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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獻身修羅(惹火大俠之三)》第9章
第八章

 宮殘月的藏身處,果真如天音想像的那般幽靜。

 一片濃密的樹林後,藏著一棟極不起眼的木屋。木屋後方是溪流,再往上游處走幾步路,便可瞧見一壁陡崖懸著一疋銀緞,這兒便是馬鞍山上溪流的發源處--花了半個時辰,宮殘月領著天音將四周圍大概看了一遍。

 「我這唯一的缺點便是沒有煮菜燒飯的地方,在我有空拾掇那些東西之前,我們恐怕還得吃上幾日乾糧。」

 「你以為我會擔心那個啊!」天音朝宮殘月皺了皺鼻子。「你只需要幫我削幾段竹筒,我好拿著它燒水喝。」

 「沒問題。」宮殘月即刻去辦。正午過後,宮殘月再三與天音確認,她一定會在天黑之前返回家中,他這才動身趕去救人。

 宮殘月人一離開,屋子氣氛霎時變得好冷清。天音左右張望了眼,確定空蕩蕩的屋子裡,的確沒東西需要她花時間收拾,這才拎著宮殘月砍來的竹筒,到屋後的溪裡汲水燒。

 在汲水的時候,天音不意瞄見溪裡有幾抹豔紅,初時還以為是魚兒,但仔細一看,才發現它們竟是花瓣!

 「這什麼花?!」拾起一瓣在手心打量,天音心頭的探索慾望一被勾起,不弄個清楚她實在沒辦法安心。

 反正現在天色還早--就瞧瞧去吧!

 天音將竹筒拿回小屋,後又取了柄殘月拿來削物的短刀充當防衛;她自忖這樣的準備沒有問題後,便踏上了尋覓的路程。

 遠方的宮殘月,正使著輕功,全力奔向看山小屋。

 他知道天音獨立,而且他也自認他所挑選的藏身處確實隱密,要發生意外的可能幾乎是微乎其微--但就算這樣,他仍舊沒辦法完全放心。

 心頭如此記掛著一個人,這經驗對宮殘月來說還真是第一次。一時之間他竟有些猶豫,不知是否該回頭守著天音。反正看山小屋那老頭老早就警告他很可能會死在天山上,他不去,也只是應了他的預言……但這念頭只在他腦中停留了一瞬,馬上被天音的聲音給取代--

 「我爹說過,大丈夫一諾千全,說到就要做到。」

 疾速往前馳躍的宮殘月唇邊浮現一抹笑,他猶還記得天音說那句話時的表情,如此毅然決然,令他心折萬分。

 是了。大丈夫一諾千金。正如天音對山林的宣告,她是他宮殘月的妻子,而他,自然也得要做個能夠匹配得了她的「大丈夫」。

 快去快回便是--他相信天音不會有問題的。

 在山的另一側。

 「師兄,你確定他們真是往這條路走?」

 六名身著勁衫,手提長劍的男子,正兩兩成對地在山裡四處亂竄。

 沒錯,他們便是在折枝嶺中殺傷宮殘月的惡徒--「龍山六子」。幾人在折枝嶺追丟宮殘月與天音之後,本來已對奪劍一事不再抱持希望,怎知那麼碰巧,幾人會在徐徽二州交界,窺見兩人行蹤。

 正是所謂「踏破鐵鞋無覓處」,既然老天爺願意再給他們一次奪劍的機會,他們當然要好好把握。

 他們這回的行動,可沒再像上次那般莽撞;他們小心翼翼地拉開距離,務求不引起宮殘月的注意,如此才能一路跟上馬鞍山--只是說也奇怪,上山的路明明就只有一條,為什麼走著走著,便再也窺不見宮殘月他們駐足的蹤影。

