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風之錦
看著揪住鞭尾不鬆手的千色,紫蘇挑釁似的故意拉了拉,將整條「金蛟鞭」繃得緊而直,恰如彼此之間劍拔弩張的對峙。
「你抓住我的鞭子做什麼?!」她咬牙切齒地揚高了聲音:「立刻放手!」她再次以拉扯鞭子作為威脅。雖然她自認並不怕眼前這個所謂的「師姑」,可是,可是卻不知為何,就連自己也覺得心虛不已,原本的理直氣壯無端地成了虛張聲勢。
「教訓你。」不過三個字,千色言簡意賅地道出意圖,平靜無波的嗓音中如同洶湧的暗流一般潛藏著陰沉,陰鷙中驀然又多了噬血的殘酷,彷彿隨時都可能突然迸發而出,帶著可以撕心裂肺的寒,透徹骨血的冷。
全然沒有料到千色會有如此直接的言語,紫蘇略微愣了一愣,隨即擺出頗為不屑的姿勢縱聲大笑,彷彿是驟然聽聞了世間最滑稽的大笑話,樂不可支。「你憑什麼教訓我?!是憑你的輩分,還是憑你的名聲?」帶著蔑視地瞥了千色一樣,紫蘇依舊逞著口舌之快,直直暗含諷刺。她的臉上雖仍舊保持著笑的表情,可心底卻越發覺得空蕩蕩的,沒有任何的恃仗。那一瞬,似乎是突然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如同爆發的山洪,摧枯拉朽傾瀉而來,她突然篤定——
眼前這個女人,說得出,做得到!
「不憑什麼,不過是看你不順眼罷了。」輕描淡寫地回應,千色瞳眸一黯,那雙狹長的鳳眸裡似是抹去了所有的亮光,黯沉沉的猶如鈍器的冷光,淺淺勾起的唇角劃出些微冷厲:「是廢你一雙手,還是一雙腿,你自己選。又或者,你更願意被剪掉舌頭?」
「看我不順眼?就算你騙得了我師父,也騙不了我!不用找借口了,我看你根本就是已經與那妖女狼狽為奸,勾結到一塊兒了吧?!」面對著不動聲色的威脅並著諷刺,紫蘇臉上本就勉強的笑全然消失無蹤。可這時候,素來盛氣凌人的她,即便是心底已經有恐懼在悄悄滿眼,但礙於面子,也是決計不會收斂示弱的,相反她會更加氣焰囂張,用以掩飾心底的惶惶不安。嗤笑一聲,她不知天高地厚地繼續滔滔不絕:「那妖女喻瀾大膽妄為,盜取了九轉真魂丹,我師父奉命追回,你身為神霄派門下的弟子,不僅未曾全力協助,竟然還處處阻撓,妄圖包庇妖孽!?」說到最後,她像是突然悟出了什麼,用子虛烏有的猜測定下了千色的罪名:「我明白了,你居心叵測,覬覦著九轉真魂丹,妄想從那妖女手中分得一杯羹!」
「隨你怎麼想。」任憑她胡說八道,千色也不辯駁:「當日在玉虛宮,你咄咄逼人,傷了青玄,我說過不會就此罷休,今日也該是清算的時候了。」神情淡然地言明一切,她出人意料地狠狠拽緊了鞭尾狠狠一拉,將下盤不穩的紫蘇拉了個趔趄,一簇火焰彷彿是遇到了火藥一般,噼噼啪啪地熊熊燃燒,瞬間便借由鞭子燃燒蔓延過去,直直撲上紫蘇那握著鞭子的手!
紫蘇瞪大眼睛,眼睜睜看著青藍色的火焰毫不留情地灼燒著自己的手,無論念什麼咒語都無法熄滅,只感覺到如同骨血被熔化的痛楚。
這是三昧真火!
但這三昧真火與金蛟鞭與生俱來的火卻又有不同之處。金蛟鞭乃是長白山天火鍛燒而成的神兵,深具靈性,既然認定她為主,傷的自然是別人,斷然不會傷她!
