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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黛色霜青》第59章
第五十九章 月當空

  看著倨楓回憶起往事有情緒卻難以發洩的模樣,青玄的心底也一股酸酸澀澀的潮水在隨之奔湧而出,噬咬著身體的每一個地方。雖然已經極力遺忘,可是如此情境之下,他仍舊免不了會憶起當初四處流浪遭人凌虐的日子,尤其是男娼館後院的暗室裡那生不如死的三天。

  是的,那些日子已經過去了,師父當日曾經點化他,希望他償贖磨礪,能夠有所悟。而今,倨楓這些忿然的言語,相似的經歷,聽在他的耳朵裡,卻是驀然有了新的感觸。

  人性本就是如此,趨利避害不過本能罷了,苛責得再多,也不過是枉然。

  能感受到倨楓內心的委屈,青玄微微點頭:「那時,是喻瀾救了你吧?」雖然是在詢問,可語氣卻是非常肯定的,此時此刻,也似乎只有提及倨楓最為在乎的那個人,才能讓他從那痛苦的記憶中掙脫出來。

  一如自己每一次看到師父,便就只會覺得之前所受的苦都是重重考驗,如同鳳凰的涅槃,唯有經歷了最撕心裂肺的痛苦,才能浴火重生,羽化,乃至蛻變。

  無意識地回轉頭看了正在閉目凝神打坐的千色一眼,青玄心中酸澀的潮水瞬間就平息了,餘下的全是他與師父朝夕相對的點點滴滴,平靜而雋永。

  果不其然,提到「喻瀾」,倨楓那原本緊握到有些顫抖的手,慢慢地便就鬆開了。

  是的,那時若沒有喻瀾出手相助,他定然會被活活燒死。

  只不過,那時他還不知道,眼前這個妖嬈而慵懶的女子並不是什麼良善之輩。她看中的,是他精緻俊逸的面容,如此美少年,就這麼被燒死了,實在暴斂天物,不如便宜了她。懷著這樣的心思,她一時興起救了他,將他視作解悶的玩物之一,肆意玩弄於鼓掌之間,享受最完美的新鮮感。

  而在他看來,喻瀾雖是妖,可於他而言,卻是如同神祗一般的存在。畢竟在他瀕臨死地之時,沒有神祗從天而降,有的只是她那似笑非笑不懷好意的面容。那時,在經歷了人生最慘烈而絕望的變故之後,他無依無靠,便就認定她是自己生命中僅存的一旦光亮。以至於他為了掬住這道不知幾時會一閃而逝的光亮,竟然不惜放棄了一切尊嚴,心甘情願地追隨她到了妖界。

  豈料到了妖界他才後知後覺,她不僅是妖界帝君座下三千寵愛在一身的堂堂公主,也是個驚世駭俗的風流胚子。她平素最喜面容絕美的少年郎,四處拈花惹草,招蜂引蝶,甚至還養著人數目眾多的公子侍郎,莫說是節操,根本可以稱作是毫無廉恥之心!這一切,對於自小就潛心修道素來單純的他而言,無疑是一道晴天霹靂,使得一直因修道而清心寡欲的他得以初嘗何為「貪嗔痴恨惡欲」。

  本以為她是他生命中僅存的光亮,可走近了才發現,那不過是漫天流螢造就的假相,未曾天明,便就消逝了。然而後悔已是太遲,作為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得凡人,他對道術一竅不通,自然也沒辦法通過人界與妖界相連的通道,只能被迫留下。

  然而,在她謄養的眾多公子侍郎爭先恐後地討好她,取悅她時,只有他如同活死人一般,眼神冰冷,偶有言辭也是刻薄毒辣,明明心裡滿滿的都是她,可卻偏偏不屑一顧,視她為無物。

  這樣乏味且不聽話的玩物,對於素來憊懶隨性的喻瀾來說,自然很快就膩了。接下來的日子,她將他拋諸腦後,置之不理,畢竟,她的身邊多的是絕美少年,他的容貌不算最拔尖的,性子也不夠乖巧迎合,再加上又是個低賤的凡人,哪裡有資格使得她駐足流連,愛不釋手?