 「難不成那小於會土遁?」

 幾人在山裡迷了兩天路之後,這會兒什麼鬼怪想法全都出籠了。

 「耐心點找,別在那淨長他人威風。」帶頭的大師兄斥道。

 「早就說過要趁早奪劍,不聽,結果這下好了,我們反而被困在這雞不生蛋、鳥不拉屎的地方。」先前要殺天音的青衫男子突然出聲抱怨。

 「如果你不滿意我的做法,大可走人--」

 「好了好了,大師兄二師兄你們就少說兩句--」旁邊的師弟一見情況不對,急忙出面緩頰。

 大師兄瞧了師弟們一眼,也退讓了一步。「再找個一天,若明天午後仍舊不見那兩人蹤影,我們便回頭下山去。」

 大約半個時辰後,天音一個人來到崖壁下方,但放眼望去,四周卻沒有任何紅色花朵的影子。

 「這怎麼可能……」天音不相信那紅色花瓣會憑空出現,不死心地繞著山崖晃上一圈,她突然在崖壁裡側,發現滿山遍野的紅豔花田。

 整片花田見花不見葉,細長的綠莖上頭,只頂著一朵碗大的紅花;紅花模樣神似公孔雀頭上的羽冠,赤紅的花瓣上綴著纖細的花蕊。天音好似曾在她爹的藥經中見過此花花名,可一下卻想不起來。

 此花花名為「曼殊沙華」,又稱「彼岸花」,此花有相當多奇妙的傳說,其中最特別的一樁,便是說此花的香味,具有喚醒記憶的魔力。

 但那些事天音全然不曉,她只是純粹地被那妍麗的花色給吸引。走近身撫了撫其嬌脆的花瓣一會,她突然動念想要摘上幾朵,用來點綴殘月那單調樸實的屋子。

 今晚有這麼美的花陪著她,一個人的夜,捱起來應該會好過一些。

 說做就做。天音掏出攜來的短刀,小心翼翼地削下六枝,開心地捧著它們走回小屋。

 「大師兄,你看前頭那座林子後邊,是不是有幢屋影?」

 追蹤的六人正要放棄地回頭,居末的小師弟竟不意瞄見殘月的小屋。眾人回眸一看,大喜,隨即跨著大步急奔向前。

 即將身陷險境的天音卻渾然未覺,她猶喜孜孜地捧著滿懷的曼殊沙華自河岸走下,拐過了屋角,正要轉身開門,她驀地發現前方林子裡,出現了幾抹可疑的身影。

 一二三四五六--不對,殘月明明說這兒鮮少有人經過,怎麼一口氣來了這麼多人?

 天音趕忙退回屋角探視,六名男子一從林中步出,天音冷不防瞪大了眼。

 那名青衫男子--就算他化成了灰天音仍認得!沒想到他們竟一路追到了山裡來,絕不能被他們逮住!

 急著逃跑的天音再也顧不得手裡的花,一轉身便急忙往上游跑去。六人稍後走來小屋,一瞧散落在屋後的紅花,六人皆滿臉驚喜。

 「追!他們人一定躲在這附近!」

 六人分成兩隊,兩名留守小屋,四名直往上游追去。

 「大師兄,這裡有鞋子踩過的痕跡……」

 往上游逃的路徑不過就那唯一的一條,不過盞茶時間,無從躲避的天音即在滿山遍野的曼殊沙華前被四人團團包圍。

 天音手執著短刀,一臉戒備地環視著前方男人。「不要再過來,我不是在跟你們開玩笑,我是會動刀子的!」

 四人仰頭大笑。「小姑娘,我看你還是乖乖把刀放下,老老實實將那傢伙藏身處說出來,說不定我們還可以免你個一死。」

 「他不在,信不信隨你們。」天音怎麼可能會相信眼前人說的話。她可記得清清楚楚,之前這幾個男人,可是拿著長劍要取她的性命。

 無論如何,她都不能供出殘月到看山小屋救人的事--天音眼見男人們表情不悅地皺起了眉頭,忍不住朝後又退了一步。

 她還有什麼地方可以逃的?!天音往身後一瞄,估忖再退個三步,便是湍急的溪流,前方四個男人把退路堵得死死,無論從左邊或右邊都無法逃脫。天音怕得雙腿發顫,但是臉上猶然是一副倔強的表情。