這究竟是什麼火?
若是她沒有記錯,玉虛宮神霄派追隨長生師尊,所修的道術中並沒有御火之術,難不成——
「你竟然使妖術?」忍著手臂遭受焚燒的劇痛,紫蘇不肯鬆掉握鞭的手掌,臉上的表情已是駭然。聽說這千色飛升之前乃是妖身,唯一的可能性便是,她使的是當初為妖時所練就的妖術!
簡直是大逆不道!
「其人之道還施彼身罷了。」千色並不動容,只是冷漠地看著紫蘇的手被三昧真火燒得皮開肉綻。「這是償還青玄的,接下來這,是償還倨楓的!」
她使得並非妖術,而是自身所具的力量,只不過此時此刻,她也懶得辯解什麼。畢竟紫蘇是承天傚法後土皇地祗娘娘之女,在那位女神祗的眼裡,一切的與仙家相悖的異象都是大逆不道的,紫蘇與其一脈相承,自然也不會例外,所以沒有任何解釋的必要。而且依照她素來的性子,若不是在這關鍵時刻,她也絕不會插手管閒事。
若是喻瀾知道紫蘇傷了倨楓,只怕絕不會只是廢了雙手這麼簡單!
紫蘇咬緊牙,並不回應,滿眼只是倔強,大有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架勢。
千色的眼眸微微一眯,正待要再次出手,憑空而降的風錦卻是攔在紫蘇身前,不僅有以身相擋的意圖,甚至還伸出手指,以咒語熄滅了那借由「金蛟鞭」焚燒蔓延的三昧真火。
「師妹,住手!」他神色凝重,閃動著幽光的眸子與她相對,那一瞬似乎是微微一怔,折射出那近乎窒息的心思與情緒,低沉的聲音似乎還帶著幾分壓抑的蒼涼:「你若真的不肯手下留情,定要再燒了她的右手,那她以後便是再也使不了兵器了。」
「那不是正好麼?」千色靜靜與他對視,並沒有因為他的出現而有一絲情緒的起伏,神色之中帶著坦然:「免得她舞著鞭子,見人就抽。」
「師父!」
那廂青玄一聲輕喚,想是借由輸送真元,被金蛟鞭燒傷了頸項的倨楓終於漸漸甦醒了過來。只不過他那軀體本就已是到了承受的極限,如今更是被金蛟鞭傷了,瀕死的軀體急速腐朽,原本白皙的頸項呈現出一片焦黑!
風錦看了看倨楓,不用任何人多做解釋,他便就知道自己的徒弟做了什麼,一時之間,左右為難。
千色扭過頭去看了一眼倨楓,心裡不知為何泛起了疼痛。那一瞬她突然有了一種難以言喻的恐懼,彷彿如今奄奄一息的倨楓,便就是日後青玄的真實寫照。「你可知道,他原本還能熬到明早,你的這一鞭,或許讓他連今晚也熬不過了。」再望向紫蘇時,她的語調冰冷得如同堅硬的冰渣子,一字一字,擲地有聲。
焚燒手臂的三味真火雖然被風錦給熄滅了,但軀體上殘餘的疼痛卻並沒有消失,反倒是有愈演愈烈的趨勢。「他早就該死了,留在世間也不過是個妖孽禍物!」紫蘇死死咬著牙,忍著疼痛,刻意再次挑釁,極慢地從唇縫裡擠出硬生生擠出話來:「早死早超生!」
夜半的河灘上,寒風凜凜,「早死早超生」這五個字如同是一句惡咒,極清晰地傳入了倨楓的耳中,戳中了他一直以來深藏的痛處。一時之間,他似是想要說什麼,可被燒傷的頸項牽動著咽喉,令他有口難言,疼痛難忍,只能痛苦地微微喘氣,心底一片荒蕪的蒼涼。
「惡婆娘,這裡最該死的不是別人,是你!」
那一瞬,青玄終於忍無可忍,倏地起身,怒火焚心地大罵出口,而幾乎是同時,千色喚出了「戮仙劍」,毫不猶豫地往前,看樣子似乎不打算再以三味真火焚燒她,而是屬意直接卸下她一條胳膊,讓她為自己的口不擇言承擔後果!
