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儲孟孫一聲令下,秋聲馬上從睡好吃好的貴客,貶為商行里的一名幫工,舉凡灑掃庭院、洗衣劈柴、招呼客人、整理貨品……等等,通通都有她的份。
不過秋聲可不是個軟柿子,會甘心被儲孟孫隨意擺弄。俗話說,山不轉路轉,路不轉人轉,他想以此逼她說出老爹的下落,那可是門都沒有。
因為她,真的不知道。
「鄭伯,我肚子餓了……」
「好好好,馬上替你張羅吃的去。晚上你想吃什麼?今兒個店里進了一批不錯的山藥,給你炖個湯喝如何?」
「好啊,那就炖個湯吧!對了,大當家還交代我,後院的柴要劈一劈呢!」
「劈柴你這種小姑娘怎麼做得來?我找人替著你去。」
「啊!大伙兒的衣服我還沒洗……」
「甭洗甭洗,我們自個兒用腳踩一踩就得了。」
「那個西邊的倉庫里,不是有些貨明天要出嗎?」
「沒關系,我去就好。小姑奶奶,你只要好好地坐在這兒,我老鄭就千謝萬謝了!你手頭上的事很重要,千萬別分了心啊!」
秋聲露出一絲微笑,很滿意管事鄭元的回答。喝了口剛斟好的熱茶,口中茶香的余韻還未絕,一旁已經有人端上幾樣小糕點讓她充饑。
有得吃有得喝還有人服侍,簡直比剛來儲氏商行時,雖然生活無虞,卻被晾在一旁的光景要好太多了!這一切,還得歸功于儲孟孫那道要她工作的命令。
拿起算盤,縴手迅速地撥弄幾下,再用筆在賬簿寫幾個字——瞧,這不就在工作了嗎?
回想前幾天剛被叫到商打雜時,什麼瑣碎的體力活全落在到她頭上,第一個晚上她腰疼到都快直不起來。但到了第二天,她察覺到這商行里的伙計包含管事,記賬的功夫都差到了家,她就知道自己的機會來了。
打算盤這檔子事,對她而言就像上茅房那麼簡單,于是她在進貨時,就故意拿起算盤,在鄭管事面前露了一手,從此以後她便不需要再勞動,只要乖乖地坐在桌後幫商算賬就好,其他事皆有人效勞!
不過,這種混水摸魚的事,總是不能讓儲孟孫知道,否則那家伙不知道又會想出什麼損人的法子來奴役她。
「秋聲姑娘!秋聲姑娘!」一個伙計突然急急忙忙闖進來,「當家的來了!」
「什麼?」秋聲急忙從椅子上跳起來,像只無頭蒼蠅般亂竄,「怎麼辦?快快快,幫我把桌上的食物全收起來……還有這茶給倒了!賬簿也……」
「當家的正在下馬,怕是來不及收了!」伙計也是一臉驚慌。
豎耳一听,果然听到外頭廳堂喧鬧的聲音,她不禁緊張地左顧右盼,忽而眼楮一亮,二話不說沖出門到那個正在劈柴的長工身旁,一把搶過他的柴刀。
「去去去!我來我來,你們當家的來了,還不快走!」她急急和他使著眼色。
那長工也是個機靈人,听到前堂傳來的腳步聲,便忙朝著反方向離開。他才剛走沒多久,秋聲連一刀都還沒劈下,一臉嚴肅的儲孟孫已經來到她面前。
「瞧什麼?姑娘我正在努力工作呢!」她沒好氣地嘟囔著。
凝起目光,儲孟孫朝著她不馴的小臉看了許久,突然伸出手抬起她光潔如班的下巴。
「你做什麼?」秋聲的粉頰倏地紅了,瞪著明眸看他。
骨節分明的手指慢慢地往她唇角劃了下,他皺起眉頭,「你劈柴歸劈柴,吃得倒挺不錯的?」
心里一驚,她連忙拉開他的手。「我……客人吃剩的,我拎一點吃不行嗎?」
忽然,儲孟孫另一手快速地反手抓住她的柔荑,讓她的手心攤了開來。「你既然劈了這麼多柴,怎麼手卻不顯髒呢?」用手抹了一下她的指間,他若有所思地望著她,「……反倒是沾了墨?」
「那、那柴上沾了墨不行嗎?你這人真唆,沒誤了你的事就好,干嘛偏要找我的碴?」被他摸到的地方,幾乎是炙人的火燙,秋聲羞到都快鑽進地底了,便有些口不擇言,「你……你有正事不忙,跑來這里對姑娘動手動腳的算什麼?」
「你心虛了?」覺得嬌羞的她相當有趣,他遂故意道︰「在在儲氏商行里的東西,都是我的,我愛怎麼踫就怎麼踫,甚至是這樣子……」
大手突然一拉,另一手放開她的臉,轉而勾住她的縴腰,一下便將她窈窕的身子摟到胸前,只剩一寸不到就能和她身體相貼。「只要我想,我就可以!」
四目相對,兩張臉之間的距離極近,秋聲從沒有被男人這麼抱住過,縱使他的身子沒有真的踫到她的,但她幾乎可以感覺到他呼出的熱氣,鼻間充滿他的味道。這對一個妙齡少女而言,著實是太大的刺激,也太過份了!