 眼見情況僵持不下,為首的大師兄下了最後通牒。「最後一次問你,他在哪裡?再不說,就莫怪我們師兄弟對你不客氣!」

 「我說過我不知道。」

 「師兄,不用跟她多廢話,要對付這種執迷不悟的女人,手段就是要狠--」青衫男子一臉邪笑。「瞧你對那傢伙死心塌地的模樣,我上回在你家留下的那個淫字,當真是寫對了。」

 天音驕傲地挺起胸膛大聲反駁:「我跟殘月是真心相愛的。」

 「真心相愛?!哈哈哈……」青衫男子放聲大笑。「你知不知道山腳下居民都怎麼稱呼他?住在馬鞍山上的惡鬼,自地獄降生的修羅,你真的確定你要保護這種死有餘辜的男人?」

 天音搖頭。「在我眼裡,你們這幾個為了奪劍而不惜殺人、毀人屋捨的『英雄豪傑』,才真叫死有餘辜。」

 「大膽!」青衫男子一個箭步,躍上前甩了天音一巴掌,力氣之大,天音臉頰登時紅了半邊。

 天音吃痛地連退了兩步,她一時忘了眼前四人都是身懷武藝的練家子,她只要稍微不警覺,他們即會衝向前逮住她!

 強抑著幾欲奪眶的眼淚,天音堅持地將短刀緊握在胸前。

 「你以為你這麼做就能阻止我抓你?」青衫男子大笑一聲,驀地伸出手抓她。

 天音尖叫一聲匆忙一揮,青衫男子一時不察,竟不小心被劃出了道血痕。

 「臭女人!」青衫男子怒極地伸手欲抓,怎知天音一個閃避不及,整個人竟失足落下湍急的深溪裡。

 「看你做的好事!」大師兄斥罵一聲,隨即跳進溪裡欲救天音。怎知才慢了那麼幾步,嬌瘦的天音已被水流帶得老遠,失去蹤影了。

 「還傻在那做什麼!還不快去追!」

 一聽見大師兄的喝罵聲,幾個人才猛地回過神來,馬上順著溪流快跑。

 天音失足落水的同時,人正全力朝看山小屋奔去的宮殘月突然聽聞一聲異響,心裡正納悶荒郊野地怎麼會傳來絲帛撕裂響聲,下一瞬,只見天音每日幫他梳好綁緊的黑髮竟鬆了,自他頭頂披散下來。

 宮殘月回身一看,只見地上橫躺著天音幫他縫製的黑色髮帶,他皺眉將它拾起,只見縫紮得緊實的髮帶,竟然從中斷裂成兩半!

 這預兆實在太不吉利,宮殘月仰頭環視森林,林中的野獸也正惴惴不安地發出憲宰聲響。不對勁!宮殘月直覺山林中有大事發生,毫不需要考慮,宮殘月將斷裂的髮帶往懷中一塞,即刻掉頭回奔。

