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翻過了毫無重點的一章,陳海天和莊雪的互動,一如預料中的平淡,比流水帳還平淡的那種平淡。
六月的最後一個周六下午,莊雪帶了一包爆米香到台北喝咖啡,陳海天拿出泡菜給莊雪試吃,這是他在網路上找的泡菜食譜,醃出來的味道總是和莊雪做的有很大落差。
莊雪夾起泡菜,閉著眼睛吃了幾口,然後認真向陳海天說明醋和冰糖對泡菜的影響,糯米醋和水果醋醃出來的風味不同;同一種醋,廠牌不同,醃出來也不同;冰糖的種類更多,各自交互影響下,泡菜的風味因此千變萬化。
「我做的泡菜跟我爺爺、我爸爸做的也不同。」莊雪寫下自家的配方給陳海天,一邊解釋,「因為秘密武器不同。」
「又要進廣告了。」陳海天拿著配方,恨不得立刻沖去超市采買。
「不用不用,」莊雪笑了兩聲,「這秘密武器你也有,就是你的手,撕高麗菜的方式,搓揉時候的手勢,攪拌時候的力道,全都會影響泡菜的味道,我們不可能做出百分之百相同的泡菜,頂多到百分之九十五,可是這樣剛剛好,百分之九十五才有呼吸的空間,百分之百太擠了。」
陳海天呆了一下,莊雪最後的幾句話,讓他有種熟悉的既視感,還來不及多想,就有客人推門進來,他連忙起身招呼。莊雪在咖啡館裡待了一個多小時,而後去美術館看展覽,傍晚六點多才再度回到店裡,還順手買了海鮮義大利面給陳海天當晚餐。
「還不錯,比我做的差一點,下次你來,我做給你吃。」陳海天邊吃邊說,「提早一天說喔,我才能去買材料。」莊雪笑著說好。
吃完晚餐,莊雪又待了一個多小時,然後向陳海天告別,坐車回台中。
他們就這樣送走了六月,情節就像洗好卻還沒炒的菜,稱不上雞肋,但也無法入口。
陳海天很不願意在夏季出門,酷熱的天氣和不時出現的大雷雨讓他心煩氣躁,但他守著和莊雪的約定,七月和八月各去了一次台中。
也因為夏天的緣故,天氣熱導致吃的人少,泡好的豆腐也容易變壞,所以莊雪的臭豆腐攤營業時間修改為下午四點半到六點半,雖然陳海天表明要跟著莊雪去賣臭豆腐,但最後都被莊雪勸服,舒適的窩在莊雪家中,喝著二十元一大杯的古早味冰紅茶、聽窗外像交響曲般的蟬鳴、吹冷氣看書。
他把莊雪的書分成三類,一類是專業相關,幾乎全是英文書,每本都貼了不少標記貼紙;一類是和他重疊的書,幾乎占了專業相關以外書藉的百分之八十;最後一類是剩下的書,他從來沒想過要看的種類,例如稻中桌球社、第二性、六祖壇經、西行阿裡、理財專家教你基金投資。
書房是書生的心。
他會用指尖滑過書架上排列整齊的書,像在逛超市那樣,聽手指滑過書本時發出的沙沙聲,一本一本翻撿著莊雪的心。
到了六點,他拿著兩杯冰冰涼涼的紅茶,出門去找莊雪,和莊雪一起繞過土地公廟旁的小巷子,喝著紅茶看夕陽。
八月時,他見到了莊雪的妹妹,一個很漂亮的混血兒,讓他有點錯愕。
「我不是混血兒,」薛嫥的聲音輕柔,卻帶點無奈,「這叫返祖現象或隔代遺傳之類的,我們的祖先應該有荷蘭人吧,有個女演員叫席什麼的也是這樣。」
莊雪在一旁悶笑,「她小時候更像混血兒,常被別的小朋友欺負,我們兩個的打架技術都是這樣練起來的。」
「我媽那時最常跟我們說,要打就不要輸,輸了就不要回來哭,」薛嫥的語調和動作都很優雅,說出的話卻完全是另一回事,「所以我都把女生當男生打,把男生當畜牲打,只要能打贏,手段下流不要緊。」
陳海天的背後默默流下一條冷汗。他的生活裡沒有吵架,更遑論打架。吵架只能發洩情緒,無法解決事情,他永遠是沖突場面中,最冷靜的那個。
「我們那時要跟真正的眷村第三代對戰,不狠一點不行,」莊雪轉頭對陳海天解釋,「不過她現在不得了了,好吃香,還可以假裝成我女朋友,完全不會有人懷疑。」
「是呀,我太美了,大家都覺得你配不上我。」薛嫥說完,從莊雪的廚房拎走一桶泡菜,下樓去。
直到樓下傳來關門的聲音,陳海天才問莊雪,「你妹知道你是同志的事?」
「知道,我們只差一歲,感情還蠻好的,她是我第一個出櫃的人。」莊雪似乎知道陳海天要問什麼,立刻接著說,「我沒跟我爸媽說,他們從來不問我為什麼不交女朋友,他們問了我就會老實說,但是我懷疑他們知道了所以不問。」
陳海天點點頭表示了解,「心照不宣是中華民族的傳統美德。」
「遮遮掩掩比較有含蓄的美感。」