氣勢上就先輸了,加上她兩腿發軟,就快要站不直,益發讓她體認到自己的軟弱,只覺得一股委屈。「你怎麼能這麼欺負人……」她腳一跺,「又摟又抱的,你不能巴我當成平康坊里的姑娘!」
「我沒有。」在他眼中,她是很有趣的姑娘,他知道自己對她有些另眼相待,也喜歡和也相處,但絕沒有輕賤她的意思。「我只是在告訴你,不要試圖挑戰我的權威。」
「那你也不能用這種方式啊!」
「我覺得這樣挺不賴的。」他並沒有胡說。姑且不提手中柔軟的觸感,能夠逗得這滑頭小妮子害羞,對他而言,有種難以言喻的趣味。先前故意想找她麻煩的意圖,倒是去了大半。
「可是……可是……」她嘴一扁,彷佛就要哭了一樣。
這副可憐樣,讓儲孟孫終于放開手。他發現自己似乎特別在乎她的反應,過去多少人在他面前痛哭求饒,他都沒眨一下眼,但就是她,他不希望看到她真的被弄哭了。
難道……他對這小妮子動心了?
微搖了下頭,他對自己這念頭嗤之以鼻。秋聲之于他只是新鮮有趣,所以他才會這麼在意,絕沒有其他的想法。
「給你一粘刺激,你才記得牢,在我這里做事,別存著想偷懶的心!」他的話聲嚴厲起來。「這柴劈得這麼利落,一看就不像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女人劈的;還有現在才辰時,你不可能劈了一大堆柴還能洗好後院那些衣服……看來你挺有本事的,還找得到人幫你?」
「那是我的本事!」望著他的眼眸出現水霧,兩只玉手伸得高高的,像等著挨打。「不然你懲罰我好了。」
「你……」皺眉瞪著她細白的雙手,他無法想象上頭多了幾條傷痕會是什麼樣子。有些厭惡地別過頭,他往後叫道︰「鄭元!」
早在後頭偷看老半天的管事,訕訕地走上前。「是,當家的。」
儲孟孫指著秋聲,「鄭元,你應該知道我現在最需要的是什麼!我不希望有人陽奉陰違,秋老一天不回來,她就得工作一天!」
不再多說,他怕自己看了她委屈的眼神又心軟了,轉身甩頭就走,鄭元見他往書房去,投了個歉意的眼神給秋聲,便急忙跟上。
對著儲孟孫的背影,她做了一個大大的鬼臉,長吁了口氣。
「呼……幸好采哀兵姿態對他有用……只是他為什麼、為什麼要對人家做那種事……」秋聲心底一陣五味雜陳,剛才被他濃濃氣息包圍的感覺還十分清晰,光是用想的,她又感到腳軟了。
突然,她看到儲孟孫的隨侍大餅正要舉步跟上,忍不住稈他叫住。
「大餅!」她確定那男人進屋了,才有些扭捏地低聲問道︰「你們當家的,是不是很喜歡欺負女人?」
「沒有哇?我在商行工作了十幾年,從沒看過當家和哪個女人牽扯不清,他可是非常潔身自愛的。」大餅幾乎是拍胸脯保證。
「可他明明……明明很會戲弄姑娘家!」要她自己說出這種話,實在太羞人,芳心不自禁再次跳得飛快,芙頰發起燙來。
「怎麼可能?當家的那麼嚴肅的人……我看他到目前為止話說過最多的姑娘、唯一比較親近的姑娘,應該就是你吧,真的,甚至我還沒看過當家的,對哪個姑娘笑呢!」掛記著自個兒的工作,大餅不敢再耽擱,「秋聲姑娘,我得跟上去了,沒人替當家的沏茶呢!」
望著大餅離去的背影,秋聲兀自琢磨著他說的一番話。
儲孟孫從未和姑娘有什麼曖昧,那他毫不避嫌地摸她又抱她,是存著什麼心呢?