 反正那老頭已經等上了半個多月,不差這一天。宮殘月一路狂奔回小屋一邊祈求上天,最好天音平安無事,安慰自己,心頭的不安不過是他不習慣與她分開而造成的錯覺。

 太陽逐漸西斜,橘紅色的落日將溪岸染成了一片豔紅。沿著溪岸一路往下尋找的男子們終於奔回宮殘月的小屋報訊。

 「我們沿著溪岸找了好久,所有可能的地方都尋遍了,就是不見那姑娘的蹤影。」

 大師兄拍桌怒罵:「就算溺死,也會留有屍首,怎麼可能看不見?!你們這一群飯桶!」

 「別罵了大師兄,小師弟他們說得也沒錯,外頭天色已暗,他們手邊又沒火把糧食,要他們怎麼沿路找下去……」留守的青衫男子忍不住幫師弟們說話。

 「你還有那個臉幫他們說情?說來說去,還不都得怪你。若你當時不要衝動賞她一巴掌,說不定我們早已經拿到集情劍走人了。」

 「現在再說這個有什麼用!」青衫男子回嘴。「反正這地方是那傢伙的老巢,我們就在這等上幾日,我就不相信他不會回來瞧一瞧。」

 「最好是這樣!」說罷,大師兄重重朝椅上一坐。

 入夜之後,一抹黑影悄俏伏身在林中暗處窺視小屋。小屋裡燃著蠟燭,因人影移動而搖擺不定的燭光透露屋裡玄機。宮殘月一察覺不對勁,便馬上繞著小屋走上一圈,不意竟在屋後發現被人踩得稀爛的曼殊沙華。

 天音一定出事了!愛物惜物的她,不可能做出這種採了花卻又將它隨意棄置的事。心急如焚的宮殘月倏地踹開木門,頓將屋裡六人嚇了一大跳!

 「天音呢?她人在哪裡?」

 瞪視著宮殘月陰狠的臉,六人腦中驀地浮現自山腳下打聽來的那些可怕傳聞。幾人面面相覷,一瞬間竟然不知該怎麼回答這問題。

 「快說!」

 「把集情劍留下,我就告訴你答案。」率先回神的青衫男子開口說話。

 宮殘月環視幾人一眼,天音的安危要緊,只見他二話不說即把劍一丟。

 這麼乾脆?!六人愣了一下,為首的大師兄甚至還走來拾劍檢查,確認無誤後,仰頭大笑。「真的是集情劍,真的是集情劍!」

 「快點告訴我天音人在何處?!」宮殘月怒吼。

 「天音?!」青衫男子哈哈一笑。「我最後一次見到她,是在屋子旁邊的溪岸上,這會兒,我瞧她的屍體大概已經被水流沖到山下去了吧!」

 天音她……死了?!

 一陣寒意自宮殘月心底升起,一路蔓延至他手腳四肢--這怎麼可能?!空洞的黑眸瞠視前方,甚至連六人歡天喜地自他身旁走出小屋,他也渾然未覺。

 這不可能!這不可能!

 「天音!」宮殘月驀地大吼一聲,下個眨眼,只見披頭散髮的他自小屋奔出,赤手空拳地將居於末尾的小師弟打倒在地。

 「為什麼?你們為什麼要傷害她?」

 那麼溫柔、那麼乖巧純美的一個好姑娘--他們怎麼忍心傷害她?宮殘月發了瘋似地大聲質問道:「就為了一把劍!」

 宮殘月全然失控了,他這輩子從沒如此傷心絕望過。被他視若珍寶的天音,白日撫摸著他臉頰叮嚀他一路小心的天音,跟山林道謝、允諾會一輩子愛他的天音--這此一人竟然殺了她!

 「大伙兒小心!這傢伙瘋了!」

 大師兄率先拔出劍來,一個抬手便朝宮殘月身上刺去。宮殘月也不躲,一挺腰竟然將自己胸膛送到長劍面前。任誰也沒想到他會有這番舉動,大師兄嚇得手一縮,鋒利的劍尖只在宮殘月身上淺淺地劃了一個口子。

