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家務事
一個身著水藍色褥裙的窈窕女子,悄無聲息地闖入了幽冥殿。
她生得極美,與白蘞有五分相像,翦水瞳眸於流轉間顧盼生妍,嬌靨似清水芙蕖綻放一般,氣質神韻,無一不是上乘,可此時此刻,她的面容卻罩著一層寒霜,步履輕緩地慢慢往前,在望向趙晟和素帛之時,眼眸不動聲色地微微暗了暗。
「姐!」
看到那名女子,白蘞的神色一下便舒展了。他急急地喚了一聲,卻也在那瞬間悄悄使了個眼色,遞了遞點子,示意身後那背著手故作鎮定的北陰酆都大帝如今正是即將被點燃的炸藥,千萬要好言相告,不可莽撞。
含蕊視而不見一般,只是從衣袖中取出一面寶藍色的令旗,輕輕揮舞之下便就不聲不響地解了趙晟身上的束縛著的鐵鏈與枷鎖。這個女子,素帛並沒有見過,自然不知其身份來歷,可趙晟仰起頭看她時,那眼神分明是知悉真相的,卻也是冰冷而疏遠的。
這個女人是他的親娘,他知道。
可是,這個女人生下了他,卻也遺棄了他。
有的真相,他不是不知道,卻也正是因為知道,心裡有了些憤懣,有了些不平,也有了幾分自怨自艾。
他雖然有著所謂寧安小王爺的爵位與身份,可是他明白,那些不過是過眼雲煙,他其實從來一無所有,而這世上,真正屬於他的,只有素帛。
不離不棄,竟然追到幽冥司來的素帛!
「白蘞,放了他們。」看著自己兒子那怨懟的神色與目光,含蕊也不解釋什麼,只是轉過身,將那寶藍色的令旗扔在北陰酆都大帝的腳下,輕描淡寫地語氣裡帶著點不在乎:「六魂幡我已經帶回來了,要殺要剮,誰你們處置,不要禍及無辜。」
白蘞暗叫一聲不好,立刻想要打圓場:「姐,父君他不是——」
可惜,他這企圖打圓場的話還沒說出口,那廂北陰酆都大帝胸腹中的憤怒,已是如同被點燃的火藥驟然炸開!
「你這不孝女,什麼叫做禍及無辜?」北陰酆都大帝狠狠一腳踩在六魂幡上,臉色難看得像是被人揍了一拳。刷地一拂衣袖,他指著趙晟,氣得雙眼幾乎冒出火來,鼓起腮幫子,幾乎維持不住儀態,想要跳腳捶胸大聲怒喝:「你敢說這小子不是你與那混蛋生下的孽種?!」
含蕊並不搭腔,依舊平和,只是這種平和卻是如一潭死水般,彷彿再大的風浪也激不起丁點兒波瀾,只有眼眸中的漠然稍稍洩露了她此刻心底的不平靜,似乎是在強自克制著情緒的外露,不讓脆弱有絲毫彰顯。
半夏得道之前是凡人,所以,趙晟生下來自然也是個凡人。她之所以將他送予寧安王府撫養長大,只是為了讓他活在一個相對自由的地方,活在一個周遭皆是同類的地方,否則,以他的身份,無論是在玉虛宮,還是在幽冥司,都只會被當成異數看待。
只是,趙晟未必懂得她的苦心,而她,也有自己的心結。
北陰酆都大帝見她不回答,似是默認了,便狠狠握拳,惱羞成怒一般目眥盡裂:「若不是這一次發現生死簿上沒他的名諱與生卒,我竟不知他是我的——」他一時不察,本想說「外孫」二字,可一想到這趙晟的生父是自己厭惡到了極點的某人,頓時便截了後半話尾,難以克制地憋紅了一張老臉。
「他是我兒子,不是什麼孽種。」含蕊神情平靜,言語淡然,瞳眸微睨,眉梢上挑,彷彿不吝於將一切都攬到自己身上:「生死簿上,相關他的那一頁的確是被我撕掉了。」
一聽這話,北陰酆都大帝更是氣惱非常,整個人因著憤怒,彷彿已是有些哆嗦了起來:「你乃是血統純正的神祗後裔,如今竟是生出這麼個——」他氣得發抖,雖然口不擇言,卻也是不願丟自己的臉,只好怒喝斥責:「你這不孝女,你敢說你這麼久以來,不是和那混蛋一直沒名沒分地廝混在一起?」
當年,他得知自己的女兒與凡人得道的半夏情投意合,因著不滿半夏的凡人出身,便強硬地要求女兒與其斷絕來往。
正所謂,有其父必有其女,這含蕊表面看來雖是個溫婉的女子,可骨子裡卻是欺霜賽雪,傲氣十足,索性偷了可無形來去於陰陽界的六魂幡,私自去找半夏。一來二去之間,鴛鴦成對,珠胎暗結,在得知自己的父君氣勢洶洶要找半夏算帳之時,她竟是先一步與半夏絕了來往,爾後,便是再無消息。
他不是沒有費心思去找過,到底是自己的女兒,可憐天下老父心,當年因著血統的芥蒂,他事後也覺自己有不妥之處,若她肯認錯,肯軟語哀求兩聲,他自會心軟,可偏巧,這唯一的女兒是個烈性子,從不肯低頭,他又能怎生奈何?