該不會……
越想,越覺得不自在,甚至她幾乎想為自己的猜想而尖叫起來。即使她一再告訴自己別作夢了,但心里那一股異樣,卻久久揮之不去。
進到屋內,儲孟孫一眼便看到桌上記錄到一半的賬本和一個食盒。
眼神犀利的掃了下鄭元,他只能苦笑一下,卻無法開口解釋書房里一團亂的原因。
儲孟孫也不問他,徑自走到桌前,先打開食盒,揀起一塊松子酥在鼻間聞了聞後,又放了回去,接著目光移到賬冊旁的硯台,對未干的墨水若有所思。
最後,他坐了下來,慢慢翻起賬冊,從這個月的第一天開始審閱,一旁的鄭元看得冷汗直流,不知道當家會怎麼評論。
「鄭元。」閱畢,儲孟孫深深地望了一眼這名老管事,「這個月的帳,做得不錯。」
「是啊,是啊。」鄭元喘了口氣。看來似乎過關了,回頭得去感謝秋聲那小女娃。
「但這個月的帳能做得這麼漂亮,為什麼上個月的會亂七八糟?」他心里有某個答案,卻又想把它推翻。「我們應該還沒聘到新賬房,商行里有這麼一個能人,我怎麼不知道?」
「這……」原來還是露了餡。鄭元無奈地垂下肩頭,「當家的,這帳……是秋聲姑娘做的。」
「真的是她?」他訝異地濃眉微揚,不敢相信自己的猜測居然是真的。
「呃,是啊,她看大伙兒對帳務很苦惱,剛好又遇到進貨,所以她就幫了一下忙……」
「然後你就把她當菩薩供著,要吃有吃要喝有喝,還找人替她的工作,只求她專心致意地把帳做完,是嗎?」
鄭元苦笑再苦笑,當家的太精明,對這些他們底下的人來說,也不是好事一件啊!
「想不到她還有這才能,我倒是小看她了。」儲孟孫沉吟著。之前確實見過她撥算盤,不過想不到她連帳也做得這麼好,該說是家學淵源嗎?
或許先培養她當賬房,會比無止境也等待秋老回來要來得有效率,何況若是秋老真的回來了,他儲孟孫是不是舍得放那有趣的小姑娘去,他自己都拿不準。
瞧當家思忖不語,鄭元以為他想著要怎麼懲罰他們這干膽大包天的下屬,居然把帳給一個外人看,便支支吾吾地道︰「當家的,秋聲姑娘也是好心幫我們,是我們太沒用了!您千萬別……別怪罪秋聲姑娘,我看您挺喜歡她的,可別做會讓自己後悔的事啊……」
言下之意,就是他硬著脖子想將這件事頂了!不過出乎他意料的,儲孟孫不但沒有生氣,反而一臉意外地揚起眉。「你怎麼會認為,我喜歡那丫頭?」
「您剛才不是抱了她嗎?」鄭元一愣。
「抱她就是喜歡她?那我喜歡的玩可多了。」他直覺就是嗤之以鼻。
「但我也只看過您抱她一個啊……」鄭元忍不住喃喃道︰「當家的,如果您喜歡秋聲姑娘,那也是美事一樁,只是若有朝一日您想將椈聲姑娘迎回家,老夫人她容得下秋聲姑娘嗎?」
思及自己勢利驕傲出了名的祖母,儲孟孫心情便是一沉。
「我做事何須問過她?」即使是親奶奶,但他自己的事,他說了算!