風錦也氣極了,若不是念在她是自己的弟子,定會一掌劈了她。可是如今這時刻,不是教訓徒弟的時候,他即便是再憤怒,也只能忍。毫不猶豫地迎向千色刺過來的「戮仙劍」,他只能用冰冷而嚴厲的告誡宣告自己的怒不可遏:「紫蘇,你若是再不閉嘴,為師就將你逐出師門!」
那刺過來的「戮仙劍」緊抵著風錦的鎖骨停了下來,只需再往前一分,便可以刺透他的肩膀。右手穩穩地握住「戮仙劍」千色不言不語,只面無表情地看著他,勃發的怒氣混合著殺氣在周身上下齊齊匯集,顯得凌厲而迫人,似乎早已得知他會有這麼一手,等著他給個交代。
「說來,也是我這個做師父的對徒弟管教無方。」苦笑一聲,風錦自知千色的意思是要他親手懲處口不擇言的紫蘇,以示公正,只是他卻又該要如何懲罰才算合適?身為紫蘇的師父,他有怎麼可能不徇私?看來如今,他唯有自咽苦果,息事寧人了。「既然難辭其咎,不如就由我代替她受這一劍吧。」
又或許,藉由這個機會試探千色對他的情意,也未嘗不可。
對於這樣的言語,一旁的青玄嗤然冷笑,彷彿是看穿了他所有的心思,嘲諷的意味十分明顯,而千色卻並不接受,「戮仙劍」也沒有半分要退卻的意思,只是平板地拒絕:「掌教師兄身繫整個神霄派,千色不敢以下犯上。」
「以下犯上」這個詞極是簡單,可是卻也瞬間將他與她的距離推拒得遠到了海角天涯。
「師妹還記得麼,早前在玉虛宮一同學藝時,師門之中有誰犯了錯,師尊都會交由你來施以懲責。」風錦無聲地嘆了一口氣,極簡單的言語,可卻讓人不由自主地深陷進往昔的回憶之中。
千色默不作聲,可心緒卻不由自主地被他的言語牽引著,陷入了往昔的回憶之中。
是呵,那時,師門之中有誰沒被她責罰過?有時,師兄弟你有誰想下山做點荒唐事打發無聊,又擔心一個人挨罰太失面子,便往往會舌燦蓮花,把師兄師弟們一塊兒拖下水。事後若是一時沒留神闖出禍來,往往師尊還沒開口,他們便已很是自覺了。大多數的時候,她的面前總是會有一排光溜溜白花花的屁股撅著,煞是滑稽。
那時,青春正值年少,春風秋月正當好。
可如今,物是卻人非,往昔的記憶如同水面的倒影,不過一滴水的驚擾,從此便再不覆見。
見千色不說話,風錦深邃的黑眸裡流露某種令人動容的情緒。沉默了好一會兒,他才復又開口:「如今,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即便我是掌教,也不能例外,師妹又何必有所顧慮?」
倏地,那原本抵在他鎖骨處的「戮仙劍」突然往前,薄而鋒利的劍身瞬間便就穿透了他的肩膀!在紫蘇的驚呼聲中,他的血沿著劍身緩緩淌下,還來不及染上千色的手,便就一滴一滴落在河灘上!