 現在的宮殘月有如惡鬼附身,身上的痛感與盈滿鼻腔的血腥味,只會激出他體內的獸性。他竄至大師兄面前,用力揮出一掌。

 「哇」地一聲,大師兄連人帶劍飛得老遠。眾師弟登時嚇傻,六人中就數大師兄武功最好,沒想到他竟也擋不下這一掌。

 宮殘月一雙黑瞳在蒼白的月光下,恍若泛著紅光,加上他那超乎常人的凌厲攻勢,眾人呼吸頓時一窒,不約而同地想起山腳村民們先前的提醒--

 「勸你們還是別上去的好,跟那惡鬼一扯上關係,準沒好事……」

 「鬼啊!」被擊飛出去的身影突然慘叫一聲,原本環伺在宮殘月身邊的男子如今只剩下青衫男子一人,只見他渾身顫慄地瞧著早已無力站起的師兄弟,一邊考慮轉身脫逃的可能性。

 宮殘月凝著一雙黑眸朝他逼近,破碎的語句從他嘴裡吐露:「殺了天音的人就是你麼?」

 「不是我不是我!」青衫男子雙膝一軟,「咚」地趴跪在宮殘月身前。「是她自己失足掉到水裡去的,真的與我無關……」

 「罪該萬死!」

 宮殘月突然仰頭嚎叫,那聲音之淒厲,嚇得眾人全身汗毛倒豎:躲藏在林中暗處的野獸彷彿是在回應宮殘月的哀慟,獅吼虎嘯鷹鳴猴叫,整座馬鞍山登時化成了慘叫不歇的阿鼻地獄。龍山六子相視一望,突然不約而同拋下手邊的武器,奔進黝暗的黑色森林。

 他們突然間意識到--再待在這,他們一定會死!

 「往哪裡跑!」宮殘月拾起六子們丟下的集情劍舉步快追,只見六道銀光亮起,六子們紛紛握著血流如注的右臂發出哀嚎,他們手筋已斷,就此成了不能拿劍的廢人。

 「饒命!大爺饒命……」青衫男子突然高聲叫道:「我們並沒有找到那位姑娘的屍體,或許她沒死,求大爺饒命,不要殺我--」

 宮殘月一聽,倏地揪住青衫男子衣襟厲聲質問:「你說的是真的?」

 「真的真的,不信你問其他人,他們都可以作證--」

 「對對,沒錯!二師兄說的是真的--」

 「滾!再也不要讓我看見你們!」宮殘月將青衫男子往地上一丟,六人隨即倉皇逃離。至於宮殘月,則是拋下被鮮血弄汙的集情劍,開始沿著溪岸快跑。

 「天音?!聽到我聲音了嗎?我是殘月--」

 黑夜中,只聞一聲聲顫抖的呼喚,在黝靜山林裡,餘音嫋繞地回蕩著。

 「媽啊!惡鬼又來了!」

 宮殘月已是第三次來到這鞍腳村,只是不管他造訪幾次,村民們見到他的反應一直不曾變過,厭惡、懼怕、逃避--每當他趨前想問他們問題,原本群聚在一起談天說地的村民便會一哄而散,惡劣點的,甚至還會撿拾石頭土塊丟擲他,一心想將他趕開。

 「不要抓我,媽啊--」來不及閃躲的村民最後仍是被宮殘月給追上。村民們嫌惡他,宮殘月怎不知道,但事關天音安危,他不得不向他們打探消息。

 宮殘月一臉悲傷地望著村民驚恐不安的表情,軟聲問出村民們早已不知聽聞多少次的問話--「請問村子裡有沒有人曾在溪裡救上一名姑娘,她當時身著白衫,年約十七、八歲……」

 「沒有沒有,臭惡鬼,你到底要問幾次才願意放棄!」村民答話之後,急忙轉身躲進屋裡,將大門緊緊閂了起來。

 自天音失足落水那日,宮殘月天天四處搜尋天音。一整個月,他幾乎沒什麼吃也沒什麼睡,全部精神就耗費在打撈與遊蕩上;甚至就連失足落水的無名女屍,他也懷抱著最壞打算前去指認。

 「怎麼可能會憑空消失不見?」宮殘月臉埋在寬大的掌裡喃喃自問。

 接連數日的疲倦與失望已將宮殘月折磨得不成人形,衣衫襤褸不說,他還因少吃少眠而瘦得形銷骨立,每回進溪裡打撈,都得再三提醒自己不能仰頭倒下--天曉得他多渴望雙眼一閉,尾隨天音沉入湍急的河水裡。

 此身已為情有,又何忍死耶--常隸那兩句話說的對,可是沒有天音的世界,他何能獨活?