「所以當家的您對秋聲姑娘真有那種心思?」鄭元自以為是地推論。
話說到這個份上,儲孟孫突然接不下去了。他還不曉得這位老管事原來這麼會套話,三兩下就能得出這種結論,他以為只有自己知道他對秋聲是特別的。
難得他也有感到不自在的時候,這種被看透的感覺,與他一向給人的莫測高深印象大相徑庭,讓他相當地不舒服。
「算了,你去叫秋聲來這里。」
「當家的,您是想……」鄭元面色一喜。
「我是想和她討論這賬冊,又不是想和她有什麼,你少胡思亂想!」
「您別急著撇清,如果您能和她有什麼,而秋聲姑娘又不反對的話,屬下倒是樂觀其成呢……」
「鄭元,你話越來越多了!叫你去找人就快去……」被說得有些惱羞成怒的儲孟孫瞥見食盒,他不禁又叫住要走出門的管事。「等等!我問你,姑娘家都喜歡吃這種點心嗎?」他比了比桌上的食盒。
「我不知道,不過秋聲姑娘喜歡甜食,尤其是夾果餡兒糕餅,還有蜜餞類的,所以我想,姑娘家該是喜歡這類點心的吧?」鄭元想了一想,這商行里除了燒菜煮飯的大嬸,也只有一個姑娘,只能拿她做例子了。
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儲孟孫便有些不自然地揮揮手指示鄭元出去,免得有一雙利眼的老管事待下去,他過往嚴厲冷漠的形象全破功了。
「記得,叫了秋聲之後,你再去吩咐廚房現做一盒來,這都冷了!」
「這帳……是你做的?」待秋聲一進門,儲孟孫便單刀直入,拿著賬簿問她。
「千真萬確!」小小的下巴抬了起來,她有些得意地說。
「我不嘵得你還會算賬?」
「你不曉得的事還多著呢!」
「那你還會什麼?」
「我還會……」會什麼?秋聲愣了一下,琴棋書畫她一竅不通,頂多只能說識字;女紅裁縫她完全不行,曾試過替爹補衣服,補到最後只能拿去當抹布,要說自己還會什麼,她一時還真想不出來。
「所以你只會算賬撥算盤。」她的答案早在意料之中,儲孟孫徑自幫她下了結論,「在我這商行里,人人依專長各司其職,你也不能例外,若我要你以後替我管帳呢?」
「不要!」她立即反對。
「為什麼?」
「你不知道,你那堆帳多麻煩啊!我終于知道,為什麼我爹天天都早出晚歸,累得頭發都白了,工作卻還做不完,難怪他要跑嘛!」說到這個,秋聲氣不打一處來,她指控起他,彷佛他虐待了她爹。「上個月的帳亂七八糟,還是我勉強理出一個頭緒,才能繼續做這個月的帳,這麼吃力不討好的事,我才不干呢!」
「如果我免了你其他的工作,讓你專門管帳呢?」
「我本來就沒做其他工作……」她有些心虛地嘟嚷著。
自認有些明白她心性的儲孟孫,突然眉頭一揚。「現在秋老行蹤不明,你家里沒了收入,我就算放你回去,只怕你得喝西北風。你先前說一天一百文錢,要不我加你月俸?先前秋圴是一個月五兩,比照辦理如何?」
秋聲原本堅不妥協的臉蛋出現了一絲松動。沒辦法,她的死穴就是錢,價錢談攏了,什麼事都好說。可是他儲氏商行的帳空了一個多月,整理起來可不是一件簡單的工作……
還在猶豫?儲孟孫唇角一彎,「再加一兩。」
「成文!」像是怕他後悔似的,秋聲二話不說便應承下來。
一個月六兩,六兩呢!她一個月可以吃多少只雞、做多少件新衣、替爹打多少斤酒啊!只是做個帳,而且像之前一樣吃好穿好有人服侍,那為什麼不要呢?怎麼想,她都覺得這是件天上掉下來的好差事。
只不過……眼前這男人笑的樣子,看起來有些不懷好意,讓人心里不太舒坦就是了。
達到了目的,儲孟孫不再浪費時間,由桌前起身欲走,秋聲卻突然拉住他的衣袖。
「等等,你要走了?」她莫名想留住他。
「怎麼,舍不得我走?」覺得她孩子氣地拉住他衣袖的模樣十分逗趣,他好心情的逗著她。
「才不是呢,你臭美!」臉一紅,沒好氣地回嘴,「我榮膺本商行新任賬房,你兩句話就打發我了?不用跟大伙兒宣布一下?」
「你還沒通過我的測試,等通過了再宣布不遲。何況,大伙兒都認識你,不用特意介紹也無妨。」
撂下這話,儲孟孫一手拎開她抓著他衣袖不放的小手,瀟灑地走了,留下呆住原地的秋聲,愣愣地想著他的言下之意。
測試?那是什麼意思?
