的嬪妃,膝下只得一子或是一女。
有二十多年,有別的嬪妃比著,皇后與慧貴妃是最得寵的。
自四公主出生之後的十幾年,後宮再沒嬪妃有喜生子。
縱觀這些,讓太子妃覺得,皇上是連子女的數目都算計著的,他覺得夠了,比上不足比下有餘,後宮就成了擺設。
這情形讓人怎麼想怎麼脊背發涼,可是也有好處。太后在世時,沒少難為皇上、皇后,但是明裡暗裡鬥法的也只有最尊貴的幾個人。後宮裡一直安靜且乾淨。
以前皇上的冷漠需要人琢磨多年間的是非才能看出一二,而現在皇上的無情已經到了明面上。
所以,太子妃生怕自己說法不當,被皇上責難,給太子添亂。
過了一會兒,有啞奴走過來,躬身做個請的姿勢。
這些啞奴並不是被灌藥甚至用刑所致,而是皇上命人找來的,從小聾啞但聰慧有眼色。大多是十來歲到了靜園,由人好生調教,不會寫字,但會讀唇語,會手語。
穿過竹林到達居中的那片庭院,太子妃看到襲朗正在跟一名啞奴說話,是在交流一些手語。
襲朗打兩個手勢,問啞奴:「知道什麼意思麼?」
啞奴茫然地摸了摸頭,又搖頭。
襲朗哈哈地笑,「我也不知道。」
啞奴這才知道他是開玩笑,也笑起來,指了指他,又指了指室內,連打幾個手勢。
襲朗問道:「皇上問我們夜行、暗殺時用的手語跟你們是否相同?」見啞奴點頭才繼續道,「以後告訴你。」
啞奴啼笑皆非的,打著手勢表達心緒:怪不得皇上都說你壞。
襲朗這時候留意到有人趨近,看到太子妃,上前行禮。
太子妃笑道:「你倒是有閒情。」心說皇后打你夫人的主意你不知道麼?繼而指一指居室,「沒別的大臣吧?」
「沒有。」
「那就好。」太子妃款步進到室內,飛快地打量一眼,見皇上正在伏案作畫,唇角噙著笑,心情不錯,大抵是聽著襲朗跟啞奴說話有趣。她心內稍安,上前斂衽行禮。
「平身。」皇上連語聲都有著一點兒笑意,「有事?」
太子妃眼觀鼻鼻觀心,恭聲道,「稟父皇,兒臣曉得父皇多年來一心向佛,這幾年也常請靜一師太到東宮講經,受益匪淺。明日,靜一師太要循例去東宮講經,兒臣就想著,能不能請父皇應允,準兒臣請幾名心中有佛的命婦到東宮,逐個去師太面前聆聽佛音。如此,佛法也能逐步推廣,普濟眾生。若是父皇應允,還請父皇借給兒臣幾個人,幫兒臣款待幾位命婦。」
末一句是說,要皇上派人作證,並不是她要見幾位命婦,只是因為信佛想要推廣佛法。
皇上聽了,輕輕地笑起來,隨後搖了搖頭,「這件事,日後再斟酌吧。朕與一些朝臣信佛,信的是佛中的大道理,迷的是參禪時得到的樂趣與感悟。若是要推廣佛法,怕是要生事端。一個個官員命婦都爭相效法,少不得有人修繕、建造寺廟,佛門裡渾水摸魚之輩必將大肆斂財,長此以往,會鬧得烏煙瘴氣——這是有前例可循的。再者——」他沒給太子妃認錯請罪的機會,「你是好心,朕知道,若有同道中人,私下裡勤走動便是。最要緊的是,明日你有差事,沒時間聽師太講經。」
太子妃聽得這一番話,起先如冷水澆頭,生怕皇上生氣訓斥自己一番,到後來,已是心花怒放。「若有同道中人,私下裡勤走動便是」,這一句,指的是她可以見一些命婦。
皇上繼續道:「朕稱病已經一年左右,到如今,天下安穩,是太子之功,亦是朝臣之功。是以,朕命太子明日宴請朝臣,太子妃宴請命婦。外面正是草木枯苓,宮裡的花卻是四時常新。還有幾件新奇的物件兒,夜間賞玩最是悅目,朕已命人備下。都記下了?」
太子妃忙道:「兒臣記下了。」心裡是很感激皇上這般耐心指點她的,要知道,皇上最擅長的可是跟人打啞謎,總會說一些連太子都模棱兩可的話。
皇上擱下畫筆,端詳了畫作一會兒,這才寫了落款,吩咐太子妃:「往後得知什麼事,自己拿主意就行。宮裡已無做主之人,就該你主持大局。沒事了,出門時把襲少鋒叫進來。」
太子妃稱是告退。到了外面,才敢顯露笑容。知會襲朗一聲,去了慧貴妃宮裡。
敲打慧貴妃這事兒要抓緊,不然明日又有熱鬧好瞧了。