這些年來,他一直認為是半夏將自己的女兒給悄悄地藏起來了,可這半夏一直獨來獨往,孑然一身,不曾露出絲毫的破綻。若非此次花無言前來告密,他也不可能從趙晟身上找到了些蛛絲馬跡。
不生氣是不可能的,他素來愛面子,看重血統,若是被人得知自己的女兒竟是無名無分,便就未婚生子,且生的還是個凡人,那他這個「便宜外公」豈不是會被人在背脊骨上戳出幾個錚亮的窟窿來?
「自從生下了晟兒,我便再也沒見過他。」
這一次,含蕊並沒有默認,只是淡然地開口辯解了一句,可惜這回答並非如他預想的那般,所以那言語一出口,北陰酆都大帝一口悶氣梗在喉間,只差沒有噴出血來了。
瞬間,他的立場已經是從「便宜外公」刷地一下便就崩到了別處,驟然成了為女兒的遭遇憤憤不平的「咆哮老父」。
「這算什麼?那自命風雅的混帳枉稱琴棋書畫樣樣精通,竟不知禮儀廉恥為何物麼?就這麼吃乾抹淨了就一走了之,然後老死不相往來?他難道就沒想過要負責麼?」北陰酆都大帝暴跳如雷,恨不得立馬就掄起「盤古斧」,衝上西崑崙玉虛宮去,將那把自己女兒吃乾抹淨後拍拍屁股一走了之的混帳給一斧頭砍成兩段!末了,他想起跟在昊天身後的風錦那張總是藏著陰謀詭計的臉,又想起自己的兒子曾因為風錦而吃過悶虧,頓時便得出了一個結論:「果然西崑崙上那些得道的凡人,沒一個是好東西!
只是,對於這個護短的結論,含蕊並不領情,只是冷笑一聲:「當日是父君不允我與他在一處,我們便就從善如流地各走各路,可父君如今卻又不滿意起來了,不知究竟要如何將就才好?」
「將就」一詞如同一記重拳,轟然揍向北陰酆都大帝,只見他那張老臉紅了又青,青了又紫,紫了又白,煞是精彩。
北陰酆都大帝萬萬沒想到,自己的一片護短之心在女兒眼中竟然已是成了難以將就,頓時氣不打一處出,拳頭握緊,彷彿極力壓抑著憤怒。
「你!你這不孝女!」他咬牙切齒,恨鐵不成鋼地怒叱:「你不知廉恥倒也罷了,還居然為了這個孽種觸犯天條,私自撕了生死簿,擾亂輪迴,你讓我幽冥鬼域的臉往哪裡擱?」
「女兒知道父君素來愛臉面。」含蕊將眼別開,那張絕豔清麗的面容,雙目璀璨如寶石,即便是笑,也淡得幾似沒有,言語中的漠然含著倔強:「既是觸犯天條,父君不是還有縛仙索麼?大可捆了女兒上凌霄殿請罪,上誅仙台服法。」
「你!你!你!從今往後,你別再想再踏出鬼域一步!」北陰酆都大帝被氣得全身哆嗦,雙眼發黑,不經意了瞥了一眼一旁的趙晟,卻見趙晟無論是神色還是表情都極似含蕊,一樣的倔強,一樣的漠然,頓時如同烈火被澆上了油,熾焰瞬間竄得老高:「還有他,雖然是個無名無分地孽種,可到底是我鬼域的子嗣,以後也別想再回凡間去廝混了!」
接著,他的目光從素帛的身上掃過,面對弱小的凡人那居高臨下的優越感,令他不自覺地就多了一些輕蔑:「也不知你們母子都是什麼眼光?」「做娘的看上一個自命風雅的混蛋,做兒子的看上一個天煞孤星——」
他哼了一聲,骨子裡對凡人的厭惡早已根深蒂固。看了看在一旁保持緘默的白蘞,他憶起方才千色的不領情,深覺自己的威嚴都被這一屋子不成器的兒女給丟盡了,便高聲對白蘞喝道:「還有你這個不孝子,什麼不選,偏偏看中個聲名狼藉目中無人的妖女,也不知生了那雙眼是做什麼用的!」
白蘞知道北陰酆都大帝如今正在氣頭上,只是沉默,既不反駁也不搭腔,打算冷處理。