 支撐著宮殘月不放棄的信念,便是他與天音上山當時,她甜蜜蜜的提醒--

 「我相信我等的那個人就是你,不管我們之間發生什麼事,我們一定會找到彼此。」

 人活見人,人死見屍,未見天音屍體一日,宮殘月便堅信天音一定還活著。他答應過她,只要她活著,他決計不能將她拋著,胡亂求死。

 宮殘月失魂落魄地晃出村落,直到不見他身影,才見兩名青年自屋後走出。

 此二人姓崔,個兒較高的是哥哥崔成,個子矮的是弟弟崔功。

 「大哥,瞧惡鬼那個樣子怪可憐的,我看我們還是告訴他實情…」

 「笨蛋!虧你還是我弟!」崔成猛一敲弟弟腦勺。「你忘了你剛喊他啥名!『惡鬼』耶!像曼殊那麼漂亮的姑娘,怎麼可能跟他扯上關係……」

 崔家兄弟口中的「曼殊」,便是殘月苦尋不至的天音。那日天音自上游被溪水沖下,剛好被眼前兩名青年救起。因落水時撞傷了腦袋,天音醒來之後,竟全然忘了她自個兒姓名,也忘了她為何會跑到馬鞍山上,甚至還失足落水。

 因為崔家兄弟救起她時,發現她身上夾了幾片曼殊沙華的花瓣,於是便將她喚作「曼殊」。經過一個月的休養,曼殊的外傷是已痊癒,只是先前記憶,仍舊記不太清楚。

 「我可警告你!絕對不可以把曼殊的事情跟外人提起,你若不小心洩漏,看我怎麼對付你!」

 哥哥喜歡曼殊,所以在救起她當時,早已動了私心想將她留在身邊。崔功怎麼看不出兄長那點心思,他唯唯諾諾地答允。

 宮殘月離村的同時,天音剛好也正步出崔家大門,她打算到屋後的樹林裡走走。不知怎麼搞的,自身體痊癒後,她很喜歡往這林子裡跑。只要身處在這片林子裡,一股安全感便油然而生。

 天音立在林徑中央,仰頭享受著林蔭間篩下來的天光。太陽將她整個人曬得暖呼呼的。

 「該到菜圃裡摘點野菜回家了。」天音喃喃自語地垂下頭,正待轉身,林道間突然跳出隻雪白小兔,只見它搖著長長的耳朵,鮮紅色的眼睛友善地瞅著天音看。

 「不能到這兒來噢!」天音出聲趕著。崔家兄弟可是村裡有名的獵手,若被他們瞧見家屋旁邊有野兔出現,不當場拿弓箭射死它才怪!

 可說也奇怪,不管天音怎麼噓它,白兔就是不走,甚至最後還咚咚咚地跳到天音面前,捱著她腳休息了起來。

 「我還真是頭回見到這麼親人的兔子--」天音沒轍地嘆了口氣,彎下腰將白兔抱在懷裡。那絨絨的觸感引來她幾聲輕笑,隨後便見她舉腳往前走。

 她打算將它帶離這危險地帶,至少,不用那麼快地見它喪命在崔家兄弟的弓箭底下。

 走著走著,直到確認距離崔家夠遠,天音這才將白兔往樹叢裡一放。可白兔卻停在原地定定地望著天音,天音驚訝地皺起眉,覺得這兔子似乎想告訴她什麼。「你--是想要我跟著你嗎?」