慧貴妃一聽太子妃過來,先是意外,隨即便面露得色,讓太子妃去正殿說話。
見禮之後,太子妃一看慧貴妃那個神色,心裡愈發覺得她可憐,索性開門見山:「皇上覺得您這些日子有些招搖,吩咐太子點撥您幾句。太子覺著皇上的話有些重,不好意思當面與您道出,遣了我來做這個惡人。」
慧貴妃的笑容僵在了臉上,眼神迷惘,一時間反應不過來。
太子妃緩聲道:「您送到靜園的膳食,皇上賞了啞奴。皇上對太子說,‘慧貴妃這些日子沒閑著,你提點她兩句,讓她學學她的兒子。執迷不悟的話,你就說,朕駕崩之前會留一道旨意,讓她攜嬪妃殉葬。’這話是什麼意思,您一聽就明白。皇后地位的確是岌岌可危,但是,沒人能將她取而代之。您日後就如淮南王一般,做個吟風弄月的雅人就好。秦老太爺一世英名,到如今還是為皇上信任、器重,您不要給他為您憂心才是。」
慧貴妃的笑消散殆盡,如遭雷擊一般呆坐在那兒。
太子妃不忍再看,起身出門。走出去一段路,聽到了正殿傳出女子崩潰的哭泣聲。
她歎了口氣。
如果換個皇上,現在這情形,的確是慧貴妃的轉機。但是,實情殘酷,不會按照尋常方向發展。
本不需要遭受這一重打擊,可是慧貴妃不瞭解皇上,一點兒都不瞭解。正因此,才會在看到希望的時候忘形。怎麼就不想想,如果她的奢望有機會成真,淮南王怎麼會明哲保身,在這一段時間如何也不肯進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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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臣、命婦明日進宮赴宴的消息,各家很快得知。
香芷旋和錢友蘭俱是長舒了一口氣,相視一笑。皇上授意太子、太子妃宴請眾人,誰敢不去?
第二日,香芷旋進宮,遇到了甯元娘,得了空在一起說話時,問起她之前生病的事:「你也不讓我過去看,怎樣了?」
「只是有點兒嗓子啞,咳嗽,我一上火就是這樣,小事,已經好了。」甯元娘笑著解釋道,「我怕你過了病氣,害得寒哥兒不舒坦,自然不肯要你去看的。」
香芷旋凝眸打量,見她沒有病態,放下心來,又問:「昨日皇后的人去沒去你府裡?」
「去了。」甯元娘笑道,「我本來是想讓書凡今日一早就去你那兒,你怎樣我就怎樣。卻是沒想到,今日有更重要的事。」
皇后口諭的分量再重,重不過皇上口諭。
皇上分明是同時獲悉,並且當即做了這決定,委婉地打了皇后的臉,阻止了她的意圖。
有了這一次,皇后以後大抵不會再自討沒趣了。尋常人是事事不過三,皇后那樣的人物,吃一次癟就夠了,怎麼會屢屢為之,讓自己被人輕看嗤笑。
再者,睿王病重的消息已從宮裡傳出,聽話音兒是活不久了。這樣的大事當前,皇后該忙的是如何保住兒子的性命。
皇后是昨晚才能確定睿王病入膏肓,之前皇上把睿王府弄成了銅牆鐵壁一般,沒人能給她探聽消息。
太子第一次命太醫到睿王府,她便擔心是兒子的身子骨受不住這一番折騰,讓人直接去問太子,太子不理會。
她便又讓宮人去請示皇上,能不能去看看睿王,宮人垂頭喪氣地回去,跟她說皇上現在不見閒雜人等。
她一面擔心,一面想著皇上、太子再怎麼樣也會保睿王無虞,真對她的親骨肉動手的話,便再無化干戈為玉帛的可能。
如今得到這噩耗,她心急如焚,哪裡還顧得上算計襲、蔣等人,只想親自進宮面聖,讓皇上允許她去看看兒子,還有她的兒媳婦、孫兒、孫女。那母子幾個自從睿王被囚禁,被安置到了睿王府後花園,不得踏出半步。
但是今日不能去,起碼白日不能進宮。她是母儀天下的皇后,可今日出面宴請命婦的卻是太子妃,去了是自取其辱。
煎熬了整日,她命太監夜間進宮傳話:明日無論如何要見見皇上。
皇上已猜出她心意,也沒拿喬,對太監道:「讓她只管去看望睿王,盡可請名醫為那不孝子醫治,也不妨將其家眷帶去她身邊。」