果然,大家都不說話了,北陰酆都大帝的怒氣才算是稍稍消了些,彷彿有些疲憊,他隨意揮了揮手,示意白蘞:「讓鬼差把這個叫素帛的女人押去灌一口忘川水,讓她忘記在此的一切,然後送她去還陽!」
白蘞看了一眼素帛,又看了一眼含蕊,姐弟兩瞬間便就交換了個眼色,爾後,他慢條斯理地開了口:「父君,這女子已是身懷有孕……」
「真是麻煩一個接著一個!」北陰酆都大帝那剛剛收斂的怒氣又騰地一下燒了起來。他一直沒將素帛放在眼中,自然也就疏忽了一些本該注意的,如今發現這素帛同自己的女兒一樣,又是個未婚有孕的,這能不暴跳如雷?想一想,這忘川水是灌不得的,難不成,真要放這趙晟也一併去還陽?
一時之間,他沒了個主意,雙眉癒結地蹙起,恨恨地埋怨:「我真不知是造了什麼孽!」
這句埋怨傳到了青玄的耳中,玲瓏局之中,青玄牽著千色的手,竟是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
「頑固不化,門戶之見,自以為是,棒打鴛鴦!」轉過頭來,青玄看著千色,一一歷數著北陰酆都大帝的言行的不妥之處,對那封建大家長的姿勢甚為嗤之以鼻:「這北陰老頭兒,竟不知自己現在就是在造孽!」
千色聽不到玲瓏局外頭的聲音,此時心中正紛紛亂亂,思忖著青玄近日來身上那些令人匪夷所思的情形,總覺得自己似乎是遺漏了什麼重要的東西,一時沉浸在自己的念想之中,只似有若無的點了個頭,表示自己聽見了。
「師父,如果我們一起出去,你有沒有把握帶著趙兄先離開?」青玄見她有些心不在焉,便將她的手握得緊了些。
他這麼說,是因著知道趙晟的魂魄被扣留了太久,如果再不還陽,肉身上的陽氣散盡,便就回天乏術,所以才希望能夠盡快解決。既然這北陰酆都大帝拿素帛姑娘無法,那便就由他稍後帶著素帛姑娘從城隍廟返回陽間吧。
這玲瓏局困不住他,北陰酆都大帝照理已是輸了,可為防其耍什麼陰招,他也還是先留一手為妙,爾後無論是講理還是硬拼,自己也輸不了陣勢。
千色仰起臉來,有些遲疑:「若能出去,帶趙晟離開倒是沒問題,可是——」頓了頓,她苦笑一聲,正打算要將自己的魂魄入了玲瓏局便就再難出去一事告訴青玄,可青玄已是拽緊了她的手。
「那好,我們一起出去!」他闖入生門之中,帶著千色也一並出了玲瓏局,魂魄瞬間回歸了自己的肉身。
千色雖然大受震撼,卻也知道此時不是糾纏於這些細節的時候,所以,一出了玲瓏局,她便立刻直撲趙晟,趁著那電光火石的瞬間,念咒企圖帶著他的魂魄便就消失。
「千色丫頭,你要帶這孽種去何處?」北陰酆都大帝大喝一聲,知道千色是準備帶著趙晟去還陽,立刻追了過去:「這是我幽冥鬼域的家務事,與你無關!」
原本坐在玲瓏局之前的青玄倏地睜開眼,眼明手快攔住北陰酆都大帝,卻還不忘皮癢癢地回敬了一句氣死人不償命的反駁:「人家兩口子要成親生子,這也是人家的家務事,與你這老頑固無關!」
怒氣已臨界,北陰酆都大帝揚起雙手,喚出了十二神器之中的「盤古斧」,毫不留情地砍向青玄,千色只見一片耀眼的銀光,咒語剛剛念完,卻見這麼一幕驚人之景,頓時忍不住驚呼一聲:「青玄小心!」
彼時,卻見青玄已是毫不畏懼地拔出了乾坤劍,迎向北陰酆都大帝,那把在別人手中平平無奇的劍,此刻卻放射出懾人的光亮,發出尖銳刺耳的鳴嘯。
劍刃與斧刃相碰,撞出了點點星火,照亮了青玄的面容,竟是添上了一抹凜冽的肅穆!