那天莊雪開車載他去台中市另一頭的忠孝夜市,吃了烤肉、蚵仔面線、東山鴨頭、蚵仔煎、鹵味、銼冰以及那條街上所有他愛吃的食物,「媽呀這烤肉好好吃,」當他的意識被食物阻斷後,就會使用平時不使用的字眼開始喃喃自語,「當初應該把烤肉也加到單子上,不過最後還是會賣咖啡吧,要我穿吊嘎仔烤肉我會瘋掉,可是我很討厭把咖啡館當成特色商品,每家咖啡店都要有特別的空間設計外加無線網路和免費取閱的書籍雜志,他們只是要一個那樣的空間,並不是真的想喝一杯好的咖啡,我煮的那麼好,有些家伙竟然只顧上網讓咖啡涼掉……」
每當陳海天進入這種狀況,莊雪就會微笑聆聽,臉上有股奇妙的神采。
當飽意漸漸褪去,陳海天就對自己失去理性亂說話的舉動湧上一陣懊惱,他不介意讓莊雪看到他生命裡較壓抑的那一部份,但他介意自己的笨拙被看見。
那天回台北的客運上,透過玻璃窗看見的高速公路風景,在細小的雨絲中,顯得寧靜柔軟,他想起莊雪臉上的表情,突然明白了,第一次沒控制好,是自己的錯,剩下兩次,全是莊雪有意用食物喂飽他。
陳海天對車窗上自己的倒影無奈搖頭,這就是莊雪會做的事,察覺對方的弱點,就惡作劇似的挖坑給對方跳,但是坑又淺的不會造成任何傷害,讓他氣也不是,不氣也不是。
下次掛個請勿拍打喂食的牌子好了。陳海天歎口氣。
七月和八月,莊雪帶著爆米香,各到了台北一次,喝咖啡,試吃陳海天做的泡菜和義大利面,逛美術館,回台中。
這兩次會面,陳海天有兩個心得,一是莊雪洗盤子的動作俐落又有效率,標准的單身漢架式,二是莊雪吃泡菜,總是閉著眼睛細細品嚐,就像他喝咖啡時一樣。
八月最後一個周六,剛好遇上農歷關鬼門,同時也是梁美莉的國歷生日。
陳海天在小廚房裡忙著把剛煮好的面線分裝進兩個大碗,擺上梁美莉從晴光市場買來的德國豬腳,一邊聽梁美莉用不可置信的語氣抱怨,「媽呀,好乏味,我的戲份都快要比他多了。」
「跟你說過要直接跳到一年後的。」他從盒裡拿出小蛋糕,插上一根蠟燭,和中德合並的豬腳面線一起端出去,「來,梁博士,三十歲生日快樂。」
剛出爐、熱騰騰的梁博士吹熄蠟燭,狠狠瞪他一眼,「說生日快樂就行了,女人的年齡是秘密。」
「什麼?你是女的?好可怕。」陳海天拿著碗閃避企圖打他的梁美莉和企圖舔豬腳的雨天。
「呸。」梁美莉坐回位子上,開始吃中西合並的豬腳面線。
沒有人的沒有人咖啡館有些空蕩,而窗外是夏季的雨,又熱又潮,這種雨會連綿不絕直到九月,然後換成秋天的雨。
陳海天坐回位子上,和梁美莉一起安靜的吃豬腳面線,心裡一陣感慨,他最好的朋友從金發tomboy酒保慢慢變成黑長發氣質博士,然後終於要走向下一個人生階段。
他們突然之間就走到以前常說的未來了。
「對了,你facebook新帳號申請了沒?」梁美莉直到吃完豬腳面線,才再度開口。
「嗯,再說吧。」陳海天放下筷子,伸手扒了一塊蛋糕。
Facebook這個字,隨著夏天來到而炸開,網站出現中文版,每個人見面就問對方有沒有帳號,而他意外成為朋友中最早使用這個網站的人。
可是對他而言,上網站只是為了看莊雪貼的夕陽,他不想把莊雪納入他的人際網路或社交生活,所以梁美莉建議他另外申請一個交際用的號帳,但是他覺得沒有必要,「既然我可以在現實中跟你交際,又何必在網路上跟你交際?如果我現實中都不想跟你交際了,又何必在網路上跟你交際?」
「嗯?」梁美莉想了一下,「總之你去申請就對了,不要癈話。」
陳海天沒有申請新帳號,也沒有加莊雪以外的人為朋友,反而是莊雪在八月底申請了新帳號,只加他一人為好友,每日把夕陽照片貼給他看。
也許是莊雪考慮到朋友數量增多,大量的近況更新會淹沒他偶爾貼出的咖啡相片;也許是莊雪知道他不喜歡人群,無論是現實中或是網路上;也許莊雪明白他不在夕陽照片下留言,是因為不想對話被陌生人觀看指點。
無論如何,莊雪這個舉動的含意再明顯不過,沒有人會為了普通朋友,特別申請一個新帳號,玩著只有兩個人的貼相片游戲。
於是陳海天刪除莊雪原本的帳號,留下新帳號,他用這種方式、心照不宣地同意他們對彼此是特別的存在,無論這種特別最後會變成什麼。
心照不宣是中華民族的傳統美德。
他們彷佛又回到彩虹夢時期,在萬千使用者中辟出一塊只有兩個人的空地,每日植著夕陽、咖啡及其他新生作物。
梁美莉把蛋糕吃完離開後,陳海天上網貼了豬腳面線的照片,詳細說明這是德國豬腳配台式面線。稍晚時莊雪在下方留言,說明因為豬腳的形狀太過具體,感覺很恐怖,「我怕吃到一半它突然活過來踹我一腳,所以從小就不吃。」莊雪認真寫著。
「我幫你把豬腳打成汁,這樣它頂多潑你,比較不痛。」陳海天也認真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