太監大喜過望,急趕急地回去稟明皇后。
第二日,皇后掩人耳目到了睿王府。秦老太爺已得了皇上的口諭,命人放行。
皇后看到已經不成人形的睿王,心知便是神醫在世,也無法將兒子從鬼門關前拉回來。不是這樣,皇上也不會同意她來見兒子吧?痛哭了一場,她去後花園見睿王妃。
睿王妃和幾個孩子的情形還好,沒人在衣食起居上苛刻他們。
皇后對睿王妃道:「你帶上幾個孩子,去本宮那裡住下。皇上同意。」
睿王妃卻道:「不,兒臣要守著王爺。」
程曦聽了,有些焦急地扯了扯母親的衣袖。
睿王妃側目看他,面無表情,「你想去你皇祖母那裡,只管去,我不攔著。我和你弟弟妹妹卻是要留在這裡的。萬一王爺熬不過去,你記得早些回來盡孝。」
「不是孩兒不孝,」程曦辯解道,「我只是……」
「我說了,隨你,我不攔著。」睿王妃打斷了他的話,「人各有命,但是記得,別連累了別人。」
皇后見睿王妃這般消沉,恨鐵不成鋼地剜了她一眼,也不勉強,「罷了,你就帶著孩子留在這兒守著吧。早知你是個指望不上的。」
睿王妃無動於衷。
那天起,皇后讓程曦禮賢下士遍請京城名醫,到睿王府問診。結果如她所料,沒人能出奇方對症下藥,只是猜測睿王身中奇毒,卻說不出個原委。
中毒了,皇后與程曦思忖幾日,懷疑甚至於認定是淮南王下了毒手,暗自恨得咬牙切齒。
淮南王這些日也沒閑著,去了宮裡面聖,一是請安,二是知會皇上,他想去護國寺裡住一年半載——是想效法襲府老太爺,既能躲清靜,又能看熱鬧,更能躲避皇后、程曦對自己下毒手。
皇上卻問起他觀星心得,見他竟不是做表面文章,說得頭頭是道,因而心情愉悅,笑道:「你去護國寺,不外乎是因紛爭不斷,想獨善其身。不需躲去那裡,你又不是清心寡欲之人,到了寺裡反倒受罪。來宮裡住一段吧,閑來也能與欽天監的人談談心得,他們比你知曉得更多。」
淮南王有些意外,之後慌忙謝恩。住在宮裡,可比護國寺更安全。
皇上並不知道淮南王真實的打算,他也懶得去琢磨每個兒子的心思。他最心寒最痛恨的是睿王,起初暴怒至病,平靜下來,只覺得疲憊不堪。
已經懶得細究一些無足輕重的小事了,是知道越深究越生氣。情緒剛剛平和下來,病情略見緩和,他不能拿自己的身體開玩笑,便是再不濟,也不能走在皇后前頭。
他要橫下心來懲戒睿王,要善待太子、淮南王,最起碼要寬容一些,讓他們過幾日兄友弟恭的日子。是因此,該忽略的都忽略,該給恩惠時就給點兒恩惠。也是清楚,如今的淮南王雖然消沉,卻並非不知好歹看不出輕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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睿王的府邸、別院查抄完畢之後,秦老太爺將厚厚的一本帳冊呈給皇上。
結果可以說喜人,也可以說氣人。
查抄的真金白銀合價就有近八百萬兩,睿王在京城還有酒樓、銀樓這些常年進項頗豐的營生,在京城附近五省都有田莊、別院,所有一切相加,若是核算成銀子,數目怕是連一方巨賈都要咋舌。
皇上怒極反笑,「好,好啊。前幾年用兵時,國庫銀子吃緊,戶部實在是無計可施,朕就讓他想法子緩解窘境,他上躥下跳的忙了幾個月,只交給朕二百萬兩。後來朕沒法子,又讓太子跟夏易辰摘借銀子——這個混帳東西!前方將士、百姓身在水深火熱之中,他卻只知中飽私囊!居然妄想坐上那把龍椅?坐上去逼著天下人反了他將他淩遲麼?!」
秦老太爺聽得心生笑意,面上自是不敢應聲的。
「你去告訴太子,賞那逆子一碗藥,給他一副棺槨,找塊空地把他埋了,不得操辦喪事!封號給他留著,在他墳前立碑,不准任何人弔唁哭喪。哪個敢違命,殺無赦!」
秦老太爺正色稱是,心知皇上真是被氣極了。這樣的決定,意味著的是讓睿王死後都被人輕看——封號還在,卻已得不到任何該享有的待遇和禮遇。