半晌,有人推開了門,寒風灌了進來,才將她由神游中冷醒。打了個寒顫後,她忽然有種奇怪的感覺,過去她一樣在這書房里算賬,他沒出現便罷,現在他出現了,又在她面前消失,這書房似乎顯得特別冷清空虛。
推開門的人是大餅,他抱著一迭賬冊進門,笑吟吟地道︰「秋聲姑娘,當家的交代,這些就麻煩你了。」
秋聲定楮一看,桌上那堆得小山一樣高的賬冊,差點讓她尖叫出聲。
「這麼多?」她瞠目結舌,眼角不停地抽動著。這就是他所謂的「測試」?
沒瞧出她的異樣,大餅放下賬冊後,笑著續道︰「這是這兩個月的賬冊,包括各分行和總行的,當家的說,請你幫忙審查一下有無出入及遺漏些的項目,三天之內交給他。」
他一說完轉身即走,直到門關上了,秋聲還咬牙切齒地瞪著那堆足以壓垮她的賬冊。
儲、孟、孫!
那臭男人一定是故意的!
他一定看不慣她在商行里吃香喝辣,比他還受眾人擁戴,所以才想出這種陰損的方式來惡整她!
正當她咬牙切齒時,門又再度被推開,大餅捧著一個食盒拎著一壺茶,一並擺到桌上。
「對了,當家的還說,你想吃什麼、喝什麼,隨時交代廚房,都會馬上替你做來。」說完,又出了門。
秋聲瞪著桌上的食盒,一邊打開它,一邊叨念著,「哼!黃鼠狼給雞拜年!想看我出丑才是真的吧?只不過一盒食物就想收買我,門都沒……」
接下來的話,她一句訑說不出來。食盒里,不僅有她先前吃到的松子酥,還多了好幾樣,更重要的,全都是熱騰騰的。
能夠這麼快送過來,想必是儲孟孫一到商行,就馬上命人準備了吧?
在商行里,喜歡吃這些東西的也只有她,要說這不是特別為她做的,那絕對是在騙人。
但轉頭再看到桌上那一堆賬冊,一張粉臉又苦了下來,腳丫恨恨地跺了兩下。這男人真是討厭中的討厭,讓她一顆心又甜又酸又苦的,氣煞人也!