  妖界乃是弱肉強食之所,妖帝的幾個子女之中,喻瀾無疑是最強也是最受寵的,甚至還是眾望所歸的妖帝繼承人,這一點自然是她素來目中無人的恃仗,只是放眼整個妖界,她卻也是最隨心所欲不受約束的。

  她的兄弟姐妹們雖表面對她畢恭畢敬笑臉相迎,絲毫不敢造次,可是心底卻是日夜不停地思索計劃,咬牙切齒地恨不得擊敗她,打壓她。

  畢竟唯有擊敗了她,才能成為最強!

  終於,她的隨心所欲和放浪形骸惹怒了向來寵愛她的妖帝,為了挫她的銳氣,予她韌性,使她最終可以具有可以成就大業的霸氣,妖帝故意打傷了她,還將她獨自貶謫到了妖界大荒之中,命她靜思己過。

  除了冷笑著旁觀的兄弟姐妹,還有無數急著與她劃清界限的狐朋狗友和公子侍郎,她彷似早已經看透了一切,顯得並不怎麼在意,只是淡然一笑,便就拂袖上了路。到了大荒,她在無數異獸中看上了兩條烏蛟,想要將其制服,可卻因為有傷在身而反被烏蛟重傷,吃了大虧。

  那時,唯有他留在了她的身邊,只是依舊眼神冰冷,言辭刻薄,一切的表象只是為了掩藏那故作堅強的外表下澄澈而敏感的魂魄。明明近在咫尺,可是他卻無比害怕,只怕這同甘共苦是曇花一現,最終無力挽留一絲一毫。而且她的言行舉止仍舊輕佻慵懶,似乎是對什麼都不在乎,經常對他戲謔挑逗,看他怒氣沖沖的模樣。

  直到有一次,她以激將法誆得他為她發誓,願生生世世追隨,她才微微一笑,對他許下了他從未預料到的誓言。

  與其說是驚喜,不如說是驚愕,他渾渾噩噩了許多日子,戰戰兢兢,只擔心她是一時心血來潮,說過的話如同過眼雲煙,全然做不得數。所以當某一日,他小心翼翼地問起時,她卻靠在他的懷中,輕輕慢慢只反問了一句話——

  需要有多喜歡,才會願意無怨無悔地追隨一個放蕩不羈的魂魄?

  那一刻,他驀然明白了一切,不再懷疑,也不再恐懼。

  他對她的心意怎樣,她也亦然。

  只是人與妖畢竟殊途,當做玩物玩弄一番倒也無妨,可若是真心以對妄圖長相廝守,那便無疑是痴人說夢。畢竟她乃是不老不死的妖界公主,而他是個凡人,韶華彈指,他的一生於她,不過瞬息。因著置身妖界,他的軀體不堪重負,急速衰老,不過數年,便就已是強弩之末。本不寄望她會有什麼驚人之舉,可是,她竟真的信守承諾,放棄了唾手可得的妖帝之位,寧肯被永生放逐,這數千年來一直帶著他踏遍六界,不斷尋找軀體以求寄居,延續著「生生世世一雙人」的誓約。

  見倨楓微微發怔,臉色較之方才已經緩和得太多太多,青玄輕輕一聲喟嘆,仰起頭見烏雲早已散去,月色在水霧中舒展開,一瀉千里的清輝灑滿靜謐的夜,冰盤映在寧安河靜謐的迢迢流水中,淡淡的光輝如潮汐蔓延,無聲無息地侵蝕,直至籠罩。

  「我知道,在你眼中,早已沒有所謂的道了。」青玄淡淡輕笑,承這倨楓之前的言語繼續往下,笑聲頗有雲淡風清的意味,可言辭之下的分量卻是有意無意地調侃:「你的眼中,只有喻瀾。」

  被看穿了心裡的所思所想,還這麼不著痕跡地調侃了一下,倨楓彷彿一株含羞草,受了外界的刺激,頓時不自在起來,期期艾艾,手足無措。「你不是也一樣麼?!」他有些懊惱地扭轉頭去看青玄,帶著點懊惱,反詰道:「你的眼裡也只有你師父!」