「師妹,這一劍,我欠了你一千一百六十三年。」伸手制止了紫蘇的驚呼,風錦深吸一口氣,肩膀處傳來了劇烈的痛楚,可是他卻竟然能笑得出來,彷彿那一滴一滴淌下的不是他的血,而是這千年歲月中蓄積的苦澀,如今才被催逼了出來。心口烈烈地一灼,如同被某些不知名的東西糾纏著,陰魂不散,揮之不去,他頓了頓,聲音壓低,似乎是躊躇了一下,心頭五味雜陳,眼裡心事重重:「如今,你氣消了麼?」
是的,沒有人能有他記得這麼清楚,當日的決裂,她情傷難癒離開了玉虛宮,避居在東極鄢山之上,他看著崑崙山上嫣然的桃花,看著似絮的飄雪,數著冬去春來,一年又一年,可心裡思念的那個人卻從未改變。
整整一千一百六十三年,如今再見已是陌路,咫尺亦是天涯,若真的要怪,只能怪有緣無分。
面無表情地聽著風錦的言語,千色許久沒有回應,可最終她說出口的卻並不是風錦意料中的言語,而是全然的冷漠與疏離。「掌教師兄,這一劍不是你欠我的,是你自願代你徒弟受的。」將戮仙劍倏然抽出,她並不理會他肩上血流如注的傷口,只是轉過身背對著,帶著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冷漠:「你我,無恩,亦無怨。」
風錦站在原地,手捂著傷口,怔怔地看著她那一身殷紅的衣裙,就如同他身上淌下的血那般,觸目驚心,滿是痛楚。嘴唇微微動了一動,他似乎是想說什麼,可卻最終沒有,只是念咒止了血,眼眸黯淡,神情落寞。
風錦這樣的表情彷似自己有天大的委屈卻無處訴說,青玄越看越是不順眼,也噁心於他竟然能在如此場合說得出如此肉麻,如此矯情的話,立刻找準機會開口:「掌教師伯把九轉真魂丹找回來了吧?!若是沒什麼別的事,我們便就先告辭了。」
風錦搖搖頭,這才一五一十道出了節外生枝的細節——
喻瀾去取九轉真魂丹,他便就隨她一起去,因著素來便知道她詭計多端,他格外小心。誰知在溶洞入口處,不知從何處竄出了一個不明身份的襲擊者,戴著面具,法力高強,與她纏鬥,他只疑心她有轉移視線,金蟬脫殼之嫌疑,便選擇袖手旁觀。喻瀾似乎漸漸不敵那人,故意賣了一個破綻挨了一擊之後,便伺機逃入了溶洞,那襲擊者也緊隨其後。溶洞之內岔道甚多,九拐十八彎的,很明顯曾是他人修煉之所,結界甚多。不多時喻瀾與那蒙面者俱是消失得無影無蹤了。他擔心喻瀾會回去救倨楓,便也就折了回來。
一聽戴面具者襲擊喻瀾,倨楓原本便蒼白如紙的臉色,如今更是不見一絲血色。他似乎知道那襲擊者是誰,滿心焦急之下,硬是開口,強擠出沙啞的言語:「帶我……去溶洞……」
青玄點點頭,在千色的協助之下將他給背起來,聽他氣息越來越微弱,不由有些擔憂地詢問:「你還撐得住麼?」
他閉上眼,微微點頭:「還……好……」不過兩個字,彷似已經耗盡了他所有的力氣,眼前一片昏黑。
他死死咬著牙保持清醒,不讓自己暈過去。不管怎麼說,即便是非死不可,也一定要見了喻瀾最後一面才能死!
……
真如風錦所說,那溶洞的確是深幽曲折,陰暗潮濕,帶著一股奇怪的味道。洞頂上是濕漉漉的,不斷滴下水來,就連回聲也能傳出老遠,令人毛骨悚然。不只如此,這溶洞裡結界甚多,每走一步,都得要按著七十二星宿的列位而來,一步也不能馬虎。
跟在風錦身後,青玄背著喻瀾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為了以防自己不慎摔倒,他走得極是小心。
突然,也不知是誰錯踏了一步,突如其來的一面水晶牆竟是出現在青玄身後,將四人給隔絕開來!
「師父!」紫蘇一聲驚呼,發現自己被阻隔在了水晶牆的另一端,怎麼也過不去。
「青玄!」千色也心中一驚,心底免不了浮上了一層憂慮,即便是使出全力將「戮仙劍」砍向那水晶牆,卻也完全無法破壞其一絲一毫。
看來,這溶洞之中古怪甚多!