 白兔想當然不會說話,它只是安靜地搖搖雪白的長耳朵,匆地往前跳了兩步,然後又停下腳步回頭望著天音。

 天音愣了兩秒,終於敵不過心底的好奇,跨步跟在白兔身後。

 「你到底想把我帶到哪裡?」

 話聲方落,只見白兔一個轉身突然跳進了樹叢裡邊,就這樣丟下天音,頭也不回地走了。

 天音傻眼。「我該不會是被捉弄了吧!」只見她一邊低語,邊轉頭環顧四周,突然,她發現前方大樹下好像有個人影。

 那人怎麼會坐在那?天音瞪瞧著動也不動的人影半晌,她終於忍不住好奇地走近身探望。

 雖說忘卻了先前的記憶,可天音悲天憫人的性格仍舊和從前一樣。踮著腳尖走到身影面前,天音正要伸手搖搖對方,原本屈身熟睡的宮殘月察覺異狀,倏地將眼睛張開。

 兩人雙眼一對上,只見宮殘月泛著血絲的黑瞳滿是驚喜。「天音!」

 「啊--」

 還來不及張口說話,神情激動萬分的宮殘月已一把將她緊摟在懷裡,彷彿想靠身體的接觸來確認懷裡的人兒不是出於幻覺。不是,不是幻覺,她是真的,她真的是天音。

 「我找你找得好苦!」整整一個月來的焦急與擔憂,終於在這一刻得到了報償,宮殘月用著發顫的手輕觸著天音的臉頰,幾乎是泣不成聲。天音驚愕地看著宮殘月的雙眼,雖然她不認得他,可說也奇怪,見著他哭,她竟也忍不住心痛了起來。

 為什麼這人給她的感覺,竟是如此熟悉?

 「你認識我?」

 宮殘月猛地一愕。「你說什麼?」

 「我不記得你,」天音一瞼抱歉地看著他。「我也不記得我是誰,我只知道崔大哥他們叫我曼殊。你認識從前的我麼?」

 「你是怎麼回事?你不記得我?我是殘月啊!宮殘月!」

 天音仍舊搖頭。「對不起,我是真的想不起來……自我醒過來之後,我就什麼也記不得了……噢!」連連的逼問像是引發了她的頭疼,只見天音哀叫一聲,一臉難過地捧著腦袋。

 「你怎麼了?」宮殘月緊張地攙住她身體。「你沒事吧?」

 「我頭好疼……」

 宮殘月急忙將天音攙扶坐下。他一臉擔憂地注視她發白的俏臉,直到此刻,天音遺失了記憶這樁事實,才真正地進入殘月的腦袋。天音忘記了他,那她先前的承諾呢?她對他的愛意,那些事,現今是否還可以算數?

 宮殘月這廂還沒理出頭緒,但他身旁的天音早已慢慢回復平靜。她轉頭瞧了宮殘月一會兒後,緩緩開口問道:「你說我叫天音?就姓天麼?」

 「不,你姓唐。」宮殘月將天音的身世簡單說明了一遍。

 天音聽得一臉恍惚,她不明白這麼重要的事,自己怎麼會全然記不得了?

 「你說我叫唐天音,爹爹是前朝有名的太醫唐天堯--那我跟你呢?我們倆之間是什麼關係?」

 宮殘月正要說話,前方突然衝來一道黑影,宮殘月一時反應不及,臉上捱了對方一拳。

 「你這修羅惡鬼,沒事幹麼纏著曼殊!」

 「崔大哥你誤會了,這個人認識我!」天音趕忙起身拉開崔成,後又回頭檢視宮殘月的臉傷。「你沒事吧?天呐!你臉都被打紅了!」

 「我沒事……」宮殘月正要安慰天音,怎知崔成一見兩人親熱模樣,登時又怒紅了眼。

 「曼殊你回來。」崔成伸手粗魯一拉,害得天音差點跌跤。

 宮殘月即時上前將她攙住。「你有問題沖著我來,別對天音動手動腳。」

 「誰是天音!這兒沒這個人!」崔成再度將天音拉近身邊,隨後以身體擋住。「你給我聽清楚了,她叫曼殊,是我崔成未過門的妻子!」

 「崔大哥!」天音驚訝地瞪視著崔成。她何時是他未過門的妻子了?這事根本是子虛烏有!