而這一幕,也成了千色眼中的定格。
……
帶著趙晟的魂魄回到陽間,千色不敢耽擱,立刻借著長明燈讓趙晟的魂魄回了肉身之中,爾後她凝著面容,顧不得凝朱關於「青玄師父在何處」的急切詢問,正打算殺回幽冥司去救青玄,不料卻是意外地遇上了半夏。
半夏扶著的正是素帛,而他背上那雙目緊闔的人,不正是青玄麼?!
彷彿已經從她的神色中看出了端倪,半夏微微一下,寬慰道:「別擔心,他只是暈了過去,沒大礙的。」
話雖如此,千色的心仍舊免不了提得老高,幾乎不知該要說什麼才好,只是急切地上前扶過青玄。當感覺到他身體的溫暖,她才鬆了一口氣,心慢慢放回了原處,揚起的是滿滿的安心與淡淡的甜蜜。
方才多擔心他有事,焦躁的彷彿心都裂成了兩半,可如今,見到他毫髮無損,那裂成了兩半的心,瞬間就癒合了。
她並不知道自己帶走趙晟之後發生了些什麼,見半夏急著要回幽冥司去找含蕊,她也就沒有多問。
而素帛也沒什麼事,稍事休息之後便就急著要去看趙晟。
只是,青玄卻久久昏厥,醒不過來。
說他不清醒吧,可在昏厥之中,他竟還能摸索到她的手,一旦拽住就死也不放,順藤摸瓜一般拖過她的手臂,死死抱在懷中,嘴裡翻來覆去念念叨叨的不過兩個字——
師父。
她至今未曾想通,他為何能那麼快便在玲瓏局中找到生門,又為何能帶著她的魂魄離開玲瓏,甚至於,他幾時有了能與北陰酆都大帝抗衡的力量?
此時,他在她的眼中,熟悉,卻也陌生。
月光之下,千色看著他那並不十分安穩的睡顏,心中突然就泛起了淡淡的漣漪。她一直知道青玄長得很好看,卻從不敢端詳他的面容,如今看來,外界傳言她是看上了他的「美色」,倒也不奇怪了。
那墨黑挺立的入鬢濃眉,斜斜飛揚著,顯出干雲的豪氣,那雙眼澄澈如同皎月,偶爾會狡黠地笑彎,時時會裝可憐地輕眨,可卻掩藏不住天生的凌厲。他鼻梁高挺,引人注目,尤其是那一得意便輕輕揚起的唇——
不知為何,她卻是記得起與他唇舌纏綿地瞬間,他的投入,她的迷亂。
那一瞬,突然憶起很久以前半夏師兄曾對她說過的一席話——
「千色,你可知我為何喜歡含蕊?……一開始,是因為她像你……一樣的驕傲,冷漠,倔強,不肯妥協……可後來,我發現,她是她,你是你……我一直以為,你是誰也無法替代的……卻沒想到,她早已在不知不覺間進駐了心底……」
那時,她心如止水,並不能體會這話的妙處,可而今,她頓悟了。
就如同,她一直以為風錦是誰也無法替代的,卻沒有想到,青玄早已在不知不覺間進駐了心底。
夜涼如水,她靜靜看著他的睡顏,最終微微的輕笑,另一隻微涼手覆上了他的手背,汲取著溫暖。