為了讓千色放心,青玄寬慰地笑了笑,沖著她搖搖頭:「師父放心,我沒事!」
風錦仔仔細細地觀察著這道水晶牆,尋思著使其消失的辦法,而此時,溶洞深處卻傳來了喻瀾的聲音。
「不用白費力氣了,這裡是魔君被封印之前修煉的地方,終年不見天日,別以為修為深厚就能突破這裡的結界。」喻瀾的聲音帶著些微陰沉,溶洞的回聲久久不散,讓人分不清她究竟身在何處。頓了頓,極為不屑地,她嗤之以鼻:「你們這些自認正宗的仙家就是虛偽,我既然說了會九轉真魂丹還給你們,又何必明著裡暗著裡兩方夾擊?!」
千色只覺得她這話似乎是暗藏什麼深意,而風錦也像是意識到了什麼,並不做聲。
突然,喻瀾話鋒一轉,將話題引向了別的方向:「風錦,你心裡還在想著她的吧?」
不用任何人解釋,在場的所有人都知道喻瀾言語中的「她」指的是誰,只不過,誰也沒有開口說破,整個氣氛是死一般的沉寂。
「想與不想,同你何干?」好半晌,風錦才開口回應,極慢地從唇縫裡擠出雲淡風輕的一句話,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
喻瀾彷似心照不宣地呵呵一笑,慵懶的音調裡帶著一點唯恐天下不亂的愉悅,繼續煽風點火:「你眼前這個,可是她的小郎君呢……看著很礙眼,對吧?說句實話,他的確是比你還俊俏幾分,也難怪她對你不理不睬,視若無物——」頓了一頓,她突然好心地建議:「不如,我幫你讓他從此消失吧?!」
青玄一陣氣悶,雙眼發黑,差點沒被喻瀾的言語給嘔出三兩血來!背著倨楓,他伸手扶著溶洞裡的石鐘乳休息,心裡對這不分對象的挑撥離間甚為不滿!
「遂了你的心願,於我有什麼好處?」風錦扭過頭看了一眼青玄,那一眼的深意委實複雜,說不清是嫉,還是恨,又或者是深深的羨慕。
「你可再抱得美人歸呀!」喻瀾並不知道倨楓此時受了重傷,只是一個勁地盤算著如何讓風錦倒戈相向:「聽說,他在長生宴上給了你一個大難堪,你難道不想報仇麼?」
這麼一來,千色急了!
雖然近在咫尺,可是,她只能眼睜睜看著青玄被隔絕在水晶牆的另一邊,全然無能為力。「掌教師兄,別聽她的,她想要得到青玄的軀體——」無奈之下,她只能硬著頭皮打斷喻瀾的挑撥,主動開口同風錦說話。
可是,風錦卻顯示出了淡漠的神色,就連回應也甚是無情冰冷:「他的軀體與我何干?」
拳頭狠狠握緊,千色緊蹙著眉頭,喉頭卻是一陣不自覺地緊縮。「若是她得到青玄的軀體,輔以九轉真魂丹讓倨楓還魂,你也一樣無法交差!」她嚴詞道明他倒戈相向的處境,只希望這樣能夠使得他不至於真的同喻瀾達成共識。
「無法交差便就無法交差,那又如何?」風錦的回應仍舊是不痛不癢,不鹹不淡,帶著點油鹽不進的刻薄,令人全然猜不透他有什麼打算。
雙手撐住水晶牆,千色細細地看著眼前站著的兩個男子,一個是她曾經放在心坎上的人,而另一個,是將她放在心坎上的人,一時之間,悲從中來,她卻是笑了。「錦師兄,我用了千年之久,才能做到雲淡風輕地面對你。」她矛盾而無奈地輕笑著,可笑聲裡卻帶著滿滿的悲涼與淒絕,一字一句,道盡了她一直以來的苦楚,也道出了她深藏心底的秘密:「別讓我恨你生生世世。」
風錦站在原地,一動也不動。
「千色,你已經很久很久沒再這樣喚過我了。」許久許久之後,他才低低地回應著,心宛如刀割,一寸一寸淌血,痛不欲生。
是的,她以前總是喚他「錦師兄」,以表示他與別的師兄弟在她心底的不同地位。後來,白蘞出言表示不滿,她也才勉為其難地喚了一聲「小師兄」,再也不肯有更親密的言語,所以,他一直自信滿滿,認定自己是她的獨一無二。
可是,如今,一切都打破了麼?