  望著不遠處靜靜流淌的寧安河,青玄呵呵一笑,算是承認。「師父曾經告訴我,道可道,非恆道,道因人而異。其實究竟何謂道,誰又能說得清?我雖然修道,可我並不信道,我只是信我師父。」他再度開口,可相較於之前的調侃,這一次他說得極慢,每一個字的後頭似乎都暗含著可以無限延伸的空間,最終說出了那一直深埋心底的話:「我師父,就是我的道。」

  被這言語倏地一震,倨楓的思緒突然被被一抹一閃而逝的恍惚所驚擾,他低眉斂目,心中湧去無限感慨:「你師父定然不會讓任何人動你一根汗毛的。」

  再次望向千色,只見那一聲緋紅的衣裙在蒼涼如水的月華之下,竟然也呈現出了柔潤的感覺,青玄點點頭,竟是沒半分得意,只有著淡淡的酸澀,平淡地道了句:「那是自然。」

  「所以,即便喻瀾一時僥倖得了你的軀體讓我還魂,我和她也不可能會有平靜的生活。你的師父不是個好惹的角色,定然會因著你的緣故而永生永世追殺我倆。」帶著點調侃地心態,明著裡是類似玩笑話的猜測,可是說到最後,倨楓卻只覺得越說越是苦澀。頓了好一會兒,他低下頭,看著自己那空蕩蕩的雙手,爾後微微顫抖著緊握了拳頭:「其實,比起永生永世不老不死的軀體,我更想要的是平靜安穩的生活。」

  青玄頓時啞口無言。

  倨楓說得一點也不錯,依照師父的性子,若是真的沒能護住他,定會自責一生,自然也不會讓喻瀾和倨楓有安穩日子可過。

  「你有沒有過一種感覺?」抬起頭,倨楓的眼眸由之前的爍亮變得黯枯無澤,定定地看著青玄。

  青玄還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一時之間沒有回過神,只是隨口應道:「什麼感覺?」

  「喻瀾是個很要強的女子,雖然隨心所欲,卻也慣於唯我獨尊,每一次遇到什麼危險,都是她站在我身前,為我遮風擋雨。」倨楓看著青玄,唇邊露出了苦笑:「你也一樣吧?每一次都是你師父護著你,就如同她羽翼之下的雛鳥,看著她為了你千辛萬苦地經歷風暴霜雪,可自己卻完全幫不上忙……」是的,一直以來,他常常故意地鬧別扭,吃醋耍脾氣,性子似乎更像個孩子,只是六界蒼茫,有誰明了他心中的苦楚?當年那個如水一般澄澈馥郁的少年,如今雖然不斷地換著一個又一個年輕的軀殼,可是魂魄卻如同歷經風雨的石壁,千瘡百孔,苔痕斑駁。那些軀體即便是年輕而俊美,充滿著血性與朝氣的甜香,可是卻並不是真正的自己,又怎能承載得住那顆數千載以來日漸蒼老的心?

  他的喻瀾,喜歡的是那個年少俊逸的倨楓吧,所以即便他已是如此蒼老,可他卻仍舊願意扮演著她喜歡的模樣,像個孩子一樣,讓她有高高在上的強者感覺。

  倨楓的這一席話,無疑是極快極狠地戳中了青玄的死穴,使得他半晌也開不了口,既不能點頭承認,也不能矢口否認,只能這麼尷尬地沉默著。

  那廂,倨楓還在繼續說著,一字一字,如同細細的鋼針扎入他身體最痛的地方,帶著不期然的驚痛交加:「不知你是否有同感,被一個女子這樣守護著,的確是一種難得的福氣,可卻也有著全然無法承受的重壓。」

  「……」

  青玄仍舊只能沉默,算是一種默認。或許說重壓也不算太準確吧,若說事關一個男人的驕傲與尊嚴太過遙遠,那麼保護自己心愛的女人,這至少應該算得上是一個男人的責任吧。他想要同她比肩而立,在危急的關頭將她護在身後,而並不是躲在她的身後沉默地仰望著她的背影,無能為力。

  那會讓他覺得,自己不配青睞這個女人,更不配做一個男人!