心裡是理解的。每一次皇上用兵及犒賞將士的時候,太后、大臣便會讓他受夾板氣,便是再憋屈生氣,皇上也不肯委屈了將士們。這是因為年輕時也曾帶兵打仗,知道軍功是出生入死之後才能得到的一點慰藉。所以,這些年為了省銀子,為了堵住悠悠之口,從來不曾為自己興土木修建宮殿,甚至於,連自己的皇陵都是能省則省。
做父親的過得這麼苦,兒子卻背著他大肆斂財,最關鍵的是明明手裡大把銀子,就是不給他花——這種事讓哪個為人父的經歷一番,也會氣個半死。
轉過天來,睿王畏罪自盡,皇上賞了他一口棺槨、幾尺黃土,不允人弔唁。
得知睿王妃帶著幾個孩子守在睿王府,皇上沒好氣:「讓她自尋去處,把府邸騰出來。」
睿王妃領命回了娘家。她的娘家,是鎮國將軍府。離開府邸那一日,她神色是近乎麻木的平靜。這已不錯了,起碼還有時間安置幾個年幼的孩子,起先她還以為,自己和孩子要因睿王獲罪被流放的。
皇后經歷了喪子之痛,悲慟憤怒之餘,找到了新的指望——程曦。再加上西夏甯王為使臣來到京城,又是一重希望。
也因著屬國使臣前來,皇后搬回了宮裡。帝后各過各的,實在是聳人聽聞,夫妻兩個便是恨彼此入骨,也不能把人丟到外面去。就算不是為了顏面,皇后也要找個契機回宮。因為此次隨甯王前來的,還有西夏第一美人——和月郡主。
和月郡主是西夏皇室中異姓
王爺的掌上明珠。
此次西夏大抵還是打的和親的主意,只是甯王早已娶妻,而和月郡主卻未出閣。只是明面上是不能這麼說的,稱和月郡主受順王妃——也就是三公主所托,過來與皇后細細說明三公主近況,以慰母女相思之苦。
皇后算來算去,適合娶和月郡主的,只有皇太孫程昭、她孫兒程曦。
西夏甯王自有皇上、太子設宴款待,和月郡主則不時去正宮陪皇后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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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芷旋遙遙觀望著帝后這一段的行徑,起初覺得皇上太能折磨人,皇后也真是瘋魔了。後來聽說,睿王生前招兵買馬並非白忙一場——睿王失蹤之後,那五萬軍兵將領將睿王封地佔領,挾持相關官員不得稟明皇上。她這才明白,皇上磨嘰是為了不起戰事,皇后看似瘋魔其實是有依仗。
戰事一起,誰知道還會有哪個手握重兵的封疆大吏跟著湊熱鬧?誰又知道到底還有誰是睿王的心腹?封疆大吏到如今便是想回頭是岸,也擔心皇后把自己賣了。那樣一來,橫豎是個死,就不如給皇后賣命了。真能輔佐程曦成事的話,起碼還有個從龍之功;而讓皇上發落的話,可是拉家帶口的赴死。
內亂一起,鄰國、屬國都會抓住時機,攻的攻,反的反。
大戰一起,消耗最多的是兵力、財力。朝廷傷的元氣,不知要多少年才能緩過來。
深想這些的話,香芷旋總會心生寒意。她是絕對不希望起戰事的,不想襲朗再入腥風血雨,滿心盼著寒哥兒能在如今這般安穩的歲月中長大。
不管怎樣,西夏使臣前來還是有好處的,皇后忙著應承和月郡主,聽說極力撮合那位郡主與程曦,便因此沒工夫算計襲朗和蔣修染等人了。
香芷旋、甯元娘等人心裡輕鬆不少,平日或是相互串門,或是應邀去東宮,與太子妃閒話家常。
要讓香芷旋說,太子妃應該與香大奶奶是一類人,看起來溫和敦厚,心裡卻是澄明如鏡,什麼都看得出,什麼都明白。
不知不覺進了冬月,香芷旋想著寒哥兒都十一個月了,天生活潑好動,偶爾又會發出一些模糊的音節,該正經教他說話走路了。
到了十一月下旬,寒哥兒沒辜負她的厚望,真的會說話了。可是首次開口說的兩個字,卻讓她駭笑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