誠如喻瀾所說,青玄是他的對手,也是情敵。細細算來,青玄跟在她身邊也不過才十來年罷了,竟然有本事讓她如此在意,不得不讓他嘆惋。又或許自己與她之間的距離,除了那些無法解釋的誤會,還有整整一千一百六十三的鴻溝。
是不是青玄不在了,他與她就能再回到過去?
時間的距離,空間的距離,心的距離,這一切注定他只能站在彼岸了麼?
或許他應該高興,應該安心,應該可以從此卸下那背負了千年的心結,畢竟他給不了她的東西,有另一個男子可以給她。
只是卻為何如此的不甘心?
最終心底溢滿了各種各樣的情緒,叫囂著翻湧著,可他說出口的卻是簡單而沉重的一句話:「放心吧,我定會交還你一個完好無缺的青玄。」
見不得這麼肉麻兮兮的場景,青玄只覺得心底酸溜溜的,五臟六腑醃漬得難受。「喻瀾,你還有心情挑撥離間,再多囉唆幾句,你連見倨楓最後一面的機會也沒了!」沖著溶洞深處,他揚高聲音喊著,回音層層泛開,不絕如縷。
果不其然,提到倨楓,喻瀾那原本沉著慵懶的聲音如同被一根無形的繩子勒住,一下便就焦躁了起來:「倨楓怎麼了?」
青玄也不回答,只是背著倨楓往前走了幾步,將倨楓放下來,然後快步回來。「他怎麼了,你難道不會自己過來看麼?」
鑑於喻瀾一直恨不得拿了自己的軀體給倨楓還魂,而自己的修為要與其對戰也不知有幾分贏的把握,青玄顯得小心而謹慎,而此時此刻於他而言,最重要的是讓師父安心,其餘的都不重要。
果不其然,喻瀾現身了,一見到倨楓奄奄一息的模樣,頓時怒火熊熊,就連語調中也帶著狠絕的殺氣:「是誰傷了倨楓!?是誰!?」蹲下身,她擁住倨楓,自是疼惜難當,牙齒咬得咯咯作響。
那一刻,紫蘇本著一人做事一人當的心思,正要開口承認,不料,卻是被風錦一個回眸狠狠剜了一眼,思及之前那「逐出師門」的告誡,她將嘴邊的話全都給咽了回去,只是低著頭,不敢再輕易開口。
見喻瀾怒不可遏,戾氣凜冽,倨楓使出最後的一點力氣,拉住她的衣襟,輕輕搖頭,困難地從唇縫裡擠出話來:「算……了……我們……走吧……」
本就是瀕死的軀體了,即便是再怎麼用盡方法苦苦支撐,也不過強弩之末,那最終的結局總是會來臨的。
明明見著青玄就在眼前,可卻忌憚風錦,再加上倨楓如今令她分神分心的模樣,喻瀾咬咬牙,只能選擇抱著倨楓暫且離開,稍後再作下一步打算。
見著喻瀾隱去了,千色的心這才稍稍平息了狂跳。
那水晶牆仍舊牢不可破,細細商量之後,他們索性乾脆兵分兩路,各自往前尋找出路。只是,不放心青玄離開自己的視線,千色的神情免不了擔憂,望著青玄遲遲邁不開步。
風錦澀澀一笑,明白她此刻的憂心忡忡,沉聲寬慰道:「放心吧,就沖著你那一聲『錦師兄』,我也絕不會讓他有事的。」
青玄不置可否,只是跟在風錦的身後,沿著那溶洞深一腳淺一腳地漸行漸遠,直到確定距離已經足夠遠了,他才悶悶地哼了一聲:「你還喜歡我師父吧?」
風錦的腳步一下就停了,可是,他既不承認也不否認,短暫的停頓之後,繼續一步一步往前走著。
「別以為不說話就算是否認。」青玄嗤笑著,憶起風錦方才那模樣,心底忍不住又泛起了陣陣酸澀。要不是師父承認了自己對她的重要性,他說不定會牙癢地一口朝風錦咬過去。「你剛才的模樣騙不了人的!」
再次停下腳步,風錦轉過身來,深邃的眼眸在黑暗中灼灼發亮,神情極為認真,沒有半點玩笑的成分:「如果我說是,你是否就會把她還給我?」
對於風錦措辭中的那個「還」字,青玄嗤之以鼻!