三天後。
「秋聲三天都沒踏出門過?」
「是的。秋聲姑娘除了上茅房,真的沒踏出來過,連飲食和沐浴用的熱水,都是叫人送進去。」
「你說,我給她的工作,真的有那麼吃力嗎?若是換成秋老,應該是輕而易舉吧?」
「當家的,這……秋老那時賬目清楚,而且他做熟了,自然得心應手,但這會賬目混亂,秋聲姑娘又是新手,難免……」
這「難免」兩字接下來的話,儲孟孫不用想也知道。他承認自己是有些刁難了她,想趁此機會說服自己,他才不心疼那小妮子。然而真看到她這麼眠不休的努力,他卻又不禁後悔起這種幼稚的行為。
「出來了、出來了。」鄭元突然叫出了聲,喚回當家的注意力。
書房的門慢慢打開,儲孟孫看著秋聲低頭垂肩,像只鬼似的慢慢飄到他身旁,而後她抬起頭看著他,臉上憔悴的程度令他結結實實嚇了一跳。
「帳……弄好了。」她無力地指了指房內,「我沒有騙你,你可以去看看。」
儲孟孫瞧著她眼眶下深深的黑影,原本清澈的大眼布滿血絲,紅嫩的唇有些干裂,臉色也由粉白變為蒼白。他的眉頭不由得緊擰著,甚至他的心,也跟著緊擰起來。
「你可以休息一下,沒人叫你這麼拚命。」十分難得的,他說出叫下屬休息的話,這句話連在儲氏商行工作了幾十年的鄭元都沒听過。
「還不是你!」她控訴地看著他,可或許因為累了,語氣有些撒嬌的味道,整個人看起來楚楚可憐。「你要人家三天做那麼多帳!三天耶!要是我多睡了幾個時辰,誤了你的事,你扣我月俸怎麼辦?」
「……」儲孟孫無言了。打從出生以來,他還沒看過像她這麼愛錢的。
「我不行了……」在說這話的同時,她眼皮幾乎要闔上。「先讓我睡一下……噢,不,睡一天,你再跟我說話。」
語畢,她轉身朝他身後的廂房走去。
儲孟孫一回頭,就看到她搖搖晃晃,果然一個踉蹌,就要跌倒在地。
離她最近的大餅伸出手想接,一旁的鄭元也跑了兩步想幫忙扶住,然而他們兩人都沒有儲孟孫的動作快,只見一道黑影由眼前閃過,沒有听到預期中秋聲的驚呼聲,等他們定楮一看,人已經被當家的橫抱在手上了。
「當家的……」兩人看得目瞪口呆。
「小聲點,她睡著了。」儲孟孫有些好氣又好笑。他第一次見識到有人走路能走到睡著,若不是他動作快,她這白嫩的肌膚上不多幾處傷口才怪。
鄭元若有所思地望著當家的表情變化,但隨即反應過來這情景被人瞧見,對兩位當事人的名譽都不好,連忙道︰「我去叫幾個大嬸過來幫忙好了,當家的您別這樣抱著秋聲姑娘……」
「要不我來好了,當家的,這種工作用不著您親自出手。」大餅沒想那麼多,只覺得這事是下人該做的。
「不!你們都別踫她,我抱她回房。」想到有別人像他這樣抱著她,儲孟孫本能的厭惡,抱著她頭也不回地就要進廂房。眼角余光瞄到他們還想跟上來,便冷冷拋下一句,「全都別進來!」
砰!門闔上了,鄭元和大餅也只能干瞪眼,希望他們當家的別趁人家姑娘睡著一時沖動,干下什麼天理不容的壞事。
儲孟孫小心翼翼地將她安置在床上,還替她蓋好被子,原本想就這麼離開,卻又被她的睡容給留了下來。
「留下來,到底對不對呢?」第一次,他對自己的決定產生猶疑。
因為他察覺到對她的感情似乎不若想象的簡單。這女子讓他破了太多例,也讓他完全不像個獨斷獨行的大當家。她無懼他的威嚴,挑戰他的權威;卻又在看到他時會嬌羞、被他逗弄會害臊,他都不知道究竟該如何厘清兩人的關系。
他缺一個賬房,卻不缺一個女人,然而她卻同時以這兩種身份接近他,牽動他的心,讓他發覺自己原來不只在獲利豐碩時會動容,也會被一個人的喜怒哀樂而影響。
便如此刻,即使睡夢中的她看起來憔悴不堪,卻又有一種莫名的吸引力,讓他情不自禁伸出手,輕撫她無瑕的臉蛋;而她那蒼白的雙唇,更令他想用自己的唇,替她印上血色……
當兩人的面孔距離不到一寸,他像是突然驚醒,硬是打住逾矩的動作,慢慢地直起身。
她居然讓他險些失控,她甚至什麼都沒有做!
儲孟孫閉上了眼,緩緩平復氣息,當他再睜開時,又恢復了以往的平靜清明。
只不過,在那深不見底的眸底,多了一些難以辨認的情緒。
「會是你嗎?」他神色復雜地輕揉了下她的唇,直到唇色稍微紅潤。「我希望是,但也希望不是。否則你要面對的一切,對你而言太沉重了。」
語畢,他默默地出了房門,而門內的人兒依舊睡得香甜,不知道因為他,她的人生即將天翻地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