  如今看著倨楓,何嘗不是看著另一個自己?

  面對深重的自卑感,沒有辦法遏止。

  不同於青玄的沉默,眸光轉動間,說著說著,倨楓不由便細微地顫動著,血脈中急速奔流著酸楚的滋味。深深吸了一口氣,他抑制著不斷抖顫的氣息,壓低了聲音,終是將自己一直以來想說卻無人傾聽的言語說出了口:「就如同我一直是喻瀾的包袱,若沒有我,她便不會招來那麼多敵對,也不會被永生放逐,更或許沒有我,她能過得比現在好……」

  他的話音還未落,青玄卻突然起身背對著,斬釘截鐵地不過三個字——

  「你走吧!」

  倨楓一時驚愕,不知青玄為什麼會突然要放他走,愕然了好半天,才疑惑地詢問:「為什麼?」

  「若是我無牽亦無掛,或許倒是可以用我的軀體成全你們。」背對著倨楓,青玄看著還在調息打坐的千色,語調不由自主地壓低,滿眼說不出的溫柔,溫柔似緞的渾厚嗓音沉沉地回應:「只可惜我不是聖人,不會為了別人的幸福而捨生。你有捨不得離開需要生生世世陪伴的人,我也有。」

  其實,他也明白倨楓故意失手被擒,為的是喻瀾,不想讓喻瀾孤注一擲,最終無路可退。雖然他不知道自己為何需要九轉真魂丹,也不知道師父如今又有什麼打算,他只是不願見到喻瀾與倨楓在最後的關頭分開——若倨楓的軀體真的已經到達了承受的極限。

  倘若有一天,他必須要和師父分開,那麼他寧願師父一直陪在自己身邊,也不願意師父為了自己孤注一擲。

  倨楓緩緩地站起來,看著青玄高大的背影,而醫治調息打坐的千色竟然睜開眼,靜靜地望著自己,卻並沒有阻攔的意思。那一瞬他心底突然湧出了難以言喻的感激,竟是第一次像個靦腆的學子一般,咬牙沖著他們倆輕輕稽首算作道謝,這才轉身離去。

  只是他才走了不過十步,不知從何處憑空甩過來一條鞭子,卷住他的頸項!

  如同是有一把烈火在狠狠燒灼,倨楓只覺得頸項上的皮肉火辣辣的疼痛,阻斷了呼吸,便本能地伸手去抓那纏住頸項的鞭子。只是還不等他的手指碰到鞭子,那鞭尾便倏然收緊,他全然沒有防備,被那條鞭子卷著,不由自主,狠狠跌倒在地,全身骨頭像是散了架,連動一動也無比困難!

  「想走!?沒那麼容易!」

  伴隨著一聲冷冷的低喝,纏住他頸項的鞭子像是有生命,「哧溜」一下離開他的頸項,火紅的鞭尾被抖得「啪」的一聲響,帶著冷冷的威脅。

  青玄沒有料到會有這樣突如其來的變故,轉過身錯愕地看著在地上痛苦吟哦的倨楓,當見到倨楓頸項上那燒灼的痕跡,他頓時知道是誰出手傷人,立即便怒了!

  大喝一聲,飛也似地衝過來,他想要扶起倨楓,可是那還未現身的人卻是揚高了鞭尾,企圖一鞭子狠狠抽在他的身上。而最終那鞭尾沒能如願以償,而是纏上了千色的手腕,被千色順勢一拉,終於揪出了躲在暗處的那個人。

  正是紫蘇。

  望著一臉驕縱的紫蘇,千色的眼眸微微眯了眯,極少見的怒氣在其間翻湧,所有的淡漠都在其間化作了犀利,郁結為山雨欲來前的陰霾,像是兩把鋒利的匕首,將紫蘇給活活釘死在原地。

  生平第一次,她有了趕盡殺絕的衝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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