什麼叫做「還」?
本就是他的,被人搶走了,自己去討要,那才稱得上是「還」!當初明明就是他為了名利權勢拋棄了師父,而今卻又擺出這副深情款款的模樣給誰看?真虧得他能說出這麼大言不慚的話來!
「休想!」青玄毫不示弱地以最簡單的言辭將風錦的詢問給否決了,見風錦隨即有些黯淡的表情,他說不出的憤怒,也說不出的慶幸。憤怒什麼自然是不消說的,至於慶幸——他由衷慶幸風錦當初與師父分開,否則自己哪裡有機會能遇上這麼好的女子?是的,在他的心裡,從來沒有多餘的心思,只有師父,僅有師父!「既是舍捨不得,你當年卻為何捨得傷她?!如今才來後悔,遲了!」
風錦並不說話,可是青玄話語中的「後悔」二字卻像是燒紅的烙鐵,狠狠的灼痛了他的舊傷疤。
後悔嗎?
不,不後悔。
情,是這世間最難參悟的道。
他以為自己已經參透,可再見到她時,才明白,他仍舊深陷其間,無法自拔。
這段情,他雖是放手,可,道,他仍是參不透。
還記得第一次見到她時的模樣,她神情冷漠,獨來獨往,即便是主動向她示好,也不搭理人。因著她是長生大帝座下唯一的女弟子,又是妖身修行,師兄弟們個個都對她極為好奇,難免言行舉止會有不妥之處。
那時的她,就和白蘞初來時一樣,不過,白蘞是因為高傲不合群,而她卻是因著那深藏的自卑,早已習慣的孤獨,不知如何與人相處。
永遠不會有人明白那種感覺,那時他便就決定,此生再不讓她孤獨!
憶起前塵往事,風錦的表情一下就變了,那深重的疼痛與遺憾一直在狠狠折磨他,他也慣於隱忍,獨自舔舐,而此刻青玄無疑是碰到了他傷口中最疼痛的那一部分,那從沒有痊癒過的那一部分!「你以為,我真的捨得傷她嗎?」他的神情中帶著猙獰,卻又帶著黯然於無奈:「你根本就不會明白,千色她有她的因,她的果。她的一生自有屬於她的羈絆,我與她注定只是有緣無分。」
從沒有見過風錦有這樣的表情,那一瞬青玄突然覺得這其中定然是有著什麼不為人知的秘密,免不了追根究底:「此話怎講?」
雖然有些控制不住情緒,但該有的分寸卻還是有的,風錦久久地思索著,終於講述起了那一段往事——
「那時,我與千色兩心相屬,卻還不敢明示師尊。有一日我與廣丹閒著無聊,便去偷了月老的紅線和姻緣簿,打算先在姻緣簿上寫上我與千色的名諱,再將紅線纏在彼此的身上,一世好合,白頭到老。可是我將名諱寫上姻緣簿之後,不管什麼方法都試過,千色的名諱卻怎麼也寫不上去。我不明就理,一時情急之下去詢問師尊,師尊才告訴我,千色有她的命數,她的因果,我若是強求,不僅是自掘墳墓,更會害了她!」
頓了頓,在青玄驚異的目光中,風錦一字一字道出原委:「那時她飛升歷劫在即,須得經歷他人百倍的劫難,否則便就會被打回妖身,萬劫不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