 「她是天音,」宮殘月篤定地說:「不管你怎麼喊她,不管她記不記得,她就是天音,我不可能愚蠢到會認錯自己的妻子。」

 什麼?!崔成瞪大雙眼,這惡鬼竟然說他跟曼殊是--夫妻?!

 「我是你的妻子?」天音驚訝地看著他。

 宮殘月頭一點。「千真萬確。」

 「你別聽他胡說,曼殊!」崔成突然將天音拉轉向自己。「你聽我說,這傢伙的話不能相信,你知道我們大家都怎麼叫他?惡鬼修羅!這個人兇惡起來,就連他雙親也照殺不誤--」

 「你胡說!」天音突然喊道。可話一出口,她又驚訝地捂住嘴巴。她也不明白剛才怎麼會突然說出這句話來。

 崔成驚訝地看著天音。「曼殊,你別告訴我你真的相信他!」

 「我不知道……」天音一臉困惑地搖著頭。「但是我的心可以感覺得到,他沒有說謊,他是真的認識我!」

 「曼殊!」崔成用力搖晃天音。「你到底是怎麼回事?竟然相信這種人說的鬼話!」

 「因為我的心會痛!」天音眼含著眼淚哀求地看著崔成。「光看著他,我就情不自禁想掉眼淚,那種感覺實在太強烈……」

 說到這,天音忍不住回眸注視樹下的宮殘月,他望著她的眼神,那麼的哀傷不捨,天音鼻頭再次一酸,忍不住想掙脫崔成的手臂,奔到宮殘月身邊--

 「我不准你去!」崔成大吼。他扳著天音身子,要她回頭正視他。「那我呢?曼殊,在你眼裡我究竟算什麼?!我這一個月來對你的照顧與呵護,你全然不當它是一回事?」

 天音驚訝地望向崔成,直到這一刻她才明白崔成對她的心意。

 「我不知道……」她該怎麼做?天音突然覺得一陣紊亂。眼前,是呵護照顧她一整個月的好好大哥,身後,是她全然不識,卻說她是他妻子的陌生男子……天音痛苦地抱住頭。

 見天音難受,宮殘月直覺地想將她帶走,哪怕等會兒她會責備他過於霸道,可是崔成一句話,卻讓他腳步倏地凍住。

 「你非做出選擇不可!不是留下來讓我照顧你一輩子,就是跟他走,成為這個人人嫌惡的惡鬼的妻子。」

 崔成的話勾出宮殘月痛苦的記憶,與他在一起會有多苦,這一個月來他早已深刻體會。宮殘月決定將選擇權交還給天音,如果她決定留下,那他--自會承受。

 「天音。」宮殘月喚了她一聲。天音轉過頭,瞧見他擰緊的黑瞳中,驀地閃過一絲水光,直到這時天音才瞭解,他究竟多麼克制自己,才吐露出這樣一句話。

 「我不勉強你。」

 熟悉的疼痛再次湧上天音心頭,她嗚咽一聲,匆地跪倒在地上。「對不起,崔大哥,謝謝你這一個月來的照顧。」

 「你決定跟他走?」崔成不可置信地瞪著她。

 天音點頭。

 「你知道他在村民的眼中,是多可怕的一個人?」

 天音搖頭。「不是你們想的那樣,崔大哥,我相信你也感覺得到,像他那樣,有著那麼悲傷眼眸的人,不可能會是壞人……」

 「滾!」崔成倏地背轉過身大聲吼,他才不想聽曼殊幫那傢伙說什麼情。「既然你選擇了他,那就快給我滾,滾得越遠越好,永遠都不要再讓我見到你們!」

 宮殘月攙扶起淚眼汪汪的天音,兩人面看著崔成的背深深地一鞠躬後,宮殘月才領著天音悄聲地消失在樹林深處。

 「混帳!」崔成低頭大聲咆哮,心碎的他早已淚流滿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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